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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世之濤

2024-02-01 16:06趙光鳴
西部 2024年1期
關鍵詞:孫濤周濤昌吉

與周濤交往,從初識到今天,屈指算來,整整五十年了。

1973年,大約在秋天,一個不太晴朗的日子,在昌吉路南一個廠子當工人的知青朋友周曉東給我打電話,說他的哥哥從南疆來了,想拜訪一下詩人孫濤。讓我幫忙引薦一下。

我那時在《昌吉報》社當記者,兼做副刊編輯。與幾個文學青年結識,常常在一起小聚,探討文學,交流心得。不久認識了州文工團的孫濤老師。孫濤是志愿軍里的文藝戰士,四川人,抗美援朝時與著名詩人張永枚同在一個部隊。轉業后輾轉到了新疆。孫老師出過詩集《橄欖樹下》,在《詩刊》上發表過組詩《戈壁燈火》,在當時的新疆,這樣的詩人鳳毛麟角,是我們崇拜的偶像。

但孫濤老師不太習慣當偶像,他是個很隨和的人,四十多歲的人和我們這些小青年打成一片,還經常把我們叫到他在文工團的家里,炒幾樣小菜,小酌幾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樣的聚會非常溫馨,令人難忘。

知青朋友周曉東的哥哥,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周濤。

我在《昌吉報》社的大門口等到他們兄弟倆,簡單介紹之后,弟弟走了,我帶著哥哥去州文工團見孫濤。此時的周濤,高瘦清秀,神態謙和,推著一輛借來的破自行車,不斷地問我孫濤老師的情況,似乎有點擔心會面是否有些唐突。這是我第一次見濤兄,神情疲憊,風塵仆仆,天生的嘶啞嗓子,說起話來低聲細氣,底氣不是很足。我從曉東嘴里知道一點周家的情況,這個時期,正處在這個家庭的低谷期,父母和弟弟們成為城市里“多余的人”被發配到吉木薩爾農村,一家人七零八落,境況難以樂觀。

但我還是很欽佩他的文學情懷,從喀什那么遠的地方來,探望家人之外,還特意抽出時間,跑到昌吉來,看望一位從未晤面的文學前輩。

但這次拜訪沒有成功。我帶著周濤穿過長街趕到州文工團家屬院,孫濤老師正好不在家,門上一把黑鐵明鎖,等了將近兩個小時還是沒有人來開。

我和周濤匆匆分手,此后有過簡單的書信和電話來往,由于地理距離遙遠,漸漸不通音問。孫濤老師后來知道周濤千里迢迢來拜訪過他,甚是過意不去,曾經讓我轉達他的邀請,讓周濤下次來昌吉,一定到他家做客。我轉達過一次,濤兄未置可否。

兩個濤,錯過一次會面,后來再沒有見過。

我和周濤在1974年《新疆文藝》上同期發表了各自的一篇作品。

這其實是??嗄甑摹缎陆膶W》的復刊號。我的“作品”是篇散文,前輩王谷林特意安排我寫的,題目叫“第五個豐收年”。周濤的是首長詩,歌頌帕哈太克里的。突出政治是當時形勢的需要,但周濤卻在這樣的遵命文學的題材里,顯示出他飽滿的激情和抒情的才華。在同期刊物中,彰顯出他與眾不同的個性。

這以后,我被《昌吉報》社推薦上了北京大學哲學系,幾年后回到新疆,周濤兄已經聲名鵲起,成為新疆新時期文學的領軍人物。新邊塞詩在中國詩壇的崛起,讓他和楊牧、章德益三星輝耀,光芒逼人。在詩名大振的同時,他的散文佳作不斷,在全國各名刊發表,引爆當代中國文壇,風光無兩。我在這段時間里,讀了濤兄很多作品,像他的散文名篇《鞏乃斯的馬》《吉木薩爾紀事》《伊犁秋天的札記》《蠕動的屋脊》《哈拉沙爾隨筆》等等,我讀得認真而感動。這些作品,不僅能讓我看到他絕世的才情和才華,還看到他對人間世事敏銳的洞察力,這使得他的作品,不止才華橫溢,同時具有深刻滄桑的質地。他的成功是必然的,源于他的自信和長期的文學準備。

這期間,我與濤兄又見了一面??赡苁?986年的一個春天,新疆作家協會主持的一個文學座談會上,與會者甚眾,濤兄站在會場大門口,和眾多的仰慕者一一握手,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我從樓梯上拾級而上,朝他喊了一聲:“濤兄,闊別多年,你好??!”

我早早伸出手,他快快掃了我一眼,只伸出指尖,和我草草握了一下,便轉向后來的人。我知道他沒有認出我,知趣地走開,進了會場,找了個座坐下。不到五分鐘,他突然跑了過來,伸出雙手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對不起、對不起光鳴兄,沒有認出你,原諒??!原諒??!”

他的態度非常誠懇。原來在我離開后,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問一個人:“剛才那個人是誰?”“趙光鳴??!”他立即罵了自己一聲,跑了過來。但此時,彼此之間都感到略有些尷尬,寒暄幾句,會議開始,各自分開。我對這次小尷尬并沒有太在意,畢竟和濤兄闊別了十幾年,一面之交,沒有認出我非常自然。何況濤兄此時已經名滿天下,閱人無數,我這樣一個在文學上毫無建樹的人,入不了濤兄法眼,也在情理之中。

但周濤為此事的誠懇道歉持續了許多年,只要見面,他都要鄭重其事地道一回歉,為自己的失禮自責一回,直到五十年后,他還提起這件事,只是這時候的提起,變成了朋友間珍貴的回憶。

我和濤兄交往變得頻繁了一些,是他到了新疆軍區創作組之后,我在新疆財經學院科研處上班,常常在一些聚會上見面。一次,昌吉市群藝館的陳友勝邀請我們去昌吉一聚,我和周濤欣然前往。陳友勝是我的高中同學,比我高一個年級,他也是濤兄在南疆相識的朋友,我們這位共同的朋友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酷愛詩歌,酒量驚人。他還有兩個詩友,張俠和錢世林,并稱昌吉“三劍客”。我們先是在一個小飯館吃喝喧聊,近黃昏覺得不過癮,轉移到陳友勝家里繼續進行。友勝煮了半只羊,熱氣騰騰,又下起雨來,秋雨綿綿,正是喝酒聊天的最佳氛圍。大家天南地北地聊,話題隨意。我趁著酒興,說起我在《新疆文學》發表我的小說處女作《客路青山下》的一段故事,訴說自己當時那種等待和期望的心境。幾個朋友洗耳傾聽。

小說是掛號郵寄到編輯部的,寄出九天后收到責編胡爾樸的回信,肯定了小說的優點,說了些鼓勵的話,并通知小說在下期的刊物上發表。這個發表周期大概得三個月時間。在這等待的三個月里,我每天都覺得陽光明媚,世界一片光明,由于每天每時都在默讀自己的作品,最后幾乎達到倒背如流的程度。

我沒有想到,周濤聽完我的平淡敘述,忽然雙手掩面,低聲抽泣了起來。

后來,他告訴我,我的這個簡單的故事,擊中了他內心最脆弱的那根神經。淚水止不住就流了出來。

他說,對文學懷有如此純情和真誠的人,值得尊重。你一定可以寫出非常好的東西。

實際上,我和濤兄在一起,聊文學的時候并不多,相互熟稔了以后,倒是時常顯現各自生活的本相和原生態,比如爆粗口,說粗話,罵人,對某些看不慣的人和事,極盡嘲諷和挖苦之能事,口無遮攔,且表情厭惡,憤憤不平,這種時候,確實顯出其凡夫俗子的世俗一面。有一次,他喝了一點酒,認真地盯著我的臉,端詳一陣,指著我的鼻子,說我的鼻子超級大,生殖能力不同凡俗,一定是個“XX王”,四座愕然,周濤哈哈大笑,樂不可支。這個粗俗的玩笑讓眾人大笑不止。我也跟著笑,我對開玩笑一點不反感,本來就是個下里巴人,沒有必要裝陽春白雪。

周濤不止一次在公眾場所夸贊我取外號的才能,說能取出這樣傳神有趣的外號的人,一定是極具創造才能的人。盡管這是褒獎的好話,但我知道,周濤對我的作品,可能連一行字也沒有讀過,沒有對作品的了解,不可能有真正的文學上的交流。

我的小說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有些起色,《石坂屋》《漢留營》《西邊的太陽》《帕米爾遠山的雪》等相繼發表,并在一定范圍產生了一些影響。我以為周濤專注于自己的詩歌散文寫作,不會知道我在小說創作上做過的努力。直到有一天接到他的電話,我才知道,他并不是一個只埋頭寫自己東西的人。他關注同類,那些他認為值得關注的人和作品,他不動聲色地關心,并且有自己獨立的評判。

他在一本刊物上讀了我的兩篇小說,《郎庫山那個鬼地方》和《野味館子》,激動地在電話里大聲夸贊,說這才是他想看到的,真正的西部的小說。并且告訴我,他把《郎庫山那個鬼地方》中主人公蠻堆在堿灘上撒尿的那一段文字,原封不動地引用到他的長篇散文《游牧長城》中,他認為這樣的文字非常精彩,粗糲而真實,放在他的散文長篇中,與北方的文脈吻合,為其增色。又后來,他在新疆軍區總醫院住院時,在病床上讀我的短篇小說《絕活》,拍案叫絕,手舞足蹈,情不自禁,這是朋友黃毅告訴我的,后來證實了,他確實認為,這是他讀到的中國最好的短篇小說。周濤是一個真正能為別人的好東西誠心誠意喝彩的人。

這以后,周濤在很多場所都提到我的小說,多有贊賞。私下交流,不吝鼓勵。他沒有讀過我的長篇小說,但認真讀過我的中篇小說集《遠巢》,這本書是我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很早就送給他,他在書架上放了好多年,連翻都沒有翻過。喜歡我的小說以后,他從書架上抽出,認真讀了一遍,說讀得太晚了,應當早一點認識我的小說才對。除讀過這本小說集之外,他還和我交流過短篇小說《代爾維什的螞蟻》《江安巴依的金子》等中短篇小說的讀后感,他說這一組小說觸及南疆人民的靈魂和精神世界,非??少F,同時,他注意到了我的南疆題材小說在敘述上的變化,南疆生活用這樣的敘述語言恰到好處。有變化是對的,作家不能一直用一種調子寫作,只有求變,才能進步。

多年來,我從這樣的交流中受益,獲得的不僅僅是來自濤兄的鼓勵和推動力,還有在精神上對自己的從嚴要求,直到今天,我還珍藏著他寫給我的一段話:“一個作家應該以全部生命獻身于反抗對個性的束縛?!挖w光鳴兄共勉?!?/p>

這是他寫在他的作品集《稀世之鳥》扉頁上的贈言。對于我們認識周濤,這位稀世高士,是一把鑰匙。

我有一本中短篇小說集《死城之旅》,是周濤寫的序。在這篇序里,他為我沒能揚名立萬感到遺憾,我對他說,我不是一個很努力的人,致命的弱點在把世事看得太透,如果沒有很優秀的人帶動,會很快成為與世無爭的庸人。濤兄說他畢生最痛恨的就是平庸,更痛恨的是明明平庸還要裝高深的人。

仔細想想,確實是這樣,周濤喜歡罵人,被罵的差不多都是這樣的人,其共同特點是,毫無才能,裝腔作勢,心術不正,見利忘義,趨炎附勢,形容猥瑣。

對于不屬于這個范圍內的人,他其實很客氣,很友善。

一次,他讓我給他的一本書寫篇序,推辭再三,還是堅持讓我寫,我寫了大約五千字,不是高大上的周濤,是我印象中接地氣的周濤。題目叫“凝眸博格達”,有些段落,寫到他的口出狂言和狂狷行為,如發誓此生一定要拿諾貝爾文學獎之類。

寫完后交給他看,怕他接受不了,心里有點忐忑,他讀了一遍,說寫得不錯,但指著諾貝爾獎那段,欲言又止,說:“這個……能不能,不要寫上?”

我說:“你看著改吧,不合適就刪除?!?/p>

他躊躇著說他再仔細看看。但稿子再給我的時候,一字未動。

我說你怎么沒有改動,他說:“這是你寫的東西,你寫的你眼中的我,我不能動?!?/p>

這件事讓我加深了對周濤的認識,他是個君子,磊落,大氣,不動別人的文字,顯示其對朋友的尊重和真正的君子風范。

這篇稿子,同時給了《解放軍文藝》和《當代》,先后接到兩刊的用稿通知,我問周濤選擇哪家,他說當然是《當代》。不久,《當代》把此文當散文頭題發了。責編周昌義把諾貝爾文學獎那段刪除了。稿子處理得非常好,濤兄好像也松了口氣。

我也如釋重負,給他的書寫序,本來就是我不該接受的任務。好在結果還好,沒有辜負濤兄的托付。

周濤有個業余愛好,寫字和畫畫。這是中國文人的認祖歸宗,無論做什么文化行當的,最后都要向筆墨靠攏。

他不會用電腦,一直手寫,鋼筆字不錯。但書法上準備不足,好像也沒有臨過帖,他是自由揮灑,不講法度,隨心所欲。所使毛筆也不講究,有時禿筆也行。但他在宣紙上寫出的字卻別具一格,很有個性。繪畫也是,信筆涂鴉,能見妙趣。

我因為是新疆作家書畫院的負責人,在書畫方面同他時有聯系。書畫院辦過多次作家書畫作品展,前后有六七次,每次向他索要作品,他都認真對待,從不推辭。今年是作家書畫院成立十周年,我們決定搞一次比較隆重的建院十周年新疆作家書畫作品展,所需費用由著名民營企業家李金昌先生贊助支持。這樣重要的作品展不能沒有周濤的作品,書畫院常務副院長郁笛和海笑登門求字,濤兄把自己認為最滿意的兩幅字貢獻出來,并小心囑咐,展完后還要還給他,他要存留作紀念。

為了感謝濤兄多年來對我們工作的支持,我們決定請他吃一次飯,用的是李金昌先生贊助所剩下的一些錢,這也是金昌先生的意愿,他在西安行動不便,委托我們來做這件事。

但我堅持要用我從家里帶的酒。與濤兄相識五十年了,我沒有請他吃過一頓飯,而他還在家里請過我,我一直為此事感到慚愧,約請過幾次,都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搞成?,F在也算是個機會,桌子不是我擺的,但我要讓濤兄喝上我的酒。

我知道他喜歡喝五糧液,甚至超過茅臺。

我帶了三瓶五糧液,這是2023年的10月7日,烏魯木齊北山七號一個宴會廳。濤兄在其弟曉星的陪同下準時入席。我坐在這一對兄弟之間,相談甚歡,倍感親切。濤兄這天的興致極高,紅光滿面,時時開懷大笑,酒喝得也很盡興,喝了將近兩個分酒器的酒。其間,我和他相約,把身體搞好,爭取再活二十年,他興奮地表示同意,還和我擊掌為信,并且檢討,煙抽得有點多了,對我十三年前就把煙戒了深表佩服。

席散,濤兄在其弟攙扶下離去,我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這是他生前,我看著的,他最后的背影。

二十八天后,十一月四日,我和文友們喝茶聊天,周軍成突然打來電話,沉重地告訴我,周濤突發心肌梗死,走了。

我不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目瞪口呆,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明明約好的,我們要再活二十年,信誓旦旦,怎么才過了二十八天,濤兄就不辭而去了呢?

我和黃毅、郁笛匆匆趕往靈堂,見到濤兄穿軍裝的遺照,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去。我也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了,哭相難看,但就是克制不住。我已經很久沒有落過淚了,在這個我最不愿意進來的靈堂上,對著亡友的遺照,老淚縱橫。

我和周濤,在人生的路上,同行了整整半個世紀,彼此并不很親近,但心是相通的,我對他的敬重發自內心,這種敬重是經過再三的淘洗和冶煉過的,如同稀世珍寶,一直在我心中發光,不曾染塵。他肯定不是個完人,文學成就也并不能說登峰造極,但他是個真正的曠世高士,從外表到精神,峻拔飄逸,氣宇不凡,思想深沉,世事洞明,傲視八方,毫無媚骨,且畢生筆耕不輟,碩果累累,留下的精神財富可讓后世代代流傳,這樣的人,會活在人們的記憶中,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灰飛煙滅。

濤兄,你真是化作一只稀世之鳥,飛遠了。

但你也成了一道我們眺望的遠景。

2023年11月27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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