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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云間

2024-03-04 03:13遲中二南
南風 2024年2期
關鍵詞:人族

遲中二南

她是一只精魅,以尸氣為食。天下越亂,她便越生機勃勃。

1

位于幽國北邊數百里之外的大玄山,荒野叢生,沼澤遍布。烏蓬蓬的枯枝伸向天空,隨著寒冷的夜風晃動不止。

皓月當空,周圍一片寂靜,只聽得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的聲音。若不是一瞬間風吹低草叢,怕是難以窺見到隱蔽在其中的身形。

草叢中是兩個人,為首的男子身材魁梧,手持長刀,頗為緊張的盯著不遠處的一棵樹下。緊挨在他身邊的女子臉色蒼白,手中拿著匕首。這二人都是幽國子民,女子名叫妘玥,身側是她哥哥妘曇。只因半年前其母不幸患上了黃疸病,久治不愈。聽巫醫說大玄山讙的血肉可治此疾,這才冒險來到了此地。

現下夜色漸濃,風聲嗚嗚的如同行將就木的老者哭泣聲。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陰影處突有異動發出。月光下顯現出一個身似野貓的身影。妘曇一眼便認出來這就是自己找尋已久的讙獸,他心下大喜,趕忙向妹妹招了招手。二人一同匍匐在草堆中,眼睜睜看著讙獸踩中了早已設好的陷阱中。

就是現在!

來不及多說什么,妘曇手持長刀就砍向讙獸的頭脊,讙獸被陷阱中的藤蔓所困,一時動彈不得。刀鋒沒入血肉半尺有余,鮮血隨即噴涌而出。

見一擊得手,妘曇大喜過望,正想乘勝追擊,卻不料讙獸長嘯一聲,便用森森利齒咬斷藤蔓。讙獸脫困,妘曇大叫不好,還不來得及提醒妘玥躲開,就看見讙獸一個扭身,伸爪便拍開趴在身上的二人。妘玥被擊飛在一側樹旁,口吐鮮血,昏迷不醒。而妘曇擊倒在地,渾身是血,眼睜睜看著讙獸一張大嘴迎面而來,其中利齒清晰可見!

避已是避無可避,妘曇心如死灰。正當他以為今日是兄妹二人忌日之時,附近最高的枯枝上仿佛輕輕落下一片雪花,迎著月光,一個人的身影被投射在亂草堆上。

妘曇抬頭望去,那是個女子的身影。

2

女子手持長劍,看不清何許模樣。唯有衣衫烈烈,在寒風中飛揚。

她身姿清雅,立在將斷未斷的枯枝上竟絲毫不動。見讙獸傷人,女子飛身而下,劍如虹光,干脆利落地取了讙獸的性命。

在親手了結了這只兇獸后,女子收劍立于一旁。妘玥此刻也幽幽轉醒,跌跌撞撞的跑向哥哥。妘曇咳嗽兩聲,來不及向妹妹解釋一番,先沖著女子行了一個大禮:“多謝仙師剛才出手相救!”

聞言,女子淡淡的點了點頭。待到聽聞妘曇稱呼自己為仙師,她神色一頓,半晌,說道:“不必如此,我名……李云衡,你們二人稱呼我姓名即可?!?/p>

見狀,一旁的妘玥如何不知是這位女子救了他們。她趕忙也行了一個大禮,隨后便悄悄瞥了一眼這位名叫李云衡的女子。李云衡神情冷淡,嘴角邊一粒朱砂一般的紅痣明晃晃的,極惹人注目。

這等姿態,超乎常人。只是正當妘玥還想細看之時,偶一瞥眼,在瞧見李云衡的右手后,她禁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哎呦!”

李云衡本該存在右手的衣袖,此刻卻空空如也。

妘玥詫異,妘曇也發覺了不對。他本想出聲訓斥妹妹的無禮,卻見李云衡怔怔的望著遠處,一言不發。不知過了多久,她悶悶的聲音才傳進二人的耳中:“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這話問的奇怪,然妘曇只得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前輩的話,現今已是從元二八五一年了,距離混元一戰,已過了三百年啦?!?/p>

聽聞此言,李云衡微微愣住。片刻后她問道:“即已過了三百年,可為何人間還是這般模樣?我見這處妖獸層出不窮。為何大祭司星恒……毫無作為?”

四周一片寂靜,黑夜中烏鴉低低的啼叫,有種說不出來的凄厲。

是啊,人間……怎會如此模樣?妘曇低低的嘆了一口氣,面露苦笑。見李云衡滿臉疑惑,妘曇耐心解釋道:“或許前輩你不曾知曉,當年混沌謀反,渲云應戰,祭祀大人派人助陣,遂殺混沌。只是混沌死后,大人也不再過問凡塵中事,因此此處妖孽恒生,邪物當道,自然也就不太平啊?!?/p>

一語言罷,妘曇搖了搖頭,不肯再繼續說下去。

聽妘曇此話,李云衡心口無端涌現出一陣茫然。三百年了……原來已過了這么久了么?那些前塵往事,隔著飄渺不定的年歲,像極了一場鏡花水月。

3

從元二三五零年,天地混沌,人間妖魔當道,民不聊生。

異獸紛涌而出,四處作亂。因而王朝凋敝,荒野之中,皆可以見到活下來的、瘦骨嶙峋的人類。他們蹣跚行于大地上,或死,或傷。

她就是這個時候誕生于這片大地上的。

起初,她每天都渾渾噩噩的生活在尸橫遍野之中。剛開始她還能辨認出哪些尸體是新鮮的。到后來,因見到了太多尸體,她逐漸也麻木了起來。

隨之而來的,便是她超過常理一般的成長。

她長的太快了,從誕生到現在,才僅僅幾個月的功夫,她就已經長至幾歲的嬰兒的模樣。后來她才知道,她是一只精魅,以尸氣為食。天下越亂,她便越生機勃勃。

她知曉這一切時已經長至十幾歲,告訴她消息的人站在長長的石階上,略略俯身說著這般的話語。云霧飄渺,周遭并無他人,她怯弱的抓緊自己破破爛爛的衣角,覷眼瞧著陌生的一切。眼前之人神色蒼白,眉間嵌著一粒朱砂般的紅痣。他白色衣角上大片金燦燦的牡丹刺繡在落日的余暉中閃閃發亮。那張還是少年的面孔,靜若太陽,猶如神祇。

那時她才知曉,原來有些人天生便臨駕于他人之上。

如今世間濁惡蔓延,大道為了平衡,自然也就生出極明極光之子來與之抗衡。眼前這位名叫星恒的少年便是這樣的天選之子。他生來便是人族的祭司,位高權重,日后可登神位,注定將帶領人族走向繁盛。他跟她是不一樣的,在星恒注視自己時,李云衡看到少年漆黑的瞳孔倒映出一個小小的、暗淡的、格格不入的自己。

一想到這些,她就有些難過。當她坐在高高的懸崖邊,云霧叢生時,她常常想,自己這一生,難道就只能這般了嗎?

她是精魅,世人亡,她便興。天下定,她便消。她本無罪,因為特殊的出身,便要承擔起太多關于人族仇恨的目光??v使自己現在還能存活在大地之上,可人族一旦安定,自己必然消亡。

遠處仙山飄渺,一眼看不到盡頭。她慢慢的覺得困了累了,便倚在一旁的樹上做起夢來。夢中,她再一次回到星恒向她開口的那刻。在無意中踏進那片山野的仙山時,那個少年一眼看破了她的身份,然而他并未殺了她,只是垂下眼瞼,無比平靜的問道:“若是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可以改變自己的身份,你可愿意?”

4

她就那樣答應了星恒的要求,只是因為那個虛無縹緲的承諾。

星恒為她取名李云衡,因為他們初見那天,落日余暉,云衡而動。

她是第一次有了姓名,當星恒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李云衡突然覺得自己與這凡塵有了些許羈絆。

她跟隨星恒上了仙山,成為那里唯一一個精怪。山名昆侖,山上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兩個相伴。一級一級走上那個石階時李云衡心中還彌漫著恐懼,所做對錯,沒人能夠知道,只是選擇了以后就再也沒有了回頭路。她的身子微微發抖,腳步踏在地上都有種不真實感,唯有星恒牽著她的手那樣用力,溫熱的,不曾松開分毫。

星恒教她如何修煉術法,李云衡每每看見星恒的身影在山霧中若隱若現,總是回想起這個少年冷若冰霜的眉眼。他總是一字一句的向李云衡傳授大道的法則。李云衡盤膝坐在星恒對面,只覺得風聲動蕩,和著面前之人模模糊糊的聲音,落在耳邊。

光陰似箭,不知在昆侖呆了多久的時間,她已不再是曾經那個怯懦的精魅。山上大多數時日氣溫極低,一開始李云衡并不能受得住寒氣,總是無法安眠。然而某一日她迷迷糊糊睡去時,醒來卻未覺得寒冷。李云衡微微偏了偏身子,才看見睡在一旁的星恒。

光明之子至陽至純,自然不懼寒氣。因星恒在身旁,李云衡才得以好眠。她偷偷看著熟睡中的少年,長長的睫毛落在皎潔的臉上,居然顯現出幾分溫柔與安寧。這一刻,李云衡才恍恍惚惚的察覺到星恒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思。

原來這個看似已斷情絕愛的少年,也會默默在暗處關心著自己。星恒不是神祇,他也會愛,也會恨,也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李云衡突然間產生了一點好奇,她漸漸開始暗暗觀察著星恒的一舉一動。她發現星恒吃飯時吃到不喜的菜肴會微微皺一下眉頭,喜歡固定在山頂一棵長的七扭八拗的松樹下練功……知道的越多,似乎連這個人都變得生動起來。就連那金燦燦繡著大片牡丹的衣角,如今也雀躍的在李云衡眼中跳動,繪制出一個名為“星恒”的少年。

而且,李云衡發現,她似乎成了星恒身邊,唯一親近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后,她心里驀然間浮現出隱蔽的喜悅。這種喜悅像是漫山遍野的綠葉,風微微一吹,就露出底下繁而密的花朵。那些花朵搖曳著,在她看向星恒的目光里,開的轟轟烈烈。

5

此后數十年中,李云衡一直陪伴在星恒身側。

她曾為星恒每日摘下山間最清澈的朝露,也曾找著借口關心著生病的那個少年……那些許許多多的事情背后,是李云衡坦露的,明晃晃的真心。星恒看破了李云衡的小動作,然而并未出言阻止。于是她洋洋得意了起來,以為自己或許是有一席之地的。

可惜當時的她不懂得人與人間的坎坷與磨難,更不懂得哪怕她那么努力的想要靠近,都無法跨越那道名為“身份”的障礙。

五十年轉眼而過,待到李云衡與星恒比試不相上下之時,星恒罕見的微笑了起來,目露贊許之色。她正為這小小的微笑而雀躍不已時,卻聽見星恒開口說道:“云衡,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此事成后,我便應允我的諾言?!?/p>

承諾。這個詞甫一說出口,李云衡驀然想起來曾經在石階前的初見。那時她惶恐不安,為自己精魅的身份痛苦不已。她是如此渴望擺脫這些,渴望換成人或者神的身份。以前是為了自己,可現在,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若是自己有機緣成仙成神,是否就能與星恒并肩而行?又是否,能夠再靠近那個冷若冰霜的神祇一步?

李云衡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看向星恒的方向。二人目光遙遙的對上,她想要從星恒的眼中看出些什么,然而卻只看見一片虛無。

她站在原地,遲疑了很久,她也不知自己想要看見什么。

她想要看見什么呢?是想要星恒眼中的不舍嗎?還是想要星恒看在這些年的情誼上,將她看的重些,再重些嗎?她不愿兩人之間僅僅是由那個承諾維系,也不愿在實現那個承諾后,二人會一別兩寬。

從她有自我意識開始。多少次她回想往事,在短暫的過去中,永遠存在著那個白衣的身影。這一切點點滴滴組合起來,才拼湊出一個名叫“李云衡”的人。

她是屬于星恒的,李云衡想。無論這次要她去做什么,她都會去做的。這無關于那個承諾,只是她獨自一人堅守的忠誠。

于是,她開口了,那道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要我做什么?”

6

“所以,大人究竟讓你做了什么?”一路上,或許是李云衡神色太過冷淡,妘玥難以想象出眼前之人會有過如此的往事。

在搭救過妘氏兄妹二人后,李云衡護送二人回到幽國。路上妘玥怯怯問起她的來歷,遲疑片刻,李云衡終是如實相告。

星恒讓她做了些什么呢?

那時她開口詢問自己要做些什么,星恒只緩緩說出了一切的始末。原來在昆侖山上的這些年中,一名叫渲云的男子殲滅妖魔,舉薦為首領,帶領人族安定于大地之上。只是難免有人有不臣之心,渲云手下名叫混沌的將領舉兵謀反,李云衡要做的,就是助渲云一臂之力。

她領命而去,協助渲云與混沌作戰。戰爭持續了幾年,那段時間,她聽聞星恒已登神位,而李云衡遠在他地,執劍奔赴無休止的廝殺。鮮血和死亡在那時都顯得格外平常。尸橫遍野里,她默默握緊手中的長劍,任由雨水落進灰蒙蒙的眼睛中。

遠處的荒野那么寂靜,戰火席卷每一寸土壤,到最后,李云衡終于踏著敵軍的尸體見到了謀反的混沌。二人爭斗,混沌早已是窮途末路。戰場上,李云衡找準機會手持長劍,刺穿了混沌的心臟。

“混沌作亂,不用帝命。于是渲云大帝乃征師諸侯,與混沌戰于原野,遂禽殺混沌。而諸侯咸尊渲云為天子,是為大帝?!?/p>

這一戰終是以混沌戰敗畫上了句號。只是正當李云衡想要收劍回身時,驀然間,伴隨著持劍右手一陣刺痛,她踉踉蹌蹌的往后倒去。

記憶里最后一幕,便是渲云砍斷她的右手,又拔劍插入她胸口,冷冷的俯視著她:“傳大人口諭,李云衡與反賊混沌相戰,兩敗俱傷,亡于原野?!?/p>

大雨傾盆而下。

“那時,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闭f到這里,李云衡臉色蒼白:“然而他們并不知曉,我竟還活著?!?/p>

“那前輩您這次……是想要去見大人嗎?或許當年,是另有隱情……”

妘玥看出李云衡心中難安,便如此出言安慰。聞言,李云衡停下腳步,面上浮現出苦澀的微笑:“那時星恒已然成神,所言皆為神諭。若不是他親口所說,旁人定不敢假傳?!?/p>

她沒有說出后面的話,可其中深意昭然若揭。妘玥立刻就懂了,是啊,星恒大人那時已是神仙,假傳神諭可是要受天譴的!可如今渲云仍安然無恙,說明當時,星恒真的說出了那句話。

昔年情誼,是否在那位神祇面前真的是不值一提?是否一直都是李云衡一廂情愿的以卑賤的出身,妄想高攀那遙不可及的日光?

沒有人知道答案。李云衡想,或許她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那個人。她曾赤裸裸的把真心捧給那人看,那人不稀罕,扔在地上踐踏,就算了吧。誰是誰非,已是陳年往事,她無力去計較,或者去恨了。

恨太沉重了,她這副殘缺的身體,早已承擔不起。

7

在護送完妘曇兄妹二人后,李云衡回到了大玄山中。

大玄山妖獸橫生,幸而李云衡如今還有一席自保之力,尋常妖獸根本不敢近身。有時候漫無目的的李云衡會想,為什么她沒在三百年前死去。如今天意讓她活了下來,還有什么意義呢?

經年之后,孑然一身。

然而幽國百姓并非這么覺得。自從李云衡坐鎮大玄山,幽國已有一段時日未受到妖獸侵擾。而像妘曇兄妹二人為救親人鋌而走險、前來山上狩獵的人,也往往得到李云衡的照拂。久而久之,幽國內傳開了一個謠言——神明再一次庇護了幽國子民,她身著白衣,手持長劍,斬盡妖邪。

謠言越傳越玄乎,漸漸的,竟有人為她設下神壇祭拜。李云衡苦笑他們祭拜錯了人,誰會知道,庇佑他們的根本不是神明,而是一介小小的精魅呢?

昔年她是如此痛恨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因為害怕人族遷怒于她。如今經歷過大喜大悲之后,李云衡頓覺那些不過是身外之物。她在大玄山上住下,隱去行蹤,只當是人世間從此沒有了“李云衡”這個人。

只是李云衡沒有料到,她越想忘卻前塵,了此殘生,命運就越給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那一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山上修行,已近深冬,妖獸們也進入了冬眠。然而不知為何,她總是心中惴惴不安。待到數個時辰之后,她終于明了這種不安從何而來。

幽國東面有一處沼澤,名為荒海,其中多有異獸。平常這些異獸并不會侵犯幽國,只是不知今日為何,竟大張旗鼓的襲擊了幽國的百姓!

一時間,人族死傷無數。鮮血浸透了冰冷的積雪,殘留余溫的尸體被獸類踐踏。余下存活的人跌跌撞撞的向大玄山逃去,李云衡最后見到的,便是妘曇領著只剩下數百人的幽國子民,跪在她面前尋求著庇護。

血與淚夾雜,沒有人開口,可所有人都跪在她面前,低低的哭泣著。

李云衡看了很久,久到落下的雪花都壓斷了枯枝:“我救不了你們。從始至終,我非你們口中的神明。庇護你們的,只是一個小小的精魅?!?/p>

“唯一能救你們的,只有祭司大人?!?/p>

8

再次踏入昆侖,李云衡竟有些恍惚。

一級一級的臺階向上延伸,似乎看不到盡頭。云霧繚繞,仿佛還是多年前一般,李云衡踏上臺階,向上走去。

她不該來的。再登昆侖,只是死路一條。三百年前星恒就想要她死,三百年后,她也不會放過自己。只是幽國眾人懇求之景還歷歷在目,縱使她鐵石心腸,也不得不來一趟昆侖。

李云衡走得很慢,當她走上山頭,一眼便看見了坐在那棵七扭八拗松樹林下假寐的星恒。

星恒已是男子的模樣,然而那張臉上依稀還能看出曾經的影子。他袖口刺繡處牡丹紋路,在長達數百年時光的洗禮下褪色,露出一點泛白的痕跡。

眼前熟悉的情景讓李云衡一陣恍惚。隔著一段距離,遙遙的看見那個故人,似乎又回到了曾經,她練完功回來,喊著星恒去吃飯的時光。

可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千言萬語匯于舌尖,終究還是化作了緘默。此刻故人重逢,李云衡沉默的跪了下去,以頭叩地:“異獸來犯,特請大祭司下山庇佑幽國?!?/p>

她的聲音幾不可聞,飄散在空中。

然而就是這一句話,卻讓假寐的星恒猛地睜開了眼睛。他死死盯著前方,李云衡居然在少年臉上看到了惶恐與無措。星恒聲音嘶?。骸笆悄銌帷娴氖悄??”

“是我。我回來了,星恒?!彼p聲說,神色有些疲憊:“時隔三百年,我們又見面了?!?/p>

也不知道李云衡究竟是哪句話觸動了星恒,少年怔怔的望著李云衡,喃喃自語的說道:“三百年了,原來,都已經三百年了嗎?”

“我都,快要忘記你的模樣了?!?/p>

9

多年之后,星恒很少有清醒的時候。他總是陷入沉睡,在夢里一遍遍重復著難以更改的往事。

夢境大多數是雜亂的,混合著越來越模糊的記憶。有時他夢見枯燥的修煉,有時他夢見昆侖山上的一草一木,但更多時候,他夢到的,是那個無家可歸孩童的臉。

他是在昆侖山下見到那個誤闖進來的孩童。那時由于身份原因,他身邊無一親近之人。很多個夜晚星恒孤獨的看著昆侖山上的明星時會想,是否他這一生,注定要形單影只,成為斷情絕愛的神祇?

他不知道,但是他并不喜歡這樣。因此在看到孩子倔強又小心翼翼的眼神時,星恒罕見的遲疑了一下。做出了人生中第一個承諾——他給予孩子一個改變自己出身的機會。

他為她賜名李云衡,云衡而動,是自由,且灑脫。

很難說這不是星恒自我的期望。他天生即為光明之子,是高高在上的祭司。待到一定時日就能成神。然而這等的機緣,所換來的是他終身困于昆侖,不能下山一步?;蛟S正因為如此,他才格外渴望山下的世界,渴望接觸不一樣的人。

他將這種期望全都給予了云衡。當李云衡成功用術法召開滿天云雨時,望著那個在雨中雀躍伸手接著雨滴的身影,星恒的心里,第一次泛起名為“喜悅”的漣漪。

李云衡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星恒從未如此清楚的認識到。

他越來越關注那個孩子,忍不住的想要關心著李云衡。察覺到孩子夜間畏寒,他便裝作若無其事的臥在身側??匆姾⒆訛樗∠律介g朝露,他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暗暗竊喜。

點點滴滴的事情越積越多,星恒也擁有了越來越多不同的感情。他開始會帶著期盼看著李云衡慢慢從石階一級一級走到面前。當他某一天怔怔的看著李云衡出神時,星恒突然意識到,他已不是那個世人眼中無情無欲的神祇。

可神祇又有什么好的,如果代價是斷情絕愛的話。

然而只有神祇才能改變李云衡的出身,他當初給過那個孩子承諾,又怎能言而無信?因此,星恒終于還是下了人生中最后悔的那步棋——他讓李云衡下山了,以助渲云鏟除混沌。

大勢如趨。渲云也是一個天選之人,歷史注定他會成為人族唯一的首領。若是反抗他,將會收到天譴,不得善終。因此,星恒只能派人相助渲云。而這次相助,也是一次機會。

10

李云衡下山時,星恒只能假裝漠然的看著那道身影離去。石階一級一級的,執劍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他的心跟著也越來越空,越來越冷。

在李云衡作戰混沌的那段時間里,星恒終于登神。聽聞前方大捷,不日便能斬殺反賊混沌,他便向渲云下了一道口諭,那也可以被稱作神諭。她讓渲云帶給李云衡,那是他對李云衡當年許下承諾的回應。

“李云衡與反賊混沌相戰,兩敗俱傷,亡于原野。精魅李云衡身死化神,登神位?!?/p>

就是這么短短的一句話,當初的他從未想過,居然會要了李云衡的命。

李云衡功高蓋主,助渲云殺完混沌后,那個人族的男人早已經無比忌憚。更兼顧她精魅的身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斷章取義的宣讀了星恒的神諭,將李云衡永久的留在了那片戰場上。

要害李云衡從來都不是星恒。他明明只想借著這次相助渲云的功勞,為李云衡封正,助她成神罷了。

可那個孩子卻死了,星恒想。他面無表情的召見了渲云,并一眼識破了男子拙劣的借口。神座之下,昆侖山遠處的夕暉靜靜的灑落。在那個男人得意忘形、以為瞞天過海的笑容里,星恒揮了揮手,像拂去衣角灰塵一樣朝著渲云下了殺令。

他說,你真的以為,你能瞞得過神嗎?

這話說完的一瞬間,鮮血從渲云身體里飛濺而出。他瞪著雙眼,不可置信的望著星恒的方向,瘋狂的怒吼著,我也是天選之子,你憑什么能殺我,憑什么。

沒有為什么。星恒淡淡的想,因為你殺了那個在我心中無比重要的孩子,我便要你償命。

哪怕往后余生,我要時時刻刻忍受大道痛不欲生的天譴。

做完所有的一切,星恒用法術重新捏造一個跟渲云一模一樣的傀儡,派他帶領人族安定部落。隨后,星恒便日復一日的讓人在原野尋找李云衡的尸首,然而卻一無所獲。

與此同時,他漸漸開始遺忘,遺忘了李云衡的笑容,遺忘了那個孩子看向自己小心翼翼又雀躍的目光。一開始星恒并不知道這就是大道給予的天譴,直到后來他猛然察覺出自己回想起聽到李云衡死去時的一幕,居然內心毫無波動時,他便知道,這個懲罰,來的太重了些。

他又是孤身一人,又要變回那個斷情絕愛的、孤獨的神明了。那個曾倚靠在身側,小小的身影,如今也要在無盡的時流中,慢慢失去了。

11

“我真的快要記不清你的樣子了?!毙呛阏耐钤坪猓骸拔也辉撟屇阆律降??!?/p>

他說出這些話時面無表情,可身影卻像孤獨了很久很久。

李云衡喉嚨哽咽,她從未想過當年的一切居然有這樣的隱情。她想說些什么??蓽喩頉]有力氣,只能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那微笑像是告別,又像是安慰。

星恒下意識的想要抓住李云衡的衣袖,可少年的手只穿過一片虛無——無數個光點從指尖消散,像是夏日消散的螢火。

李云衡在消散,然而出乎預料的,星恒臉上并沒有任何的意外。少年的神色恍惚,眼神里的哀傷像是風化的石像,靜靜的,讓人觸目驚心。

“我知道的,是的,你要走了,你……早就死了啊,云衡?!?/p>

這不是自己親耳聽到的消息嗎?當初他無法尋到李云衡的尸首,只是因為,那個孩子的尸體,早就在血流成河中腐朽,化成塵埃了啊。

這些年來,他一直固執的認為李云衡一定還活在塵世間某個角落??蓾撘庾R卻不停的提醒著他,李云衡早就死了,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星恒求而不得、痛苦輾轉的執念罷了。三百年來他已漸漸遺忘了名為“悔恨”的情緒,可當自己親口說出李云衡死訊時,他終于等到了遲來的那陣痛苦與心悸。

而如今,這個執念,終于要被親手打破。

幾回魂夢與君同,猶恐相逢是夢中。

“你早已死在當年,是我以神明的執念,強困住你三魂七魄至今。如今我能再見你一面,已是最后的緣分?!?/p>

“執念已解,你自然要離開了?!?/p>

伴隨著這句話落地,眼前人的身軀漸漸與周圍融為一體。一切都被打破在地,縱使星恒嘶啞著想要留住李云衡,縱使神明的愿力強大到無可比擬。然而生死不能更改,時光亦不能倒流。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李云衡消散,消散,懷中空空如也。

12

《九州·開元傳》中記載,“從元二八五一年,異獸來犯幽國,大祭司星恒自沉睡中蘇醒,庇佑眾生。自此數百年后,天下太平,與世無爭?!?/p>

無人知曉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么。昆侖山下了很大的雨,這場雨持續了很久,唯有草木仍萋萋。

很多年后又一個初春,桃花落在星恒的肩頭。他身側坐著一個白衣的女子傀儡,星恒沖她輕聲說:“云衡,你看,多么好的春光啊?!?/p>

可惜,再無人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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