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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困頓的河流也有詩意

2024-02-28 02:59郭幸
山東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小說時代

郭幸

十月天氣陰沉,時常雨水綿密,間隙不斷漏下已褪去燥熱的光線,心緒明明暗暗,說不清的繁雜與慵懶。收到今年第一期《鐘山》時,我正在返家的途中,隨著耳邊音樂響起,我翻閱著朱輝的新作《萬川歸》,清涼與從容之意漸生,愜意滿滿。這大概也是讀小說的意義所在吧。

朱輝的寫作,一直都在向內勘探,運筆所至,直抵本心,新作《萬川歸》亦是如此。小說的書名由三個主人公萬風和、丁恩川、歸霞中各取一字合成,呈現1960年代出生的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生命成長、奮斗與反省的精神圖景;多線交織,動靜互照,現實、理想與虛無構成的心靈漣漪,于無聲處聽驚雷,也寄予了作家朱輝自己積極介入時代、觸及知識分子等特定群體心靈、牽引人類精神世界的強大野心。

現實主義與在場者

巴赫金曾說:“人的成長帶有另一種性質。他與世界一同成長,他自身反映著世界本身的歷史成長。他已不在一個時代的內部,而處在兩個時代的交叉處,處在一個時代向另一個時代的轉折點上。這一轉折寓于他身上,通過他完成的。他不得不成為前所未有的新型的人?!薄度f川歸》的故事背景開始于走出了革命世紀的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展現的是這段時期精英意識和身份意識淡化的知識分子以及他們像普通人一樣的日常生活。萬風和、丁恩川、歸霞等這群人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他們的起伏進退,他們命運人生的跌宕,深刻地折射出中國改革開放后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更集中攜帶著一個時代的氣息。

作為“第一主人公”,萬風和可謂是改革開放時代下的在場者、見證者和推動者,也是那個特殊時代語境下的彷徨者和失語者。他從小鎮來,被時代推著走,接觸過不少的行業,都恰好迎來了時代紅利的風口,“隨波逐流”的他經過一次次的蛻變,終于脫胎換骨成為“萬總”。借助萬風和這一形象,作者得以將改革開放三十年浩浩蕩蕩的巨變以及彼時中國社會發展的轉折與變化和盤托出。

小說里,出現許多關鍵的時間節點,如1970年代末的恢復高考、1980年代的改革開放、1990年代的市場經濟大潮等所帶來的影響,都通過萬風和的成長經歷而清晰地投映在讀者面前。他作為小鎮青年,趕上了時代的大潮讀完了大學,先是留校任教,后下海經商,曾涉入出版業,最后投入正值紅利期的房地產業,實現了階層的跨越和財富的聚合??梢哉f,他的人生軌跡也反映了改革開放三十年來國家政策的調控以及隨之而來的經濟、文化、社會的發展和生活方式的變化與更新。在人生事業的履歷上,萬風和可謂是幸運而成功的,但現實生活中的他又常常彷徨無助,他的成功總是伴隨著生活的失意,比如他萬般寵愛、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竟然不是自己的,前妻的出軌,身體的預警,與李璟然“初戀復辟”兩人結合,最終她卻又抽身離去……他不愿輕示于人的心病,他的人生遭遇,正應了作者所說的“疼著,也就是活著?;钪蜁??!弊髡咄ㄟ^對這一人物的塑造,完成了當代性在小說寫作中的呈現。

小說中的關鍵人物歸霞,是三名主人公中的唯一女性,也來自鄉村小鎮,和萬風和有著相似的出身和知識背景,但卻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軌道。她一直小心翼翼、按部就班,投身于城市機關單位。在事業上遵循實利和穩定原則,在生活上也是一味地尋求安穩平靜,在伴侶選擇上也趨向穩重。但在步入中年之后,她似乎對當下平靜的人生產生了倦怠,不斷回憶青春過往繼而開始失眠、焦慮。精神上的困頓與倦怠,使得她筑起了碉堡自我囚禁,最終自我瓦解。她深陷疼痛的囹圄,加之遭遇綁架以及丈夫的冷落,她陷入了身體與精神的泥淖無法自救,最終不可避免地死亡并且選擇了江葬。她是一個副處級干部,所以簡稱“歸處”,其一語雙關“人生的歸處”也頗值得人玩味。她的遭遇,也難免讓人深感惋惜和痛心。

而與萬風和、歸霞人生境遇與追求完全不同的丁恩川,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知識分子,始終堅守個人的獨立意志、專業與理想。在社會動蕩的大環境中,能夠抵御洶涌的大潮。他并未放棄人生的追求,而是在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中實現個人的精神成長。他的身上凝結著人性之美和價值理想。

《論語·泰伯》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南懷瑾也在《人物志》中說:“骨植而柔者謂之弘毅,弘毅也者,仁之質也?!焙胝?,大也;毅者,堅毅也。小說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李弘毅,他出身平凡,卻葆有實利主義社會所少有的純真與善良,熱愛科學與發明創造,始終保持著內心的高潔,收束了小說中的眾多人物,更是與他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當過兵、做過群演、做過保安、發過廣告、還在長江大橋上挽救了很多想自殺的生命。他在生前立下了遺囑,捐獻身體的各個器官。最后他遭遇車禍去世,將器官捐獻給了至少三個人。他寬慰了自己活著的人生,也寬慰著這個社會;他被現實主義否定,但他的行為卻非常有現實意義,雖然“無所事事”、行為“怪異”且生活窮困,但他的精神世界卻異常的豐富、快樂,絕不是一個通常的幻想主義者。

蛇、疾?。盒≌f中的象征

在《萬川歸》中,朱輝借助某些意象,使小說深具隱喻性和延伸性,引發讀者廣泛的情感體驗并提供了寬泛的解讀空間,增加了內涵的廣度和深度。

美國評論家C.S.劉易斯曾說:“象征主義是一種思想方式,而隱喻則是一種表達方式?!毕笳髦髁x暗示作品的蘊涵和主題,隱喻強調意象和本體之間的可比性和同一性。作為強化作品意味的有效手法,隱喻和象征在《萬川歸》中被十分成功地運用。其中,“蛇”的意象,在中西方文學中都象征著邪惡、冰冷、恐懼、逃避等含義,《圣經》里有蛇,中國的《山海經》里也有蛇。從古至今,人們對蛇的畏懼只增不減。它盤踞吐信子的情狀令人驚懼,分泌的毒藥可以致命,轉瞬游走的速度又讓人避之不及,它與人類潛意識當中的神秘恐懼相關。小說中出現的“蛇”意象,或許也暗示了小說人物的生存環境,迷?;炭?、渴望逃避卻又時常被驚恐支配的無奈。

在歸霞家的保姆齊紅艷準備辭職的某天晚上,床前突然有條蛇直著身子吐信子。歸霞當即也被嚇壞了,丈夫周雨田見勢不妙將蛇撥出家門,但家里還有蛇的涎跡需要清理。此時一心想要離開的齊紅艷趁此時機便一走了之,從歸霞的生活里消失了。但齊紅艷卻也是后來的綁架案的暗中主使人,她在汶川地震的廢墟中爬出,看見過很多蛇,本來應該不怕蛇,但她卻忘記了過去那一幕,也不敢再去想。從“蛇”這一文學符號,可提取出齊紅艷復雜的情感變化與矛盾的情感傾向,與后面她謀劃綁架歸霞的情節相映襯,而上述描寫也同時為齊紅艷與歸霞的關系的終極走向埋下了伏筆。

歸霞在被綁架時也看見了蛇。她被拘禁在廢棄的鴨棚中,棚里沒有鴨,但她卻看見了蛇慢慢朝她游過來,她驚懼至極,靠到了柱子上,回過頭卻發現柱子上還盤著一條蛇。這一段經歷,直接導致了歸霞此后的失眠和驚恐。在這里,蛇的出現讓歸霞感受到死亡的威脅與壓迫,這條蛇似乎就是為奪走她的生命而來。人在面對殘酷現實時無法擺脫自身命運的無力與恍惚,在此時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還有一次,萬杜松帶來的玩具蛇把璟然嚇到了,璟然借著“出差”的理由回到了自己的房子,萬杜松與璟然兩人存在的矛盾,也因“蛇”的出現而有所交代。在應付完學校對于轉戶口和變更監護權的檢查后,萬杜松就被他的母親杜衡接走了,但是他卻把玩具蛇落在了萬風和的家里,璟然回來后隨即看到并皺起了眉頭。這里,“蛇”的出現也為后面兩人的分開做了鋪墊,也許在此時,璟然已經萌發了離開和擺脫萬風和的意識。

在小說里,“蛇”的象征意義沒有固定在某一確定的點上,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感的變化而不斷在生死、分離等矛盾中游移變化,展現出了小說的文本意義不斷深化發展的過程,也賦予了作品釋義的深度。

此外,小說對“病”的描寫也極為巧妙?!凹膊∈巧年幟妗?,疾病向來是一個令人恐懼卻又使人癡迷的文學元素,是當代文學中經常出現的書寫對象與隱喻載體。人們對疾病的認識和疾病隱喻在文學作品中,與歷史推演、社會變遷、人的異化息息相關。通過疾病、通過病人之間的關系,可以窺見人在特殊時代和社會環境下受到的壓抑、所遭受的創傷和其間存在的荒謬?!度f川歸》中,萬風和移植的是心臟,歸霞移植的是腎,老孔移植的是角膜,而另一位主人公李弘毅則是器官的捐獻者。接受器官移植的前提是身體功能出現問題,而一部作品中刻畫了這么多身體出現疾患的人物形象,不可能是巧合,只能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小說中的幾個主人公幾乎都患有一定程度的疾病,每一次身體出現問題都隱射出他們的人生也顯現病灶,精神也陷入了困頓。

表面上看,疾病侵蝕的是他們的身體,身體上的病灶可以摘除,但家庭的、精神上的病灶卻沒有辦法根除。在時代的大洪流中,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也難以避免地會被“疾病”感染。但如何修正、及時止損卻是時代的命題和叩問;如何擺脫疾病、擺脫時代附加的枷鎖是朱輝帶給我們、留給時代的思考。

值得一提的是,《萬川歸》在整個時間線上,時刻緊扣著時代的浪潮。正是這一股浪潮,照見現實與歷史、輝煌與滄桑,也照見了生命困境與精神歸航。正如《莊子·秋水篇》所言:“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焙恿魇侨祟愇拿鞯母?,匯集古今文化的支流,將源源的希望與生機,漫延至每塊豐碩的應許之地。但河流的走向,卻又不盡相同。人生也是一條泥沙俱下的河流,每一條河流都有它自己的速度與方向。迂回曲折,綿延不絕,最后百川歸海。小說中,歸霞經歷綁架后,“家庭里的言語本就像小河溪水,現在水中央釘了一根粗樁,流水改變了形狀,水流也不暢了?!比伺c人的情感也如河流一樣彎彎繞繞,撲朔迷離,最終流向何處也無法預知。

此外,河流這一意象所攜帶的鮮明的流動之美,無形中強化了小說的詩意與敘事功能。面對經濟的突然變革,人們陳舊的價值觀無以應對,往往會被時代的河流裹挾著向前。圍繞著河流的“流向”,小說里的幾個主人公分別來自不同河水流域,出身背景有所差異,他們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側面,如河流一般,糾結纏繞著,也苦難著,特別令人矚目的是,他們當中也有一個丁恩川,他是一個神圣而充滿理想的詩意棲居者。順河而上,我們可以看見理想,看見圣潔的靈魂;順河而下,我們也能看見卑微的肉體,看見死亡。

詩性語言與多線交織結構

朱輝向來被公認為說故事的高手,作為一名睿智的敘事者,他帶著“人間洞察者”的細膩與深刻,目擊每一個生命個體生存的真實影像,將故事說得委婉動人。

比起一些宏大的歷史敘事,朱輝更傾向于探索人物的人性裂隙和情緒,于細微中捕捉社會和生命的復雜樣貌?!度f川歸》中的萬風和、歸霞、李弘毅等,都是游走在世界上的鮮活人物。伴隨著改革開放大潮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在作品中都面臨著不同原因造成的精神困境,傳遞著“理想囿于現實,精神受困于物質”的孱弱呼吸,熟悉到猶如我們身邊的人。萬風和作為一個在城鄉之間徘徊的人,他面臨著中年后該往何處去的迷茫與困惑;作為典型知識女性的歸霞,困頓于選擇閑適生活后對自己虛度光陰的悔恨和糾結心境中,看似鬧劇,卻是悲劇。朱輝從一隅看社會,刻畫了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與生活狀況,清晰地梳理出導致現代城市人集體失語、缺乏表達與溝通的主要原因,再現了那個時期社會的矛盾與沖突、調適與變遷。

這是朱輝式的深刻。

他以人物群像敘寫大歷史,卻又聚焦于現實社會與生活,使人物的生活經驗與精神體驗在記憶中交織,這也正是多數人正在重復進行的歷程。

好的故事應該有好的語言,并采取適合的敘述形式。巧妙的故事有了適合的語言和形式,讀者才能被打動,被陶冶?!度f川歸》細膩深情的筆觸和睿智深刻的語言,分明表達著“內心意愿與現實生活的錯位”。

他對日常生活的瑣碎描寫常常使讀者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然而事實上時間確實是流逝了,人物的命運也在悄然發生著改變。他寫李弘毅,語言平靜、溫和卻又直抵人心,“月亮很大,很圓,那是我的眼睛。我一下也不眨,飄過的云翳是我的眼簾。這個城市沒有幾個人注意到我的眼睛,遍布全城的點點燈火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有燈就夠了。他們忽略了月亮。我從今天下午就看著他們,直到黃昏,直至現在。我看見他們在玄武湖泛舟,看到他們的車來到我家的那條街??吹剿麄兺\?,問路,上樓?!睂懭f風和:“萬風和累了。他垂著頭,呆呆地坐著。這印章將會刻上別人的名字。萬風和仿佛看到了那塊地。他像鳥兒飛翔在天空。一只哭泣的鳥。從空中看去,大地上蓋滿了印,都是父親的名字?!敝燧x緩緩道出人物的過往、遭遇、命運和心境,猶如靜靜流淌的河流,悄無聲息地“美麗”著,橫嵌在我們的心上。不僅是《萬川歸》,在朱輝的眾多小說中,他幾乎都能用富有個性卻又靜水流深的表達方式,為讀者鋪設一條深邃的河流,讓作品魅力天然,讓文字鮮活舒雅,讓閱讀通暢愉悅、簡單卻又深刻。

沒有什么比簡單更深刻的了。

朱輝擅長于將平凡的人物、尋常的日子、普通的場景寫給你看,看得你驚奇拍案。這是一種深刻。他擅長于多線交織,在《萬川歸》中又通過器官捐贈這一關鍵情節的設置安排了幾個人物的會面,從而使得整個故事完整、自洽。他以強大的忍耐力,把情節打亂、把思緒復雜、把心思深埋、把情理交融,把整個故事變化得山環水繞。讀完小說,聽熙熙攘攘蕓蕓眾生的唏噓,突然有一種從云端墜落泥壤之感,穿越回來了。你我凡夫俗子,不也是過著凡俗的生活。書中描述的碎片化場景仍在,歷史片刻仍在,你我都是書中人。這是朱輝的深意。改革開放下的中國,集中了闖蕩者、開墾者、知識分子和理想主義者,人生中最極端的兩個元素,理想與現實,每時每分都在碰撞而釀成悲喜劇,所有的極致戲劇性,只有放在那樣的生態環境中,才事出有因,顯得動人和震撼。

在虛實之間,朱輝將一個時代對人的影響呈現得淋漓盡致。其實,我們每天也都在循環往復地穿越。無論是在焦灼的現實中無畏穿行,從一個火爐奔赴又一個熱鍋,還是面對現實的色彩斑斕、日子的緊張忙碌,我們都在欣賞著歷史的片層、片段,也在創造新的歷史故事。

即便生活困頓,步伐踉踉蹌蹌,但這條路仍值得一再探索。河流不會枯竭,詩意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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