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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四巷的日與夜

2024-01-31 05:04吳聚平
莽原 2024年1期
關鍵詞:新村孩子

吳聚平

有四五年時間,我們住在深圳航城附近一個叫中四巷1號的居民樓上。因為是宿舍樓,空間十分有限,但臥室的窗戶卻很大,朝南,陽光充足,灰塵與雜音也十足。窗戶下面蜿蜒過一截馬路,就像伸進巷子的盲腸,人與車一天到晚“哐哐當當”從下面貫穿而過。有一次兩歲的女兒趴在窗臺上,看見一個人在雨中穿行,“媽媽那個人沒有帶傘,我們下去給他送傘吧?!?/p>

從窗戶望出去,能清晰看見對面陽臺晾曬的內衣褲、菜干,與吊在半壁的空調箱。對面房主人好像是本地人,一年冬天里娶親,來了一幫親戚煮上許多紅雞蛋,噼噼啪啪燃放鞭炮。這樣的鞭炮聲同樣響在每一個初一、十五的清早,常把我們和孩子從睡夢中轟醒。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外面上班,一直到晚上七八點,才在一樓的感應門閘那里嘀一聲,然后氣喘吁吁地爬上樓,被一大一小兩只人類幼崽緊緊擁住。

在這里,我完成了人生角色的重要轉變,從一個女孩,成為一個媽媽。

那些單身時代的書籍和衣物,迅速被奶瓶、尿不濕和各類嬰兒用品擠到了房間的角落。在我們的臥室和客廳之間,有一扇木門,一天到晚都虛掩著。我們帶孩子住在臥室,婆婆住在客廳,每天早上像鬧鐘一樣準時站在我們房門口問,“今天買什么菜?”

客廳里的床是公司標配的上下層鐵架床,婆婆睡下床,上床堆滿了日常用品。女兒坐在下床,看嵌在對面墻上電視里的小豬佩奇,跟著“踩泥坑”而上下蹦跳,一開始大笑,之后頭碰到第二層床板了,又大哭起來。

晚上10點多,先生就要安排孩子睡下,藍色窗簾一拉,像是把我們的世界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其實不然,馬路下面的嘈雜聲,對面居民樓的K歌聲,附近大排檔的劃拳聲,還是聲聲入耳傳進來。在黑暗中,他扭亮了大孩子剛出生時買的那枚小蘑菇燈,熒光營造出一種獨特的氣氛,把屋里的這一世界籠罩在它的氣氛下,窗外的世界便好像渺遠了。

有時半夜醒來,馬路上的聲音是弱了下去,但是一些別的聲音反而顯得更清晰了。大排檔的劃拳聲之前是含混的,這會兒反而更加響亮,“哥倆好??!”,伴隨著啤酒瓶的清脆碰撞。那K歌的居民樓里,這會兒能清晰聽出來是一個男人在反復如泣如訴地唱《潮濕的心》,“是什么淋濕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你遠去的背影”,自憐在深夜里碎作一地。

有時候還會被不知從哪里傳來的男女吵架聲吵醒,這時候,往往是連劃拳和K歌的聲音都弱了下去的更深的夜里。吵到最后,女人嗚嗚嗚的哭聲,劃破了夜空,那聲音逐漸移動,來到了馬路下面,是傷心而憤怒的,帶著聽不清的哭訴。大概有值夜班的保安帶著呵斥與勸慰,想把這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女人趕回家里或者趕出他值守的這片區域……我睜開眼睛盯著蘑菇燈,腦補出許多畫面,不停念想著要不要下去看看?但這種時候這樣的夜,似乎又不合適。再過不久,那哭聲便越來越遠,直到夜恢復了沉靜。

有幾次我與先生鬧了矛盾,也是那么游蕩在下面的街道上,當然時候還早,并不是深更半夜。走一走,也只是透口氣,心里知道,最終還是要回到蘑菇燈邊。

第二天天不亮,昨夜星辰昨夜風,城中村里屬于夜晚的種種聲音都消失了,代之以清晨特有的緊張旋律,樓梯里一陣嘈雜,我們的蘑菇燈也關了,緊著叫孩子起床洗漱、上學。我匆匆走出樓道,身邊不時傳來汽車喇叭聲,小學生背著比身體還要大的書包朝學校走,我則朝村口公交站臺趕。從那里開始我一天中的B面生活。

常有同事問,你住哪?答曰,中屋新村。多數都搖頭。追加解釋一句,機場附近,對方便長長“哦”一聲。從機場附近到南山的產業園,坐公共交通,快的話單程四十分鐘,遇上交通不暢就要一個多小時。我這還算好,公司里有些同事住得更遠,龍華,光明,甚至是快到惠州的坪地,上一趟班,往往需要高鐵、地鐵、步行輪番倒換,確實不易,卻又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希望,引領著人往前奔涌。

生完一胎后,公司的人事征詢我和其他同事是否辦理入深的戶口,本科以上學歷入深圳戶籍還有一萬元獎勵。那一年報紙上宣布的深圳戶籍人口是3000萬。許多在深圳打工的家庭,為了孩子上學方便,就把戶口遷了過來。給我孩子辦理保險的平安業務員小雪,勸我也辦戶口遷移,那樣就可以和她一樣租到政府的安置房。我是小雪的第一個由陌生人發展而來的客戶,所以她總是特別惦記我,時不時提著禮物到中四巷來坐坐。那時她已經從寶安搬入蛇口的安置房里。

我確乎有那么想過一陣,后來卻遲遲沒有行動。等待安置房的人成千上萬,可能還要排好幾年。但這不是主要理由,可能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在潛意識里給自己找退路了。

或去或留,這個問題困擾我很多年。多次離職我都以“離開深圳回家鄉發展”為由搪塞領導,這個說法簡單好用,人家也不會追問更多。沒有什么公司是非你不可的,從簽訂合同那一刻起,你們的關系就是市場關系。市場是公平且冷漠的。

又過了兩年,當然我并沒有回家鄉,而是在不遠處的創業產業園的一家互聯網公司上了兩年班。

這是個和新村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這里高樓聳立,往南是百度大廈,往北是芒果大廈、企鵝公司,往下眺望,則是獨具一格的平安金融大樓。園區里白領們優雅體面,手握咖啡,匆匆忙忙,到了下午點兩塊糕點作下午茶。

部門里有個水蜜桃一樣漂亮的小姑娘,和我一樣住在關外,上下班的時候就一起坐地鐵。小姑娘常跟我分享她的戀情,非常有趣。中午的時候,一起到樓下找吃的,我忍著強烈的孕反,點了一頓三十多塊的自助午餐,每樣都難以下咽,對面的小姑娘卻在美食的誘惑下為減肥煩惱。人類何止是悲歡不相通,欲望更千差萬別。唯一相通的就是在下面拍了不少搔首弄姿的照片,在咖啡館前,我穿著蕾絲連衣裙和一字高跟涼鞋,和在中四巷1號穿著家居服抱著孩子的形象,反差簡直不要太大。

和我一樣挺著大肚子來上班的一位女高管,風風火火,在電梯里遇見的時候,她的精神永遠是那么飽滿,妝容是那么精致,大家見了都叫她麥總。麥總的產假休了不到半個月就回了公司,精神明顯不如往日。天氣還有些熱,她穿著一件短袖,只在肩膀處披了一件白襯衫,袖子繞過頸部,在胸前打個寬松的結。她召集中層在會議室里開了個緊急會議,在外部政策風雨欲來之時,調整了業務發展的方向。

有一天我在微信上和大學的閨蜜聊家長里短,末了,我突然打下一句,“我們需要除了瑣碎家庭生活之外的另一種現代生活?!?/p>

因為孩子總要認識新世界,多少個周末,我大著肚子,牽著女兒的小手在巷子周圍轉悠。

如果天氣不壞,我們一大早就要去晃蕩。經過廣場,搖搖車還沒醒來。經過魚塘,粉蓮開了幾處。我們坐在早餐店前,吃兩個紅油餛飩。經過六月鮮超市,買一把菜蔬,還不忘稱幾個孩子愛吃的果凍。我們來到店門口的電動搖搖椅邊,把一枚硬幣丟進去,小馬奔騰就會載著孩子跑起來。

更多時候,我沸騰的家庭生活與中四巷的沸騰是相呼應的,在這關外的城中村,本地居民與異鄉人交融碰撞,新與舊交相共存,在激蕩中,上演著一出出生活劇目。

這片異鄉客組成的新村一年到頭都處于變化中。新修過的道路一年以后會被挖掉重修;沙石鋪成的停車場一年以后會被拆掉建出一個籃球場;街道兩旁的店鋪,幾個月前賣快餐的地方眨眼間被裝修成一間水果店;工廠里進進出出的年輕人,過幾年又會換上一批新面孔。

宿舍樓里住著不少單身的年輕人,他們在鐵架床上布置青春夢想。穿長裙的女孩們上下樓梯總喜歡逗逗孩子,再回到房間,換上睡衣拖鞋,貼張面膜,對著手機追劇或綜藝。樓上有一位很會煲糖水的女孩,慢慢地,便有男孩子上門來喝,再后來這男孩成了???,他見到我家孩子就逗一逗,以化解一點不言而喻的尷尬。

除了來來去去的年輕人,樓里也有幾戶熟悉的家庭。住我們正對門的,是一戶東北小家庭,男人和女人都是高大個,他們的兒子隨了父母,野天黑地地養,夏天怕熱就光著身子,曬得黝黑,到了秋冬也只是穿件薄衣而已。這家女人一開始還上著班,是她的婆婆幫她帶孩子,那是一個做事慢條斯理的婦人,在兒子媳婦面前從不大聲說話。雖然她的普通話不太標準,偶爾遇見了,也會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再后來,甚至于毫不見外地把自己的心事傾訴:她想回東北老家,不習慣在這地方,這里的海風吹得她手腳都痛,做的事情也總不能令兒子媳婦滿意。這樣過了半年,這老人就真的回去了。女人把工作辭了專職帶孩子,但她并沒有閑著,正熱火朝天地經營著她的微商事業,把一箱箱從東北寄來的阿膠糕放到宿舍里。

七樓住著一對同鄉夫婦,他們平時行事是極低調的,出入都相伴相隨。暑假時,他們的出入變成了一家四口,兩個小女兒是剛從老家接出來玩的,都剪了很短的頭發,看起來像兩個小男孩,但言行舉止是不常見外人的特有的害羞與生澀。其中更小的一個,一口牙齒不知怎么蛀掉了,從做媽媽的抱怨中,大約知道是因了老家爺爺奶奶的寵溺而吃下過多糖果所致,于是看她笑起來,顯出別樣的滑稽與可愛。暑假結束以后,這家的妹妹被再次送回老家,姐姐則留下來,夫妻倆想辦法在附近的民辦學校給大女兒注冊上了。開學一兩個月后,姐姐的頭發慢慢長長了,見了人還是羞怯。每天中午,做爸爸的從公司飯堂把飯打回來,再順路去學校接她。下午上學時,騎著電單車把女兒送到學校后,他再拐到公司去??墒堑搅酥芰?,女孩子不用上學,父母卻還要上班。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她關在屋子里做作業。一天中午突然電閃雷鳴,她跑下樓來請求我幫忙把窗戶關上。也許是爸爸媽媽叮囑過她下雨要關窗,可是窗戶太高她夠不著。

離樓頂最近的一戶家庭,在這里的時間比我們要長得多,丈夫在公司里做著管理工作,妻子也在同一家公司里做著相對閑逸的工作。這樣她就可以照顧一雙兒女。他們的兒子讀初中,女兒也上了小學,因為從小帶在身邊,所以生活習性和服裝穿著,都是標準城里孩子的模樣。孩子生日,同樣請來一群深藍色校服到家里慶祝。家門口的鞋架子上擺滿了運動鞋,是明晃晃的青春標志。

這樓里住著的,大都是這樣一些和我們一樣背井離鄉的人,在異鄉人中間又極容易辨認出自己的同鄉。公公婆婆剛開始到新村生活時也不習慣,但漸漸,當他們認識越來越多的老鄉后,在家常生活以外,便有了自己的圈子。這圈子雖然地理上是屬于新村的,但在心理上,是屬于家鄉的。

在我們樓下斜對面,有一棟和附近居民樓格格不入的小房子,像個火柴盒一樣建在路口白墻邊,因為有了一定的年月,已經變成暗淡的灰黃。小房子里住著的是我們的老鄉,雖然舊陋,但絕不冷清。年輕人一天到晚聚在屋里打麻將,上些年紀的,則在門口圍著小桌子喝茶嘮嗑。

這小房子里天天出來拋頭露面的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每天早上我去公交站都會在路上遇見他,他騎坐在他的老式摩托車上,等待著隨時載上客人。他三十年前就從老家來到了深圳,載客載了多少年我不清楚,但看樣子他準備一直這么干下去。這么多年,他并沒有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在特區里發達,但也許他把賺來的錢寄回了老家,在老家起了漂亮的房子,只是那房子空著,而他還是習慣住在異鄉一個搖搖欲墜的舊房子里。

新村里的原住民多數已經遷居國外或香港,只有少數留下來,把房子收拾一番租給異鄉人。

巷子外面的街道上,有幾間舊祠堂,在一片紅紅綠綠的商鋪當中,顯得突兀。后來祠堂被裝潢成了服裝店,顧客們走進那里挑選她們理想的新衣。服裝店旁是一家早餐檔,一對中年夫婦每天天不亮就在這里蒸腸粉。等到我們的小兒子會走路后,他常喜歡光顧這家腸粉店,那做腸粉的潮汕婦人,一見到我們光顧,就愛逗孩子幾句,越是這樣,孩子便越喜歡到這店里。

2020年,我帶著孩子離開新村,回到老家生活,但先生還繼續留在那里上班。2023年夏天,我們再次回到了中四巷。經過特殊的三年,這里的生活大體恢復了平靜,街道與民居變化不大,只是人流比以前少了一些。宿舍樓的幾戶人家換了新面孔,有來有去。對門三年前剛出生的小女孩,已經能大大方方過來串門。我家八歲多的女兒對這個曾經生活過的空間已經感到陌生,連連感嘆“這么小,可怎么住?!辈蛔兊氖桥ι畹娜藗?。餛飩店急進忙出的女店主,無暇顧及年幼的孩子跑到了外面馬路上,最后被食客帶回;遛娃的中老年隊伍,把菜市場買回的菜,掛在嬰兒車后邊推邊走;到了夜晚,大排檔依然人聲鼎沸……

于是這異鄉客組成的新村,一天到晚都處于激蕩之中,人們像螞蟻一樣,從不放棄建筑他們的夢想與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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