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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標本

2024-03-04 03:13
南風 2024年2期
關鍵詞:酒吧

編者按

本期上稿的是中央民族大學高慧語,小說《蝴蝶標本》講述的是當代都市中一個男大學生與一個酒吧駐唱歌手的愛情。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經歷了可遇而不可求的一見鐘情,然而這份幸運的欣喜尚未確認,就遭遇了外界流言蜚語的挑戰……

在《蝴蝶標本》中,“我”身負謠言,在男性的性雙重標準下,“我”的容貌、衣著、人際關系被認定為“蕩婦”。然而作者高慧語并沒有完全將女性放置在單純兩性的結構中去審視女性的遭際,更重要的是她將“蕩婦羞辱”編織故事的狂歡“蔓延”至更廣闊的社會現實之中:許塵然的獎學金被取消,酒吧被改換為清吧,樂隊失業……盡管在事情發生的當下,結局僅是“我則更換了一張手機卡”那么簡單。

作者寫出了故事的“蔓延”與“越軌”,她讓我們看到了事件藏于水下的、更深遠的影響,以及“我”對自身女性身份的思考與確認,已然從兩性關系深入到更復雜的社會關系之中。

下面,請跟隨本期上稿作者高慧語的筆觸,走進蝴蝶標本的精彩故事,感受到蝴蝶飛出標本窗那一刻所爆發出的生命力,看到愛情與新的希望重新使“我”向未來出發。

作者簡介

高慧語,女,19歲,現就讀于中央民族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將文學與音樂視作生命的兩大樂趣。尤其熱愛寫作,喜歡觀察身邊的人和事,喜歡筆尖摩挲書頁與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音,享受著文字從心底自然流淌出的愉悅。是一個充滿活力、熱愛生活、富有想象力的女孩。希望能夠用文字傳遞自己的情感與思想。曾在《北京文學》發表短篇小說《矮牽?;ā?。

高慧語

與他在何時認識?或許在一兩年前的某場聯誼上交換了號碼,也可能是他的朋友哄他來,倚著吧臺,側過身,于是看見了我。

后來他就被列入??偷拿麊?,卻也不會天天光臨:一般是周五周六來,考試周不來。起初只要檸檬水,略顯促狹地并膝坐在吧臺邊的高腳凳上,雙腳搭在凳子四腳間的橫梁,身體微微蜷起,身著干凈的T恤,偶爾是帶格子的襯衫,冬天會套一件淺灰色羽絨,在酒吧一眾性感的俊男靚女間,像一只誤入陷阱的小獸。很安靜,抬頭盯著歌臺上的我,眼睛落入昏暗又迷幻的燈光里,像兩枚晶亮的銀幣。

也許是要一杯免費的檸檬水令他不好意思,于是他開始學習喝酒,檸檬水變成適合新手的椰林飄香,甜雞尾酒里是夏日與海灘的味道,白色綿軟,橙黃色明媚,混雜在一起,倒是很適合他。雖然度數不高,但混雜其中的6cl朗姆酒還是令他吸起鼻子,皺眉露出一個痛苦的表情。我在歌臺上目睹這一切,險些彈錯,忍不住在唱詞間漏出一點走調的笑。人們順我目光看過去,視線盡頭是坐在吧臺邊的他,他剛從朗姆酒的辛辣中緩過神,抬眼就對上齊刷刷二十幾道視線,其中也不乏我的。他紅著臉從高腳凳上跳下來,驚慌失措地像遇到獵手的兔子。

“你在找那個男生?你認識?喜歡?”跟我一起駐唱的鼓手叫小雅,是高中的學妹,沒大沒小,即使被我厲聲警告過無數次,依舊不改那仗著身高優勢,用鼓槌敲我腦袋的惡習,笑得一臉八卦。

我朝她翻個白眼。他的確有段時間沒來。

這家酒吧開在大學城附近,顧客基本都是學生,平日的生意比較慘淡,到假期會陡然多出不少人,至少能把所有卡座填滿。我猜他也是某個大學的學生。酒吧前幾年還會承辦學生們的聯誼會,自從新校長上臺提醒大家不要過多結交“社會人士”后,大型的聯誼會也就銷聲匿跡。我喜歡見到那群孩子:唱歌跳舞、喝酒哄笑、年輕、自由而熱烈。偶爾有男女學生來要我的電話號碼,我基本都是很爽快地給。手機里堆放的名字多到內存都響起紅色警報,卻也接不到誰的來電。后面就改換微信,偶爾下班躺在床上刷朋友圈,看到青春洋溢的陌生臉蛋在為生活而奮斗,又去哪里旅游啦,又要評獎學金啦……刷到的次數多了,也就能把名字和臉對上,作為一個旁觀者,偷窺他們生活的一角,故作老成地感慨一句年輕真好。

但我對吧臺邊的男孩真沒什么記憶,先前的描述便是全部。我的聯系人列表里或許有一個屬于他的名字,又或許沒有。如果他不再來,我們的緣分也就到此為止。有點可惜,但不至于遺憾。

“最近有什么考試嗎?四月期中考?是不是太早了?”我問道。

小雅顯然對我的答非所問感到莫名其妙,她聳聳肩,說:“我怎么知道,又沒讀過大學?!蔽抑皇切牟辉谘傻攸c點頭。

打烊的時間很自由,清客就下班,今天是凌晨一點四十七。隊里的貝斯手一邊打哈欠一邊問我要不要去吃燒烤。我說不去,有兩個大學生點了四首搖滾,重金屬的聲音差點把我整個人炸爛,到現在我的腦袋都還暈乎乎的。

我們的鍵盤手揶揄我,說沒想到我成天打扮得這么rock and roll,結果是位多愁善感的藍調女孩。我一腳踹上他的屁股。

跟聒噪的朋友們道別,我轉身朝家走去。

合租房在大學城附近,離我工作的地方不遠。是一棟翻修過的住宅樓,只有十層,樓層不多,也就不高。房東是個熱心的中年女人,偶爾能碰見她和租客們一起打麻將。這棟樓的租價也很可觀,所以前來外租的大學生并不少。每次回來都能看到一樓的燈亮著,房東太太應該睡下了,我們知道那盞長明不滅的燈光是為晚歸的租客們留的。

帶著一點欣慰向上走,沒有電梯的樓道總是爬得人氣喘吁吁,好在我家就在四層。

掏出鑰匙開鎖,把鞋子踹進鞋柜,吉他和和外套被隨手扔在布藝沙發上,鑰匙落下去會甩出叮鈴哐啷的響聲。門被我用后腳跟碰回去,關門的聲音不大不小,好在隔壁沒有人落戶。

一聞到家里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氣息,我的身心迅速疲軟下來。明白我一旦倒下就無法再站起,只好拖著虛浮的腳步飄進廁所。雙手支撐洗手臺的邊緣,抬眸看向鏡中的自己:沒有光彩的雙眼,視線都疲倦得無法對焦,嵌在這張妝容精致的臉上顯得格格不入。從嘴里飄出的似乎不是歌,我的精神與力量也隨之被抽離出我的身體——滴兩滴卸妝油在化妝棉上胡亂揉搓,把臉上的脂粉擦得差不多干凈再用一次洗面奶,沖水。我望著自己原本的樣貌感到無措,一張稱不上驚艷的臉蛋,因為長期晝夜顛倒的工作而顯得憔悴,雀斑在臉頰,痘痘在額角,被遮瑕掩蓋卻不會消失。如果我就這樣站上歌臺,那群像小鳥一樣的學生還會笑容爛漫地沖上來要我的聯系方式嗎?

把煩人的想法拋在一邊,強打精神卸掉臉上的妝容,是因為害怕臉蛋潰爛。明天睜開眼,我會被滿身酒氣熏得干嘔,但此刻我任由自己摔在床上。巨大的疲倦是海浪,沖刷我酸痛的四肢,將我逐漸淹沒。

第二天他終于出現,卻是被一群朋友裹挾著推進酒吧。他難得坐一回卡座——被朋友們按進去的,偷偷躲在椅背后用驚慌的眼神瞥我,讓我忍不住想笑。

他身邊圍著一群年輕男女,看上去興致很高,吵吵鬧鬧,讓他表現得很不自在。白色的燈光被燈球上的玻璃鏡面反射得到處都是,有一小塊晃過他的耳尖,紅透了。

我只是一邊偷笑一邊穩坐歌臺歌唱,小雅在側后方吹出一個聲音不大卻戲謔的口哨,被我一眼瞪掉半截尾音。她卻堅持不懈地向我擠眉弄眼,慫恿我唱告白氣球,我敬謝不敏。

他身邊的一個女孩站起身,興沖沖地來到我面前,高馬尾蕩漾在她身后,她的口吻很適配她俏皮的長相:“可以點一首生日歌嗎?今天是他的生日!”女孩的尾音帶笑,抬起手,用拇指向后指指坐在人群中央的他。周遭的男生大聲起哄,惹得坐在周邊的客人頻頻回頭。我了然,朝女孩點頭,對方欣喜地跑回朋友們中間。歡快的鼓點聲響起,我用吉他彈起膾炙人口的旋律。伴隨嬉笑聲的生日祝福歌從大學生們的嘴里唱出,周邊坐著的家伙也看熱鬧不嫌事大地鼓掌,一時間,小酒館化身海底撈生日會場。先前來點歌的女孩坐在他身邊,生日歌很快就變成“告白!告白!”的起哄聲。他明顯慌了神,向朋友們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又一對校園情侶要誕生咯。這座酒吧見證過太多青澀愛情的分合,我理應心無波瀾,只需默默收回視線,繼續唱那聽上去就很幼稚的生日歌。

一陣歡呼聲將我的思緒喚回,我抬眸,見他來到我面前——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注視他:一個秀氣的男孩,皮膚白皙,所以紅起來會很明顯;身形高而瘦削,純色的T恤、簡潔的印花、牛仔褲、帆布鞋,干凈的書卷氣幾乎要撲滿我的臉。

“你,你好,我是XX大學理學院一年級的許塵然,我……”許塵然開口像新生自我介紹,話說一半還卡在喉嚨里。他回頭看向躲在卡座背后瞪著星星眼默默豎大拇指的朋友們,像得到巨大的勇氣,對我說:“我喜歡你……呃,就是你唱歌很好聽,然后很溫柔,很漂亮!”我故作鎮靜地朝他挑眉,他慌忙補充:“當然我不是說要交往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雖然這樣很莫名其妙!你不用回應我……也沒關系!”背后的家伙們發出低低的倒喝彩,我看見他的臉頰變得更紅,手指擰在一起,指尖都泛出白色。

這算什么?可愛死了!盡管清楚我們并不出于同一個世界,但如同擂鼓的心跳充斥我的耳朵,掩蓋掉一切。白色的光穿過他額前的劉海碎在他垂下的眼皮上,睫毛灑下一層陰影,撲朔著,是我胃里翻騰的蝴蝶。

我握緊手中的吉他,坐在歌臺中央的高腳凳上——這氣氛好得太微妙——伸手將他往我的方向拉過來,同時身子前傾,繞過立麥,在他白皙的臉頰上留下一個淺淡的唇印——薰衣草洗滌劑的味道從他的頸間鉆出,干凈、清爽,如他本人一般。

身邊爆發的歡呼聲與口哨聲不絕于耳,將我與他淹沒,他愣愣地看著我,眼底翻騰著我無法解讀的復雜情緒,最后變成肉眼可見的委屈,令我疑惑。

“我是很認真地喜歡你?!痹S塵然說。

我感到疑惑:“我回應得很不認真?”

他沒有反應,似乎在控制自己想要落荒而逃的沖動。

表白與否對我們的關系并沒有太大影響,我們依舊是晝與夜的兩條平行線。

我們交換聯系方式,刷到對方的朋友圈會默默點贊,偶爾把看到的趣事分享給對方,收到回復的時間間隔很長,打出的字也簡短,卻也堅持著這緩慢的一來一回。他照舊周五周六來,還是坐在吧臺邊的高腳凳,嘗試椰林飄香失敗后,又變回檸檬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總是一臉崇拜的表情。年輕人會覺得搞樂隊很酷吧?畢竟我四年前是這么想的。

有天酒吧打烊時間早,我邀請他與我們一起去吃燒烤,他思忖半天,還是面露羞怯地拒絕,我也就不再邀請。

我們之間始終沒有更進一步,保持友不達愛不滿的微妙關系。心中隱約在害怕,但也說不清在害怕什么。

還在念書時看到過這么一段話:“我在情感上的愚鈍,就像是門窗緊閉的屋子,雖然愛情的腳步在屋前走過去又走過來,我也聽到了,可是我覺得那是路過的腳步,那是走向別人的腳步?!蔽矣浀檬怯嗳A說的,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只是具體出自哪本書,這樣的記憶伴隨學生時代的遠去而變得模糊不清,連輟學時的滿腔熱血也日漸冷卻。

不知何時,身邊豎起一道玻璃屏障,我的妝容鮮亮,我的衣著熱烈,抱著吉他站在歌臺上,日復一日,卻離臺下鮮活的人們越來越遠。

福爾馬林浸泡我的美麗,昆蟲針刺穿我的軀體,歌臺是展柜,蝴蝶標本只是一具軀殼。

本以為日子會這樣繼續,直到一條騷擾短信到訪我的信箱。

對面的話很簡單,“多少錢一次”,甚至沒有在句末加上一個問號。我不明所以地詢問對方是不是發錯人,對面又追來一條“你不是在賣嗎?”賣什么?似乎稍加思考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我將來信的陌生號碼拉進黑名單。

收到類似的短信并非第一次,作為酒吧駐唱歌手,還是一個喜歡穿短裙畫濃妝的女孩,曾經也遇到過假扮成大學生來找我要聯系方式撩騷的情況,舉報、拉黑、刪除,一頓操作下來,對面也就銷聲匿跡。我沒有重視這件事,直到第二天收件箱右上角出現圈著數字38的紅點,我點開信箱,被鎮壓的怪物以字節的形式向我張牙舞爪地襲來,把我的心撓出血痕。

婊子。

嫖。

賣。

出現最多的就是這三個關鍵詞。

甚至有只是交換過微信號卻從未聯系過的大學生詢問我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我心覺不對勁,于是點開對方發來的鏈接。

開屏便是刺眼的黑體大字:“年級第一和夜店舞女在一起了?”字眼間滿是青春的幼稚,“夜店舞女”,我盡量忽視其中的惡意,把它理解為字面上的意思,努力輕松地思考:這標題起得不夠嚴謹,明明我到現在都還不會跳舞,應該把舞女改成歌女。

標題下配圖許塵然生日我俯身親吻他臉頰的照片,角度選得很微妙,看上去像在接吻。

許塵然這學期的獎學金不想要啦?

校長不是說不要接觸他們嗎?品行分不想要了?

拽住人就親,好輕浮的女的。

私下估計玩得很開吧。

不知道和多少人親過睡過,感覺好臟。

脂粉味隔著屏幕都聞到了。

她不是賣的嗎?酒館打烊之后還看見她和幾個男生搞在一起。

好惡心。

之前問許塵然,他說他們沒有交往。

惡心……之前有人找她要聯系方式,她來者不拒,而且只挑大學生給……

這不就是在釣魚?渣女一枚。

還有外租的同學看到他們整個樂隊一起上樓,不會在屋里開亂交派對吧?

別說了我要吐了。

論壇是匿名的,新的消息回復還在繼續,堆到第367樓。我接近空白的情感經歷里忽然多出兩位“前男友”,在得意地分享我與他們香艷的“床事”。很長一段話,我反胃到失去看下去的欲望,露骨的言語中滿是對方的意淫,而被匿名的人,可能就坐在歌臺下,某個位置,凝視著我,即便我穿戴整齊,也如同裸露著被陳列在玻璃柜中。

我默默退出界面,一一告知前來關心我的學生們這是謠言,感謝他們。打字的手指在顫抖,窒息的感覺如同漲潮的海水將我淹沒。中場休息時間結束,鼓手將鼓槌夾在兩指間旋轉一圈,木質的圓頭敲在吊镲上發出一聲脆響——我的耳邊響起嗡嗡聲,即使用力搖晃腦袋,混沌的嗡鳴也無法消失。四周的墻壁要將我壓倒,黑影里伸出手來。坐在歌臺下的人們神色各異,有人低頭玩著手機,他們也在看那個論壇嗎?有人在與同伴交談,很開心的樣子,似乎不是在說我。匯聚在我身上的目光曾經令我感到驕傲而此刻卻只讓我覺得惡心。我是一顆被撥開的洋蔥,被扒皮后的獸肉,給我帶來沖擊的文字依舊在沖擊我,從空氣中飛來重拳,揍得我喘不上氣。

我掙扎著,努力站在歌臺上,唱好我的歌。

“雨煙姐別難過,造黃謠的人真該死!”女孩發來的信息很簡短,我不知道我是何時加上的她,我看見我給她的備注是徐璐。

點開對方的朋友圈,長相甜美的大一女孩站在山澗前比出一個經典剪刀手,笑容明媚。我認出她是許塵然的朋友,那個跑到我跟前讓我為他唱一首生日歌的女孩。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復她,對面,“正在輸入中”的字樣反復出現又消失。367條過于我的“侃侃而談”沒能令我的表情出現裂縫,一個萍水之交的女孩的一句話卻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視線模糊得只剩下色彩,我用指腹抹開手機屏幕上的水珠,發給對方一個“親親”的表情包。消息頂層的“正在輸入中”消失,徐璐發來一個“抱抱”。

酒吧老板說要給我放三天假,換在平時,我可能會高興地歡呼雀躍,但此刻我只能從老板躲閃的眼神中感到難堪。

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學校的負責人說要投訴,我只能讓你先避避風頭。老板是這么說的。

樂隊選擇罷演,他們說不能沒有主唱。老板無奈讓我們集體休假,周五熱鬧的酒吧難得安靜一回,來得客人很少,而且都不是學生。

出門時小雅氣憤地朝酒吧的大門做了個鬼臉,被我按住。我說酒吧老板是個好人。她反駁說如果他是好人就不會把你趕出來。我猜他們一定聽說了——也對,酒吧老板都知道的事情,他們當然不會無所察覺。那這謠言飄出去多遠?我的心在下沉。

似乎察覺到我的不悅,他們像押犯人一樣把我推進飯館,叫嚷好不容易放假,怎么也得大搓一頓。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擠出笑容,他們都比我年紀要小,所以我理所應當地當上樂隊的隊長,不如說更像小雞班的班主任,而我始終認為我需要對他們負責,因為組建樂隊是我提出的主意。

我們視彼此為知己,也是家人。所以他們看到了嗎?論壇中關于我們四人的猜想。我不敢問,我害怕,我害怕得開始自責,甚至開始后悔。我也恨,我恨俗世中的人多猥瑣,因為自己沒有夢想,沒有純潔的革命友誼,所以看見一男一女并肩,就要想象出一段淫穢的桃色關系。

這頓飯吃得很沉默,像在海底圍爐聚餐,壓強使人窒息,我能看出他們的坐立難安,我是為他們帶來橫禍的被告人,可我無法開口安慰無辜的他們。

難得有一天吃完晚飯還能看見夕陽。

晚霞掛在老舊的電線上,絕緣層綻開,露出內里的銅線。幾縷陽光從層層疊疊的樓房的縫隙間擠進來,照在我們樓前的一小片坡地上。有一塊陽光落在對面的墻上,斑駁的墻面,墻皮墜落,模糊掉原本“XXX是大笨蛋”的歪曲字跡。嘈雜的聲音穿過滿是油污的防盜網,誰家電視機在播放狗血劇,模糊不清的臺詞配合菜刀大力碰撞砧板的聲音,飯香混合下水道的臭味,飄在四季都帶著潮與霉的空氣里。

我有多久沒好好打量我居住的環境了?它一直都像這樣陳腐、逼仄、破落嗎?

房東太太從窗戶后探出腦袋,看著我欲言又止半天,朝我喊:“閨女,別做那行了!”氣憤?委屈?為我留燈的太太眉目間有慈祥的皺紋,會親切地喊我們閨女和乖仔。我知道她當然是好心,就算我真的是別人口中的“小姐”,她也會歡迎我改邪歸正重回她的懷抱。但事實是,我什么也沒有做錯,而我卻被安排出這樣一個前提。

眼淚從我的眼角滑出來,我猛地用手背把它擦掉,妝容遇水,花成丑陋的一團。我努力深呼吸,擠出一個微笑,這真是,太糟糕了。

回家收到許塵然的消息,開頭是很客套的寒暄,他說他今天下課去酒吧沒有看見我,我告訴他老板好心讓我們放三天假,末了,還故意用輕松的口吻問他是不是很羨慕。對面遲疑許久,才發來一條“超羨慕好吧”。我翻翻我們的聊天記錄,上一次互發消息還是在四天前。

很安靜,安靜到令人心慌。

胸悶氣短的感覺又涌上來。許塵然會說什么?作為事件的主角,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不好的預感如同浪潮,而我在其中掙扎。我想要開口問,卻又覺得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遠離彼此也不是不行——我最終還是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了沙地里。

“我和徐璐打算報警,明天,你來嗎?”

我的呼吸停滯,大腦麻木地開玩笑,說我要真是賣的,你這不就是斷人財路還送人去自首?

許塵然的回復簡潔而有力:“你說了你不是?!?/p>

你就這么相信我?

“說來慚愧,我知道這件事比較晚,是徐璐轉告我的,她說寧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信錯人于旁觀者而言毫發無損,但被造謠的當事人卻會遭受一輩子都無法愈合的傷害?!?/p>

我說徐璐是個好女孩。

這一次對面回復得很快:你也是啊。

毫不猶豫,仿佛一切本就如此,白色聊天氣泡里嵌著四個字,我終于失聲痛哭起來。

第二天我站在鏡子前,把原本穿上的露肩短上衣和短裙脫下來,換上寬大的T恤、牛仔長褲、休閑運動鞋,素顏,扎一個低馬尾。

悲哀由心底升起,我知道它從何而來,我卻無法得知該如何平復它。

如同宣稱自己無害一般,我走到許塵然的學校門口等他和徐璐。卻沒想到自己會遇見那位校長,那位讓學生不要和“社會人士”往來的中年男人。我沒想到他會認識我,徑直朝我走來,路過的學生紛紛側目,不少人駐足圍觀。我又一次覺得窒息,翅膀的兩端被固定,動彈不得,過路的眼睛在玻璃屏障前飄蕩,視線在解剖我,把我剝得精光。

男人的臉上堆滿笑容,被眼鏡遮擋的眼睛里卻沒有笑意。他的口吻如此親切:“你就是孩子們口中的林雨煙嗎?初次見面,我是這所學校新任的校長?!蔽覜]有表示,只是依舊保持側身的姿勢,偏頭,戒備著他接下來的話。

“一個沒有高學歷的女孩獨自一人在外打拼,肯定會有很多難處?!痹捳f得多么溫和,我的心臟卻猛地收緊,他繼續說:“但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本來在學校附近開這樣的酒吧就有傷風化?!毙iL微笑著,但我明白他的話外之音。他說話聲音不大,卻足以令挨得近的人聽見,像是得到權威的扶持,原本安靜圍觀的學生們開始竊竊私語,氣流將我包圍,似乎含有福爾馬林裹尸的臭氣,我的嗓子干澀到讓我想流淚。

沙啞的聲音如此陌生,發自我的喉間,顫抖著:“您有什么證據嗎?證明您學生說的話是真的?!毙iL搖頭笑道:“你要知道我們這可是有名的大學,學生們都是未來的高素質人才,無憑無據的話,他們也不會這么說?!?/p>

“那他們有什么證據呢?”我轉過身,正視對方,男人的笑意僵在臉上,稍顯尷尬地呢喃,證據應該是有的,但我并不清楚,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酒吧一直不是什么好場所……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在心底冷笑,努力維系面上的平靜和聲調的平穩:“校長先生,你應該還沒看過你們學校的匿名論壇吧?你知道未來的高素質人才們是怎么說的嗎?”校長的笑容完全消失,慌忙攤開手,解釋道:“一個學校里那么多小孩,肯定也會有幾個口出狂言的孩子,他們都還年輕不懂事,你已經是進入社會的人了,別跟他們一般計較……”

我想反駁,想聲嘶力竭地質問,但發現所有的話都卡在嗓子眼,流出來的只有我的眼淚。絕望壓過怒火將我侵襲占領,像一盆冷水澆下。我在掙扎,在撲騰,在連日的折磨中奄奄一息,我無力抵抗,因為要對抗的東西太龐大,而且躲在暗處,看不清也抓不著——放任自己下墜吧——腦海里回蕩著這樣的聲音——“眾所周知,嫖娼犯法,我們今天就去警察局,看看到時候是我們被判嫖娼,還是你們被判造謠吧!”一雙手伸出,將我從水里打撈起,許塵然不知何時撥開人群,平時一對視就臉紅,總是弓背蜷在椅子里的男孩此刻板正著單薄的身影擋在我面前,徐璐氣喘吁吁地緊隨其后。

我居然被兩個比我小四五歲的孩子護在身后,是太荒謬、太感動、還是太慚愧?我忍不住邊哭邊笑,像一個徹底的瘋子。

論壇被舉報查封,但許塵然保留了截圖證據,論壇最后堆到1029樓,連為我發聲的徐璐還有許塵然都成為他們攻擊的對象:“許塵然腳踏兩只船,好學生的表面是偽裝”,“其實謠言就是徐璐造的,因為愛許塵然而不得”……大家在進行一場狂歡,像編故事大會一樣,興沖沖地把活生生的人絞碎揉進文字里,上演一出狗血愛情大戲。

我把一切如實向警察陳述,學校里沒有大動靜,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造謠的“學生代表”被處分,許塵然沒得到本學年的獎學金,而我則更換了一張電話卡。

學校的投訴被撤回,家長們的投訴卻紛至沓來,酒吧改成清吧,燈球和歌臺被撤下,裝修變得明亮,文藝又憂愁的輕音樂讓它聽上去都人畜無害三分。

我和許塵然仍舊沒有像情人那樣交往,我們理應離得更近,實際上是被推得更遠。

樂隊失業,小雅提出我們干脆換個城市發展。鍵盤手大人很瀟灑地往沙發上一癱,提議我們要不拿攢下來的錢去做街頭樂隊,吟游歌手。一向嚴肅認真的貝斯手難得沒有給異想天開的兩人腦瓜崩,他面容嚴肅地把我們都攬進懷里。這個提議好啊,趁我們年輕還走得動,到哪座城市錢不夠了,我們就在哪座城市安家落戶。

他們三個一起歡呼,我無奈地笑起來,一群白癡夢想家——卻讓我找到四年前的輕松。過去和未來都有數不清的腌臜事,好在此刻我們還活著,還擁有彼此,還沒有從物理與心理上徹底死掉。

我們選擇在夜里出發,夜會把丑陋籠進黑暗,只有皎潔如水的月光美好動人。最后一次望向房東太太的窗戶,依舊亮著,光落在地上,是一塊小小的黃斑。

我沒料到許塵然和徐璐會溜出學校,到大巴站送我。

“有緣再會!”徐璐沖上來抱住我,我看見她的眼眶在月光下閃著光,我說我都沒難過,你怎么還替我委屈起來了?她忿忿不平,明明是別人犯的錯,為什么要你來承擔后果?我無言,發現自己無法安慰她。許塵然站在她身邊,我站在上車的第二節臺階望向他,他在地面上微微仰頭,像極了他生日那天,我坐在臺上,他站在臺下的視角。他踟躕著,我也沒有著急轉身,他終于朝我伸展開雙臂,我撲進他懷里,能聞到薰衣草洗滌劑輕淺的香氣。

“再見,保重?!彼昧Ьo我,我也用力環住他。

無聲靜謐半分鐘,大巴司機催促起來,我們同時松開手。我把手比成電話的樣子放在耳邊朝他露齒一笑:“記得常聯系!”他點點頭,目送我轉身上車。

我走到過道中央,還是沒忍住轉身沖下去,他還站在原地,被拋棄一般失落的表情沒來得及收起,看我又折下車來,忍不住瞪大眼睛。

我終于吻了他,捧著他的臉,被困在左心房的蝴蝶終于撲朔著翅膀飛出窗外,鋪天蓋地。他是一個青澀又靦腆的小孩,帶著還沒長大的天真與稚氣,干凈的書卷氣,和我站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但是他很可愛,可愛得我快要暈過去。嘴唇的觸感很柔軟,臉蛋也是。他的臉紅了,我想我的臉也一樣紅。我承認我有時候很壞,比如現在,我趁他不注意咬了他的舌頭,輕輕的,然后感受到那一小截舌尖像魚兒一樣滑走。

松開嘴我就沖上車,坐上小雅給我預留的座位,滿車的人哄笑起來,以為我們是即將開啟異地戀情的年輕情侶。小雅說我太壞心眼,這樣許塵然一輩子都忘不掉我了。

我從車的后窗望過去,許塵然像雕塑一樣呆在原地,和這個為我帶來三年悲傷與歡樂的城市一起被拋在身后。

我這才發現我哭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哭,但我今天沒有化妝,不用擔心妝會花,身邊的人在吵嚷什么我完全聽不清,我只覺得遠去的生命力又回到我的身體里,讓我鼓起勇氣,繼續撲動翅膀,打碎展柜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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