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片孤獨的云（組詩）

郭靜

途經白樺林

你自南向北而來時

空氣是潮濕的，帶著一絲甜味

如果途經一片白樺林

黎明的光正好落在白樺樹的葉片上

每一片葉子含著光澤

因為你的到來，而出現輕微的眩暈

你是多么幸運

一個入了紅塵的人，傷痕累累

內心卻又波瀾不驚

仿佛暴風雨過后

短暫的沉寂，都在

為一個人的再次出場，暗暗蓄勢

你走過白樺林時

一定會有無數雙眼睛

看著你，將愛或痛苦的褶皺

在時間中慢慢撫平

不在乎

我不在乎，苦命的瓜秧越過籬笆

為一寸陽光，將自己倒懸

不在乎寬綽的河床

鋪滿落寞的石子

不在乎早起的鳥兒無食吃

后來者抖開羽毛，坐享其成

不在乎風吹花落

僅剩的兩朵，面面相覷

不在乎雨水壓低的屋檐下

一個人將秘密，坦露給另一個人

我不在乎耳朵對聲音的背叛

不在乎你，沒有將一碗水端平

不在乎風吹千里草原

馬蹄聲聲，陷入黃昏的憂傷

不在乎你離家出走

回來時僅揣著一口方言

不在乎這個反常的春天

黑烏鴉遮天蔽日，一堆鐵銹

卸下沉默者的憤怒

我只在乎，一朵冷艷的花

開在心口最疼的位置

有一片孤獨的云，從那里

淡淡飄過

雪姿

一片雪不同于另外一片雪

它在空中舞蹈

在水面上顧影自憐

輕盈的白，抵達時間的出口

更多的時候，它試圖

在空茫的白中隱身

白是它的全部，是命定的素縞

預知的祭奠或贊美

在萬物身上，結出一朵朵絨花

我指尖冰涼的觸摸

是虛實之間的一種試探

是在堅硬的生活中

嵌入一絲芬芳或溫柔

蛙鳴

黃昏，虛光的網在下沉

蚊蠅追著光點，盡情狂歡

時間在填補生活缺失的部分

蛙鳴接著地氣

穩住了水聲，穩住了月光

穩住了水草腐爛的氣息

夜色越來越重

水塘濺起星星的碎片

雞上架，鴨進棚，牛羊反芻

只有蛙鳴，高一聲，低一聲

為這個村莊催眠

窗外的雨

一個人望著窗外的雨

點點滴滴，像一些跳躍的動詞

從灰色的天空落下

落在伸向屋檐的梨樹枝上

落在門口的籬笆上

落在曠野的最后一株向日葵上

落在奔跑的紅色卡車的

擋風玻璃上……雨淅淅瀝瀝

落在山腰一戶人家的屋瓦上

落在一個孩子閃動的睫毛上

落在一根被秋風吹瘦的胖胖草上

鳥聲隱匿，雨水擦亮大地的紋路

我看見每一顆雨透明，碩大

晃晃悠悠，把整個世界的憂傷

或安靜，裹在里面

山野

殘雪。水聲。鳥鳴像滑翔的

動詞。山野如此幽閉

微光浮動，亂草衰枯的氣息

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抽剝

僵冷的樹冠彼此禮讓

林中呈現虛無之美

立春過后，風調整姿勢

一個人的憂郁，如浮冰

越來越輕。一步一次沉陷

讓我體悟腳印與大地的關聯

我胸藏萬千丘壑，收納

流云和苦難，而雪

并不能療傷。在你的眼里

草木暫時妥協

一朵云讓出天空的位置

我只能悄然離開

在另一盞燈影下，修補生活

凌亂的草圖

獨木橋

山林中的獨木橋，少有人涉足

滋生青苔和木耳

水聲若無，谷底草色如補丁

唯有大石突兀，分割出山體的

嶙峋之勢。林氣潮濕

露水將斜置的木頭，浸得發亮

陽光的斑點如虛晃的金子

這里遠離鬧市，一些來過的人

忘記沮喪，吐出陰郁之氣

重拾關于鄉野的記憶

世事無常，一次探幽

不可能讓一根草，脫胎換骨

這里，幽靜是時光廉價的賞賜

那些枯榮的草木，輪回的鳥鳴

揭開生活隱秘的一面

你看見的獨木橋，只是一種隱喻

走過它的人，戰戰兢兢

內心有一架搖擺的梯子

截取

農民豐收節。大地的展臺

陳列著南瓜、辣椒、玉米、葡萄

和汁液飽滿的草莓

此刻，它們匯聚在這里

渾身散發著光澤

接受目光的撫慰和檢閱

在人群的圍困中

這些果實，亮出最耀眼的部分

有些局促和羞怩

作為一個土地的逃離者

我有幸又回到土地

把一顆流落他鄉，粘著泥土的土豆

擺上展臺不起眼的一角

我承認，我有偏執和私心

在陽光的盛宴中，只截取了

一縷秋風和一滴

被摔成八瓣的汗珠

預感

你等著發生什么，但什么

也未發生

從午后的三點到黃昏

云漫過孤獨的天空

飛回樹梢的灰鳥

叫聲里多了一絲憂郁

光線像一張網，慢慢沉入水底

風再大一些時

天空顯得更加蒼茫

仿佛會發生一些什么

天地之間，孕育著神秘的力量

一只螞蟻跌下神壇

成為預言的一部分

讓我們懸空的心

來不及在黑暗中悲傷

逗留

云朵只是在天空逗留了一會兒

似乎在撿拾被遺棄的什么

而大地上的一切，在這短暫的幾分鐘

或幾十秒的遲疑里

重新頓悟，以求得自身的和解

河水變得溫順，樹枝上的鳥雀

摁住飛起的欲望

一簇梭梭草，不再糾結于卑賤

天地遼闊，孤獨未曾發生

卻使許多表達，深陷其中

一陣風吹過，一片云的飄零

有多種可能。而我

只為一朵無所歸依的云

把心懸空

深雪

至少在這一區域，寂靜

多于戒備，獸跡多于人言

在一場雪崩之外，敷衍的裂縫

走向單一，似乎要

延續到白色的邊界

松林撐住無言之白，給肅穆

留下更大的空間

無法預知的探嗅，獵殺

在瞬間的撕裂與穿刺中

讓一聲嚎叫，跌入黑色的深淵

雪是見證者，也是幕后的推手

等到冰雪融化時

草木帶著陰郁的歉意，述說

一場雪的奇遇或不動聲色

而雪無處辯解，無辜的白

被一些色彩的火焰，長途驅趕

公園門口

古柳公園門口

一個不起眼的小攤點

擺著幾本舊書，一些過期雜志

孩子的玩具，幾枚舊錢

我從未看見有人駐足過

攤點的主人，一個六十多歲的閑人

坐在簡易的條凳上

懷中抱著一把舊二胡

他微閉著雙眼，旁若無人地

自拉自唱。每次經過這里

我有意把腳步放慢

聽他反復演繹那首民歌《繡金匾》

其實，他拉出的音色并不準

唱得甚至有些跑調

路過的行人，有時會把影子

投在落寞的攤點上

幾片葉子落在他的腳下

制造出一些虛晃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