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挽歌

郭小寒

歡迎收聽本期的宇宙電臺 ， 我是你們的 DJ 粒子小姐。

音樂是人類目前創造的唯一可以保存記憶以及超越時間的精神產品。當留聲設備被發明出來，音樂就一代代傳承了下來，變成永恒的存在。當你打開一張唱片，就像從沙子里挖出一枚記錄了時間的貝殼。而星球與星球之間，人與人之間，也可以形成磁場，播放從遙遠的星河傳來的未來回響。

本期的宇宙電臺，我想講一個關于“回歸”的故事。

其實，也沒什么，“回歸”就是尋找自己的黑洞，并在里面重新建立時間。

一、冬日告別

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隊長開車回老家，行駛在大城市和衛星城之間，夕陽無邊，樹影倒退，有一些霧霾籠罩下來，“糟糕，也許高速公路會封掉”。

坐在副駕駛的琪琪突然給出建議：“在前面高速公路26號出口出去，走國道抵達衛星城，用時1小時18分，前方暢通，與走高速公路用時相等，且沒有封路的危險?！?/p>

作為妻子阿香的陪伴護理人工智能機器人，琪琪突然變成了導航系統，隊長有點吃驚，但也不意外。六年多了，他沒回來過，琪琪自我學習升級成什么樣應該都合理。倒是住在精神療養院里的妻子阿香，像一座沉寂的小火山，爆發期過后安靜下來，記憶力逐漸減退，身體越發虛弱。

這次隊長是來接妻子回家的。

“相比高速路，國道兩側有更多的高大綠植和舊時建筑，綠植豐富的氣味對于阿香恢復記憶有好處，”琪琪補充道，“通過未拆除的舊建筑學習些圖形信息，也有助于阿香恢復記憶?！?/p>

阿香在后座睡著，也許沒睡，她眉頭輕皺，呼吸均勻，鎮靜劑還在發揮作用。

六年的時光發生了很多事，也轉瞬即逝，再次與熟悉的環境告別，還是會讓她不安。無論如何，她要回家了。

黎忘年/薩拉《告別》

二、努力忘卻

琪琪是隊長在別國通過特殊渠道購買的人工智能機器人 ， 和人類差不多。一直以來，都是琪琪以表妹的身份在醫院里照顧阿香，也許琪琪更懂得如何讓阿香安靜下來。

隊長離家很久了，這輛新能源電動車，是他上一次回來時買的，自動駕駛、導航服務等功能已經很全面了，但技術更新太快，新增的附加功能其實也沒什么必要。

“你居然還有導航功能，那你可以自動播放歌曲嗎？”

“您想聽什么歌？”

“一些老歌，關于家鄉的吧，我很久沒聽了?！?/p>

……

“這首太老了，編曲很土。這些歌就像我上輩子聽的，不想聽?！?/p>

“這些歌里，儲存著阿香關于你們的記憶?！?/p>

“可我一直在努力忘了她?！?/p>

“但您還是回來了?！?/p>

甜蜜的孩子《憶江南》

三、程序兼容

“來一首別的吧，跟我相關又不相關，不長在我身體里的那種?！?/p>

琪琪繼續播放音樂，迷離的電子音樂、老舊的寧波方言，確實跟誰也不相關。

隊長聽得入迷，又很快清醒過來。

“你的這些智能播放，靠的是什么算法？這兩首歌完全不一樣，你也并不了解我的喜好?！?/p>

“阿香的情緒反應會儲存在我的內存里面，有時會關聯一些歌曲，當我的算法暫時不能理解時，我就把這些歌下載到本地。根據這些情緒，我會編輯兩套系統——正常系統和非正常系統，所有的東西，我都分門別類地放置在這兩套系統里，一套用來連接過去和未來，一套用來連接現實生活?！辩麋骼^續補充說，“這兩套系統在我的程序里，是兼容的?！?/p>

還潮《不存在的城市》

四、費力重啟

“兼容，這在人類世界并不容易?！标犻L自言自語。他回望了一下后座，妻子在睡覺，也許是假睡，面容皎潔而憔悴，細碎的頭發貼在臉上，她還沒長大就老了，看不見歲月的痕跡，卻有一絲痛苦。

“你的系統里有阿香的歌嗎？放一下吧！我突然想聽，我也可以隨時停止?！标犻L命令琪琪。

“有，但啟動這些完全過去時的程序需要占用更多的算力，如果播放這些歌曲，我將暫時不能為您導航?！?/p>

“其實一直都不需要你導航?！瘪傁驀酪院?，隊長將車調整至自動駕駛模式，他只是想和琪琪聊一會兒，度過這一小時而已。

縈縈繞繞的女聲從車廂里升騰起來……

偷喜辦《Endless September》

五、生活懸置

那是九月，妻子和隊長初見，如果一切都停止在初見的美好里就好了。

陷入愛河，也是在所難免的。那時科技還不發達，人類也不夠先進，對于喜歡的東西，想去占有、實踐和改造。

天仙般的妻子，也有古怪的性格，那些天真勇敢背后的執拗越發在日常生活中展現，相處是兩回事。

他試圖訓練和改造她的妻子，改造那些執拗的部分，但所有的情緒都是雙生的，實驗失敗了。

黎忘年《愛的實驗》

妻子更加不可琢磨，像一架壞掉的鋼琴，破碎，帶著裂紋，折射著碎裂的光。生活懸置在那里。

好在隊長的社會身份是一個旅行者，他定期出去，完成旅行任務，獲取獎金——這是一個很好的說辭。

盡管旅行者的終極任務，是逃離。

明天的鹽《飛機上的月亮》

六、荒誕鄉愁

“前方是機器人小鎮，一座科技大開發時代后留下來的文旅小鎮?！辩麋髡{整了模式，又開始導航。

機器人小鎮，科技文旅小鎮，這個名字有點可笑了，龐大而荒誕的存在，就像一座面目全非的遺址……隊長心里嘲笑著。

琪琪自顧自播報起機器人小鎮的前世今生。確實這座小鎮經歷了外開發和內循環兩個時代，生產過初代的勞務型機器人，解放過人類生產力，也作為政府文旅項目，被開發成科技游樂園，滿足青少年寒暑假時期膨脹的科技夢。

琪琪一直看著窗外那座封閉的龐大建筑，夜色將晚，LED 燈亮起來，作為一個人工智能機器人，琪琪流露出一些自我意識覺醒的表情，喃喃自語道：“這里是我的故鄉，機器人也有鄉愁”。

明天的鹽《零號》

七、鄉野童年

隊長覺得荒謬：機器人怎么會有鄉愁？而且這個看著假假的文旅項目，其初級和潦草與琪琪在國外的高精尖科技生產線完全不搭。琪琪卻說：“這里有我的某一部分?！?/p>

“難道你是那種古早的酒店送餐機器人改造的？”隊長嘲笑琪琪。琪琪自顧自陷在了沉默的鄉愁里，不知道她體內在運轉著什么程序。

隊長也陷入思考，他想到自己——從衛星城邊上的小鎮出生，在鄉村的荒野中度過自由自在的童年，山林、夜風、月亮、星空……時常讓他想到宇宙，這比他日后經受的一系列訓練更接近他想成為一個太空旅行者的可能。

故鄉的小鎮上，曾經有一座破舊的石廟，年幼的隊長經常在石廟附近玩耍，是石廟的風把隊長吹得很遠。街巷、小鎮、綠地……早就在后來的房地產開發泡沫中消失了，舊石廟也被推倒重建，新建材太新，舊日風韻不再，石廟變得又新又丑。

Gatsby in a Daze《石廟中的風》

八、生命黑洞

用了很多年，隊長才把這座石廟、消失的故鄉、瘋掉的妻子如同拔掉智齒般一一從自己的體內清除。

太空旅行那些年，他取得了很多成績，也獲得了物質財富和虛榮。如今他卻開始空落，想念那些過去，就如同 想念自己的智齒——拔掉舊日的糾纏和羈絆，痛苦隨之從生活里脫落，可脫落之后，卻還是生命的一部分，即便離開了，也留下了一個黑洞，口腔里的黑洞， 生命里的黑洞。

香料 SPIICE Bypass

九、記憶重建

“舊址是生命的基座?！辩麋髦v述她對機器人小鎮的看法 ， “雖然與當下的科技不再相關，這里還埋藏著過去的基座，找到這些基座，程序就可以依據記憶重建，或者根據新的需求重新編輯，經歷一些時間，就是一座新的故鄉?！?/p>

隊長又聯想起村口那座古舊的石廟，其實也是祖輩們在原址上利用祖傳的手藝一次次翻新重建的——架設結構，雕刻花紋，安置佛像，擺放香火……這一切似乎變了，又沒有變。千年之后，它依然是一座古廟，從未來看來，它依然是故鄉的一部分。

隊長的祖輩，下南洋，闖江湖，卻總會捐錢修繕家鄉的廟宇，通過宗族、宗教把家綁定在這里，他們的身體去遠航，心卻從未逃離。

“現代技術、金屬、亞克力、塑料都會消失，石頭、雕花、樹、廟流傳下來是新的也是永恒的，千年后的文物，也是文物……”想到這些，隊長重新理解了時間。

也朋《九個村莊》

十、逃離夢境

這也是隊長為什么要接回妻子阿香——妻子是他生命的基座。世界不再好玩，隊長不斷升級改造自己，卻也迷失?；貋頌槭裁茨?？在他丟失的過往里，在他的夢境里，始終有一輛車在迷霧中前行，后座上坐著模糊的妻子。

去旅行，離開越遠越好 ， 但過往的痛苦，拋擲于太空，也依然在心里飄浮、旋轉，藏在隊長內心每一個空洞的縫隙里 ， 與世間萬物息息相關。

隊長已經厭倦了星際旅行，他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找回自己的“智齒”。

只有妻子的歌里記錄著年輕時的隊長，以及后來隊長缺席的那部分日子。他的逃離、自私、絕情……都被真切地記錄在妻子越發憔悴的歌聲里，那是隊長真實的一部分，想找回的一部分。

“離開的這些年，誰會為主人唱歌呢？”琪琪突然間發問。

小巫師《白日夢》

琪琪這些年積攢了足夠多的數據和算法，是可以幫助隊長和妻子慢慢溝通的，隊長寄希望于琪琪，也許會為他們找到一個新的相處模式。

智齒《收音機計劃》

十一、再次分配

車子開得很快，琪琪久久地凝望著土土的機器人小鎮，她也在思考和計算：作為一個精神疾病陪伴護理型機器人，她與主人走出療養院，回到舊居，相當于再次轉換程序和任務，她又將何去何從？她還能一直細致完美地愛她的主人阿香嗎？她的任務會和隊長重疊嗎？該如何再次分配這些愛呢？

也許可以用一部分空余出來的愛讓隊長愛上自己，這樣就能免于退休。人類畢竟是脆弱的，很好控制，一段過去的風景、幾首老歌，就足夠轉變意志了。琪琪的算法逐漸變得深邃陰暗。

妻子從后座醒來，迷迷糊糊地問 ：“嘿，我們又要見面了嗎？”

隊長說：“我們不是一次次見面，我們只是一次次走散?！?/p>

Gatsby in a Daze《心》

十二、此心安處

車子還在夜色中穿行，月亮掛在天空，又走過了一座山。這趟回家的旅程，并沒有像琪琪說的，與走高速路的時間一樣，但其實也差不了太多。

隊長突然醒悟 ：“是你要來看你的故鄉吧？”

“不，主人，是你的故鄉，是你的愛，是你的心，它們是一個圓……”

臥軌的火車《圓》

晚安，我的聽眾們！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里了，祝你們也能找到你的故鄉，你的愛，你的心。它們，是一個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