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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真相

2024-02-11 23:30賈煜
科幻立方 2024年1期
關鍵詞:凱文安娜火星

賈煜

陽光下,每一塊殘骸都在風中靜置,它們被涂上各色標記 , 紅黃藍綠互攀互嵌 , 形成一個魔方般的整體。周東青將墨鏡推到頭頂 , 他注意到“魔方”的幾處形成異常的反光,勾勒出一個不規則的幾何圖形,如同一條曲折的巷子,每一個拐角都可能通向另一種開始。

私家飛船墜毀后 , 周東青是第一批到達現場的事故調查專家 , 他總想把當時的慘狀從腦子里抹去 , 但一閑下來 , 那些畫面便會竄出來,像這個季節繁殖紛飛的白蟻 , 讓他時常有股惡心蓄積在胸腔里。

按以往事故調查的進度 , 他應該在半個月內提交報告,進行一個象征性的總結,不管總結與真相接近多少,只要有人能夠接受,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然而,這艘堪稱史上最豪華的私家飛船,遭受了匪夷所思的厄運。當時,它即將沖出大氣層,卻突然以自殺式的角度掉轉方向,一頭往下栽,撞向一架正在高空飛行的飛機。周東青調查了所有可能,包括機械故障和人為因素,均未發現任何異常。迫于輿論的壓力,他不得不接受延長調查期的命令,將調查組的安置地搬到殘骸堆附近。他每天都要到這里轉轉,試圖尋找一些蛛絲馬跡,以盡快結束這場尼運后的鬧劇。

周東青走向一處反光,靠近,蹲下。那是飛船發動機組上的某個設備,此時已經部分腐化,一種貓稠的物質正從里面緩緩流出。到底有沒有流出,周東青只能靠主觀判斷,因為物質的形態似液體,感覺像在流出,但用肉眼看,它是靜止的;它幾近透明的硬質表面,如鏡面反射著陽光,讓人能夠立即發現它。

周東青沒有帶任何工具,亦不敢輕易用手去觸碰,于是給副組長撥了個電話。昨天為何沒有發現這些反光?假如昨天確實沒有反光,難道這些物質是新生出來的?它們是殘骸部件的正?;瘜W反應,還是另有原因?他陷入回憶,邊走邊思索。

不知不覺,周東青返回了警戒線以外的站臺。他居高臨下,以審視的眼光尋覓著新線索——如果反光物質是關鍵線索的話,那么,這堆由殘骸壘成的“魔方”,每一面都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謎。

讓我想想,這件事是從何時開始的。

應該是三年前,我們在火星發現了一種鈰族菌。對,就是從那個時候。

哦,不,不是為了采礦,我在火星沒有采礦權。那時我運營的只有一艘貨船,業務就是運輸礦石,往返于地球與火星之間。

我天生隨性,承接業務也很隨意,不和其他船只競爭,就零零散散接點活,到哪算哪,基本維持著日常開銷。也因為這樣,我 沒有雇用固定船員,雇的都是臨時工,最低能保證按質按量完成運輸任務。別以為我沒競爭力,我收費低,又愿意去偏遠的地方,所以找我的公司還挺多,當然,主要是一些自營的小公司。與我來往最頻繁的是一位名叫凱文的業主,他一直想收購我的貨船,但被我拒絕了。我不需要倚靠誰,我的船也不需要倚靠什么公司。既然我們都是宇宙的一粒塵埃,那么就該有塵埃的樣子。

好了,話說回來。那次去火星,是在我和江安娜確定了戀愛關系后。她執意辭去了一份正經工作,要跟我一起經營貨船。我很感動。在接活的空檔期,我決定帶她去火星兜兜風。

經歷了漫長而枯燥的行程,臨近火星,我們從后舷窗望出去,火衛二正好經過。散發著淺淡光暈的它,在火星橘紅色的背景下緩移。江安娜說:“它真像一位邁著優雅小碎步的紳士?!彼⒐吮?,模仿它的小碎步,把我逗樂了。

穿過稀薄的大氣,貨船朝火星南半球古老的高地靠近,由于這邊的開發程度不如北半球的平原,我們目及之處全是撞擊坑、峽谷、沙丘和礫石。見慣了北半球的“繁榮”,第一次到南半球的江安娜說:“這才是真實的火星,閃耀著異質美感的火星?!彼脑捔?/p>

我對火星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新奇。

“如果沒有你,我這輩子都無法到達這片南半球?!苯材葹檠巯隆霸肌钡幕鹦堑孛仓?,而我也正為那樣的她著迷。

許久,她從窗口收回目光,盯住我:“可是,親愛的,這里沒有停泊區,你該降落在哪呢?”

“降落靠的是技術,而不是地形?!蔽易孕诺卮鹬?,淪陷在她深棕色的眼睜里。然而,就是這幾秒的淪陷,令我錯過了方向的糾偏機會,不僅讓船偏離了預設方向,還從高空一頭栽了下去。那時,我覺得一切都結束了,但并不害怕和后悔,因為江安娜緊緊摟著我,讓我感到此行是命中注定的一場歸宿。

船著地的一刻,一股巨大的外力將我和江安娜拆開。我只聽見如雷的轟隆聲,身體被高高拋起、重重落下,又被拋起和落下,反反復復,與船里散架的物品一起翻滾碰撞,像被丟進了攪拌機。在失去意識前,我用眼睛拼命尋找江安娜,但視線范圍內沒有她的影子。我很著急,用盡最后一口力氣,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的小床上,船艙被收拾得整整齊齊,雖然能看見一些物品破損的痕跡。幸運的是,整艘船并沒有摔得四分五裂,重要的艙室都完好。

我下床去找江安娜,船里沒人。我發現外艙門半掩著,便穿好外出服找她。一推門,就見她蹲在門口,埋頭看著什么。

“江安娜?!蔽矣袣鉄o力地叫著。她回頭,身體稍一側,我看清她面前的碎花盆。

我心里一痛,也蹲下,想伸手去撫那些可憐的花。她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叫道:“別碰!”

見我惶然,她松開我,解釋道:“垃圾排泄道壞了,不能用。我打掃這些碎爛的物品,將它們倒在外面。等我再將其他垃圾清理出來時,卻看見了這個——”

她指向花裸露的根部,斷裂的根莖被掩在稀散的土里,還有一些碎片雜物混淆在里面。土壤之下,是一層黃綠色的細粒狀物質,有著玻璃碎粒般的光澤,在土壤深色的粗沙中顯得格外醒目。

“看見了嗎?那些半透明的粒狀物,”江安娜抓起一件清掃工具,輕輕撥開上層的土壤,讓更多黃綠色露出來,“我敢保證,一開始是沒有的?!?/p>

“你覺得它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江安娜為什么會注意這個,隨口問道。

“以我的經驗,我覺得它有點像某種礦物顆粒?!苯材日f著,用工具將黃綠色物質連同土壤一并掃入了一個干凈的垃圾袋里。

我沒有隨她返回船艙,而是在外面待了很久,繞著船轉了一圈,查勘四周的地形,看是否還存在一些潛在的危險。

我們墜落在一片洼地,其巖層摻雜了某種半貓稠狀物質,因此地面是松軟的,使得船墜下時得以緩沖。由于智能系統的緊急救助,船呈水平方向觸地,而非一頭栽進去,所以船身一半嵌入地表,一半平穩地屹立在地表之上。往常,我們需要通過階梯才能上船的過程,就這樣被省去,因為艙門正好與地表齊平。那種一抬腿就能上船的便利感很奇怪,像船變小了,我們變成了巨人,能把一切都拿捏在手里。

我們所處的環境沒有太大危險,只要船上的生命系統功能在運轉,火星惡劣的氣候就危及不到我們。但我們必須發送求救信號,在彈盡糧絕之前等來救援,否則也是死路一條。

在我向外求救期間,江安娜一直在研究那些黃綠色顆粒。每艘貨船上都配備有礦物檢測儀,幸虧那些儀器沒有損壞,還能供她打發時間。其實,讓我愛上江安娜的正是她的與眾不同。從第一次見到她,我就知道她不是普通礦工。她的外套是探礦者必備的工裝,她學識淵博,擁有很專業的才能。后來她告訴我,她是一名探礦者,勘探的對象是某顆小行星,但她更愿意勘探地球……

那是另外一個話題了,這里不多言,還是直接進入主題吧。沒錯,江安娜就是在那時發現了鈰族菌。

“鈰族菌”這個名字不是她取的,是莫弗取的—這我后面再講。

江安娜通過黃綠色礦物顆粒發現了這種微生物。經過幾天幾夜的檢測,她最終確定那些顆粒是礦物,類似于地球上的氣碳鐘礦。這個發現讓她萬分驚喜,甚至超過了有人前來營救我們的喜悅。

大概一天后 , 我們迎來了營救。

江安娜把剩余散在艙外的土壤都裝進干凈的袋子里 , 像護著寶貝般將它們安頓在自己隨時能看見的地方。路上 , 她興致勃勃地告訴我 , 氣碳鐘礦是提煉鐘、鍘等稀土元素和稀土化合物的重要礦物原料 , 而這種類似氣碳鐘礦的黃綠色礦物 , 是地球上氣碳鐘礦的“升級版”, 能提煉出更多更純的稀土元素。

我一聽 , 愕住了 , 隨即跳起來 , 抱住她 , 與她深吻。因為誰都知道 , 石油是工業的“血液”, 稀土是工業的“維生素”, 堪稱“工業黃金”。

是的 , 我們竟然在火星上找到了“黃金”!

事故調查毫無進展。

大道上 , 黃透了的梧桐葉被風刮落 , 又被狠狠刮起 , 似乎要掙脫大地粗糙的束縛,去觸摸天空的臉。周東青隨著梧桐葉抬頭看天,私家飛船和飛機墜落的一剎那,又在他眼前重現。他打了個哆嗦,越發感到街道的清冷。

目前,排除飛船的人為因素,調查組的意見集中在三個假說上:故障說、雷電說、劫匪說。從搜索到的唯一的黑匣子來看,飛 船在異常前始終保持正常行駛,若是機械出現故障,飛行參數都會被如實記錄下來,因 此故障說不成立;有專家推測,飛船可能遇上了強烈的雷擊而無法控制,可根據氣象資料記載,事發時并沒有反常的天氣,因此雷電說也被否定;至于劫匪說,根據調查組專門調取的人員和行李的安檢記錄,毫無因暴力劫持、人為破壞以及爆炸物等因素導致事故的可能性。假設一個個被提出,又一個個被否定,周東青在輿論之下,背負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私家飛船上有三個黑匣子:一個是駕駛艙話音記錄器,一個是飛行數據記錄器,一個是船艙記錄器。搜尋隊找到的只有飛行數據記錄器,準確地說,是飛行數據的應急數據記錄器。它不僅對飛船在飛行全過程中的數據進行記錄,還覆蓋了發射段、軌道運行段、返回段和著陸段等所有階段的測控盲區數據,是正常測控數據的一個重要補充。由于飛船與飛機撞擊得太猛烈,殘骸散落的面積太大,能找回這最重要的一個黑匣子已是萬幸。

現在,周東青正是要去總部查看黑匣子的記錄。

他已記不清看了多少遍。他幾乎能背下黑匣子里的主要參數,那是飛船發動機運行、電源供電、主要儀器設備的工作狀況 ……那些數據都能為事故分析提供依據??煞治鼋Y果均是,一切正常。

不可能一切正常。周東青反復看著滾動的參數,堅定著自己的想法,他總覺得調查組忽略了什么,或是遺漏了什么。

梧桐葉?他條地想起剛才起起落落的葉子,猛然按下暫停鍵。鬼使神差般,他伸出食指,點了一下后退鍵,讓所有向前流動的參數朝反方向退去,然后又暫停,再用前進鍵讓參數重新恢復向前……如此,他后退又前進了幾番。

從飛船航行的角度看參數 , 的確一切正常 , 但反過來 , 以參數本身從后朝前翻看 ,周東青發現了端倪!

我知道你們想問我 , 為什么選擇柴達木紅崖。很簡單 , 因為江安娜是青海人 , 經她建議后 , 我才想起那個地方確實像火星。

實際上 , 我們從未想過在地球的某個地方培養鈰族菌。

還是從莫弗說起吧。

莫弗是我父親朋友的兒子。父親過世后 , 我們兩家人的交往淡了 , 我再沒見過他。當江安娜提議找個靠譜的微生物學家時 , 我想到了他。他答應來幫我之前 , 曾是火星綠洲工程的一名研究員 , 主要負責微生物環境工程。

江安娜堅信 , 土壤中析出的黃綠色礦物 , 是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在作祟 , 那東西極大可能是微生物。

為了救援和維修貨船 , 我付出了很大一筆救援費和維修費 , 幾乎傾家蕩產 , 所以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金礦”上?;鹦蔷G洲工程在火星北半球。我們到了北半球 , 把土壤交給莫弗 , 等著他帶來好消息。

可有時候 , 你越是期盼什么 , 什么就越遠離你。莫弗最后沒有帶來好消息 , 而是用干巴巴的語氣告訴我們:“土壤中的確有微生物 , 但它們都死了?!?/p>

“那些礦物的出現是不是和微生物有關?”江安娜急迫地問。

“它們都死了?!蹦グ蜒b有土壤的袋子扔在地上 , 不耐煩道 , “浪費了我幾天時間?!?/p>

我放低語氣:“意思是微生物死了 , 就不能測出它們與礦物的關系?”

“你說呢?”莫弗轉身要走。

“等等?!蔽覕r住他 , “我想再問一句 ,那些微生物從哪里來?到底是什么東西?”

“你問的是一個哲學問題吧?!蹦ソ徊骐p臂 , 放在胸前 , “它們和土壤中的花肥有關 ,應該是肥料內的某種菌在特定的環境下被催生出來。至于是什么東西 , 我也不知道?!?/p>

這時 , 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大膽的猜測 ,于是脫口而出:“莫弗 , 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上 , 不 , 是我倆父親的交情上 , 能不能請你跟我們走一趟?耽誤你的工作時間 , 我以最大報酬補償你?!?/p>

莫弗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 又看了看江安娜 , 猶豫著說出一個報酬金額。我爽快地答應了。這下 , 輪到江安娜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

我的猜測是 , 這種微生物可能只有在火星南半球的環境中才能生存。所以 , 我要帶著莫弗去南半球 , 重現一次發現黃綠色礦物的場景。

我用貨船作為抵押 , 租賃了一艘小型飛船 , 與江安娜、莫弗再次來到火星南半球。有了上次的教訓 , 這一回 , 我平穩降落在目標區域。我們踩在那片洼地上 , 像踩在雪白的泥漿里 , 有種貓糊糊的不適感。

江安娜一著地 , 就朝發現黃綠色礦物的地方走去 , 將花肥撒在那里。

莫弗跟在我身后 , 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江安娜轉過身 , 向我們揮手:“快來 ,有發現!”

莫弗加快腳步 , 走到了我前頭 , 在江安娜身邊蹲下 , 撥開一層肥料 , 聲音激動:“太美妙了!”

只見在肥料鋪撒的地方,生長出一層薄薄的青苔般的黃綠色物質,它們呈幾何級數增長、擴散,很快就把我們面前的一大片巖土鋪滿了,若是遇到碎石,它們就靈巧地繞開,沿著碎石的邊緣勾勒,在褐色的地面上留下一幅黃綠色的畫。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鈰族菌的威力:適應極端環境、繁殖速度快、能機靈地避開障礙物,最重要的是,它們能迅速轉化巖土中的礦物,效率極高!

鈰族菌的發現讓莫弗極度興奮,他根據特性將其命名,此后不久,他便放棄火星綠洲工程的工作,和我們長期待在了火星南半球。他從專業角度判斷,鈰族菌將是一個史無前例的發現,其貢獻程度絕不亞于火星綠洲工程。

莫弗的主要研究集中在鈰族菌的生成和轉化礦物的機理。那些肥料中的菌群,在火星南半球特殊的環境下發生異變,滲入巖層,很快就把提煉好的類氟碳鈰礦送到地表。這聽起來是多么不可思議,還沒有任何一種微生物機器人能精準地做到這一點。

從此,莫弗就沉溺于研究,時常不吃不喝連續工作,也不搭理任何人。為了獲取環境對菌群的影響因素,他甚至把觀測室搬到艙外,連外層保溫膜失效了也不知道,差點凍死。

與莫弗對專業癡迷不同的是,我和江安娜一心想盡快將這一切轉化為經濟價值,如果鈰族菌能進行大規模的礦物轉化,那將徹底彌補普通生物采礦效率低的缺陷,將火星上的“金礦”資源合理利用起來。找到具有經濟潛力的資源,提取處理,并在市場上進行交換,是所有礦產從業者的目標。

但我沒有采礦權。在我認識的人中,具 備采礦資格并能讓我信得過的,只有凱文。因此,在江安娜對我們所處區域進行成礦預測后,我邀請凱文前來考察。

凱文生性多疑,我幾乎是連哦帶騙才讓他到了火星南半球。一路上,他罵罵咧咧:“在這么惡劣的環境采礦,你是瘋了吧!”

“正因為這樣,我才到這里采礦?!蔽覍λ麛D擠眼睛,“出其不意才是成功的捷徑,對吧?”

“那得看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了?!?/p>

“我以我的貨船擔保?!蔽倚攀牡┑?,對鈰族菌充滿信心。

那時,莫弗正在嘗試用由大量環境樣本配制成的營養液,在實驗室培養鈰族菌。

凱文見到那一瓶瓶米色的液體,嘲弄之極:“皮亞思,看你吹得天花亂墜的,就你們仨人?做這個?”

莫弗沒理他,繼續做著他的實驗,把時間到期的營養液灑到一塊塊方格子里,等待格子中巖土的變化。那些巖土是我從火星地表挖回來的。

我對凱文說:“莫弗如果能成功培養鈰族菌,我們就再也不用來這鬼地方。我還是帶你去外面親眼看看鈰族菌的‘表演吧?!?/p>

凱文不喜歡穿密閉的外出服,對火星惡劣的環境非常嫌惡,說什么都不愿出去。最終,他讓助手跟著我們去了。通過實時隱形眼鏡,他以助手的視角看見了鈰族菌的采礦能力。隨后,助手將那些黃綠色礦物收集回來,他親手檢驗了類氟碳鈰礦,又與已知稀土礦物做了比較,接著就沉默了,穿上外出服親自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他眼里透著異樣的光,又將剛才的檢驗程序操作了一遍。

“咳咳,我說,皮亞思,”檢驗結束后,凱文來回踱步,斜著眼睛看我,“這事除了你們仨人,還有誰知道?”

我搖了搖頭,已經猜到他愿意幫我們獲取采礦權了,但我還是低估了他的占有欲。

他繼續問:“那個營養液,什么時候能派上用場?”

我看著莫弗的背影,還是搖頭。

“要不,我請其他人幫忙……”

“不,凱文?!蔽伊⒓淳芙^道,“莫弗不會同意的,我答應過他,鈰族菌只屬于他一個人?!?/p>

“可我等不了?!眲P文捏了捏鼻尖,那是他在做重要決定的一個習慣性動作,“我看過江安娜的報告,也讓內行進行了推算,他們成礦預測的數據基本一致,說明這里的資源的確很豐富。所以我決定,在取得采礦權后,先安頓一批人來這里進行生物采礦,把該利用的資源先利用起來?!?/p>

“那我們算什么?”我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有些生氣。

他拍拍我的肩,皮笑肉不笑道:“成立一家新公司,你我各一半,如何?”

“那也得把江安娜和莫弗算上!”

凱文臉一沉,我也把臉沉下去。他知道我的脾氣,很多次,他都拿我沒轍。因此,他又加了其他要求,再減一些要求,最終與我的條件折中,達成共識。

就這樣,我們四人靠著各自的優勢,走到了一起。

幻燈片的圖像上,是顯微鏡下的微生物。周東青無法形容它們的體色,也不知道它們像什么,只感覺那是藝術展上的一團抽象線條,無秩序地交錯著,以一種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移,又以一種無法想象的模式消化著周圍的金屬物質。他仿佛聽見樹皮下年輪運轉的聲音,不疾不徐,又無聲無息。

他膘了一眼報告上的總結:該屬菌株為革蘭氏陰性菌,無抱子,以單側生極性鞭毛運動,多呈黃色,專性需氧且能產生過氧化氫醇……他嘆了口氣,轉身走出去。

他的猜想被進一步證實了。殘骸上的反光物質不是事故發生后產生的,而是出現在事故前,從它們的生命跡象反推,與黑匣子所記錄的事故時間基本一致,這說明了什么?說明引發事故的,可能就是它們!

為了方便調查組的其他人理解,周東青以非洲肺魚為例,告訴他們,這種微生物可能有兩套呼吸系統,像肺魚一樣,既可以用鯉和肺同時呼吸,也可以單獨使用肺或鯉呼吸。當遇到特殊環境時,它們就如肺魚遭遇旱季般,立即鉆進泥地里,將身體團成球繭,用分泌物和泥土做成繭殼,把各個器官的消耗量降到最低,進入一種休眠狀態,用肺進行微弱的呼吸。直到雨季來臨,河水重新泛濫,它們才又復蘇過來,破土而出,進行正常的生活。

周東青找了很多專家詢問,沒人知道這種微生物叫什么、從哪里來,或怎么產生。一籌莫展的他只好又來到殘骸前,繞著“魔方”一圈又一圈地觀察、思索,不得已想起那些慘烈的畫面:堆積的殘體猙獰可怖,刺鼻的腥味彌散在死寂中,哀鳴久久停留于廢城之上……

濃重的窒息感讓他退到警戒線之外,重回站臺。盯著警戒線圍成的大圈,他仿佛看見這個詭異的圓在闡釋那些生命:原本他們生命的起點和終點在最后關頭可以完美相接,組成一幅完整的生命圖畫,但某種力量設計了他們的死亡,讓他們最終結束在不完整的圓圈里……

生命?既然都是生命,那未知微生物的生命呢?如果一切都是一個圓,那微生物的起點在哪里?周東青一激靈,豁然。如果微生物本身無從查起,那就從供給它生命的金屬物質查起!

瞬間,“魔方”上的那些反光處,似乎都變得更加明亮了。

別嫌我啰唆,前面說了這么多,主要是想說明,我們四個人最初都是單純的。江安娜是單純的勘探者,想要研究地質與“金礦”的關聯性,以便勘探更多產出“黃金”的地方。莫弗是單純的微生物學家,想要人工培養鈰族菌,并對其進行基因重組,以便用它提煉轉化更多礦種。凱文是單純的企業家,想要獨占鈰族菌生產“金礦”的市場,斥資買下了火星南半球可以買的所有礦權,一度受到業內人士的冷嘲熱諷—以火星南半球的環境,在上面采礦的成本遠遠超過了獲得采礦權的成本,即使礦產資源再豐富,也沒人傻到虧本去采礦。但是,業內人士沒想到,凱文有他的制勝法寶,足以在防控風險的基礎上將采礦成本壓至最低。而我,是個單純的船長,最初目的不過是想多賺一些,余生不用在船上度過,可以回地球安度晚年。

我們四人本應優勢互補,走向光明的未來,但整件事還是朝著不可逆轉的方向發展。最明顯的矛盾,是從凱文直接用小行星撞擊器進行深部采礦開始的。他的手段一向簡單粗暴。

那天,他找到江安娜說:“我等不了你用鉆地彈慢吞吞地開采了?!?/p>

“那你自己打個洞去?!苯材纫幌虿粷M凱文喧賓奪主,對她的工作指手畫腳。

“我正有此意,如果你想參加,我讓你當隊長?!?/p>

“感謝你的好意,”江安娜嗤之以鼻,“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p>

“好吧,那我們就各干各的?!眲P文斜嘴一笑,捏了捏鼻尖。

凱文是早有預謀的。當時,鈰族菌采礦已進行了一個多月,效果很好,類氟碳鈰礦的價格雖低,但售賣很順利,后來這種礦的品質被證明高于同類其他礦后,價格一路規升。但凱文并不滿足。

江安娜也想過深部開采,可鑒于火星南半球的地質環境不太明朗,為保險起見,她計劃用鉆地彈進行,循序漸進,一邊開采一邊做科研。她劃定了一塊地,每天在氣溫相對適宜的時候外出,收集完數據,再按時回來?;鹦黔h境不容許她在外面待得過久。

凱文掐準了她的時間,在她沒有外出時,就用小行星撞擊器撞向了火星。用凱文的話說,他選擇撞擊的地方離我們很遠,相距四分之一個球體,模擬計算的結果顯示,我們絕對安全。

我們的確沒有危險,在他撞擊時,只感到地面輕微顫動。但撞擊面的擴散,波及了江安娜的那塊區域,也就是說,江安娜精心布置的科研區域,被凱文無情地破壞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江安娜發怒。她沖到凱文面前,臉漲得通紅,眼里的火變成一把利劍,劍尖直指凱文的眉心。

凱文輕笑,哪鹱著:“別忘了,沒有我,你們休想在火星開采?!?/p>

我去拉江安娜,抱住她,低語:“消消氣,等我們賺夠了,就離開這里?!?/p>

江安娜盯著我,眼里的火消散了些許。她一言不發,將我推開,離開了艙室。從此,她都離凱文遠遠的,偶爾碰見,就狠狠瞪他。

采用撞擊方式探測小行星,是深部探測的主要手段之一。老實說,我們都沒想到,凱文會將這方法用在對火星的開采上。一開始,他還是考慮了安全因素,因此使用的是最小型號的撞擊器。它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為倒錐形,直徑較大,下部是侵徹體,為細長圓柱。當撞擊器高速撞擊星體后,兩部分自動分離,下部潛入地內進行探測,上部由于截面積較大,就停留在地表。凱文召集礦工以此為中心,建立了一個深部采礦的臨時工地。

撞擊器下部的細長圓柱里攜帶著肥料,一旦圓柱體穩定,肥料里的鈰族菌迅速形成并釋放,就能知道火星深部是否有礦物存在,若是有,便可以測算成礦量。結果證明,凱文是對的,撞擊器形成的凹槽里,蘊藏著豐富的礦產資源。

有了第一次撞擊的成功先例,凱文又分別選了五個地方進行高速精確撞擊,形成六邊形的網絡采礦區。在對火星南半球巖層數據不完全掌握的情況下,凱文選擇用小行星撞擊器進行深部采礦,相對于其他采礦方式,確實更為節約成本和高效。不得不說,凱文將開采小行星的方式運用到火星上,在實際操作中又進行了一些改良,確是開創了火星采礦的新模式。

那段時間,從高空看,火星曾經的暗區變得燈火點點,尤其在六邊形的區域里,燈光如貧瘩土壤里逆向生長的幼草,在不斷壯大中給我們帶來了無限驚喜。那些通過肥料浸入礦區深部的鈰族菌,將轉化的礦物附在外層,由智能設備收集到一定數量,運送到倉庫,無須再經任何加工,就可以由貨船售至買方。

凱文覺得這一切比捕獲小行星采礦更便利,畢竟雇用貨船就是一筆巨大的開銷,捕獲過程中的風險也極高,資源的質量能否得到保證都是不確定的。所以,當兩個月后開始盈利,凱文果斷地將自己的其他產業全部轉讓,把所有資金都投入到火星采礦。他想實現一本萬利。

不久,凱文就宣布即將開發第二個“六邊形”。江安娜立即找到我,說:“皮亞思,我要離開這里?!?/p>

“那你的研究呢?”我不想和她分開。

“我的?”江安娜露出苦笑,“自從凱文使用小行星撞擊器后,我的研究就成了廢品。我想得到的所有數據,他都搶先一步獲取了。沒錯,他讓我失業了,我已經是個無所事事的人,所以我要離開?!?/p>

“那你去哪?”

“青海,我的家鄉?!彼膽n愁爬上眉頭,“我母親曾說,如果某一天我累了,就回家休息?!?/p>

“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蔽遗φ依碛勺柚顾?。

“莫弗會跟我一起走?!?/p>

我一驚。

“莫弗的實驗進展很慢 , 他想知道火星環境里的哪些因素在影響鈰族菌 , 所以當我說到想回地球時 , 他也提出想回去進行一些比對實驗?!?/p>

我還想勸她 , 她打斷了我的話 , 繼續說:“皮亞思 , 你也希望莫弗的實驗早點成功 , 對吧?如果鈰族菌能在其他環境中培養 , 或者說只能在火星培養 , 但能用于其他星球 , 我們就不必困在這里。我們又不是沒了凱文就不行!”

我點點頭 , 明白她心里還窩著一口氣 , 只好答應:“好 , 明天我就派一艘小艇送你們回去。等我這邊時機成熟了 , 我馬上過去找你?!?/p>

于是 , 江安娜和莫弗先于我一步回了地球 , 去往青海柴達木盆地紅崖。我本以為她是意氣用事 , 遲早會回到我身邊 , 但她自此再也沒踏入火星一步。而凱文始終沒把她和莫弗放在眼里 , 以至于他倆離開了許久 , 凱文都不知道。他有足夠的肥料撒在礦區 , 有足夠的鈰族菌幫他采礦 , 有足夠的客源來爭購礦石 , 他什么都不缺 , 又怎么會關注兩個無名小輩呢?

很快 , 在火星礦區形成良性循環后 , 凱文擁有了大量財富 , 開始享受從未有過的奢華生活。在紙醉金迷中 , 他到礦區的次數越來越少 , 待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正因如此 , 他需要一個愿意長期待在火星的助理 , 這個人 , 自然是我。

陽光流水般款款地滲透進來 , 將“魔方”里面填滿 , 點亮了。

周東青蹲在半個機翼下方 , 斜眼瞅著組員截取附著反光物質的零部件 , 感覺在剝離它們賴以生存的母體。

他聯系了私家飛船的制造商 , 讓他們來鑒別這些零部件。事故剛發生時 , 制造商就被約談了多次 , 再被喚來 , 有些不耐煩 , 但看見反光物質 , 他們驚得沒了情緒 , 立即戴上防護手套 , 在顯微鏡下一件件認真地鑒別起來。

定制飛船用的都是定制材料。制造商把散碎的零部件信息輸入貨源數據庫 , 驚奇地發現了差異。他們確定 , 這些零部件不是他們的原配件 , 而是被人更換過 , 可他們未查到任何關于更換的信息。周東青莫名感到興奮。

制造商沒辦法追溯那些零部件的來源。他們告訴周東青 , 除了反光物質的漫延 , 那些零部件的形態、質地、功能等和原配件一模一樣 , 但凡有一點不一樣 , 都會引發飛船智能系統的警報。所以 , 飛船才能平穩地起飛 , 在火星和地球之間穿梭多次 , 最后以難以預測的姿態墜毀。

看來找到更換零部件的人至關重要。當周東青一籌莫展時 , 制造商在一款新型記憶合金中尋得了微弱的信息。

記憶合金是航空航天領域的重要材料 , 它的形狀被改變后 , 只要加熱到一定的躍變溫度 , 就可以變回原來的形狀。常用的記憶合金會添加稀土元素 , 添加比例和元素的純度都會影響它復原的速度。在那些零部件中 , 截取于飛船智能旋翼的平衡葉片螺距裝置 , 其記憶合金材料里的稀土元素含量出現異常。于是 , 制造商在反復檢測中 , 模擬出它比常用記憶合金的復原速度慢了0.001秒。就因為這0.001秒 , 制造商重新檢測了所有零部件。他們意外發現 ,細微的偏差雖不至于立刻導致功能失常 , 但漏洞一旦形成,沒有及時彌補,等警報響起時,已無法挽救。他們還發現,那些零部件都有一個共同點:均混合了異常含量的稀土元素。

因此,周東青很快鎖定了下一個目標。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凱文的合作者,而非被他雇用。但很明顯,我們的合作關系變得不太正常,在外風光的是凱文,我卻成了鋪路人。我委曲求全,繼續打理火星的礦區,這并非完全受利益驅使,而是因為我有個宏偉的目標,它讓我覺得自己正做著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事情。是啊,既然一開始的主導者是我,不管后來發生什么,我都得為我在火星南半球采礦的決定負責。

江安娜和莫弗離開后,我們只能通過遠程電話聯系。每天,江安娜都會把莫弗的實驗情況告訴我,但我對莫弗的研究越來越不看好,所以希望她多講一些關于家鄉的故事。我尋思著等忙完那一陣就去找她,我非常想念她。

思念的種子一旦埋下,就在身體里野蠻生長。我整天惦記著江安娜,魂不守舍,加之礦區已經進入良性循環,我開始對采礦放松了警惕,在災難來臨的那天,完全沒注意到礦區的異常。

那天的礦區施工如常,我躺在船艙天臺的搖椅上看星空。大氣的揣流讓星光頻繁偏折,使得靠近火星地平線的地球看上去在跳動。我想到與江安娜相隔越來越遠,再也難見同一片星空,心里就涌上一股愁緒。就在我陷入一陣空寂時,忽然,礦區發來警報,巖層出現異常!

我立即聯系在礦區現場的管理員,可聯系不上,只好自己去了現場。在飛艇上,我看見“六邊形”的六個角都開始傾斜,梯田般的礦區底部滲出液體,如同一只漏了底的碗,液體迅猛地灌進去,將所有設備吞嗤其中。從六個角的倒錐體里逃散出來的人,拼命朝高處跑,沒跑出來的,就隨倒錐體一起被卷入漫上來的液體中。那液體混濁、貓稠,沿著礦區巖壁向上攀爬,把所有人的恐懼與絕望都往下拖。剎那,時間在一片近乎沼澤的液體里,凝固成了一張邪惡的臉。

我從未預料到有這樣的礦難。我們做足了應對風險的安全預案,唯獨沒有這樣的。

在驚駭與不安中,我發出了求救信號,然后駕駛著飛艇去救人。情急之下,我只能就近施救,能救多少算多少。

那是一座已經在往下滑的倒錐體,幾個礦工從里面跑出來,大地在他們身后顫抖、撕裂,隨時準備把他們融為一體。我將飛艇停在顯眼的高處,打開應急燈,指引他們逃生。

液體上漫的速度加快,侵蝕著礦區的巖體,地層破碎,垮得也越來越快。眼見管理員們已來不及逃過來,我穩了穩情緒,冒險將飛艇懸停在離他們更近的地方。

這是一場沒有驚呼和尖叫的逃難。我看見一些人在開裂的地面摔倒,被貓糊的液體吞沒;一些人被散落的機器設備砸中,痛不欲生;一些人在逃跑中被利器刮破了外出服,瞬間缺氧而亡……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我無法出艙實施營救,只能眼巴巴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消失。

我將飛艇開得更近了一些,希望還能再救幾個人。地面變得更加泥濘,跑在前面的人每邁出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腳印,跑得愈加費力。我站在飛艇門口,不停揮手,催促著他們,絲毫沒注意到倒錐體竟朝我們這邊偏過來。被松垮巖層托著的倒錐體,搖搖欲墜,其頂上支出的磁阻傳感器 , 像一根長長的刺針 ,即將從半空扎下。而它對著的 , 正是飛艇。

當我發現這一情況時,那幾人就快接近我了??晌乙褋聿患坝薪z毫猶豫 , 返身跑回控制臺 , 將飛艇駛離。倒錐體傾倒 , 刺針扎下 , 飛艇剛好側身躲過。刺針深深扎入了松軟的地面,在那里劈開一條溝壑,阻斷了那些人逃生的路。

倒錐體歪倒的龐大軀體也擋住了我的視線。待我升高飛艇,從它上方繞過去時,再也沒看見那幾人的身影。毫無疑問 , 他們淹沒在

已被填平的溝壑中。

我無法形容當時難過的心情 , 不得不繼續往上飛 , 看是否還有活著的人。然而 , 整個礦區涌動的只有渾而稠的液體 , 偶爾能看見還未沉下去的大型設備。人 , 卻一個不見。

我經歷過多次礦難 , 可這次 , 史無前例。誰能想到 , 從地底涌出的奇怪液體會摧毀一個礦區 , 會有那么多人以這樣的方式被埋葬!

這場災難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我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自責 , 一度想要離開火星。

這場災難也讓凱文損失慘重。他將我罵了一通 , 那時 , 他想起了江安娜和莫弗。

我說:“你不是請專家進行地質風險勘查了嗎?怎么能怪江安娜?發生這種事對我們都沒好處?!?/p>

“她肯定知道這里地層會發生變化,才提前離開?!眲P文氣得亂摔東西,而我比他更難受。

“我們是合作伙伴,不是競爭對手,更不是敵人!”我順手也從桌上拿起個東西砸下去,把他嚇了一跳,“現在還是想想,怎么處理這事吧!”

他粗魯地撕開自己的衣領,讓呼吸更順暢了一些,才說:“礦區地處偏遠,在這事還沒引起外界關注之前,把遇難人員的賠償處理了。同時,第二個礦區要抓緊開發,否則供貨跟不上,損失更慘重!”

“開發?拿什么開發?”我怒瞪他,“所有設備和鈰族菌都被埋在地層下了?!?/p>

“設備我可以想辦法去租,鈰族菌不能再培養嗎?”凱文四下張望,“莫弗呢?叫他回來!

“以莫弗的性格,他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蔽蚁肓讼?,嘆口氣,“還是我回地球一趟找他吧?!?/p>

于是,我迫不及待去了青?!诠谒?。

江安娜知道我要去,自然是高興極了,提前幾天就在海西州大柴旦鎮等我。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她和莫弗的“研究基地”是在距離鎮子一百多公里的紅崖地區。

途中,我們經過一片荒廢的建筑群。我問江安娜:“那是什么地方?”

“一處旅游景區的遺址?!蹦抢锏缆穼挸?,殘坦斷壁,有一座高聳的石碑。坪塌的房子排列整齊,一眼望去,整片廢城甚是壯觀。

我們沿著主路行駛,在兩旁破敗的房子上偶見老舊年代特定的標語,一陣風吹過,揚起一卷風沙,那些標語在沙塵中更顯滄桑。

我的思緒隨風沙亂飛,問:“莫弗的實驗做得怎樣?”

江安娜荒爾一笑:“別著急,到了那里,你就會知道?!比缓?,她開始講述家鄉留給她的家族回憶,仿佛漂泊已久的種子終于回到了屬于自己的故土。而我,悲哀于沒有這樣的故土。我記憶中的人生都是在貨船上度過的。

離開遺址后,我們一路向北。窗外的戈壁灘荒涼無堪,怪異鱗響的土丘矗立在荒漠之上,連綿起伏。那些盤旋在半空呼嘯的風,裹挾著飛沙,如斧頭般劈砍著土林群。若不是沒穿外出服,我還真以為自己仍在火星上,眼前那礫石遍布的地表、交錯縱橫的干枯溝壑,都令我仿佛置身于火星的熟悉與孤寂中。

稀土元素的供應工廠建在一個山坡上。周東青帶隊往上走時,腦海里蹦出的一句話卻是:生活就像一個山坡。他希望爬這坡能一路登峰,千萬別被迫走下坡路,因為,上坡很慢,下坡卻很快。

廠長熱情接待了他們。在一陣寒喧后,調查組員們開始對工廠的稀土礦進行抽查,周東青則在廠長的陪同下參觀。來之前,周東青做足了功課,大概清楚稀土礦的整個生產工藝。從粉碎礦石、選出稀土精礦,到酸、堿、火法三條生產線,再到氧化、落取、轉型、生產出各類氧化物,最后變為某種金屬材料,每一步都要經過繁復的環節。他不明白,在這樣的情況下,金屬里的反光物質—那些具有非洲肺魚特性的微生物,是如何存活的?他有些懷疑,那是在金屬生成后才被植入,但感覺還是玄而又玄。

周東青把可能提供稀土元素的工廠都翻遍了,這次來的是最后一家。他看著正在忙碌的組員們,預感也將撲空。他覺得自己的思路可能錯了,這樣查下去無異于大海撈針。稀土礦的工序雖多,但也不是不可能通過私人作坊來操作,如果有人蓄意謀劃一場墜船事故,那必然會選擇更隱蔽的方式,而不會通過正常的供應鏈。想到這,他心情沮喪。

不一會兒,抽查結果出來了,如周東青所料,沒有與私家飛船零部件匹配的原材料。周東青仿若從山頂被人趕下來,不得不又走了下坡路。

從工廠出來時,夜幕低垂。下坡途中,周東青張望不遠處的工業園區,見那些工廠大型設備的支管,如同古樹穿過樓宇的枝葉,在黑夜里給人一種繁盛的幻覺。

那些設備……周東青回想剛才參觀時的情景,再聯想到私人作坊,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他吩咐副組長,從明天開始,搜索近年來購入稀土礦生產設備的買家,哪怕是購買了設備的某一部分,也要細查。

副組長應著,拖著疲憊的步子。他們走上了一段平路。

周東青轉頭再向山坡望去。幽暗的氣氛中,工廠轟隆隆的聲音,還在他耳邊回蕩。

我對莫弗實驗的印象仍停留在我們身處火星那會兒。我記得他說過,鈰族菌只要脫離了火星環境,就無法培養成形,他始終沒找到原因。但他發現,鈰族菌越在低溫環境,繁殖越快。在地球上,生物采礦中應用的微生物是長時間生存的生命體,很多已經生存了三十多億年,這類微生物能夠適應復雜乃至惡劣的環境,包括高溫、高壓、高鹽、高酸環境……它們還可以依靠硫黃等化合物維生,在正常的新陳代謝中對礦石進行凈化與提煉。當時,莫弗給我舉了幾個例子,比如 , 一些微生物能吞進礦石中的化合物,排出金屬;也有一些微生物的排泄物中就含有金屬或煤炭 , 通過簡單的過濾便可提取……他還說 , 通常情況下 , 在高溫環境下生存的微生物采礦能力相對較強,因為高溫能加速代謝 , 因此他最想不通的是,鐘族菌是如何在低溫下實現加速代謝的。

基于他告訴我的這些信息 , 我一直以為他回地球搞實驗不會有什么突破 , 便很有信心地說服他回火星。我心想,等鈰族菌重新培養進入良性循環后,他再想離開就離開吧,無論如何,這次我都得帶他回去。

到了目的地,我看見一棟房屋如在蒼茫中長出來的駱駝刺,孤獨地矗立在風蝕的凹地中,那窗戶透出的星點燈光透出頑強的生命力。走進去后,我發現里面還有其他研究人員,而實驗設備遠比我預料的高端和齊全。我正想問江安娜這是怎么回事 , 莫弗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 , 見了我不驚不喜 , 只淡淡問候了一句:“哺,你來了?!?/p>

我覺得他好像早知道我要來,和江安娜對視了一眼,不知說什么好。

江安娜倒是歡喜地把我推上前,對莫弗說:“帶他去看看你的最新成果?!?/p>

莫弗不動聲色,轉身往里走。我跟上他,轉向負樓層,在進入無菌室前,換了套隔離服。

“鈰族菌的培養條件要求高,暴露在其他地方不容易存活?!蹦ブ比胫黝},“但在地球這片土地上,我卻成功培養了它,這聽上去是不是天方夜譚?”

我重重點頭道:“你真實現了?”“對,我不僅實現了它的存活,還改變了它的采礦方式?!蹦ルS手拿過一個培養皿,認真解釋起來,“根據生物對采礦過程調控的程度,一般分為生物控制采礦和生物誘導采礦。生物誘導采礦是生物體通過代謝活動改變局部微環境的物理化學因素,創造出有利于礦物沉淀的條件而引起的礦化。鈰族菌在火星就是通過誘導采礦的方式實現礦物轉化的。但我在對它們進行改良后,它們在地球上就變成了生物控制采礦,也就是說,在它體內有機大分子和細胞的共同調控下,它可以將攝入的陽離子與陰離子反應,得到具有高級結構的礦物。所以,現在只要將改良后的它植入巖層,它就不需要再靠微環境生存,而是依靠‘吃,陽離子存活,‘吃,得越多,繁殖越快,產礦也就又多又快?!?/p>

“你的意思是,以前我們把目標放在創造環境來培養鈰族菌,如今它們根本就不需要環境來維持了?”我無法想象這種脫離了環境制約的存活機制。

“不完全是?!蹦プ旖且绯錾儆械男σ?,“火星上的環境條件,比如溫度、濕度、大氣層成分等,都可以通過人工實現,唯獨培養的土壤難尋。我以前的思維局限于如何創造條件去培養鈰族菌,思路轉變后,才知道將鈰族菌的基因稍作修改,對環境的要求就不再那么苛刻,相當于鈰族菌的自身條件和環境條件雙方各退一步,成功就變得簡單多了。目前,改良后的鈰族菌對環境的要求不再那么高,但該需要的基礎條件還是得有,比如土壤。這里的土壤,無疑讓紅崖成為培養它們的天然場地?!?/p>

“這話怎么講?”

江安娜接過我的問題:“紅崖這片土地經過多年沉積,地層、巖性、巖相、厚度等都發生了難以預測的變化,與火星那片土地一樣,可以讓鈰族菌生存下去?!?/p>

我想起貨船墜落時的火星洼地,巖層中摻雜著半貓糊狀的物質,意外“激活”了肥料中的鈰族菌,便問:“這才是選擇紅崖的關鍵因素,對吧?”

“這是我們事先沒想到的?!苯材嚷柭柤?,“因為是家鄉,我才首先想到這里,而事 實證明,地質環境對鈰族菌的影響非常明顯?!彼f著,打開四面的窗簾,“它們也需要一個看似火星的‘家?!?/p>

從圓形房間的四周望出去,那是與火星相似的夜景。我有些驚淀,聽她繼續說:“火星的天空常呈黃褐色,黎明黃昏時呈紅色,日落后呈藍色,與地球天空的顏色相反。而我們這里窗玻璃反射的光,可以讓外面的天空看起來和火星一樣。這樣鈰族菌看見的世界,似乎就還是火星?!?/p>

我越聽越迷糊:“鈰族菌,還需要看見?”

“當然,莫弗將它們帶去不同的地方,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發現,如果營造與火星一樣的環境,更能促進它們存活?!?/p>

莫弗走到我身邊,補充道:“這叫生物的情景感知,和我們人類一樣,在熟悉的環境中,生物會觸景生情,會更有存活的念想?!?/p>

“可它們不是人?!?/p>

“可它們能感知?!蹦⑴囵B皿放在我手心, “任何動植物都能感知環境變化,而且它們的感知能力超乎想象?!?/p>

我尷尬地盯著培養皿,看不見里面有什么東西,也感知不到任何異常。我能明白的是,基于地質環境這一重要因素,莫弗在紅崖培養出改良后的鈰族菌,實現了他具有階段性意義的成功。

“祝賀你?!蔽覍⑴囵B皿還給他,欲言又止,最終說出此行的目的,“火星上的礦區遇到了一點麻煩,這次我來是想……”

“那事我們聽說了?!苯材却驍辔业脑?,“皮亞思,你來得正好,我們也有事要跟你商量?!?/p>

“哦?”

“我們不打算再回火星?!彼叩酱扒?,望向星空,瞳孔里是深幽的黑夜,“我們都不想再受制于凱文,打算合伙成立新公司?!?/p>

我一驚,她這想法在此前從未透露,突然說出來,令我有點措手不及?!澳銈円约航洜I生物采礦?”

“不,我們要經營的是—鈰族菌?!?/p>

“賣礦才賺錢,賣微生物能賺個什么呀?”我對她和莫弗這兩個從未經過商的人感到愕然。

“出其不意才是成功的捷徑,這不是你對凱文說的嗎?”江安娜反問我。

我無話可說。雖然我倆分開的時間不長,但我總覺得她在某些方面變了。如果不是這次我因火星礦難一事而來,我甚至懷疑她會瞞著我做這件事,進而和莫弗成為合作伙伴,或是—戀人?

我不悅道:“這么說來,我們需要鈰族菌采礦,從現在開始,只能向你們購買?”我竟有些后悔當初阻止凱文找人研究鈰族菌,更后悔在礦區內集中培養鈰族菌,把所有雞蛋都放在了一個籃子里。

“對,你只能向我們購買,”莫弗的語氣變得激昂,“我們買斷了鈰族菌的所有研發權?!?/p>

江安娜扯了扯我的衣袖:“喂,皮亞思,別去火星了,我們在地球也能干出一番事業。希望你加入?!?/p>

“我這輩子除了和礦打交道 , 沒干過其他事?!?/p>

“鈰族菌和礦有關 , 你也是在和礦打交道?!苯材壤w細的手攀上我的胳膊 , 以撒嬌的姿勢挽住我 , “就算你不答應 , 我也要把你的名字寫在合約里?!?/p>

“讓我想想?!蔽也蛔匀坏赝崎_她的手 , 退到落地窗前。身后 , 弧形玻璃窗扭曲的夜空 , 像一面深不見底的鏡子 , 將我們三人的身影都映襯在了里面。

那時 , 我還未意識到 , 在星際工業競爭中 , 掌握原材料只是一種優勢 , 掌握核心技術才是關鍵。

那個人來了 , 雙手緊捧著水杯 , 每隔5秒鐘就喝一口 , 目光盡量避開與調查員的目光撞上。

周東青見那人的第一眼 , 就感覺他不是他們要找的人。他頭發稀少 , 雜亂地貼著頭皮,兩眼無光,眼袋又黑又重 , 鼻唇之間有一層淺黑的胡橙 , 讓整張臉看起來更顯蒼老。他穿著嶄新的衣服 , 名貴的布料卻掩蓋不了他自身的迂憨與寒慘。很有可能 , 他原本就是一個窮酸的人 , 因某事發了一筆橫財 , 于是開始從外表“包裝”自己 , 卻難以“包裝”出與之匹配的氣場。

從調查組搜查的情況來看 , 那人在半年前購買了稀土礦設備 , 最為可疑。資料顯示 , 他是某公司采購部負責人 , 但在去實地調查前 ,僅僅通過交談 , 就可判定他是個冒牌貨。關于公司和采購的情況 , 他一概不知。他說他只認識采購部的人 , 然后提供了一個人名。

第二個人來了。他端端正正坐著 , 與調查員談笑風生 , 像是多年的老熟人。他頭發梳成三七分 , 歸順在應該歸順的地方 , 面容棱角分明 , 精雕過似的 , 屬于整形后那種被大眾喜歡的臉。他衣冠整潔 , 紐扣扣得嚴嚴實實 , 衣領高高抵在喉結處 , 讓自己與其他人保持著親而不近的距離 , 熟練地應對著調查員的每一個問題。

周東青覺得 , 他談不上狡猾 , 卻算得上油滑。調查員得用比上個人更多的時間 , 才能從他嘴里套出一點信息。

經過四輪交談 , 第二個人才慢吞吞地吐露 , 他確實是以第一個人的名義購買了設備 , 不是為自己所在的公司購買 , 而是幫別人購買。這里的別人 , 就是調查組要找的第三個人。

副組長立即聯系了第三個人 , 要求他過來一趟。周東青擺擺手說:“不 , 我們過去?!?/p>

第二天 , 他們就趕往了內蒙古 , 那里有地球上公認的最大的稀土礦。第三個人的“作坊”就在那里。

據說那里曾是一片隆起的山地丘陵 , 經過近百年的開采 , 原本的山變成了巨大的坑。周東青在飛機上俯酸 , 覺得那些坑像誰在大地擱下的指印。有的坑擴散開來 , 與相近的指印相連 , 變成蝴蝶翅膀般的連環;還有的坑形狀不一 , 顏色比周圍稍深 , 像大地的一塊傷疤。

離第三個人的定位近了 , 飛機下降 , 漸漸能看見指印中的指紋。那些螺旋狀的礦坑道路 , 一圈又一圈地鉆向大地深處 , 無聲無息地展示著人類曾經的活動痕跡。

從坑的上空飛過,再越過一座小沙丘,便看見一處低矮的廠房與定位的紅點重合。

周東青帶隊走向廠房,迎面而來一人,身材壯實,顏面扁平,瞇縫眼、高額骨,穿著一雙黑皮靴,很是精神。

他便是調查組要找的第三個人。

我父親曾說:“生活就是一堆選擇,既然做了選擇,那就是最好的選擇,因為我們遲早都會走到那一步?!?/p>

在江安娜的說服下,我最終加入了她和莫弗的生物公司,但也沒離開凱文的公司。我起初想對他們雙方都保密,后來一想,他們一方公司正起步,另一方公司正落難,其實雙方都很需要對方,我何不在里面做一些穿針引線的工作,如果兩家公司都發展起來,最 大的受益者不就是我?于是,在我的協調下,兩家公司果然很快就建立起良好的合作關系,凱文對江安娜和莫弗的態度也變得極好。在利益的驅使下,他們曾經互相排斥,而又在利益的驅使下,他們變成了目標一致的好友。他們還是他們,但有些規則不經意間就將他們的身份進行了轉變,像鈰族菌轉化礦物一樣,極其微妙。

我大部分時間是在火星,因為不愿把自己發現的“處女地”拱手讓給凱文,又因更熟悉礦區的工作。我和凱文一樣,前半生都耗在與礦打交道上,若是對未來押賭注,我們永遠都只會選擇自己所熟悉的,而非冒險去干其他。所以,我不得不和江安娜繼續異地戀,莫弗的工作離不開她。

漸漸地,我對他倆的關系產生了不安,可能是對他倆合伙一事未提前告訴我而一直耿耿于懷吧。有時我想,若不是他們貸款購置了那些高端設備,雇用了那些研究員,可能就不會拉我入伙了,因為他們知道,僅靠他倆的經營能力,是打不開生物公司的局面的,而我是他

們撬開市場的唯一選擇。

有了改良的鈰族菌,凱文在火星上的礦區重新建立起來。在那之前,他找了一支地質隊伍,對火星巖層進行了更深入的勘查,又對即將開采的區域進行了更詳盡的地質評估。他絕不容許再發生類似的礦難。我對他說,礦難這事本身是負面的,但發生在火星,算一件好事,因為那樣我們就知道了火星地質的“禁區”,對后期開發資源環境有很大幫助。他表示認同。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和慘痛教訓,這一回,生物采礦的效益更加明顯。那一片紅紅火火的開礦場面,很快就掃去了礦難的陰靈,源源不斷的資金流入,也很快讓人遺忘了礦難的哀協。當然,遺忘是人類的天性,在某些深重的事件上,集體遺忘更是大家所擅長的。

為了不讓自己遺忘,那段時間,我從高空監管礦區時總在想,也許若干年后,我眼下這熱火朝天的場面,會成為火星資源開采史中的一段佳話,成為這個星球的時代見證,而這片“廢遍”,亦會成為火星上人們瞻仰的一處圣地。

鈰族菌采礦的效率越來越高,品質也越來越好,凱文的公司不僅很快回本,彌補了礦難的損失,且一夜之間享譽火星。礦難之前,凱文享受的是一時的奢華生活,而現在,他幾乎壟斷了火星的稀土“金礦”,真正實現了名利雙收,成為行業內的寵兒。

說到這,我有必要簡述一下那些年太空礦業的基本情況,這有助于理解凱文為什么會成為寵兒,以及后來莫弗為什么會取代他。

六十多年前,太空采礦技術的成熟促使太空礦業興起。一些大型集團規劃了十年目標:一方面從太空中開采資源,運回地球;另一方面利用太空資源供應宇宙飛船和衛星的需求。不到十年,這個目標便實現了。

太空礦業的發展是太空大開發宏圖中的重要一環,其快速嶇起直接推進了火星基地建設。在后面的二十多年里,億萬人被轉移到火星,形成了建設的熱潮。由于對資源的需求量極大,當時有近三分之一的人都從事著太空采礦工作,既有在星球上就地取材的,也有去小行星開采或直接捕獲它們的。無論哪一種方式,最終都帶來了各方面的好處:除了從資本市場刺激了經濟的復蘇,還極大減輕了地球環境的負擔,更重要的是豐富了航天工程所需的材料,節省了基地建造和維護的成本。因此,太空礦業被譽為“能讓太空事業永久發展的唯一途徑”。

有了這一定義,在隨后的三十年里,太空礦產資源運回地球的越來越少,大部分都投入了火星建設。但因各利益集團爭奪資源,互相牽制,內亂叢生,火星建設逐漸放緩。后來,又隨著空間地緣政治博奕的加劇,星際經濟遭到多方面的沖擊,太空礦業資源總需求迅速萎縮,火星上的千座礦山一度關停,資源供應鏈脆弱性凸顯,太空礦業結構也呈現分化,其中只有與新能源、新材料、高端裝備相關的礦產供應和消費保持了平穩。

為了應對蕭條的經濟,礦業巨頭們想盡辦法創新技術,加速布局戰略性新興礦業。然而,無論太空采礦技術如何創新,依然是以地球采礦技術為基礎的,主要是等離子體技術、智能操縱技術、超鏈接遙控技術、生物采礦技術等。前三種技術比較常用,也是太空采礦技術研究的重點方向,因為實現機械化、自動化、數字化和智能化是容易控制的;而后面一種生物采礦,盡管成本低,比較環保,但采礦速度慢,再加上對微生物的培養和利用不易操作,這就限制了它的發展。畢竟,技術跟不上大開發的節奏,就只能被人類嫌棄甚至淘汰,時間永遠都不會停下來等誰。

在這樣的行業背景下,凱文公司的出現無疑打破了資源供應鏈的僵局,引起了整個產業的注意。誰都沒想到,在火星南半球的荒涼之地,他能利用生物采礦技術提供質量兼優的類氟碳鈰礦。因此,除了接連不斷的訂單,凱文也迎來了一批批意向合作者、技術交流者和采訪者……

在接腫而來的金錢和名譽中,凱文因對太空礦業的“杰出貢獻”,站上了一個又一個領獎臺,也吸引來了更多資本。他不顧我的反對,接受了那些資本,不斷壯大公司,擴充采礦范圍,以此獲取更多的資源和名利。

如今回頭再看,那應該就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

作坊雖小,五臟俱全。周東青跟著第三個人剛走進去,就被一股刺鼻的味嗆得退了出來。第三個人嘿嘿地笑了。稀土礦設備把作坊塞得滿滿當當,連縫隙里的空氣也被噪音和粉塵塞滿了。

第三個人轉頭把他們帶到一處指印旁,指著下方螺旋狀的礦路,老老實實地交代,設備是第二個人免費送給他的,交換的條件是幫某人提煉稀土礦,變為某種金屬材料。他說,他沒見過第二個人,是某人直接來找的他,當時載了一車密封箱,將箱里的液體灑向這片礦區。他起初不知道某人的意圖,直到看見有液體的地方都生出稀土礦來,才明白某人是在進行生物采礦。

他說那太神奇了,稀土的開采難度大,能高效地將它們從礦區轉化出來,真是大開眼界。他不清楚某人用的是什么方法,也不好多問,因為某人戴著口罩、墨鏡和帽子,不和他多說一句閑話。在某人的要求下,他安排機器礦工在液體灑過的地方收集礦物,然后帶回作坊粉碎,選出稀土精礦,生產出某人指定需要的金屬材料。

第三個人嘆嘆不休地說著,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傾訴對象,可以將憋在心里的秘密一吐為快。雖然他說不出第四個人的名字和樣貌,但周東青得到了一條重要信息:生物采礦。終于出現的“生物”二字,讓他立即聯想到非洲肺魚般怪異的微生物。他不禁為之一振。

隨后,第三個人又告訴他們,最終來“提貨”的不是某人,而是另一個人,他依然對對方的情況一無所知,只是根據“提貨”的對接信號,便將產出的那一批金屬材料給了對方。

第四個人和第五個人的線索就在這里斷掉了。周東青問后來他們有沒有再來,第三個人答沒有,他以為他們會再來,畢竟為此送了他一套價格不菲的設備,可怪就怪在,他們再也沒來。周東青又問,還有沒有那種生物采出的礦,第三個人搖頭說,他們收拾得一干二凈。

周東青繼續問:“以你在這行業的經驗,哪些生物可以用于采稀土礦?”第三個人把所有生物背了一遍,最后說:“我所知道的這些,都不足以混合了水灑在礦區就能采礦,那人使用的一定是一種新型生物,市面上絕對沒有?!?/p>

周東青謝過他,沿著螺旋礦路往下走。與礦區的尺度相比,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螞蟻,正在十字路口徘徊,又或像地球體內的微生物,在盡職盡責地發揮作用,調節著地球與人類之間的平衡狀態。

作為礦產從業者的我和凱文,認為一切方法和手段都是為了采礦,始終沒看清楚的一件事是,生物采礦的核心不在礦,而在生物。所以從一開始,我倆就低估了鈰族菌,低估了莫弟和他的公司。

如果那次我能在紅崖有所警覺,也許會早一點從凱文的公司抽身,及時化解凱文和江安娜的矛盾,就能避免后面的事情。但是,沒有如果。

那次是我到紅崖,準備向江安娜求婚。凱文的飛黃騰達,也讓我積累了不少財富,因此我感到求婚的時機到了,打算回地球定居,結束異地戀的折磨。另外,也因為我察覺到了這段感情的搖搖欲墜,希望亡羊補牢。

日落前,我約江安娜到紅崖一塊舒適的平地,臨時安置了一臺最好最貴的民用天文望遠鏡,想在星空的見證下向她求婚。我會指著夜空的某顆星星告訴她:“看,那是火星,我們在地球的火星上看天上的火星,當藍色的夜墜落在世界時,紅色將發出摧豫的星光,那便是我的鉆戒與真心?!?/p>

不幸的是,我從日落等到深夜,銀河都不再閃爍時,江安娜才遲遲到來。

“對不起,我來得太晚了,莫弗的實驗需要一些數據……”她膘了一眼天文望遠鏡,并沒表現出我預想的那種驚喜。

“你看上去很疲憊?!蔽彝蝗徊恢勒f什么。

“最近很累,但今天鈰族菌研究的突破,讓辛苦都變得值得?!彼e起雙手,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到天文望遠鏡旁邊坐下,和它朝著一個方向的星空跳望。

我與她并肩而坐。浩繭的星空恍如夢境。

“鈰族菌有什么好消息?”我將目光拉回到她的側臉。

“鈰族菌不僅可以在地球上采礦,還可以優化環境了?!彼痣p腿,上半身朝后仰,面孔迎向星空,“鈰族菌由誘導采礦變為控制采礦后,在產生礦物的同時,自身結構也發生了變化。它會對周圍環境進行響應,形成‘鈰族菌—環境—次生礦物,的良性關聯,既能改造環境,還將為氣候的研究提供一條新的信息渠道?!?/p>

“那它轉化出來的,還是類氟碳鈰礦嗎?”

“是的,但具體結構會和火星轉化的類氣碳鐘礦有所不同?!?/p>

“是否可以理解成,屬于類氟碳鈰礦的一個大體系?”

“沒錯,類氟碳鈰礦和地球上的氣碳鐘礦也不完全相同,可它們含有的主要的鐘族稀土元素是相同的,這就能夠保證用它們制作出的超合金相差不大,依然是飛船、導彈、發動機、防輻射線外殼、耐熱機械等的重要零件?!?/p>

“真的?”最終驚喜的人變成了我。

“真的。莫弗通過多次實驗已經證實,接下來我們就要投入生產,今天正好把這事告訴你?!彼樕系钠>胍粧叨?,轉頭盯著我,“皮亞思,我們不是在火星發現了‘金礦,而是在地球創造了‘金礦菌!”

“這真是個好消息!”我覺得此時的氛圍可以實施這晚的計劃了,正準備開口求婚,卻見她站起來,望向星空,問:“皮亞思,你有沒有想過,鈰族菌會給我們帶來什么?”

“讓我們擁有更多的財富?!?/p>

“不,我不是說我和你,是說會給人類帶來什么?會改變什么?”

我認真想了想:“如果鈰族菌的作用不僅限于火星,而是可以應用于地球的話,那將大幅度提升稀土資源的數量。這些年,太 空礦業之所以發展得快,是因為需要保護地球環境,縮減或禁止礦業生產對地球的污染。生物采礦本身很環保,最大的缺點就是效率低,但鈰族菌彌補了這一缺點,還能優化環境,那必然會被大量用于地球采礦,畢竟,除了火星本土對礦產資源的需求外,要滿足其他地方的需求,在火星上采礦的成本還是遠遠大于地球?!?/p>

“沒錯,一旦我們成功,改變的將是整個太空礦產資源的格局!”江安娜指著望遠鏡,“它們為了探索星空,每成功邁出一小步,就讓人類目光窮極之處近了幾光年;我們為了探索資源,每成功邁出一小步,就會助推太空工業跨越一大步,甚至提早實現太空移民。今天下午,我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偉大?!?/p>

我感受到了她的激動,起身抱住她:“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選擇紅崖了。家鄉也好,雅丹地貌也好,沉積地質也好,最主要的還是,紅崖本身就是礦產資源的聚寶盆?!?/p>

她把頭埋進我的懷里,片刻,又高高昂起:“在我太爺爺和爺爺那個年代,礦業開發是青海經濟發展的支柱產業,到了我爸爸那個年代,變成了多元化產業融合,礦業不再獨樹一幟,我父親因此失去了工作,后來干苦力造成下半身癱瘓,郁郁而終。我繼承了父親的專業,成為家族第四代探礦者,一直想為他和這片土地做點什么?,F在,我終于知道我能做什么了?!?/p>

“用鈰族菌采礦嗎?”

“對。我相信鈰族菌的出現和后續改良,可以建立起一個良好的礦業新秩序?!彼岩恢皇址旁谖业哪橆a上,輕柔而有力地捧著,“就讓我們的新生活從紅崖開始吧!”

她手心的熱度讓夜變得溫暖。我忍不住輕吻她,自然而然地道出了這晚的目的。她沒有半點猶豫就答應了。

這晚的星空,見證了我此生最幸福的一刻。

此后幾天,我腦海里的思緒不斷翻騰,幻想著鈰族菌轉化的“工業黃金”對各行各業的沖擊,幻想著莫弗的公司站在太空礦業食物鏈的頂端,我們一夜間都成了新興產業的首富,我和江安娜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鈰族菌,一種在火星變異又被帶回地球改良的奇妙微生物,讓我以最快的速度擁有了財富、藍圖……還有家。

紅崖,成為周東青的下一個目標。

他覺得已經沒必要再去尋找第四個人,第五個人,第六個人……不管中間出現了多少人,最終的指向都是那種微生物。他搜尋了整個生物采礦市場,如第三個人所言,沒有與類似非洲肺魚的微生物一致的,那么他就反推,誰擁有或造就了那種微生物,誰就是密謀的幕后黑手。顯而易見,那神奇的微生物在進行采礦后,融入了礦物,在經歷中間提煉的環節時,它們中的一些幸運地存活下來,成 為金屬材料里的一部分。后來,那些金屬被制成飛船的零部件,又被第 N 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換到了私家飛船上。如此,只要金屬里的微生物蘇醒,就必然會讓飛船部分功能失常,導致墜船。

盡管市場售賣的微生物沒有與反光物質中的微生物一模一樣的,但專家們通過蛋白編碼基因,找到了與之關聯最近的一種微生物。周東青得知了它的名字:鈰族菌。

鈰族菌的研發和生產基地均在紅崖。周東青了解到,在墜船事故前不久,紅崖的基地剛發生了一場爆炸。如果這兩件事有關系,他覺得幕后黑手甚至精準算出了微生物蘇醒的時間,這樣才造成了先爆炸,再墜船。

在調查兩起事故死亡人員之間是否存在關聯時,周東青飛往了紅崖,想去爆炸現場看一看。至于看什么,他也不知道。而其他專家,也將在此后不久到達紅崖,與基地的研發區取得聯系,就地實驗鈰族菌能否被改造成反光物質中的微生物。如果他們成功了,就可以證明人為因素在墜船事故里起了重要作用,但也不能完全證明,因為說不定,那些微生物是自己“跑”進去的呢?除此之外,如果能通過這件事發現一種全新的微生物,專家們的收獲才是巨大的,這也是讓他們興奮地去往紅崖的主要動力。

飛機降落在爆炸現場附近 , 周東青的雙腳落在戈壁灘上,一股冷風呼嘯著吹來,嗆了他一口氣。在他面前,幾棟被炸得裂開的建筑,凄涼地站立在風沙中,極目望去,世界蒼蒼茫茫,灰白斑駁。臨近的生產基地都停工了,四 周雖渺無人煙,但周東青能想象到昔日這里熱火朝天的工作情景。他繞著爆炸現場走了一圈,邊走邊思索,是怎樣一位天才在這里研發出了那種神奇的微生物?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他預測到自己這樣的結局了嗎?

又起風了。不知從哪里游式而來的風裹住了周東青,然后又隱沒在遠方未知的山賴?;彝煌坏奶斓亻g , 蒼涼而鼠氯 , 遠山冷峻而柔和,昭然若揭的真相仿佛就藏在遠近之間。

探礦其實就是一項賭博事業。我忘了這話是誰說的,覺得不完全對,但也不無道理。有人做過統計,如果你有一百個找礦靶區,成功找到礦的概率只有23.2%。鈰族菌的出現,無疑增大了這個概率,倒不是說它可以探礦,而是因為它能高效率地轉化礦物,大大縮減了賭博的成本。

凱文最明智的決策是一開始就買下了火星南半球的所有礦權,在那樣一個大靶區內,他成功的概率是100%;但他最不明智的決策是把這100%成功率的賭注全押在了鈰族菌上。他應該沒想到某一天他會失去鈰族菌—我也沒想到。所以,任何一項事業都是一場賭博。

江安娜告訴我將終止給凱文供應鈰族菌的那天,我剛好買了一艘貨艦(兼顧了貨船功能的舒適型霸王級飛船)。我想,積累了那么多財富,也該圓圓自己的夢了。我一直向往有一艘那樣的船,如果以后有可能,我還是想單獨經營一家貨運公司,干回老本行。

我很高興地去了紅崖,想告訴江安娜這件事,給她一個驚喜。她卻把我帶到莫弗面前,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他們將終止與凱文的合作。

“你做什么事都不與我商量?!蔽液苌鷼?,覺得作為未婚妻的她倒與莫弗更加親密。

“你的雙重身份比較特殊,有些決定我們不方便提前告訴你?!蹦ダ淅涞卣f。

“那你們就是不信任我!”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名義上在生物公司,實則是在幫凱文打理火星的事。

江安娜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寬慰道:“皮亞思,我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想讓凱文再占我們的便宜。你想想,從你邀請他入伙以來,他反客為主,做事蠻橫不講理,反倒成了我們的主導者。若不是因為你,我真不想和他打交道。如今,他靠我們提供的鈰族菌已經成為數一數二的礦業大享,而我們呢,遠遠在他之下。上個月,他借著你的情義,又來向我們壓價,莫弗氣壞了,所以我們才決定終止與他的合作?!?/p>

我聽出她話里有點埋怨我的意思,嘆口氣說:“我留在凱文的公司,就是因為不服氣他霸占了我們的成果。安娜,我們才是鈰族菌的發現者,雖然當初邀請他加入是逼不得已,但我不想失去一個翻身的機會,也希望你跟著我能夠幸福。所以,你們離開他的公司后,我就更不能離開了,我們最初的心血可都在火星那片礦區!”

“我懂。這也是我寧可相隔兩地思念你,也從來沒要求你離開凱文的原因?!苯材确砰_我的手,轉而看向莫弗,“我們一直在等一個時機,現在它到了。從這半年的市場結構來看,鈰族菌在地球的銷售份額越來越大,它正在加速取代礦工的地位 , 預計未來會徹底顛覆礦業市場的格局。我們將會有更多的合作伙伴 , 完全不再需要依靠凱文?!?/p>

莫弗也附和:“凱文以為我們必須靠他才能實現價值,實際上一直是他依附于我們。我研究的鈰族菌三代被允許直接應用于地球的礦業后 , 已經供不應求 , 再也沒有與他合作的必要!”

我知道,莫弗靠著他的專業,實現了他的夢想。記得當初他就確信 , 鈰族菌是一個史無前例的發現 , 其貢獻程度絕不亞于火星綠洲工程。的確如此。

按理 , 我們都圓了夢 , 應該皆大歡喜 , 但人性的自私、貪夢、妒忌、恐懼 , 帶來了很多不確定性。任何新生事物的發展都是這樣 , 存在新和舊的矛盾 , 形成曲折的斗爭 , 結果便是新的替代了舊的 , 升級為某種支配。

凱文失去了自己的支配權 , 業績瞬間慘淡。沒有了鈰族菌 , 火星的礦區只能停工 , 就算他能找到其他渠道購買鈰族菌 , 或以其他方式替代鈰族菌,那也是暫時的。他慌張地找到我,要我去協調這事,我說我得走了,在他的壓榨和光環之下,我受夠了。他氣急敗壞,用很多臟話罵我,見我去意已決,最后撲通跪下,求我不要離開。

“皮亞思,只要你說服他們繼續供應鈰族菌,我愿意把我那部分收益全部給你?!彼ё∥业囊粭l腿,全然沒了平時的囂張。

“我想擁有的已經夠了,我是個知足常樂的人?!蔽以噲D推開他,但沒成功。

“知足常樂?呵呵……”他冷笑道,“如果知足常樂,你會腳踏兩只船?是不是你故意與他們設計來打壓我?”

“既然我是腳踏兩只船,為什么要自毀一只船?我不傻?!彼@句話倒提醒了我,有可能是江安娜和莫弗一開始就設計了他。起初他們以友好的方式與他共贏,讓他放松警惕,等到他越來越依附于他們時,他們就直接斬斷一切,讓他措手不及,且無回生的余地。

“你是不傻,毀了一只船,馬上就抬腿溜去另一只船。你真不傻?!眲P文憤憤道,那副狼狽相與領獎臺上的大享相判若兩人,“只要你不走,我把公司全部給你!”

“我還真不稀罕。如果重新選擇,我寧愿繼續經營貨船。當初我找你獲取采礦權時,最大的心愿不過如此?!?/p>

“皮亞思,我知道你心腸好,既然你想自由,就幫我這最后一次,我再也不會來煩你?!彼暅I俱下,整個身子在我腿上顫抖,讓我很難堪。最后,我妥協了:“這樣吧,我陪你去一趟紅崖,就一次?!?/p>

于是,我和凱文立即動身從火星飛回地球,到了紅崖。江安娜得知我們過來,閉門不見。她遷怒于我:“皮亞思,你怎么老是幫外人!”

“安娜,我也不想,這不是要和他分道揚鑲的最后條件麻,”我輕聲細語,生怕點著她的怒火,“具體怎么談,還看你們?!?/p>

“我不想談,更不想見他,你讓他滾!”屏幕那頭的江安娜讓我想起她第一次發怒的樣子。那次因為凱文的小行星撞擊器毀了她的地質科研區域,她沖到凱文面前,怒不可遏。

我自認為理解她的心情,不再多言,回頭告訴凱文,他們不愿見他,讓他自己想辦法,我得走了。

我不是去別處,還是在紅崖。我準備去紅崖的停泊場區,驗收我的貨艦,等江安娜一閑下來,就駛著貨艦去迎親。

但我怎么也沒想到,我剛離開不久,生物公司就發生了爆炸。我驚恐地趕回去,看見一團團黑煙在紅崖上空升起,將天空染得一片漆暗。一想到江安娜在里面,我急得當即就昏了過去。

等我醒來,整件事已完成初步調查。莫弗在死亡名單里,江安娜卻不在。她徹頭徹尾地消失了,而我的所有積蓄,也不翼而飛。

當調查人員來詢問我時,我第一反應是爆炸由凱文所為,以他的脾性和處境做出那樣的事很正常。但因為爆炸范圍太大,所有監控設備和人為痕跡都被摧毀,沒有證據證明是凱文所為,因此我也不便多說什么。而我滿腦子想的是,江安娜去了哪?

江安娜去了哪里?她現在在什么地方?她為什么不告而別?我那么愛她,信任她,將自己所有的財產交給她打理,她為什么要離開我?難道她答應我的求婚,就為了謀取我的財富?我不相信!

我想起三年前,我們剛確定戀愛關系時,我駕駛破舊的貨船帶她去火星兜風,第一次看見火衛二的她,微弓了背,模仿衛星繞行的小碎步,把我逗得樂不可支……那時的我們,多么幸福??!

如今,我依然愛她。如果說她是攜款潛逃,這里面一定有什么誤會或隱情,我一定會在紅崖等著她回來!

至于凱文,我真不知道他返回火星途中會遭遇墜船,倘若爆炸真是他所為,那他也算遭了報應,雖然我不相信因果報應這種說法,但事已至此,希望他和莫弗都能安息。

好了,我所了解的就是這些。轉了一大圈,我又變成了一個人。人生好像又回到了起點。

呵呵。

紅褐色的大地一望無際,日出的睜光中,灰藍的蒼寫與濃烈的太陽漸次融合,模糊著天際。一輛車行駛在筆直的大道上,墨黑的輪廓像皮影般在天邊挪移,巨幕下的視覺沖擊,顯得這片雅丹戈壁更為雄奇蒼茫。

周東青驅車在紅崖緩行。他想在旅程中把整件事再掙一遍,還想切身感受一下紅崖的與眾不同。

在生物公司三位注冊人員的名單里,他敏銳地挑出了皮亞思,并馬上與當時爆炸事故的調查人取得聯系,反復研究了影像中皮亞思說的那些話,換位猜想著他所述內容的真真假假。然后,他從多方收集的信息中判斷出,皮亞思從頭到尾都在撒謊。最初發現他話里的破綻,是他說第一次到紅崖的場景之時。皮亞思復述江安娜介紹紅崖的內容過于詳盡,引起了周東青的警覺。

也許是皮亞思記憶力好,也許是他常聽江安娜念叨,可在口述中大量地去描述紅崖,總感覺有什么不對勁,像是在故意強調,又像是習慣性地談起。所以,周東青順著這條線索,又找人反復調查了他和江安娜的有關信息,結果和前面調查的一致:皮亞思資料不詳,江安娜查無此人。

皮亞思說江安娜自稱家鄉在青海,可她的出現顯得太突工,只有少許能證實她身份的“信息”,而她的社交范圍好像只固定在皮亞思、凱文和莫弗三人之間,盡管公司注冊和一些地方能見到她的名字,但就走訪的情況而言,生物公司只有少數人聽說過她,真正見過她的沒有一人。周東青便大膽推斷,江安娜的少許“信息”是偽造的,她僅僅是皮亞思憑空杜撰的一個不存在的愛人!

天空蔚藍清澄,汽車駛入柴達木盆地,一陣陣漠風襲來,沙塵飛揚跋息,將車身打得呻呻作響。周東青放慢車速,將思緒拉回整個調查過程。鈰族菌在特定環境下“死而復生”的特性,讓一切變得撲期迷離。副組長曾問他,如果始作倆者真是皮亞思,他是怎么做到的?

周東青答,可以假設,如果沒有江安娜這個人,皮亞思始終是和莫弗聯系緊密的,他完全知道莫弗每一階段的實驗進展。假設莫弗早就研制出那種“死而復生”的鈰族菌,也知道它的危害性,還告訴皮亞思打算銷毀,皮亞思表面同意,暗地里卻偷走了一部分,那時,獨占兩個公司的計劃可能就已在他的腦中形成。

在周東青看來,皮亞思的作案動機很明顯,除掉凱文和莫弗,他就可以支配甚至壟斷地球和火星的礦產資源,獨霸一方。他不能明目張膽地除掉他們,就嫁禍給了江安娜。他編造出一套說辭,用以應對調查,而一個不存在的人和兩個死人,永遠不可能與他對質。生物公司被全部炸毀,一旦人證物證均滅,皮亞思便可以輕松脫身。

這時,西邊的天際線上,一座高聳的石碑闖入周東青的視線。他剎住車,下車向它望去。風沙弱了,太陽呈一個優美的斜度照著大地,將他的影子延伸得很長,長到直達那石碑的盡頭。在生與死轉瞬交替的地方,他仿佛看見皮亞思乘著貨艦,朝著宇宙的盡頭遠航。

是的,周東青想找皮亞思時,已經晚了。皮亞思在配合調查留下那段自述的影像后,將兩個公司交給專業人士經營,在沒被懷疑之前,就飛離了地球。周東青想,他必定是帶著所有積蓄走的,那些隨江安娜失蹤不翼而飛的積蓄,其實是被他巧妙地轉移了,短時間內,他不會回來。等人們把爆炸和墜船的事遺忘,他就會再回到火星和地球,掌管他的資源世界。

石碑在藍天下輪廓分明,用硬朗的線條切割著四周的邊界,頗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味道。周東青條然醒悟,有了最后一個猜測—江安娜是皮亞思的另一個自己。也就是說,皮亞思杜撰的人和事是他內心的一種反射,他的戀人是自己,他的家鄉在青海,他才是那個既經營貨船,又懂探礦知識的人;他不僅想滿足膨脹的欲望,又想依順落葉歸根的初心。

想到這,周東青嘆息一聲。他知道自己的推測并不一定全對,即使對,暫時也不能定皮亞思的罪。但天網恢恢,即使所有真相都被沙塵掩埋,遲早也有揭開的一天;那時,一個完整的故事就將以某種方式流傳下去,或頌揚,或贊美,或鞭批,又或警示。只是可憐了那些長眠于此的人,他們的一切就此消散,只留下直指天空的石碑,以無聲呼應著無聲,以空寂迎合著空寂。

誠然,有寶藏的地方,就有人,有故事,還有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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