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澉水長山(組詩)

2024-02-05 01:36津渡
詩歌月刊 2024年1期

津渡

黎明,一個蛋殼在山脊上磕破

清翳貼著云層上升,黃汁溢滿山坡

我伸開雙臂,群山,一卷卷

落入懷中。時間已然靜止,一條河

閃著粼粼光輝,在我眼睛里泛游

在這更古老、更新奇也更繁榮的時刻

還有什么隱秘可言?

我的額頭撞響在山石之上,濺起一群烏鶇與椋鳥

比我的唇舌更加善辯,只能是風

是漫山遍野、樟樹葳蕤的葉片。我搓脫的指甲與皮肉

就像衣襟上掉下去的灰塵與泥淖

我以此山為書卷、為明鏡,以天地為師

中年后從一條小路上折返回來,縱心漫游

還有什么惶然可惑?

土地如此寬容,看著山峰隆起,又從山罅處裂開

地平線往后推移幾尺,天地又長寬幾尺

懷抱不朽,溪流中的卵石知曉

我大概是最后一個愛水的詩人

舟子的眼淚,順著青竹篙緩緩流下

他的歌聲蒼白、嘶啞,如同網鉤上撕下魚皮

我深諳水的靈魂,悲愴

如激起浪花,將群山的容顏打碎

我曾在水底摸到前朝的銅幣,串錢的繩子

送予了一代代渡河的旅人。一個女孩子挽著花籃

沿著河堤叫賣,花與魚,容貌與愛

一齊墜入時光的水瓶

我的腰身這樣長,像一條湍急的河流

智慧又是這樣的平緩,它的頭不能垂下、不能回顧

不能親吻腳趾

那走失的日頭與月華,從它的口袋里不停地掏出

贈予有緣的相遇。我跪拜下來,洗了頭

洗了足,開始清洗掏出來的腸子和心

仙茅

她的學名是件漂亮的外衣

葉片邊緣的鋸齒說明她患有嚴重的口吃

一場細雨之后,露珠閃耀,如同街衢上的

闌珊燈火、一首不可更改的小詩

你就是棲居山野的小民

對卑微與平庸而言,無須辯白

那污濁的根須裸裎,就像窮孩子的破布鞋里

伸出了泥腳趾。還有那么長的山徑要走

那么遠的水流要去跟隨,寂寞將要耗盡余生

我咀嚼你的根莖,有幸品嘗到苦澀

我的衣服可以給你們穿上,骨肉與精血

可以喂養你們的胃與喉舌

一秒鐘之前,你們劃傷了我的手臂

一秒鐘之后,我痛徹心扉

你們的毒,是貼著泥土的草葉上、爛黃的斑點

死去,才明白什么是忍受與順從

長山

長山如墻,我的心比來臨的錢塘江潮

更急。我嘗試像一只磯鶇

從海坳里飛起,在山與水之間翱翔

九月,何其高遠的天空,有多少力量沖擊

就有多少力量抵擋,一根孱弱的仙茅

也伸出手來,抓緊一塊山石

時光留下所謂的財產,最后也只是一種象征

當狂風卷過山岡,陽光灑布松蓋

刺猬卷起長刺,平靜地偃臥于樹根與草窠之中

而在山上,一代代先人埋葬在高處

俯視山下炊煙裊裊的村莊

十里之外的鼓噪一時平靜下去,即如中年到來的心境

我曾經見到落日與露珠,關外來的流浪漢

在明月之下解開褡褳,一個破碗,一根笛子

我見到大蟲蹲踞,嘶吼如風

斑紋掙脫,是腳底涌動的波浪

大潮

我面對最簡單,也最高明的技巧

這粗魯與勇悍,剛毅與果斷,推動的是生機

也是殺機。每當潮水的意志高漲出一寸

山就向前跨出一步,一種宏大

與另一種宏大對抗,在我胸口撞響

當海鼠從巖洞中伸出須髭,大鵟的翅膀

就在海浪前面展開,渺小

角逐渺小。無畏像一個獨子,在生與死

一對命里糾纏的夫妻膝下

我端坐于礁嶼,額上皺紋的溝壑

因海水的沖刷而異常潔凈

匯聚在溪澗中的陣雨執著奔來,等著一躍而下

渺小的獻身,歷經輪劫,傾心于浩大

腹中的塊壘,此時已淘洗成

掌紋間的一粒沙。鹿角麟面,一襲灰袍

一棵老松立于山巔,把風的寓言朗誦

鶇鳥就是風的信使,在礁石上逗留的

一個小氣泡。它姿容優美,儀態大方

與我在空氣中謙和地交談

我們交換了大腦中的貨架,包括一粒種子

火、一鋤頭刨開的云壟

它張開小嘴發言,舌尖,像精準的儀表指針一樣彈撥

身上的條紋羽毛,過渡了時光全部的明亮

與晦暗。整個天穹就像熱氣球的帳篷

膨脹,吊起竹籃里的大海

我就是這樣在虛無里磨蝕了青春,卻不知

翻過山去,采摘橘樹上的果實

出于對細微與具體的懈怠,我揮霍了我的熱情、憐憫

與珍惜。秋天,詛咒我加速腐爛吧

一只鶇鳥輕捷地飛去,一管羽毛淹死在水里

如果現在還來得及,我會放下筆

凝視你金色的瞳仁

坡地,像是嬰孩的屁股

濃密的橘子葉片將腿胯遮蔽

那芳香、渾圓、滾燙的枝條上

涂著紅油漆的小馬達,拖著綠色的大篷車。也許

一根火柴就能將它們擦燃,但如果我

掰開包廂,就能看到十二個月圍成一圈、排坐在里面

過路的人,我要在村莊的眉骨下,親手

采下一個月,塞滿你的荷包

我要和你盤腿坐在枯草敗薪之中,舉起酒杯

回憶比根須更深的過去

而稻草人,我借給他越冬的草帽

天空如此空曠,一向善于把云團成堆的謊話

制造成虛妄。但是果子

真實,飽滿,是無上的自足

從我肋條上采摘的蜜橘

汁水,夠你在一首詩中爛醉如泥

村莊

隨著太陽刷刷走動的畫筆,山、大潮

有如潑墨重彩。村莊

壓在畫軸角上的一方鎮紙,茫然地觀望胭脂河

零亂的彩妝盒。一只只鴨子

像蓄滿水的水滴子,那樣深情

作為一種遺跡,消失了的煙囪,曾經在流水線上

生產出成噸的鄉愁

現在,苦楝子樹滴血的奶頭,仍然侍弄著

黑瘦的山羊、土雞和懶得出奇的癩豬

而山雀、白喉鹟,早就成群結隊

用日用化妝品涂脂抹粉,將野性覆蓋

成為城市新的移民。半生漂流

我勉力為人世把經典傳唱。一盞盞山菊花,端出

纏繞花絡的玉盤,流轉盈盈古意

我的心如此輕柔易碎,只有薄霧和炊煙才能盛下

沉迷的夢境,只有村落可以放下

城郭

正午的城郭放置在一面鏡子中間

陣雨,使它們的油彩

迅速洇化、脫落,呈現如此深的迷蒙

一只羊,悵望著

青春,多像她胯下的小羊犢,使勁地

拱著胸脯,拉扯奶頭

年輕的拖拉機手緊握著扶手

在泥濘路上顛簸。哦,遠方,如果能理解一切幻影

我就能讀懂天邊的彩虹

我曾經把理想裁切得像公文紙那樣方正

一顆心,如同鼠標滑輪的激動

女士們,從電梯間飛出,漂亮得

像樓道里的蝴蝶,而男同事們,像碼放在工位上

的電動玩具。一個個星期

摸在手中的紙牌,等著清洗的結局

一切都格式化太快,不能在心里存下感動的蛛絲馬跡

沿著一條小徑,午后的陰翳

鍍重潭水的眼青。我追尋悠遠和綿長

死去,在山階上找不到紅蟻的大螯

活著,才能順著藤上的吊瓜,摸到生的沉甸

雨停了,楊梅葉的耳朵傾聽八方

雨珠穿透手腕,帶來雷擊般的震顫

石碑上劃刻的痕跡,深徹

石面。出于對榮譽的珍愛和不朽的希冀,路過的人

僅在一堆漢字上讀到幾團藥捻

即便石頭的紋路里,孕育著火與電

我也不能將路旁的蝴蝶,看作是一個插座

它的翅上,纖弱的電路圖無法移置

這小徑轉瞬就走到了盡頭

一大片海潮躺在沙灘上,沐浴陽光

原野上,一棵高大的梓樹正在盡力嘗試太陽的高度

整座山啞默著,短暫的片斷像一段冷抒情

在坡谷,一棵高大的梓樹站在浴盆里

渾身濕漉漉地,淌著太陽的汁液

它的枝穗,旋轉著,每一根都指著一個方向

指著一個時刻,刺向我的胸膛

在傾斜、易滑倒的山坡上,我忽然想到

我也有一顆旋轉、發熱的腦袋。于是我凝視著它

淚珠閃耀。我需要一根拐杖,一輛車

一間木屋,一扇鐫刻年輪、在風中開合的木門

如果我要,我能在它身上找到全部的

答案。我已經很累了,我需要旅途中

最可信任的朋友。一只只鳥巢,如同枝頭端坐的燈臺

靜靜地為我燃燒。一粒粒鳥鳴濺起

把我的魂竅,輕輕擦洗

然而我說,就做你自己吧,什么也不是

就做一棵樹吧,我頂多就這樣愛著你、惦念著你

像少年人,時不時憶起化石片中的影像

蓄滿悲哀之水,這大地上憂郁的鏡面

潭,一度扭曲了自戀者的心靈

如今在潭底,分不清哪些是經不起年月的斷枝

哪些,是詩人的骨骸

一個強盜,洗凈了手,把刀子丟在水里

一個年輕的寡婦從水下逃亡,岸邊

留下了繡花鞋。罪與愛

都有潛泳的欲望。當大潮緩緩退去

我才在這里看到風暴之眼,將臉上的哭與笑

洗劫一空,并且漂白鬢角的冰霜

它大口地吞吃飄移的云彩、腐葉,滾落下來的石子

并消化胃里的青苔與水藻。但與我頭頂

那廣袤的天空相比,它感受到的痛苦還是太少

我如此輕易地洗了臉,扒開浮萍

和一個放下柴禾的人一同暢飲。伸往我喉頭

閃亮的繩子,清除歲月的淤泥

云天生富有化解悲痛的能力

它是一只變幻多端的手掌,霧狀的藥劑

蓬頭垢面的老楊樹經它撫摸,額頭

因此而開朗。而后,它擦拭潭水的皺紋

鏡面愈加光亮。一只野兔

不再遲疑,覓得了山坳中的野菜,而一塊石頭

佝僂著,云朵從它身邊經過時

從咯出的血塊中,診斷出肺部的金砂

它甚至給出結論,下午四點半的太陽、長山和海水

都將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一輪滿月

會給河山披上素潔的白絹

如果有興趣,可以放下一切,我在云朵堆里

洗澡,睡覺,醒了,看著藍天有多寬廣

萬事萬物在土地上生長,根須

扎在生活之中。宇宙,像一個精密的加工廠

只有這片云,模糊得可以忘記自身

落日

一個白晝的最后,落日

把我引向知悟,由此揭開黃昏絢爛的篇章

豪豬在山徑中蹣跚,它的尖刺染得血紅

而松鼠在樹枝上跳動,像從火圈中掉落的一個

小火球。山口合攏它的下巴骨

湖水與海浪迅速地跌落

一切,太像一場正在交代的后事

高處是流云,依次是水杉、杜英,更低的是腎蕨

三棱草、矮下去的塵土,隱隱

和遠處的村落、城郭,形成繁復的方程式

萬物又在一根鏈條上镕銷,世界喑啞

游離于時間的沉落,我仍然相信

靈魂可以永生。在一張錫箔紙中

我取出一個少年的金像,閃著金光,臉含著笑

童貞與夢想,使我再次熱淚盈眶

就像風刺穿了我的心臟,也不能使它發涼

湖水

四野掩合,松濤陣陣,星子

從大海上空升起,燈火把村落點亮

我在雞籠山下靜坐,黝黑的湖水將光影調和

南湖依山,北湖接水,一對雙胞胎姐妹

眸子閃著光,透著慈愛

我就是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雙手吃力地蕩過槳葉

離山的倒影近了,離山還遠

野鴨子,胸脯推動水線,游向菖蒲林中

湖岸,仿佛隨著湖水起伏,如同

土蛙與紡織娘的鳴聲交織而成。更遠的峽谷之中

麋鹿的枝角撞開樹皮,蹄腳在石板上刨踢

一支歌升起,又緩緩

沉落。澄澈的夜晚,聽隨湖波安謐地蕩漾

就這樣無喜無悲、無始無終

無名,像一片翻卷的湖波,像湖底的青魚穿破鏡面

像飛蓬掠過,如星月面上的薄紗

梵音

中夜,寒鴉蹬離圓月的鐵圈

如同披著斗篷的靈官下界,在霧障中遲滯地巡游

站在山尖回望身后,看不清來路

村莊在晦暗中迷失,群峰像大熊一樣站起

海浪,在沙灘上耐心地鋪上桌面,隱隱聽到潮音

有人從大海另一端卷起臺布而來

日常所經歷的事物,此刻變得更加含糊

倘若將它們放之于漫長的一生

將全部失去銳角。尼庵,那細小而隱微的燈火

是一扇小窗,一湖經卷輕輕翻動

那淡淡的香燭味道,念珠滑動,木魚輕輕地敲打

鐘磬聲、鈴聲,一起在心中滌蕩

中歲所持,兩只虛脫的手掌

在水流中渙散,而莊嚴與敦穆、靜美,乃是一根銀針

屬意在苦難者的心靈中雕琢,孤獨碎若齏粉

孤獨還原為塵土

月,淤泥之中開出的一朵白花

起初在山谷中悠然踱步,杜英與針松的骨骼

愈發松碎。而當它

在山巖上灑掃牙床,冰冷的火焰鋪上

不知名的蚊蚋和小蟲豸,就像火星粉末一樣

在石板上爆炸。心意恬淡,我打算在靜夜里趺坐

此刻又被激活。湖上的微光

大海的鼓蕩、山的靜默,在叢林中放輕腳步的小獸

將我激活。一把冰冷的刀子

刀口上滴著露珠,卻爆發出寒霜一樣的殺氣

那經過撫慰與摩挲的靈魂

不肯輕賤她的肉體,又被從容地激活

而一輪月終于拉圓了,引發駭然的大潮

火焰與水花相接,繡出混沌最初的影像

訇訇的吼叫聲,從山體內部,從古老的地心傳來

宛如上古的神獸嘶鳴

現在,站在山頭眺望前方,仍然不能說

我理解生與死,理解憐憫、寬慰

與喜悅,但我理解了風

淵渟岳峙,一個月亮在北杭州灣無垠的天空

繞著時間之軸走動。每一陣吹過的風

都不愿回頭。有時,它在巖面上疾掠而過

有時,它在樹冠上閃現,更多的時候

它撲向大海,在波浪中起伏

無數的箭矢,穿過遼闊而宏大的心

所有的悲歡,都要經過長久疼痛才能張口說出

一個人來了,又要離開

沒有人知道他在黎明之前想到了什么

我要說,我和你看到的是同一個世界,就像這風

使勁地吹,消失,又在不知名的地方重現

支撐我的仍然是山,湖,大海與山林

飛魚和野獸,只有風,超越一切騰空遠去

塵埃

到山下去,回到堅實的大地,泥土與塵埃

一個念頭驅使我起身,我孜孜不倦漫游

從長山到飏山,再到鳳凰山

身后,卷起的潮水如同披風的下擺

曦光灑照在山頂,一塊巨大的、裸露的原石之上

我用衣袖拂去經年的落葉,鳳凰的圖騰

瞬間重浴日光,頭與肩頸,翼翮與尾羽熊熊燃燒

仿佛它就要再次飛升,重新涅槃

而我在突如其來的雞鳴聲中引首眺望,小小的村莊

房舍、家園,心下已完全釋然

窮其一生,我也不過是一個掃落葉的人

日頭升起來了,林間晦明交織

山雀、松鼠們在光柱間靈動活躍,忙碌生計

而松果一路滾下山徑,接引我下山

我走得如此輕松,點點朝露閃耀的都是欣喜

我的腳步愈發輕快,仿佛不帶走一粒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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