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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劉亮程小說《本巴》中的主體重塑

2024-02-01 13:16楊欽增
新疆藝術 2024年1期
關鍵詞:人格主體傳統

□ 楊欽增

作家劉亮程

《本巴》是劉亮程基于史詩《江格爾》再創造的一部當代文學作品,在文化的真實與瑰麗的想象之間,勾勒出一個溝通傳統與現代、彌合主體與客體、傳遞文化歷史意識與現實關懷的藝術世界。目前學界對《本巴》的研究側重于作品的文本解讀和敘事研究,已取得較為豐碩的研究成果。學者季進通過對小說夢境的分析,揭示作品尋找人類失落的故鄉的文學主題,闡釋了劉亮程作為一名“全球在地化”作家,“世界性的敘事方式”的文學創作[1]。學者劉大先從《本巴》對《江格爾》的發展的角度,關注到作者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與發展,討論小說史詩思維在世俗時代的現實意義,彰顯了作品的當代性[2]。學者李敬澤認為《本巴》是一個景觀式的存在,包含著當代作家“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共同遺產的認同和珍視,包含著我們這代各民族作家要承擔起來的共同責任”[3]??梢园l現,《本巴》是一部兼具當代性和世界性的小說。一方面,作品具有珍視文化傳統,促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時代特征;另一方面,小說也在敘事方式和價值指向上有一定的世界性意義。但是,小說中促進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與發展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如何理解作品的時代特征與其傳達的世界性意義之間的關系?能否在這些問題之間找到一個具體的、鮮活的呈現載體?

人是文化的真正載體,人物是小說中一定程度承載作家精神風貌、文化信仰和價值指向的文學形象。筆者以《本巴》中人物身心的發展路徑為中心,探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對處于現代生存困境的存在主體的重塑作用?!侗景汀分泻仗m、洪古爾、哈日王、阿蓋等人物身上,一面有著死亡恐懼、自我迷失、意義虛無等現代性焦慮,一面有著赤誠、仁義、擔當、和諧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品質。沉淀在中華兒女精神深處的文化傳統從史詩維度原初的“本巴”的展示,到象征現代各族兒女,甚至全人類的“本巴”的抵達中發揮了作用,潛藏在中華兒女血脈與精神中的文化因子在其現代性的生存困境中被激發、被喚醒,支撐起現代主體的現實生存與精神皈依。同時,受中國傳統文化整體性影響的“關系性”的現代主體,即人與自我、他人、社會、自然和諧的生態整體也指向了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個更大的整體,現代主體是人類命運共同體中的一員。

對中國傳統文化現代轉化視域下的主體重塑的研究,是對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影響的現代主體的心路歷程的一次剖析及照見,對塑造現代人具有文化意識和整體性的現代人格,增強文化歸屬感和文化自信、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著重要作用。

一、現代性與主體性:文明發展中的主體離散

西方現代性起源于人的解放,強調主體的優先地位和自由、平等的權利,促進了現代人的覺醒?,F代主體逐漸走向獨立、自由、理性,追求形而下的物欲滿足,其間伴隨著人與自然、社會、心靈、文明的矛盾沖突,導致了現代文明發展中主體與自我、他人、社會、自然的疏離?,F代主體深陷主體與客體關系的斷裂、自我認同的危機、形而上世界塌陷的泥沼。劉亮程始終密切關注文明發展對現代人身心的沖擊,于創作中一邊體現現代主體與他者的疏離和自我意義世界的陷落,一邊守候著內心的文化家園,探尋現代人的精神出路。

劉亮程注重對人物自身主體與客體疏離的心理體驗的描寫,隱喻了現代主體個體化、碎片化的生存現狀和其現代生存中產生的孤獨感、虛無感的心理真實。劉亮程第一部小說《虛土》便以直觀、錯亂的寫作方式,將現代主體與自我、自我與他人的疏離描寫出來?!短撏痢分袑憽拔摇币怀錾阏J為自己與現實無關,詢問母親“是否有一個人已經過完我的一生?戀愛、婚姻、生老病死,全是他的”[4],現實中的婚姻、戀愛、生老病死都跟“我”沒關系?!拔摇备兄降摹艾F在”是被懸置的、不被信任的現在,代表歷史的過去和尚未進行的未來同樣處于缺席狀態??梢园l現,現代時間的斷裂,現代性中矢量的時間觀沖擊了傳統循環的時間觀,進而造成人對現代與傳統、個體與群體、自我與他人等關系,產生割裂、混亂的心理感知?!案盍选币环矫嬷脯F代人生存經驗的斷裂,“我”一出生就感覺一生已被別人過掉,主體沒有可以參照的過去生存經驗的積累,也喪失了可將生命延展至將來的力量;另一方面指社會生產與分工使人成為社會中一個“斷片”,人與人心靈的隔閡加劇?!拔摇迸c那個從未看得清的父親、桃樹下長大的妹妹的相遇,彼此并沒有實質性的交流和情感上的親密關系,不過與陌生人的相遇一般?!澳吧说南嘤鍪且患]有過去的事情,而且多半也是沒有將來的事情”[5],二者的相遇并不產生情緒、情感的聯系,也不會產生誘發共同記憶產生、共鳴、留存的影響因素。

在《鑿空》中,作家表現了處于傳統生存的主體與現代文明的疏離。阿不旦村是一個有著悠久傳統文化,人與萬物共生的村莊。當村民得知“西氣東輸”工程要途經阿不旦村時,村民欣喜地去翻新、打造手里的坎土曼,準備大干一場,祖祖輩輩就是靠坎土曼吃飯的。然而,這一工程卻在挖掘機等現代機械的挖掘下,在村民的不知情中悄然開動了。隨著工程而來的地面硬化、轟鳴的卡車等也擾亂了村莊原來的生態環境和村民的生活方式,三輪車代替了驢車,現代工具取代了坎土曼?!拌徔铡辈粌H是石油開采鑿空腳下的大地,也是現代文明對鄉土傳統的“鑿空”,意味著作為人們精神情感寄托的鄉土世界的塌陷。仍處于習慣性的、鄉土的傳統生存的主體被裹挾進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主體的情感與精神卻隔離在現代文明之外,一定程度上造成主體與現代生存脫節,成為精神世界在現代文明中的漂泊者。

現代主體的離散還指向人們意義世界的陷落,體現在主體對生命的情感選擇和價值判斷上。劉亮程小說《本巴》中的人物形象多處于對生與死有著無限恐懼的生存情態中,草原上的兒童有不愿出生、成長的恐懼,成年人有不愿變老、死亡的恐懼。主體生命在普遍的存在恐懼中停滯、渙散。兒童洪古爾在拉瑪國與本巴國的戰爭中被莽古斯擄走,用鐵鏈鎖在車輪上,從此便不愿意長大。不愿長大的原因不是長大意味著被殺掉,草原上不殺沒有車輪高的孩子,而是他真正害怕的“沒長出來的恐懼”,“他似乎看見自己青年、中年和老年,模糊地靜候在虛空里”[6]。赫蘭是草原上不愿出生的兒童,因救哥哥洪古爾來到世間,他不吃奶水和糧食,不愿被現實沾染,決心在救出哥哥后再回到母腹。顯然,赫蘭身上有中國道家思想的影子,在現實中出淤泥而不染,潔身自處。但在他為救哥哥把拉瑪國的人都帶入捉迷藏的游戲中時,自己也身陷其中,在人們隱蔽地找和自身無處可藏之間,陷入無家可歸的孤獨處境。此外,本巴國的成年人有著不愿變老的生存恐懼,他們只愿意停留在最富力量和激情的二十五歲的幻夢中,在一場接一場的筵席和美酒中過掉一生的時間。但是,當本巴國與拉瑪國發生戰爭時,面對拉瑪國有無限力量的未出生的孩子,本巴國的成人選擇讓兒童洪古爾和未出生的赫蘭出戰,成人們迷醉在筵席與禮贊中。這是小說中最為吊詭的一幕,兒童成為戰爭的主力,成人退居其后。這顯然是不符合常態和常理的。但從小說的敘事邏輯出發,這樣的設計又是合理而巧妙的。合理的地方是,小說架構了陌生的、未知的、虛無的、強大的敘事邏輯,一定意義上未出生的孩子比成年人有著更強大的力量。即使是本巴草原上可看到過去未來九十九年兇吉的謀士策吉,當他面對所能看到的限度之外的場景時,也總是渾身一怵,模糊與陌生的恐懼感席卷全身。巧妙的地方是,小說借現代人對未知生存的恐懼映射了現代生存的多變性、不確定性、虛無性。主體意義世界的陷落,一定程度上解構了人的社會身份和價值屬性,戰爭也略為戲謔地演變為孩子之間的一場“鬧劇”。

冬日里的木壘書院

因而,《本巴》中反映了意義世界陷落及現代主體精神性的“死亡”,主體隨著成長而變老的死亡恐懼只是其恐懼的淺層表現,深層次的是現實世界的虛無性、不確定性,其導致了現代人意義世界的幻滅。本巴人滯留在二十五歲的一觸即潰的幻夢中,岌岌可危,生命在此刻的無意義中按下了暫停鍵。主體“心中的恐懼,其根源大部分在外在的環境中,這種環境具有真正的威脅性”[7]?,F代社會是一個求新求變的社會,“一百年前‘成為現代’意指追求‘最終的完美狀態’——現在卻是指永無休止的改進,既沒有‘終極狀態’也別無所求”[8]。急切地、強制地、無止境地現代化致使了現代人生存的無知和無力,產生了精神信仰的虛無、身份認同的危機等。

可以發現,現代社會發展中主體的離散,與人所處的傳統與現代沖突的生存困境有著直接的關系。并且,不管主體與客體關系的疏離,還是主體自我意義世界的陷落,都涉及自我主體性的喪失,每個“關系”的背后都存在著一個主體性的“我是誰”的價值訴求和身份認同的問題?,F代主體的身份重構自然要回到傳統與現代的矛盾,回到中國傳統文化現代性轉化過程中對這一矛盾的化解發揮了怎樣的作用中來。

二、情感感召與人性自覺:傳統文化轉化下的自我重塑

《本巴》中的人物還體現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涵。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認為,“一切文化都沉淀為人格,不是歌德創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創造了歌德”[9],中國優秀的文化傳統早已內化于中華兒女的精神血脈中,塑造了中華兒女精神意志和主體人格。劉亮程傳承了中國優秀文化傳統的精華,在對傳統史詩的現代小說改造中,將文化植入人物品格,既對現代性的虛無與迷失給予疏解,又充實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內容,使其產生新的思想內容、新的價值傳達和新的可能性。不同于西方現代主體與客體的對立,中國傳統文化自產生起就體現著一種整體性思維,將人與自我、他人、社會、自然的和諧發展視為一個整體?,F代主體的重塑包含了真誠、純良的主體人格,仁義、擔當的社會人格,自然、和諧的生態人格三個方面的和諧與完善。

首先,在個體與自我的關系中,小說《本巴》重塑了現代主體真誠、純良的主體人格,即自我保持一顆童心,堅守純真的心靈,培養崇高的德行,避免在物欲橫流和無端消耗的現代社會中沉淪。赫蘭在小說《本巴》中是一個不愿被世俗沾染、性情純良的兒童,他有著露珠般的心靈,可以附在一朵蒲公英種子上飛到想要去的地方。他用“搬家家”游戲的方式,把自由、輕松的生命體驗帶給本巴草原上的每一個人。最后從史詩說唱人的口中得知所有人的故事,他從那段亦真亦幻的故事中走出,順著清風、夕陽、人們的念想回到“本巴”。因此,赫蘭經歷了“出走本巴—在游戲中迷失—在講述中達到現代—回到本巴”的探尋歷程,返回“本巴”有了一種否定之否定的哲學意味。但這一過程中不變的是赫蘭“回到本巴”的初心。在史詩世代的講述中,赫蘭的故事歷時性地在一代代說唱人的講述中“復活”。史詩中草原人民原初的精神品質和現代人內心深處建立起共時性的聯系,真誠、純良的主體人格也在傳統與現代的延續、共振中愈加豐富而醇厚。

赫蘭、洪古爾、哈日王等人的兒童視角,在小說《本巴》中被大量使用,這是劉亮程為透視社會現實或增強敘事自由度而選取的“合適視角”,包含了作家對現代社會及主體一定的價值判斷。一方面,兒童的世界由現實和幻想構筑,有著自由、輕靈、多變等特點,更加貼合“流動的現代性”求新求變的社會特點。通過兒童的眼光透視現代人的生存現狀,有利于打破現代人固有的思維認知和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兒童視角是以感性的生命體驗為主,較多新鮮而奇特的感性體驗是對現代人生冷的理性體驗的豐富。如地上的羊糞蛋是羊,馬糞蛋是馬,草葉是搭起又拆散的家,“搬家家”游戲就是建立在人們對事物感性的感知上。拉瑪國的人從原本草原轉場的沉重中脫身,進入游戲世界,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漸漸變成天真的孩子?!坝螒蛐缘氖吩娛澜缰p,使人從真實世界的沉重里暫時脫離出來,擁有更超越的目光,提示著人類有限視角之上的另一種可能?!盵10]從沉重、不變的傳統生活到輕松、自由的現代生活的轉變,是現代對傳統的超越,但這一超越仍建立在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真誠、純良的主體人格上。以感性體驗為主的真誠的主體人格在促進現代人生活觀念的轉變中發揮了較大作用,其自身的內容也得以更新與發展。真誠純良的主體人格是人與自我、他人、社會、自然關系等一切關系的“中心點”,既是在處理主體與自我關系中保持“真我”的重要保障,也是現代人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保持初心、堅定方向的精神品質。李贄的《童心說》中提到,“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11]。童心是人心靈的本源,心靈之真是體現人完整人格的重要對象。

劉亮程的鄉村生活

其次,在自我與他人、社會的關系中,小說《本巴》重塑了現代主體仁義、擔當的社會人格。社會人格指受同一文化體系影響的同一種群體中多數成員共同具有的心理特質和價值傾向。以儒家思想為主流的中國傳統文化塑造了中華兒女仁義、擔當、悲憫、責任等的社會人格,在《本巴》中主要表現在主體對他人的仁愛之心和對社會的責任意識上。一方面,《本巴》人物身上體現著仁愛之心,主體對他人有著較強的悲憫意識。小說中不僅描寫了血緣關系中自我與他人的仁愛關系,如赫蘭與洪古爾之間的兄弟情誼,兩兄弟與母親的母子之情等,還書寫了自我對其他社會個體普遍的仁愛。面對從草原沉重轉場生活中脫離,如孩子般玩搬家家、捉迷藏游戲的牧民,赫蘭感嘆道,他們在那不變的生活中活得太久了,傳達了他對牧民長久不變的、枯燥單一的游牧生活的深度同情。書中的阿蓋夫人在考慮,大人全都變成了孩子,誰來養活的生存問題。哈日王的母親看著遍地的孩子,臉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這些曾經是她的士兵、牧人和隨從的男男女女,如今都變成孩子,她疼愛地摸著這些孩子的頭??梢园l現,主體對他人既有一種內心深處的悲憫意識,還有一種無差別的、普遍的、血緣之愛,士兵、牧人、隨從等都視為母子關系中的孩子。學者李澤厚將傳統儒家思想模式“仁”的內在結構劃分為:血緣基礎、心理原則、人道主義和人格個體[12]。宗族血緣是“仁”思想的現實社會基礎。孟子有言,“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13]。由“仁”到“義”,“仁愛”的對象也由血緣關系的人延伸到無血緣關系的四海之內的人,達到“泛愛眾”的仁愛境界,這一種愛超越了人物的身份、階層,達到生命與生命之間情感心理的深度共鳴。

另一方面,《本巴》人物身上有一種責任意識。赫蘭、洪古爾兩位少年英雄在本巴草原遭遇災難之際挺身而出,拯救草原人民,小小的年紀反而承擔起了民族的重任。在中國傳統儒家思想中,就有著對古代知識分子提出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整體責任體系,以個體的道德素養為基礎,通過家庭的和睦、國家的治理,實現家國同構、社會和諧的目標。小說人物身上的責任意識正是根植于中國儒家傳統這一責任體系。小說中傳唱人“齊”承擔起對史詩故事世代傳承延續的歷史責任?!褒R”是世代負責向人們說唱史詩故事,延續文化傳統的說唱人名字,只要有講述的人和聽眾,史詩故事就一直存在。劉亮程基于史詩《江格爾》而創作了《本巴》,本質上也是承擔了促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為其注入現代活力的歷史責任,正是中華兒女對中華文明不斷的傳承與創新,才使其在歷史的長河中源遠流長、生生不息。

仁義、擔當的社會人格是現代主體人性自覺和社會價值的體現?!叭四苋?,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盵14]組織社會的制度和倫理的“分”和自身的道德修養的“仁義”,正是人區別于動物的地方,亦是人性自覺的表現?!坝H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15],從宗族血緣為紐帶的“親親”之情到自我與他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16]的普遍情感,是人性的第二次覺醒,代表了普遍的“民吾同胞”人性本體的生成。既持守自身的道德素養和人性關懷,又有著社會性的責任意識,是現代主體理想的社會人格的體現,對人格內在的完善和社會的穩定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再次,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小說《本巴》重塑了現代主體自然、和諧的生態人格?!氨景汀辈菰系娜藗冎鹚荻?,隨著季節的變換轉場放牧,將肥美的牛羊、甘甜的美酒等看作上天的恩賜,有鮮明的游牧文化色彩。一方面,小說《本巴》中用詩性語言還原出生動、盎然的草原生態,傳達了游牧文化中人對自然的敬畏?!把┫侥膬?,羊的嘴跟到哪兒。大雪埋藏了一冬的干草,是留給羊在泥濘春天的路上吃的。羊啃幾口草,喝一口汪在牛蹄窩的雪水。牛蹄窩是羊喝水的碗,把最早消融的雪水接住,把最后消融的雪水留住。羊蹄窩又是更多小動物的水碗。當羊群走遠,汪過水的牛蹄窩羊蹄窩里,長出一窩一窩的嫩草,等待秋天轉場的牛羊回來?!盵17]好的語言讀起來會像呼吸一樣自然、舒暢,這百十余字,將草原上大雪、牛羊、嫩草、雨水等諸多事物間的生態關系以及自然時間的變換,不動聲色地描繪出來,繪聲繪色、生機盎然,給予讀者自然而靈動的生態審美感受。作家還描寫了本巴人民對草原的敬畏之情。班布來宮的筵席上,每位勇士如數家珍般輪番為草原上的酥油草、牛羊、蟲子、蒲公英等敬酒,獻給萬物以祝福。草原脆弱而惡劣的生態環境,使牧民與草原及草原上熟悉的事物緊密聯系在一起,建立人與自然和諧的生態關系。另一方面,作家以現代生態思想為指導對傳統的游牧生活做出現代改造,給人們提供更加自然、綠色、輕松、環保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和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體驗。傳統草原重復、沉重的轉場生活,讓牧民愈加乏味與疲憊?,F代工業文明發展加快了人們開發資源、開墾土地的步伐,造成人與自然的生態危機。作家于傳統草原生存和現代工業文明的弊端處,尋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方式。

游戲是消融人與自然對立關系,深化主體對自然生態體驗的媒介。赫蘭用“搬家家”游戲代替牧民沉重的轉場生活,使其變成孩子沉浸在游戲的愉快體驗中。游戲的最大特征是自由,它無關功利和日常需要,它是一種“假裝”,但又需要人們全身心的投入。因此,《本巴》的游戲中,人們和萬物都以自由的姿態投身游戲中,二者同為“主體”,消融了西方近代以來提出的主體與客體的對立關系。當轉場停止,少數牛羊在牧道上帶人游玩起的“牧游”游戲,更具現實感地、直接地建立起人與自然的生態關系。白天,游客跟著羊走走羊道;夜晚,人跟羊一起在山谷中過夜。夜間的溫度使人與羊緊緊貼在一起。游客還把自己金玉寶石收起來,佩戴上黑亮的羊糞蛋項鏈,金黃的駱駝糞蛋掛墜。走入自然,體驗自然,融入自然,對于生存已經模式化、形式化了的現代人而言是一次感覺的更新,一次生命的涅槃。

總之,中華優秀的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是中華兒女賴以生存的精神文化之基。潛隱在中華兒女血脈中的優秀傳統文化因子,在現代文明的精神困境中被喚醒,成為指引現代主體價值判斷、促進身份認同、重塑自我的重要養料。中華優秀的傳統文化重塑了現代主體的整體人格,呈現出以自我為中心,以自我與他人、個體與社會、人與自然關系為“同心圓”的整體結構。這一主體契合了后現代文化中對“人的存在是一種關系性的、生態性的理解”[18]的看法,人的本質是關系性的存在。

三、主體存在與精神展望:關系整體中的意義生成

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重塑了現代主體的整體人格,在文化的精神世界中一定程度上彌合了現代主體的離散,并給予自我一個豐富、廣博的意義指涉?!罢嬲匾氖?,設想的身份建設和重建的必要性是如何受到影響的,它如何被內心認識、理解和感受,它如何被經歷和度過?!盵19]學者劉大先從《本巴》篇章結構論述了小說內部呈現的史詩的原初本真性層面、本真性瓦解和存在鏈斷裂層面,以及經驗融合后返璞歸真層面[20]?!氨景汀笔且粋€文化符號,代表人們原初的、文化的精神家園,那里有人們最理想的生活狀態與精神追求。顯然,重返“本巴”既有中國傳統道家復歸于樸的“道”的境界,也有辯證法中否定之否定的哲學意味。但是從這一角度上看文化作用于主體的方式,并不清晰,所以可以將視角聚焦于內容的承載主體——人物上。小說主要人物赫蘭身上呈現了“出走本巴—在游戲中迷失—在講述中達到現代—回到本巴”的探尋歷程。再結合小說的敘事時間,可以發現,“出走本巴”發生在傳統的史詩時間中,“講述”發生在現代時間,“迷失”承擔起史詩時間和現代時間的過渡?!盎氐奖景汀眲t發生在史詩經驗和現代經驗的彌合處,無法給它一個時間上的定義,卻可以將其看作主體抵達的一種存在境界,主體有了一種由傳統到現代,時間情感化的生命超越。中國傳統文化正是在時間情感化的歷史過程中,在中華兒女的血脈中被積淀、被感知、被理解的。

劉亮程的鄉村生活

首先,中國傳統文化以時間情感化的方式內化于主體的情感深處,成為明確自我身份、建立情感溝通的本體力量。劉亮程曾說,“在寫作過程中,你一定會慢慢明白,你的氣息跟前人的氣息連接在一起了,你能接著他的思考去思考,你能接著他的想象去想象。你在傳承一顆古老心靈的溫度。這就是傳統?!盵21]這便是文化在時間的情感之流中,在傳統和現代之間被想象、感知的生動呈現。小說中洪古爾獨自走向老年,坦然地在遠離人群的草灘上搭起一頂小氈房,他給老馬修理蹄子、梳理毛發,拿拾來的牛羊毛給自己織毛衣,他對死亡的恐懼在變老的那一刻就消失掉了。巧妙的是,他從未做過這些活,一上手卻熟練無比,仿佛他父親、母親的手藝,轉眼間傳到他手上,他在這些手藝間看見父母的身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存。同樣,當草原上的女性在阿蓋夫人對老年的渴望聲中一起變老時,她們從自己衰老的臉上,認出早已不在的母親的臉,在自己的嘮叨里又聽見母親早年的叮囑,皺紋在她們歡樂的微笑中生長??梢园l現,人物對于熟悉的親人的情感在時間中沉淀下來,溫存的情感體驗使其克服了死亡的恐懼,快樂地面對衰老?!爸挥衅诖ㄎ磥恚?、狀態(現在)、記憶(過去)集于一身的情感的時間,才是活生生的人的生命”[22],主體的生命在一次次的情感回味中變得鮮活、豐富、深刻。從史詩《江格爾》中的“本巴”到這部小說中再度重構的“本巴”,在傳統到現代的時間中沉淀下來的,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中華兒女對“本巴”情感的累積。在現代性與現代文明的沖突中,帶有文化內涵的情感積累是延續在中華兒女潛意識中的精神品質和情感標識,在多義、混亂、迷茫的現代處境中,給人提供一個相對穩定的、連續的意義框架。

其次,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共同體”意識,在塑造現代主體的整體性人格中起著凝聚作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蘊含著強烈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渡袝虻洹分袑懙溃骸翱嗣骺〉?,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盵23]堯的偉大之處在于他有崇高的德行,家庭和睦。家庭和睦后再推己及人,促進各個家族團結、社會穩定。社會穩定后再促進各個邦國的和諧關系?!皡f和萬邦”引申到今天,即世界各個國家平等互信、交流合作、共同發展的意思。小說中草原人民向往的“本巴”,“就是一個不同種族、不同語言的人們共同生活的美好家園”[24],隱喻了一個由共同的生活追求或文化理想維系的,不同種族、不同語言的人構成的“共同體”。這一“共同體”首先指向中華各民族構成的同舟共濟、榮辱與共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多民族是我國的一個特色,歷史的演進中,各民族在廣闊的中華版圖上交錯分布,相親相依,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多元一體格局。各族兒女共同創造了悠久、燦爛的中華文化。劉亮程也關注到中國文化的發展、演進問題,“兩千多年來,中華農耕文化一直在跟西域邊疆的游牧文化和游牧文明相互碰撞……形成中華民族的一個主體文化?!盵25]因此,“本巴”即一個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多民族組成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各族兒女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價值指引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促進民族團結,凝聚精神力量,這正是現代主體需要在中華民族共同體中發揮的價值與作用。

一個由共同的生活追求或文化理想而維系的,不同種族、不同語言的人構成的“共同體”,同樣符合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內容特征和價值設定。學者季進認為,劉亮程對世界的關注中包含著對“傳統性與先鋒性、史詩性與抒情性、社會性與生態性、全球性與本土性”反復辯證的思考,用一種“世界性的敘事方式”向世界傳達中國故事、新疆故事。顯然,劉亮程不僅僅在敘事方式上有世界性的體現,在創作內容上也已經觸及世界變革中“先鋒與傳統,社會與生態,本土與世界”等重大內容?!氨景汀彪[喻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個理想的目標,它傳達出人與自然、社會和諧,生態美好,人民幸福的理想圖景,符合世界人民的生活需要和情感訴求,是一個世界人民認同的理想境界。

劉亮程庭院中的貓

結語

從小說《虛土》到《本巴》,劉亮程曾坦言,“《虛土》中屬于一個人一生的時間荒野,在《本巴》中無邊無際地敞開了?!盵26]可以看出,《虛土》中的時間是“一個人”的,個體性的時間,主體呈現出自我與他者疏離,以及虛無、孤獨的生存樣態,自我被懸置在現代生存之外?!侗景汀分械摹俺ㄩ_”建立在其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化上。作家在存在主體的現代生存困境中,一方面重新喚醒、審視、創造傳統文化,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另一方面,在中華傳統文化時間之流的情感積淀中重塑現代主體的整體人格?,F代主體在傳統與現代連續的文化情感結構中獲得了情感歸屬和價值認同?,F代主體首先是有中華傳統文化底蘊的主體,這是人的身份標識和情感歸屬,其次是有責任意識的“共同體”中的主體,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出一定貢獻,為向世界展現可信、可靠、誠信、擔當的中國形象貢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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