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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詩性世界的建構

2024-02-26 17:18陳映銣
壹讀 2024年2期
關鍵詞:白臉詩化詩性

陳映銣

詩學在希臘語中被翻譯為詩藝學,是指與詩歌創作相關的理論研究。詩學不僅僅局限于詩歌這一體式,戲劇創作、小說等文學文本中也在其討論范疇。生命詩學強調文學與生命的內在關聯性,認為文學的本質在于對人和生命的關懷,文學形式不僅是主體生命的擴張和情感外化的生命形式,也是對于生命本體進行審美觀照的物化形式。新時期以來的中國少數民族作家發軔于生命意識,對生命本體進行觀照,創作了眾多富有生命氣息和生命活力的作品,“生命詩學是新時期以來中國少數民族作家文學的本質特征?!币妥迩嗄曜骷姨K鈺琁的中篇小說《老白臉》(載《安徽文學》2023年第9期)講述滇西地區山林中的滇金絲猴守護人蜂猴和年邁的滇金絲猴“老白臉”的故事,作家聚焦原始的生命欲望,關注白雪千里、懸崖之上的生命群體,從其艱苦環境中的生存渴望和生存方式出發,通過凝視和書寫人與動物、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展現了滇西大地蓬勃的生命力,構建了一個生命千姿百態的詩性的世界。

本文在生命詩學的視角下,從敘事語言和結構、自然生態以及精神生態三個方面探討蘇鈺琁《老白臉》中詩性世界的構筑。

一、生命意識的詩化書寫

《老白臉》中蘇鈺琁用詩化的意象、詩化的語言和詩化的抒情方式書寫雪山上熾熱燃燒的生命,“生命詩學的出現,須要生命意識成為創作觀念中最為核心的部分。生命意識指人類對生命存在狀態、生命本體問題及永恒價值的體察、珍視與省思,以及由此引發的對于生命苦難的消釋和超越,對生命自由的渴望與追求?!弊髡叩纳庾R在清新動人、婉約綺麗的描寫中磅礴,是對土生土長的滇西山林中所有動物愛得深沉的蜂猴,是白雪皚皚山林里精靈一樣活蹦亂跳的滇金絲猴們,是可愛憨厚偷吃蜂蜜的母熊和熊崽,是飛過千山卻被毒死伶仃掛在枝頭的戴勝。

蘇鈺琁寫生命意識,不寫激烈的對抗,不寫災難的痛苦,她寫生命的可愛,寫生命的脆弱,寫生命和生命之間的惺惺相惜,正如其筆下皎潔月光下的潺潺溪水一樣,對生命的感悟和思考都化為無言的、詩化的語言和抒情,靜靜地流淌在小說里,為讀者描繪了一幅唯美的生命畫卷,對生命意識的詩化書寫是作者構筑其詩性世界的第一向度。小說和詩歌之區別在于抒情,蘇鈺琁的小說運用了詩化的語言和抒情方式,使其小說充滿了浪漫的氣質。

艾略特在《哈姆雷特和他的問題》中提到戲劇創作中“客觀對應物” 這一理論,該理論的內涵是指通過具體的物象來表達特定或者抽象的思想和感情,小說中主人公和其他角色的感情流露和變化不是通過角色的內心獨白,而是巧妙隱晦地暗含在景色的描寫當中,如寫到蜂猴給兒子娶了媳婦回家之后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氛圍讓他溫馨又滿足,作者放棄大面積刻畫人物心理活動過程,而是轉向風景的描述——“遠處的山一層比一層黑,月輝灑在山肩,藍黑的大幕披在頂上,白里雪山既偉岸,又柔美,像通水村的母親?!狈浜镌缒陠誓?,最疼愛他的爺爺也因為采摘蜂蜜維持生計而跌下懸崖,家庭溫暖是他在大山深處生活的夢寐,也是他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撐,蜂猴追尋的家庭溫暖是親情倫理的紐帶,也是生命最簡單最原始的渴求。享受天倫之樂的蜂猴在那一刻感到月光不再清冷,雪山不再寒冽,通水村不再孤苦,而是像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當蜂猴清晨起床發現老白臉中彈死去,作者將蜂猴巨大的悲愴埋藏靜謐的景物之中——“腳下的土地傳來冰冷,也傳來迷惘,所有雜念都在此刻死去了?!薄耙魂囷L過,柿子樹落下了最后一片葉子?!庇猛恋氐谋浜兔糟笳鞣浜锔星樵慈目萁?,小說的結尾用“最后一片葉子”的落下暗喻死的定局,也象征生命中的無力感??吕章芍卧凇墩撛娀蛩囆g》中提出“藝術之本質即心與物之契合”,認為“藝術中天才的奧秘”在于“自然變為思想,思想變為自然?!弊髡呱朴谶\用這一“天才的奧秘”,將《老白臉》中人物的情感變化與自然景物串聯,交織而生的正是“心與物之契合”的藝術的詩。

作者將人物感情的起伏藏于星月之際,藏于山水之間,藏于天地之中,藏于一樹一葉之間隙,用詩化的意象為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意味和綿長的哀傷。寫趙娣兒害怕殺猴秘密暴露的恐懼——“風輕輕揚起,森林空洞的濤聲一浪又一浪襲來”,“蜂猴身后森森的杉樹影越長越高,扇動著溪水發出風聲,聽起來像是白里雪山在長嘆”;寫蜂猴的最終抉擇——“柿子樹上顯現出清晨的顏色,將要落盡的黃綠葉片上,蒙著一層微微的藍。那種藍非常清冷,是眼睛看到的瞬間就能感受到溫度的藍,帶著霜,帶著和白晝交換命運的決心?!毖┥?、流水、月亮、風和柿子樹,這些無生命的意象恰恰熔鑄了作者強烈的生命意識,它們隱含著與人類情感和生命共存的美感,構成了意蘊悠長的獨特的詩性空間。作者的生命意識還體現在生命本體個性的理想化之中。筆下的老金絲猴老白臉具有“人性”,代替蜂窩煤他媽坐在高堂接受趙娣兒的跪拜;蜂猴下山尋找偷獵人的時候,老白臉擔憂地望著他;和蜂猴同吃同睡,甚至能讀懂蜂猴的眼色,連兒子蜂窩煤也禁不住詫異“老白臉成精啦?”。而主角“滇金絲猴守護者”蜂猴在某種程度上也透露出“神性”的色彩,他的靈魂自由熱烈,世世代代在條件艱苦的山上生存,年輕時以狩獵為生,為了保護滇金絲猴和自然環境甘愿放下心有留戀的獵槍,不為名利也不為錢財,每天都跟猴子打成一片,與其說是滇金絲猴守護者,不如說是白里雪山的守護神。

動物人性化,人物神性化,人性與神性的并行是作者對理想生命形式的美好構想。

除了用詩化的意象和語言書寫生命意識,小說通過敘述以老白臉為代表的動物生命,直視生命的本質。他們生于山林,長于山林,在藤蔓之中穿梭,在陡崖峭壁之間飛躍,在廣博高深的雪山之中自有一番恣意的天地,但人類的貪婪和私欲會使它們死于非命。作者縱然直擊人性之惡的痛點,記錄生命的脆弱,但她仍然相信跨物種之間的真摯情感,在深山之中呼喚生命的平等、尊重和關愛。

二、生命共同體的空間營構

“生命共同體”的具體內涵是指,具有生命特征的物體組成的有機整體,整體之中的各部分共生共存并相互制約?,F代工具的理性統御使得人的欲望像打了催化劑一樣過度膨脹,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日益嚴峻。生命共同體包括了“生命”和“共同體”兩部分,對“生命”的關注和思考是概念的核心,而“共同體”中的“共同”則是落腳點和基本底色。滕尼斯認為“共同體的基本特征是共識”,它是共同體自己的意志,是共同體成員相互之間的、共同的、有約束力的思想信念。因此,共同體中的人類應該享有同一共識——“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命運緊密相連?!碧K鈺琁在小說中通過刻畫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關系,凝眸生命共同體中“共生共享”的生命意識,實現了其詩性世界構建的第二向度。

“生命意識復歸與生命空間建構是生命詩學發生的邏輯起點?!?蘇鈺琁在《老白臉》小說的創作中直面自然生態的發展問題,植根于滇西山林特定的地理條件,設置橫跨三個年代的時間線索,運用現實與回憶交織的敘事方式,營構一個具有厚重時代印記的、但又豐富鮮活的生命共同體空間。作者通過人物之間的回憶和對話,跨越時間的長河進行架構,滇西山林數十年的自然生態和經濟發展模式的變化強烈體現著時代政策對生態環境的影響,蘇鈺琁建立的生命共同體空間不是停留在特定時間的地理空間,它突破了傳統意義上的時空的限制,是歷史的、動態的、延續的,具有時空藝術特征的存在。在人物的回憶和對話中,滇西山林的村民不再以狩獵為生,而是轉換成了可持續發展的經濟模式,作者著眼國家政策支持下的鄉村建設,將片段式的關于白里雪山鄉村變化的敘述串聯起來,從蜂猴爺爺“生存艱苦,靠山吃山”的年代跳躍至“80年代國家委托蜂猴等村民尋找滇金絲猴”,再跨越到“可持續發展”的今天,打破了傳統單一的鄉村改革故事的線性敘述,在回憶和現實的重疊之中,在縱向的時間維度上構建了一個活態的滇西山林。

蘇鈺琁在人與人關系的書寫中,采用了符號化和對照的形式,頗有沈從文式創作的味道。作者將蜂猴所在的鄉村世界和趙娣兒所在的城市世界進行符號化,在“鄉村和城市”兩者的沖突和相互對照中透露出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態。蜂猴所在的鄉村山林類似于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以蜂猴為代表的鄉下人有著至純至善的情感和自然率真的生命品格。即使是對蜂猴頗為妒忌,違法制造土槍,幻想重新狩獵的熊衛民,最后亦和蜂猴冰釋前嫌,放下心中的執念和芥蒂,對山林保持尊重和敬畏;蜂猴、熊衛民一家的家庭氛圍都十分融洽。相反,同樣是出于私心,趙娣兒處心積慮,罔顧法律,開槍殺猴;趙娣兒城里的爸媽對趙娣兒極為冷漠,家庭氣氛達到了冰點。作者透過蜂猴與趙娣兒、熊衛民與趙娣兒兩組人物的對照,指出了鄉村世界對人心靈的凈化,這里的人性盡管顯得些許粗俗和野蠻,卻保留了人性最初的純真善美和原始的健康活力,呈現一種粗獷的、雄健的、勃發的生命形態,作者贊美并向往此種理想健康的人性。不難看出,趙娣兒身上體現著城市世界對人的異化,陰暗、算計、病態,帶給人的壓抑和變形,把趙娣兒的美麗揉碎變成墻上坑坑洼洼丑陋的彈痕。在人與人的比較中,城與鄉的世界構成了鮮明的對比,蘇鈺琁在兩個符號的對照和互見中,呈現了兩種對立的生活方式和人性形態,表達了對鄉村世界中和諧共生的人性與人際關系的贊美,對城市世界中物化、異化的人性缺陷深感遺憾,在橫向空間上為其詩性世界描繪了一幅關于人性思考的側寫。

生命共同體中的“共同”表現為統一性和整體性。人類憑借科技和工業化的力量對自然毫無節制地進行索取,導致人與自然環境、人與自然萬物的關系惡化,修復環境,挽救自然,回到和諧共生的人與自然之關系,是營構生命共同體的必要之舉。這與道家所提倡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整體生態自然觀相契合,亦與儒家“天人合一”“仁民愛物”之說暗暗相通,可見,無論儒或者道,中國古代思想中蘊含著豐富的自然生態倫理智慧,將人與自然看作一個有機整體,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是自古以來便有之的生命觀念。在表達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感情關系時,作者表達了“生命與天地同構”樸素的整體自然觀。蜂猴和老白臉的情感和生命緊緊捆綁在一起,老白臉的去世讓蜂猴心如死灰;蜂窩煤悲觀地認為不準打獵使得山林的動物吃不飽,蜂猴勸解他“傻小子,這山不夠還有那山,山自有把水端平的辦法,你操啥心?!庇圊r花勸丈夫熊衛民放棄不切實際的打獵夢,“獵人只能是過去式,也必須是過去式?!碧K鈺琁筆下的滇西山林體現著人物情感的樸素,思想觀念的單純以及環境的“牧歌性”,蘇鈺琁對滇西山林的凝眸,無聲地滲入她對生命本質的贊美以及“天人合一”的整體自然觀,百里雪山下的一隅,是她對“人與自然契合”的生命形式的無限向往。

三、“詩意棲居”的理想遙寄

現代科技力量沖擊下的社會,自然資源和自然環境逐漸緊張惡化,人與人在社會關系中彼此猜忌和懷疑,現代人的精神世界早已瓦解坍塌,“精神生態”是“生態學”中繼“自然生態”后提出的另一重要概念。關注人的精神生態,對于撫慰人的心靈,重塑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重建人類美好生存的自然家園和精神家園有重要意義。

蘇鈺琁以敏感的觸覺捕捉到人類精神生態的錯位,在小說《老白臉》中,她用人性的對照和老白臉的悲劇表現了人類心靈的扭曲以及精神世界的失衡。在鄉村山林中審視城市文明,蘇鈺琁意識到現代文明不僅會使人類喪失自然家園,而且會使精神家園變得荒蕪一片。在書寫生命意識與自然之美之外,蘇鈺琁還對人類的精神世界進行觀照,她筆下的白里雪山的一切人物,代表性地刻畫了當代人的群像——像熊衛民一樣“違獵之心”隱隱作祟的人,像趙娣兒一樣的為自己的私欲而走火入魔的人,像毒鼠強一樣對自然毫無敬意的人,揭示了欲望包裹之下的搖搖欲墜的精神生態危機。作者毫不避諱地描寫“丑陋”和“遺憾”,她寫趙娣兒姣美外表之下的被異化的心靈,寫被槍聲破壞的幽靜的山林,寫年邁的老白臉安靜地在蜂猴懷里死去。將安靜打破,將美麗撕碎,將美好毀滅,作者有意識地將悲劇呈現給讀者,其在深深淺淺的彈痕背后,在支離破碎的人際之間,深切地召喚著人們關注人類心靈世界,重建人類精神家園,別讓槍聲打破詩意的寧靜。

在“詩意棲居”的理想遙寄中,蘇鈺琁完成了其詩性世界最后的構筑。不像內蒙古的雪山牦牛大草原,也不像湘西鄉村的小橋流水人家,蘇鈺琁的小說,寫滇西山林的自然生命,寫傈僳族生存的掙扎,寫滇金絲猴和人之間的愛,《老白臉》中流動的生命詩學的觀念,為我們呈現了一個風景無比寫意,視野無比開拓的詩性世界。

責任編輯:李惠文? 和麗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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