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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

2024-03-06 03:47王軍強
小說林 2024年2期
關鍵詞:老伯老三兒子

那會兒我正在一個清晰的夢里,一家人圍在圓桌邊包著餃子,好像在看春晚,已故父母也和我們在一起,面容幸福祥和。電話把我驚醒,一個女人在電話里問我是大哥嗎?我想不起她是誰,猶豫著,對方說她是牛莉。我聽出來是老三媳婦,有事嗎?我問。牛莉說老三病了。我愣了一下說,病了帶他去醫院給我打什么電話?牛莉說他不去。我說,不去就給我打電話?牛莉說,你是他哥不給你打給誰打呢?語氣平靜中帶著幾分不滿。我問得了什么???牛莉說,腦梗。

腦梗?我有點意外。

老三只穿一條內褲赤裸著身子,臉色灰暗側躺在客廳大理石地上,他女兒和對象手里各端著一部手機,表情木訥站在一旁。牛莉站在我身邊,一句話不說,從開門到現在一直吊著臉,好一會兒誰也不說話,似乎都在等我開口??蛷d里出奇的寂靜,墻上鐘聲不緊不慢滴答作響。我看著地上的老三,整個人的狀態讓我感到他已經時日不多了。他始終緊閉雙眼,兩只眼球偶爾在眼皮里面慢慢移動兩下,證明現在還活著。我把臉轉向牛莉,老三是不是快不行了?牛莉說,沒事,他就這樣。我說,為什么不把他弄到床上?牛莉說弄不了,扶起來他就跟我們罵街耍橫還動手打我們。為了證明自己說的可信度,牛莉還把袖子擼起來伸給我們看。我用眼掃了一下,并沒有仔細看,具體上面有沒有老三打過的痕跡我不想看到。她女兒也跟著附和了一句,我胳膊上也有他打的傷。

你爸是這種人嗎?沒有任何理由讓我相信老三會變成這樣。

您以為我跟我媽騙您嗎?老三女兒一邊低頭看手機一邊說。

我不想再聽,蹲在老三面前問,沒事吧老三?老三對我的問話沒有任何反應。知道我是誰嗎?我用手輕輕推了推他,他突然把一只胳膊甩向空中,含糊不清地罵了一句。我說我是你哥。他又把胳膊甩向空中罵了一句,雖然依然是含糊不清的聲音,但我完全能夠感覺到他是在罵我,我說,你罵我干什么?他說就罵了。他這句話說得非常清楚,我站起身看著牛莉,為什么?

牛莉說,我怎么知道,他誰都罵!臭狗屎一個。

我感覺牛莉憤怒的情緒到了極限。

我無語??粗稍诘厣系睦先?,他還是那個姿勢和造型幾乎沒動,灰暗的臉看上去有些猙獰,眼球在緊閉的眼皮里又開始移動。

曉蘭掐掐我說,沒什么事咱們回去吧。我心里清楚作為老三嫂子的曉蘭想逃避,來時她以為老三可能不行了,還在路上悲痛地掉下眼淚。

牛莉攔著我們不讓走,你們要是走了他又開始跟我們娘倆兒耍。牛莉話音未落老三又大聲罵起來,罵的什么誰都沒聽出來??匆娏藛岽鬆?,您還沒走呢他就開始罵了!老三閨女指著地上的老三。她對象也在一旁幫腔,他說他這兩天連班都上不了一直在這幫忙照顧,他還犯渾??瓷先ニ麄兌急焕先垓v苦了,我猶豫著走還是不走,曉蘭說她還要去單位上班,一個人先走了。我送曉蘭出去時,她對我說她不想摻和我和老三的事,說小叔子這個人奸,自私,一點兒也不厚道。她不僅對老三印象不好對牛莉也一樣,她說這兩口子半斤對八兩都是一路貨。我說老三并非一無是處。曉蘭說你是他哥當然不同意我的看法,你要在我的位置就明白了。曉蘭走后,牛莉把我叫到里屋,她說其實老三心里有個結。我說他心里有個結跟我有什么關系。牛莉說我總勸他,他不聽。

什么結?

牛莉說,房子。

我說,房子怎么了?

牛莉欲言又止。

我跟老三有五六年沒有來往,其間他曾給我打過一次電話,那次他好像剛剛喝過酒,他喊了我一聲哥,聲音還是那樣生硬,感覺很不情愿。我說,你是老三?他說,你沒聽出來嗎?我沒說話。他說,我想把小屋租出去。我說隨你便,小屋一直被你鎖著你想租就租不用問我。有十幾秒鐘他沒有說話,我說,還有別的事嗎?他那邊掛斷了電話。晚上我把這件事情跟曉蘭說了,曉蘭說,老三想法我明白,他想讓你主動張嘴讓咱們把小屋租下來,你沒按他套路出牌。我說他在電話里一說我就都明白了,他如果大大方方跟我說出他的想法,我或許會考慮把小屋租下來的,問題是他總是玩心眼兒給你畫圈兒。曉蘭說,老三還真好意思給你打電話,瞧他做的那些事情真不像個爺們兒。

母親去世那年,老三跟我說他們兩口子要回來住,我說,你們在外面住得好好的怎么想起要回來住了?老三說人家不想讓我們租了,再說我們也不想再在外面租房住了。我說那你們就搬回來住吧,你們兩口子住小屋吧,這也是咱媽活著時候的意思。老三說我知道,咱媽活著時候說過讓我住小屋這話。你放心哥,沒問題,你跟我嫂子還有我侄子住大屋,我跟我媳婦住小屋。母親病重時我跟老三就母親這套單元房的去留問題商量過,我說雖然現在我跟咱媽一直住在這里,等老娘百年那天咱就把它賣掉按老娘的意思咱哥倆兒把錢平分了。老三亮著兩只眼睛說,沒問題哥,咱們就按老娘意思辦。老三沒有半點兒猶豫,答應得非常爽快。曉蘭說老三一點兒想法都沒有嗎?我說老三不是咱們想象的那種人。曉蘭說老三不會沒有想法,只是你這個當哥哥的看不出來,你知道嗎?咱們跟奶奶住在一起這些年老三一直不高興。我說你怎么知道老三不高興。曉蘭說當然知道,我作為外姓人能感覺出來,咱兒子四歲那年,有一次兒子調皮被奶奶說了幾句,他趁機在一旁重重踢了兒子一腳,說是替奶奶管教一下,那是管教嗎?有那樣管教的嗎?分明是把嫉妒心發泄在咱兒子身上,兒子的小屁股都給踢青了,好些天都沒下去,晚上你還問我為什么莫名其妙掉眼淚。我沒對你說,怕影響你們哥倆兒關系,我那天要不是這樣想著早就跟他打起來了。

我說,我怎么沒看見老三踢咱兒子呢?

他是你弟弟,你就是看見了也不會當回事,你知道嗎?那一年老三媳婦剛剛生完閨女。

牛莉生閨女那年我記憶猶新。牛莉快生產那個月老三還跟母親和我們炫耀說他媳婦懷的是兒子,連他托朋友找的大夫都說是兒子。母親聽了很高興,說馬上又能得到一個大孫子了。但曉蘭背地始終認為牛莉懷的是閨女,我問過曉蘭何以見得。曉蘭說自己是生過孩子的女人,知道懷男孩是什么感覺。曉蘭說,女人要是懷上男孩肚子就像個金字塔,前面是尖的,屁股也不特別大,從后面看不出是懷孕女人。后來我偷偷留意過牛莉,她隆起的肚子像個大氣球圓圓的,屁股看上去大而渾圓,走起路來一晃一晃感覺非常吃力。曉蘭說這種孕婦體型肯定不會生男孩,后來,曉蘭的話果然言中了。

牛莉生產那天,很晚了老三才過來給母親報信,母親抑制不住滿臉喜悅問老三,小孫子有幾斤呀?老三耷拉著眼皮說了一句,是個閨女。母親表情瞬間起了變化,不是孫子嗎?母親不相信。曉蘭在一旁解圍說小棉襖更好。母親不說話,情緒一落千丈,曉蘭的話并沒有打破僵局。老三點上一支煙去到陽臺。母親打起精神說,她去廚房給牛莉煮些雞蛋,大屋里只剩下我和曉蘭。曉蘭看著我露出淺淺的笑意,我說,真讓你這個臭嘴言中了。曉蘭看了一眼陽臺外面還在悶頭抽煙的背影,轉過臉對我說,別瞎說,我才不是臭嘴呢,人在做天在看,人不厚道,說再多也不會生出兒子,再說,他們生閨女你心里不高興嗎?

生產后,牛莉跟老三抱著女兒只來過母親這里兩次,一次是老三女兒過滿月,一次是過百日。滿月那天母親給孫女買了一副銀手鐲,另外還給了五百元錢,那天老三他們只在母親家待了兩個多小時就抱著女兒回了娘家。還有一次給老三閨女過百日時大家都去了飯店,是父親花錢訂的桌,一共訂了兩桌,牛莉娘家一桌我們一桌。父親怕牛莉娘家來人多不夠,問母親是不是再加一桌。母親說一桌就夠了,結果牛莉娘家來了一桌多人果然不夠了。那天吃過飯后,老三一家三口從飯店出來跟著牛莉父母一起回了娘家。母親進屋輕輕嘆了口氣說,唉,早知聽你爸的多加一桌就對了。牛莉不高興的表情我們都看出來了。

我坐在床邊對牛莉說,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別讓我猜悶。牛莉說既然這樣那我也就不瞞你了,老三心里的結其實就是一塊心病。我沒說話看著牛莉,那塊心病就是奶奶那套房子的事兒。奶奶房子怎么了?我說。牛莉說他一直想回去住。我說回去住可以呀,沒人攔著,他想回去就回去,誰想攔也攔不住,奶奶去世后小屋就被老三鎖上了。牛莉說就是呢,我也是這樣勸他的。我說,那他還心病什么呢?搬回去住不就行了嗎。牛莉彎下腰把床上亂糟糟的被子往床里面推了推,坐在靠窗那面說,他其實是想把奶奶這套房子賣掉。我說奶奶活著時候我也是這種想法,跟老三都溝通過,我們想法一樣,當初我們已經打算掛牌把奶奶這套房子賣了,他又變卦不同意了。牛莉說,為什么?我說,我怎么知道呢?牛莉顯得很氣憤,這些事老三從來不跟我說,也不讓我知道,我一問就跟我急,還罵街,說我們家的事情你他媽少問。我說,老三鎖門的事你也不知道?牛莉覺得很冤枉,攤開雙手,不知道!他不跟我說我怎么會知道呢,你們哥倆兒的任何事情他都不跟我說。

我不知道牛莉說的是不是實情。曉蘭說,牛莉這話你信嗎?

給母親料理完后事,燒過五七,有一天老三說要過來跟我喝酒。我們都還沉浸在失去母親的悲痛中,老三想過來喝點酒的心情我完全理解,那會兒我也有這種感覺,有兩次夜里夢見母親我哭醒了,還有一次在手機里刷到一位母親奄奄一息的畫面時我也控制不住哽咽了。曉蘭說我不像個大老爺們兒,跟老三比差遠了。她的話讓我想起了兩件事,一個是父親去世,一個是母親去世。父親和母親去世的時候老三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即便是在火葬場向遺體告別,親人最撕心裂肺痛苦難受的時候我也沒見老三掉眼淚。我問過他為什么老娘老爹去世你一滴眼淚都沒掉?他淡淡一笑說,我流不出來,沒有眼淚呀,再說人早早晚晚都得死,有什么可哭的。我無法想象和理解這個一直被父母從小呵護疼愛寵大的人竟這般冷漠無情。

那天老三提出在家涮羊肉不去飯館,說他帶羊肉片過來。牛莉有事沒跟老三一起來,曉蘭說牛莉忙什么呢連吃頓飯時間都沒有。老三說給人家站柜臺賣貨沒有歇班日。曉蘭說這活兒很辛苦的。老三說誰說不辛苦了,不辛苦掙錢,我們在外面租房拿什么給人家交房租啊。老三這話帶著滿滿的情緒,好像有意說給我們聽。曉蘭說那也不能把身體累壞了。老三對曉蘭說,嫂子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你哪知道在外面租房壓力有多大,試試你就體會到了。我不想再聽下去,把話攔過來,我說老三我昨天又夢見咱媽了。老三夾著鍋里翻滾的肉片說,那是老娘喜歡你,當然你會夢到了,我可是一次也夢不見,其實我本心也不想夢見,老娘活著時候對我就不咋樣,人死如燈滅,夢不夢見有什么用。

母親沒生病的時候我們已經不跟母親住在一起搬到了別處,房子是曉蘭娘家的,讓我們暫時借住,等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再搬走,現在能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該有多么幸福啊。我勸過母親讓老三他們搬回來住,還能有個照應,母親不同意,說有那一次她就跟他們住夠了。母親指的是我們搬走后,老三他們回來跟母親住在一起不到兩年就被母親趕走了。雙方各說各的理,若按母親的說法,老三兩口子除了每天做做飯什么也不管,對自己沒有任何照應。老三跟牛莉卻說母親事兒太多不好伺候,沒事還總找他們兩口子茬兒。曉蘭相信母親說的話,認為老三兩口子那些事完全能夠做得出來。我不表態,不想把事態擴大,再說,母親的脾氣秉性我也了解,實際上老三兩口子也不是省油的燈。有一次因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牛莉跟母親吵了起來,在母親面前大哭大鬧,鬧得全樓人都能聽見,鄰居們過來勸,母親不說話了,可牛莉還是沒完沒了。晚上老三來到母親屋里,站在母親面前質問道,您能不能省點事,別沒事總找牛莉茬兒好不好?母親說,我找你媳婦什么茬兒了你給我說說。老三說,我不用說,您事兒多誰不知道?我后來知道那次事情不怨母親,母親是被老三他們冤枉的。

老三他們被母親趕走后,兩口子一年多不登母親家門。自從父親病故后,母親的紅膜體和白內障眼睛越來越厲害,有一只眼已經完全失明,另一只眼也只能看到一米遠的距離。有一天母親對我們說,你們回來跟我一起住吧。我說,您剛把老三他們趕走,這個時候我們怎么能回去?母親說我一個人晚上睡覺害怕。我不解,記憶中母親一直是一個什么都不怕的人。您怕什么?我看著母親,母親說夜里有人來嚇我,我笑笑說,您眼不好這是您產生的幻覺。母親說不是幻覺,是真的。曉蘭問母親,夜里怎么有人來嚇您的?母親顯得有些緊張,下意識說,有兩次夜里十一點來鐘有人敲門,我來到門口在里面問是誰在敲門,外面沒人說話,問了好幾遍也沒人說話。

我說您肯定是聽錯了吧?

曉蘭說你別說話,讓奶奶說。

還有一次大概也是十一點來鐘我聽到有人用鑰匙開門。

進來人了?我說,不會吧?

你看,又打斷奶奶說話。

母親說我眼瞎可我耳朵不聾,我聽得清清楚楚,來人穿的好像是皮鞋,我能聽出來皮鞋和布鞋的區別。

曉蘭說,然后呢,奶奶?

母親說,屋里的燈一下被人關掉了,然后我就聽到腳步聲慢慢向我走來,走得很慢,一下一下,好像有意這樣做。那天我就坐在沙發上剛把眼藥水點上,我扭臉沖門口方向大聲呵斥一聲,你是誰?來我家干什么?那個人沒說話,繼續往我這里走,我說你再不說話我就喊鄰居了。腳步聲好像停下了,我感到臉上有一小股涼風,像是有人用嘴往我臉上吹的,在我臉上不停地慢慢轉圈。

您越說越邪乎,鬧鬼了?

母親說,你媽絕不說瞎話,那個人好像離我很近,吹氣聲我都能清晰聽見。

曉蘭說,這也太嚇人啦。

母親說,我不管你是人還是鬼,我一個瞎老婆沒招你沒惹你,你來欺負我嚇唬我干什么?

母親這事有點驚悚懸疑,曉蘭讓我哪天有時間過來幫奶奶把大門那把鎖重新換一下。我說你懷疑是她嗎?曉蘭心知肚明我指的是誰,她說牛莉就在奶奶小區外面那個大型超市里上班,早晚兩班倒。這可能嗎?我看著曉蘭。曉蘭說你不了解女人。

就在母親跟我們說起這件事情不久,一天半夜母親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聲音驚慌地在電話里說,你們快點過來!那個人又進來了!就在我面前!兩只手要掐我……母親后面的話沒有了。曉蘭一邊穿衣服一邊埋怨我,看見了嗎,讓你抽時間趕緊去給奶奶把鎖換了你就是不聽。

那天那個幽靈把母親徹底嚇壞了,母親躺在床上高燒好幾天,我和曉蘭一直守在身邊。母親也懷疑到了牛莉,母親說,我聽走路聲音像牛莉,我這的大門鑰匙除了你們兩口子有,老三和牛莉也有,我心里明白,她們想把我嚇死好得到我這套房子。那次我就差點上了老三的當,母親說的那一次差點兒上當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那天老三給我打電話,說他和母親這會兒都在房管局大廳里,讓我馬上過去??跉夥浅=辜逼惹?,還說,不行你就打車過來我給你報銷。我問他什么事這么急急火火的,老三說你先別問趕緊過來再說。我說那不行,我得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才能過去。老三的做法讓我突然起了疑心,我說,你不告訴我什么事情我肯定不會過去。老三說那好等下讓咱媽跟你說。電話里傳來母親的聲音,母親說,是我讓老三打電話讓你現在過來的,你還不想過來是嗎?母親顯然很生氣。我說不是我不想過去,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非讓我現在過去,再說,我現在還在單位上著班呢。

我想把房子賣了讓你過來簽字這回知道了吧?母親有些憤怒。

為什么要把房子賣了?我問。

我的房子我想賣就賣還用你管嗎?

我說我不是想管,您現在住得好好的,又不是缺錢吃飯看病,賣房干什么?

母親用命令口氣說,你別管,過來把字簽了就行。

老三拿過母親電話說,聽見老娘說了吧,讓你過來簽字賣房。

我說我不去,把電話掛掉了。

我知道這絕對不是母親的想法,一定是老三的主意。有一年三十年夜飯桌上老三跟母親開玩笑說,把房子賣了吧老娘,買一個一室的把剩下的錢我和牛莉替您保管起來,您自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到時不用我哥我嫂子,我跟牛莉就能照顧您,保準不讓您受一點兒罪。母親沒說話,看著老三笑了笑。因為沒有我的簽字,母親的房子最終沒有賣成,為此,母親罵了我好些日子,隔三差五還給我打來電話質問我為什么不簽字,為什么不讓她賣房子,把一切怨氣和怒罵都給了我。最初我還跟母親解釋,后來干脆我就拿著手機一句話不說任母親質疑和怒罵。

母親嚇病那些日子,有一天母親對我說,賣房那件事不是我的想法,都是老三讓我賣的。曉蘭說您不跟我們說我們也知道。母親說我那會兒真是鬼迷心竅昏了頭腦,怎么就聽了老三的話了?我說老三為什么要讓您賣房?母親說,他想出國,說有一個朋友在國外可以幫他掙錢,還可以給他發邀請函,他沒有錢,讓我把房子賣了,借他十幾萬,等出國掙了錢連本帶息一起還給我。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說我能不管嗎?母親被老三忽悠了,房子差點賣掉,萬幸的是我和母親在一個戶口本上,必須要有我的同意和簽字,不然那天房子就沒了。我說您要是賣了房您的苦日子就來了,母親點著頭明白我的意思。

老三怪罪母親沒把房子賣掉是因為沒有把我搞定,說關鍵時候母親還是聽我的。其實這件事完全是因為我固執的結果,跟母親沒有任何關系。老三端著酒杯說,咱別提做夢的事了好嗎?我知道老三不想聽我提起母親的事。他說他今天有件事想跟我商量一下。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停了片刻,他說,我想搬回來住。我說,那房子不賣了?他說我搬回來住也不影響賣房子。

可以,你什么時候搬回來?

聽你的。

那就這兩天吧。

沒問題,老三說,就按咱們哥倆兒當初說好的那樣,我們住小屋。

老三要搬回來住的想法我和曉蘭誰都沒有想到,曉蘭說,老三這樣做是什么意思?說好了馬上要把奶奶這套房子賣掉,兩口子有想法了?我說,有啥想法,老三說搬回來也不影響賣房。曉蘭不再說話但表情卻很復雜,她現在越來越不相信老三兩口子的話。三天后我給老三打電話告訴他小屋我已經收拾干凈你們隨時可以回來住。老三說他明天就搬回來,看來已經迫不及待了。

一早搬家公司車就來了,牛莉沒有跟來,只有老三帶著一個朋友,小屋很快就被幾件家具和一些紙箱擺滿了,門鎖也重新換了,老三說我一會兒還要回單位上班中午就不在這吃了。老三走后,曉蘭指著小屋說,看見沒有,老三沒把睡覺的床鋪和做飯用的鍋碗瓢盆搬回來,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嗎?我知道曉蘭想說什么。剛才搬家公司往上搬東西時我就發現了這個問題,明白了老三的目的。我說,看來你對他們兩口子判斷得很對,老三的最終目的不是回來住,是怕咱們把這套房子獨吞了。曉蘭說,你終于明白了,這就是你的一奶同胞,你拿他當親兄弟,他呢?卻永遠拿你當外人。

自從老三那天把門鎖上后,小屋門便始終沒有再打開過,我有兩次給老三打電活,不知為什么老三都沒接,無奈計劃賣房的想法只得擱淺。牛莉一直跟我說我和老三的事情她一點兒都不知情,有時她想問問老三,一問,老三就罵大街,說我們家事情你他媽少摻和。老三罵牛莉張嘴就來從不打喯,牛莉背叛老三出軌的裂痕無法修補,一個男人怎么能容忍這樣的女人。老三曾經跟我喝酒說過,如果單位好好的不破產,如果自己不跟牛莉表哥去南方干買賣,如果牛莉單位也沒有破產,兩個人都在各自單位好好工作,牛莉不會給一個體老板打工站柜臺,也不會有機會跟這個老板鬼混在一起,他的家也會跟我現在家庭一樣完美。老三只看到表面并沒有看到深處,如果這些如果都不存在,我想老三今后的生活也未必像他想象的那樣,有的女人不是沒有想法,只是適合她出軌的環境和土壤還不成熟或者說還沒有遇到。牛莉的感情背叛導致了她跟老三的婚姻破裂,在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那段感情打擊后,老三又回頭接納了牛莉。老三說,她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地求我,哪個男人也受不了,哎,誰的鞋最后還得誰來穿啊。我能理解老三的心情。牛莉的痛哭流涕萬般悔過并沒有使老三對她恩愛如初,老三說每一次他跟牛莉過性生活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他有時甚至想一把掐死身體下面的牛莉。

倆人復合后并沒有辦理復婚手續,老三說完全是他自己不想辦,老三心里那個坎兒還是過不去,這個坎兒是每一個被女人綠過的男人都無法逾越的屏障,老三深得其害。他讓我想起以前的一位同事,同事情況跟老三差不多,當初也是兩口子下崗,媳婦在一家飯店打工,打工不到兩年就跟老板睡上了。很快媳婦就跟他辦理了離婚手續,辦手續的時候同事突然變卦說什么也不離了,還當著婚姻登記處工作人員給媳婦跪下求媳婦別離開他。一方鐵了心要離,一方死活不放棄,兩個人就這樣互相耗著。同事每天窗簾拉得嚴嚴的把自己關在小屋里,很快同事就抑郁了。一年后鄰居發現同事吊死在自家的小屋里,民警打開門的瞬間一股惡臭撲鼻而來。我跟老三說過,你沒走極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老三說沒有萬幸,對他來說都是不幸。老三是牛莉家四個姑爺中最小的一位,老丈人最喜歡老三,有好吃的都要背著另外三個姑爺給老三留著。老三說牛莉他爸喜歡他是因為他對牛莉她爸太好了,牛莉爸爸生病的時候都是老三照顧,端屎倒尿擦屁股對老三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老三說有一回在醫院輸液,輸到一半牛莉爸爸要去小便,可能是憋得太急,到廁所還沒把前門拉開,老岳父的尿液便一下子鉆了出來,熏人的尿液弄得老三兩只手上都是。

躺在客廳地上的老三又開始大聲喊鬧起來,牛莉說他以為你走了。我從屋里來到客廳看著老三,他知道我沒走,情緒立刻穩定了下來。我在他身邊蹲下,我說老三你有什么想法跟我說出來,他不說話,跟我剛來時一樣,兩只眼睛緊閉著,眼球在眼皮里面偶爾轉動一下。我說話你能聽懂嗎?如果能聽懂你就跟我說說想法。牛莉站在一旁說,他能簡單聽懂一些,但不能完全說出來。牛莉說話期間老三突然揮手又罵了兩句,滾!你媽逼的都給我滾!這兩句老三罵得很清楚也很有力度??匆娏藛嵊珠_始?;炝?,牛莉說著抱著胳膊躲到一邊。我猶豫著,知道再這樣問下去也無濟于事,我站起身說,打120吧。我覺得老三這種狀態必須去醫院,不能這樣在家耗著。牛莉說大哥你先別打,打了他也不去,得病那天我跟閨女把他送到醫院,就在醫院待了一宿死活不待了。大夫說他,他還跟大夫罵街。

你們帶老三去過醫院?

不去他能到這樣嗎?得病那天他都不省人事,一句話不能說了。

我說,既然你們帶他去了醫院為什么不把他留在醫院呢?

牛莉很委屈,你以為我們不想讓他住嗎?那天他整個人都瘋了,誰也攔不住。

這樣在家也不是個事兒,不去也得想法弄他去,這種病不能耽誤。

誰說不是呢,只要他能去醫院我跟閨女就是砸鍋賣鐵也給他看。

沒錢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我們也可以盡量幫你們。如果曉蘭沒走,我說這話她肯定心里不痛快不高興,曉蘭說過給老三兩口子花一厘錢她都會心疼。我看著老三身上穿的那件褪了色袖口還有點破的紅球衣,心里忽然有一種酸楚。我記得他身上穿的那件紅球衣,還是幾年前他本命年讓我陪他一起去服裝批發商店買的,很便宜,一般人早就扔掉不穿了。老三不去醫院你們娘倆兒打算怎么辦?我看著牛莉。

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辦。牛莉躲開我的目光,望向窗外。

有好一會兒我和牛莉都不說話,我說實在不行等120來了咱們一起把他綁到車上。聽到我這話老三在嘴里含糊不清地罵了一句,我們誰也沒聽清罵的是什么。要不是牛莉剛剛在里屋跟我說老三這些年一直沒上班,我還不知道他現在已經身無分文窮得連飯都快吃不上了。牛莉說老三這些年都是吃她們娘倆兒。我不明白這些年老三為什么不去上班,為什么天天在家心安理得吃媳婦,怎么想的?牛莉說他不出去上班,在家又抽又喝,我每月就那點收入過日子怎么能夠啊。我不知道牛莉是在給我演戲還是賣慘,她的眼圈開始發紅,里面還含著淚水。

我想給老三點兒錢但口袋里沒有現金,我讓牛莉加我微信轉給她一些。

牛莉說不用大哥我手里還有點兒,現在給老三看病吃藥花的錢都是閨女的,閨女天天在外給人打工掙點兒錢也不容易,我這也是沒辦法,不花閨女的錢你說我能花誰的呢?閨女錢花得我心里特難受。牛莉說著哽咽起來。

我說,行了咱們不說這些了,趕緊打120把他送醫院去。

牛莉說他不去醫院,就想回去住。

我回去。老三說了一句,這次老三聲音不大卻說得非常清楚。

曉蘭一早起來就開始忙乎自己的事情,我問她這是干什么?曉蘭頭也不抬說,我收拾一下用的東西去那邊住。姥姥那間房嗎?為什么?我明白曉蘭的想法。曉蘭說,為什么?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昨天晚上我都跟你說了,難道你忘了嗎?我說,我以為你只是說說而已呢?曉蘭直起腰轉了轉頸椎說,什么說說而已,都是心里話,老三跟牛莉他們一旦回來住我肯定不在這里住。我說有啥不能在一起住的。曉蘭說你沒問題,因為那是你弟弟,一奶同胞,我不行,別說在一起住了,就是看到他們兩口子我心里都會不舒服。

那次老三背著我們忽悠母親賣房沒成之后,曉蘭對老三他們看法更大了,以前我對老三他們的關照曉蘭都說我傻,缺心眼,看不出個一二三,說我就是為老三他們兩口子兩肋插刀他們也不會領我情。我只有在心里淡淡一笑,能說什么?曉蘭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老三兩口子就是自私,背著我們忽悠母親賣房想把房子自己獨吞下來,這種事情擱我打死都做不出來的。

曉蘭把用來買菜的小帆布拉車裝得滿滿的,我說用不著拿這么多東西。曉蘭說我讓你跟我一起回姥姥那邊住你不聽,那就什么時候賣了房子什么時候咱們再在一起住吧。我說,得,老三一回來,就把咱們拆開了?我想讓話題變得輕松一些。曉蘭說,你以為不是嗎?因為老三咱們倆吵過多少嘴你不記得了?其實曉蘭不說,有的事我也沒有忘,跟母親住在一起那幾年,雖然跟母親總的來說相處得還算不錯,但和母親也有不愉快的時候。我們從母親家搬走之前,曉蘭跟母親發生了一些矛盾,后來想想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那天上午搬家我讓老三跟我們一起去新家認認門,老三說他還有事沒跟我們去。曉蘭認為老三根本沒有事是騙我的,他不跟我們去是因為嫉妒,看到我們有房子住生氣。曉蘭說你都沒看出來,老三幫咱們往下搬家具時臉上的表情全都帶出來了。我說,咱們住的是姥姥家的房又不是咱們自己的,他有什么可嫉妒的?曉蘭說那不對呀,畢竟咱們沒像他們那樣在外面租房住。那天老三是不是嫉妒我不知道,但他從始至終不太高興。晚上我們正在吃飯老三來了,我問他吃了嗎,他說沒有。我讓他跟我們一起吃。他說他來主要是給我送封信的。他的話讓我有些不解,給我送什么信?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是咱媽讓我給你們送的。老三拿出兩張疊好的紙遞給我,紙被曉蘭順手接了過去,曉蘭說,奶奶送的什么信我看看。

后來我要知道那封信能在我和曉蘭之間引起那么大的矛盾,我是肯定不會讓曉蘭拿過去看的。信里寫滿了母親對曉蘭的看法和怨氣,有些看法是片面的,何來那么大怨氣讓人無法理解。因為這封信曉蘭跟我別扭了好幾天,說我這個做兒子的不行,有些事情在母親和她之間拿不起放不下,還說早知我有這樣的母親和弟弟她當初就不應該嫁給我。她把一切不滿、責怪以及怨氣都怪罪在我身上,曉蘭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不怪她,一切都是老三送這封信造成的。老三應該看到了母親這封信的內容,如果他不把這封信送來,如果不當著曉蘭把這封信給我,我們后面的一切矛盾和不愉快都不會發生。我不敢相信老三是有目的、有想法故意要這樣做的,也不敢相信老三會有這么壞,但事實就是這樣發生了。曉蘭后來說,老三就是有目的成心這樣做的!他完全可以把這封信毀掉不送來,但他沒這樣做。

我背著曉蘭問過老三那封信之前他看過沒有,老三說他看過,我說,你看過也知道了里面的內容還給我送?老三說咱媽讓送我能不送嗎?我說,你還偏偏當著你嫂子面給我,你是什么意思?老三攤開雙手笑笑說,沒什么意思是你想多了。他臉上的笑讓我看到了他幸災樂禍的心理。他跟牛莉搞對象那兩年父親剛剛退休,他每天都在母親面前吹風,讓母親催父親去外面補差,父親聽了母親的話在外面找了一份上班有點下班沒點的補差活兒。父親去世時,母親跟我說,唉,我真傻啊,老三那年鼓動我,讓我催你爸到外面補差目的是為了讓我們到時能多給他一些結婚錢,那幾年你爸要是不在外沒白沒夜地補差,人也不會給累死。我覺得父親在外補差累只是一方面。曉蘭說我總是向著老三,爺爺的病就是那些年在外補差累的,奶奶說的一點兒都沒錯,老三兩口子太自私太壞,我一直懷疑奶奶有時跟咱們鬧意見很有可能都是這兩口子背后挑撥的。

老三的確有這方面愛好。我記得有一年父親單位發獎金,還沒下班回來,老三就跟母親說,媽,今天我爸單位發獎金了,您等著瞧吧,一會兒我爸下班保準花錢買好吃的回來。老三的話果然靈驗,父親進屋時興高采烈滿面笑容,手里提著一只燒雞和一根火腿腸,那是讓我們大家分享的。這種溫馨畫面立刻被母親的不滿和責怪打破了,母親說,今天有錢了?又饞那點兒貓尿了是吧?母親的話讓父親表情瞬間僵住,接下來是他們你來我往舌槍唇戰的過程,這一切都是老三的功勞。

曉蘭要帶兒子跟她一起走,兒子不走,咱們憑什么要躲呢?這是我奶奶的房子,哦,他一回來我們就走,為什么?我們作賊了?要走您自己走,我跟我爸住這兒。曉蘭臨走囑咐我和兒子要留點兒心眼,晚上睡覺一定要從里面反鎖門。兒子說我不明白您怕什么,他是我老伯不是外人。曉蘭說,傻兒子你是不知道,那天你老嬸跟我和你爸說,因為咱們一直住在奶奶這里你老伯恨死咱們了,每天晚上他枕邊都放著一把尖刀,說哪天要把咱們一家人都給殺了。兒子說,我不信,可能嗎?老嬸是瞎說的,您相信我老伯把咱們一家都給殺了?

兒子看法跟我一樣,我跟曉蘭也說這是老嬸編的瞎話,曉蘭百分之百相信是真的。她說那年牛莉跟奶奶打架,老三想替牛莉出氣要拿刀來找母親被牛莉攔住了,他連奶奶都敢動刀子何況咱們呢。我說好了好了,你自己想回那邊就回那邊住吧,如果老三回來真像咱們說的那樣我就跟兒子立刻把門一鎖也回那邊去。兒子說要那樣你們誰都別管,我來,看我的。

晚上老三被牛莉她們一起送了過來,來之前牛莉給我打電話說,老三回去住不是我牛莉的意思,我不想讓他這樣,他這人你最清楚,誰也勸不了。我跟他說過無數次,兩家人住在一起多不方便,沒用,我這話對他來說等于放屁。牛莉給我解釋盡可能讓我知道老三回來不是她的意思,不能怪罪她。牛莉這番解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怪不怪罪你老三篤定要回來。老三閨女跟對象攙扶著老三慢慢從外面一步一步走進來,他兩只手夸張地下意識高高上舉著,看上去滑稽可笑,緊張的表情生怕一不留神身體會摔到地上。從開門看到我的那一刻,老三的表情便充滿了笑容,我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的表現,本以為老三會帶著一股憤怒的眼神和情緒,結果判若兩人。走到小屋門口老三張著嘴想跟我說話,幾次都沒說出來。牛莉說他心里高興想跟你說話,現在還不行。我沒說話,看著牛莉她們把老三慢慢平放在折疊床上,他張著嘴還想跟我說話,他想說什么我不知道。

把老三安頓好,牛莉開始收拾小屋,她把之前那些箱子重新做了一下歸納和整理,屋里看上去整潔了許多,老三兩眼呆滯的目光一直看著我們。曉蘭這會兒給我打來電話,我怕牛莉她們聽到,把門關上來到陽臺外面。曉蘭問我,他們搬來了嗎?聲音里充滿了擔心和害怕,我說牛莉這會兒正在收拾小屋。曉蘭讓我趕緊把門鎖上跟兒子一起出去。我笑笑說,不像你想象的,老三從看到我那一刻便滿臉微笑。曉蘭說,裝的吧?我說能感覺到是發自內心的,不像是裝的。曉蘭說你這人特別好騙,給點兒陽光就燦爛。我說老三真跟那天不一樣了。曉蘭說我不信,變得太快了。我說老三好像還有話想跟我說。

想說什么?

張了半天嘴沒說出來。

演戲吧,怎么會說不出來呢?那天躺在地上罵街還溜著呢。

我說你沒看到,看到了你就相信了。

曉蘭說我不聽了,你趕緊跟兒子出來,你要是不躲開,就讓兒子來我這兒。

我說兒子跟同學到外面吃飯去了。

曉蘭說我不管你,現在我就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吃完飯直接來我這里。

兒子來電話說,我老伯過來了是嗎?我知道曉蘭已經給兒子打過了電話,兒子說他馬上就回來。我說,你不去你媽那嗎?兒子說,我為什么要躲???兒子回來之前牛莉她們就走了,我看了看墻上的表,牛莉總共待了不到二十分鐘。臨走,牛莉彎下腰在老三面前悄悄說,我明天一早就過來。老三點點頭,并沒有流露出依依不舍。老三見到兒子跟見到我時的表情一樣,臉上堆滿了笑,兒子問,還認得我嗎?老三快速點著頭,伸出去一只手搖晃著想摸一下兒子,畢竟有好幾年沒見面了。兒子說我剛才在電話里跟我爸說好了,明天我們就帶你去醫院扎針,你別著急,這病不叫事兒很快會好的,沒錢我們有,都不管你我管你,放心。兒子安慰著,并用自己這幾年的康復經驗鼓勵他。兒子命大,那年車禍沒有死,搶救室大夫說要不是送來的及時病人就完了。兒子昏迷的時候,多虧一位好心大哥撥打了120和110,那位大哥姓氏名誰我們至今也不曾知道,我雖然在110報案記錄里查到過那位好心大哥的手機號,但回撥的時候對方已經停機。我和曉蘭每次路過兒子出事的地方,都會停下來默念感謝那位至今尚未找到的好心人。

兒子住院那段時間老三跟牛莉只來過一次,老三手插在兜里,站在監護室門口看著仍在昏迷中的兒子說,我們家就這么一個根,可別從他這斷掉了。老三這句話我在一旁聽著心里很不舒服,不知道他說這話是否有意還是無意或者別有用心。曉蘭比我敏感,她用紅腫的眼睛側臉看了一下老三,眼神是氣憤的。老三兩口子一走,曉蘭就把我拽到病房外,低聲質問我,你剛才聽到老三那句話了嗎?有他那樣說話的嗎!啥意思?盼咱兒子快點兒死是吧!曉蘭情緒有些激動。老三太欺負人了,生不出兒子就來詛咒我們的兒子,太壞了!樓道里有病人家屬在看我們。我勸慰著曉蘭:老三不會說話你不是不知道,他沒有那個意思,是你想多了。我這話讓曉蘭更加生氣,她抹著臉上的眼淚說,你啥都看不明白,你弟弟就是這樣想的,希望咱們兒子快點兒死了。我不再勸,覺得曉蘭的想法和感覺是對的,我有時也能從老三兩口子言談舉止中感覺出來。

晚上我們很晚還沒睡,兒子說,我老嬸怎么沒住這兒?我說,她這兩天那邊還要辦退房手續。兒子說,不會像我媽說的那樣吧?我說,你怎么也會有這種想法?兒子說,第六感覺。我說,你也覺得是給咱們設的圈套?兒子說,不是咱們,是您跟我媽,給你們倆設的。我示意兒子小點兒聲。兒子說他已經把兩個屋子門都關嚴了。兒子跟曉蘭的想法我無法認同,他們認為老三這次回來是給我設的圈套,那這個圈套的目的是什么呢?我說,除了怕我把你奶奶的這套房子獨吞了,還能有什么目的?兒子說您腦子太簡單,我老伯不回來住您也獨吞不了我奶這套房子。

就是呀。那還有什么目的呢?

我老嬸想把我老伯甩給你們不管了。

兒子這句話提醒了我,牛莉或許就是這樣的想法。我記得那天牛莉跟我說過的話,她說她可以不管老三,她們又沒登記,管他是情分不管是本分。她這話讓我無言以對,管不管老三是牛莉的選擇,任何人無權干涉。我曾經問過老三,既然你們已經復婚又在一起生活了,為什么不把記登了?老三說登什么記就這樣湊合過吧。老三對牛莉的出軌還沒有完全釋懷,這種事情有幾個男人能釋懷呢?本來牛莉出軌老三完全可以提前杜絕的,但一些細枝末節卻被他忽視了。牛莉經常去一家發廊剪頭,每一次剪頭時間都很長,有時候到了發廊關門牛莉還沒回家。有鄰居跟母親偷偷暗示過,說你家老三媳婦愛去的那家發廊老板是個離婚男人,讓母親跟老三說一下,看好自己媳婦。母親明白這些話的內容,把話原封不動轉告給老三,并添加了自己的一些想象。

老三笑笑說,您別聽別人瞎說,牛莉不是那種人我了解。母親說是不是那種人你自己也要注意點,有益無害。老三把母親的話當耳旁風,在去外地干裝修的半年時間,牛莉跟發廊老板東窗事發了。那天老三把兩個人堵在了發廊屋里,遺憾的是牛莉從后窗戶逃走了,發廊老板死活不承認。老三說門口那輛自行車就是我媳婦的你還有什么說的?兩個人扭打起來,打得兩個人臉上都掛了彩。有好長時間牛莉也不承認,說老三是冤枉自己的,一樣的自行車有的是,憑什么說是她的。牛莉不承認,老三每次酒后都跑到牛莉娘家門口,站在樓下揚起頭高聲大罵。無奈,牛莉最后不得不高舉白旗,不承認都不行,老三人已經快瘋掉了。兩個人離婚不到三年牛莉便主動回頭求老三復婚,母親知道后對老三說,這種女人能改嗎?還能要嗎?母親的意思我們都知道,母親是堅決不讓老三復婚的。老三說,她那天晚上在外面給我跪了半天求我,您讓我怎么辦?老三還是脆弱的,他看不了在一個北風呼嘯的夜晚,一位滿臉淚水的女人跪在自己面前懺悔的場景。老三用復雜的心情接納了這個回頭是岸的女人。十多年他們一直以這種試婚的形式在一起生活。

有幾次牛莉跟老三商量想把復婚證辦了,老三哼哼哈哈也沒說去也沒說不去,一拖再拖?,F在看來老三沒跟牛莉辦理復婚手續,對牛莉來說是件好事,以老三現在這種狀況辦理了復婚手續是牛莉今后的累贅,牛莉完全能夠想象到老三的最后結果。我對兒子說你說的有道理,很有可能你老嬸就是這樣想的。兒子說我媽在電話里也是這樣說的,老嬸給你們設的這個局就是這個目的。她跟您說是我老伯要回來的,其實就是她的意思,我老伯現在腦子不好使,她說什么就是什么,我覺得那天您跟我媽去他們家,我老伯罵您也是她教唆的。

曉蘭來電話那會兒已經是半夜,我跟兒子剛剛睡著,曉蘭說他睡不著,擔心我們這面有什么事。我說什么事情也沒有,現在小屋里只有老三一個人。曉蘭說,牛莉沒住在這?我說沒有。曉蘭說,老三一個人住在小屋里行嗎?

沒問題,我們把門都打開了,有什么事情都能看到。

兒子睡得很實,呼嚕打得山響,睡之前他給老三洗了臉刮了胡子,又給量了三遍血壓。牛莉說早上她給老三吃過降壓藥,可電子血壓儀依然顯示很高,兒子說如果明天早上血壓下不來,咱們就先帶老伯去醫院輸液降壓。

曉蘭聽到了兒子的呼嚕聲,心疼地說,把兒子累得夠嗆吧?

我說,那怎么辦呢,那是他老伯不管行嗎?

曉蘭說,我還是那句話,你們爺倆兒注點意留點神,睡得別太死。

我笑笑說,老三躺在折疊床上起來都困難,他能把我們爺倆兒怎么樣?

曉蘭說,那誰知道他是真的起不來還是假的起不來呢。

我知道曉蘭還在懷疑老三,那天我也跟曉蘭想法一樣覺得老三也是裝給我們看的,但現在我相信是真的了。老三游離的目光,不成句的語言,站不穩的腿以及摸東西摸也摸不準的手都不會是一個人能夠裝出來的。我對曉蘭說你沒在這里看到老三的一舉一動,看到了你也會相信他不是裝的。曉蘭說,好了好了,你說服不了我的,咱倆跟老三不是一個關系你明白嗎?他就是裝的你也認為不是,你趕緊睡吧,我聽兒子說明天你們爺倆兒還要帶老三去醫院看病扎針灸,最好等牛莉過來你們一起去,別把她甩了知道嗎?哦,對了,明天降溫,柜子里還有你的一件半大衣想著給老三穿,這種病最怕著涼。

早上我對兒子說,你媽好像一宿沒睡覺,上半夜給我打完電話,下半夜又給我發來微信。兒子說也給我發了,哎喲,囑咐我那一大堆的話,生怕咱爺倆兒出事。我把手機打開,找到曉蘭發給我的微信那頁,遞到兒子眼前說,你自己看看吧,這上面不比發給你的少。我給老三量血壓的時候,兒子剛把尿壺里的半罐尿倒掉,站在衛生間門口看著我,血壓行嗎老爸?我說不太好,高壓200多,低壓100多。兒子有點緊張,血壓太高了爸,咱們趕緊去醫院吧!我也有點擔心,這么高的血壓,血管說崩就崩了。我和兒子有點手忙腳亂,老三躺在床上兩只眼睛呆呆望著我們,不知發生了什么。

給牛莉打過電話,在門口等車的時候牛莉趕來了,她看著我和兒子表情有些夸張,血壓又高了?她好像沒有睡好覺,兩只眼睛有些紅腫,坐在輪椅上的老三看到牛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牛莉彎下腰用手摸著老三額頭問,這會兒難受嗎?老三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排隊掛號時牛莉站在我旁邊低聲說,給老三看病錢就算我們借的,以后連本帶息都還給您。我也低聲說,現在不提這些抓緊給老三看病。等車那會兒牛莉跟我訴苦說,老三這些年一分錢沒有也不出去打工,月月就吃她那點內退金。我說,他為什么不出去工作呢?牛莉說誰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天天不出屋,每天還要抽煙喝酒。我說,他哪來的錢?牛莉說找我要的,不給就急,就張嘴罵大街,就跟我該他欠他的!牛莉委屈得要命。這些年老三的養老保險上了沒有?我看著牛莉。牛莉說他不上班誰給他繳???我說每年可以自己繳啊。牛莉把臉轉向別處,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說,我哪有錢給他繳養老保險,我那點兒錢每月除了過日子,還要交房租,我要是不出去打份工,我們連日子都過不下來。我說借錢也要把養老保險上了,這是最大的事情。牛莉把臉轉回來看著我說,您讓我找誰借去?

我不再說話,看了一眼輪椅上的老三,他好像聽不懂我們的談話,兩眼目視前方,表情呆滯,他混成了這樣讓我心里有些難受。我對牛莉說,你不用著急,給老三看病所有費用都用我的醫???。牛莉有些小激動,眼里充滿了希望,她說,這樣行嗎?醫院不查嗎?我說一會兒試試看吧,好在我們倆長相類似雙胞胎,醫??ㄉ系南嗥蛔屑毧捶直娌怀鰜?,如果能用也算老三有這個福氣。牛莉說就是嘛,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今天能沾大哥光,要是想想他背后說你的那些話……后面的話牛莉不說了,她的話好像有意說給我聽的。

我的醫??]有被掛號處大夫發現有頂替他人嫌疑,我暗暗喘口大氣。一瓶降壓液和一瓶葡萄糖水很快給老三掛上了,半小時后老三臉色和嘴唇開始慢慢緩過來,他閉上兩只眼睛,在急診室里靜靜享受著這難得的舒服時刻。牛莉跟兒子兩個人分別去到外面買早點和礦泉水去了,我坐在老三輪椅旁給曉蘭發微信,告訴她我跟兒子還有牛莉這會兒都在醫院守著老三輸液了。曉蘭很快給我回了微信,她在微信上說,老三看病錢是不是咱們給花的?牛莉肯定沒花對吧?我能猜到,那天在老三那兒她就說沒有錢,提前給咱們下毛毛雨,就是為了這一天讓咱們管老三,把老三一腳踢給咱們,牛莉目的很快就露出來了,我相信我自己這種感覺。

我猶豫了一下,本打算先不給曉蘭回,可還是控制不住十個手指尖:給老三看病是用我的醫???,牛莉也說了,以后這些錢都會還給咱們的,而且是連本帶息,一分不會少。你想想,如果咱們不給老三墊上老三就得等死,再說老三畢竟是我親弟弟,我能不管嗎?曉蘭不再回微信,我估計她又在生我氣,她不愛聽我說親兄弟這幾個字。她曾理直氣壯地反問過我,你把老三當親兄弟人家老三把你當親兄弟嗎?因為這句話我們爭吵過多少次,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對這句話這么反感,我這話沒有任何問題,事實也是如此,親兄弟就是親兄弟,有血緣關系的。老三的降壓液輸了整整一個上午,血壓從200多慢慢回落到了140。大夫說病人高血壓很嚴重,讓我們回到家一定要按時給病人量血壓,一天三次,早上、下午、晚上,堅持三次按點兒觀察。老三血壓一直偏高,母親健在那幾年他已經有了高血壓。有一次我們在母親家喝酒,提到他在外面租房這個事情,他突然閉著眼說頭暈,還說耳朵里有知了不停地叫。母親讓他不要再喝酒,吩咐我帶他去醫院,老三倔哼哼地說,不去!沒有錢看!母親說她給出錢。老三說您要能出您就把我們每年的房租錢給出了。母親不說話了。我說老三你怎么能這樣跟老娘說話?老三說,我這樣說話怎么了?我說的都是事實,沒有胡說八道。后來我聽牛莉說老三那天的血壓已經到了220。我想他那天沒出事簡直是個奇跡。

回到家牛莉在廚房忙著做飯,老三躺在床上眼睛一動不動看著房頂,屋里任何動靜好像跟他沒關系。兒子小聲在我耳邊說,您說我老伯心里明白嗎?我搖搖頭,兒子又說,我們說話他能聽懂嗎?我說應該沒問題,剛才輸液那會兒,有一個病人家屬跟我打招呼,他還跟人家點頭笑笑。兒子看著我呵呵兩聲。我對牛莉說,我們爺倆兒一會兒去外面吃拉面不用做我們的。牛莉說,都已經快做好了,一起吃吧?我們不想跟他們一起吃飯,從醫院回來那會兒,我已經當著老三面跟牛莉說過我們每天各吃各的,包括廚房所有柴米油鹽都可以隨便食用,房子的水電費也不用你們交。牛莉并沒有表現出有多么的感恩,她說這樣也行,你把所有賬目都記好了,等賣房時我們一起還給你們。兒子插了一句,這事兒回頭再說吧老爸。我能感覺到兒子臉上的表情有些不爽。我們來到一家兒子常來的拉面館,坐下的時候兒子對我說,把我媽也喊過來一起吃吧?我說你打電話問一下。

曉蘭在電話里說她已經吃過了,兒子說,才幾點您就吃過了?曉蘭說早上吃得晚這會兒還不餓。是吃不下去吧?我在一旁說。兒子說,我媽說你說得對,沒有食欲。我說女人就是這樣心眼兒小。兒子把電話掛掉后,看著我說,這事兒哪個女人能心眼兒大?我問您老爸,剛才您跟老嬸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他們的吃喝拉撒睡都是咱們家管嗎?您真相信老嬸說的沒有錢那么窮嗎?我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我們兩家各花各的不行嗎?您以為咱們家是慈善機構嗎?

我看著兒子,或許他還不了解我的想法。我說你說的沒錯兒子,我們不是慈善機構可以各花各的,沒有人要求我們管,我們可以不管。兒子說,那你為什么要管?兒子認真看著我。我說我是這樣考慮的,我們如果各吃各的,水電氣都要分開,一家一個表,那樣的話,廚房也要一分為二打隔斷,這些非常麻煩,還顯得兩家特別生分,時間不用太長就會有麻煩。如果吃喝拉撒睡都由我們負責,這些事情都可以避免了,你老伯和你老嬸還會知咱們情。兒子突然呵呵笑起來說,您想的太天真了老爸,人家可能會知您情嗎?為什么要知您情呢?人家說過,所有給他們花過的錢到時連本帶息都還給咱,人家沒有白吃您的。我說,意思不一樣,如果我們現在不給他們花他們怎么辦?兒子說,可以呀,不給他們花您能做出來嗎?

兒子這句話問到了我的死穴上,我怎么能做得出來呢?即便是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我也會幫一把的。兒子說,人家是讓您提前給墊錢,您可以不給墊,別把我老伯老嬸他們想的那么好。我有病住院的時候,我老伯老嬸他們怎么做的您不是不知道吧,我那么大的病差點死了,我媽說他們兩口子只去醫院看過我一回,這是我親老伯老嬸嗎?我還是那句話,咱們能幫到哪是哪,別太過了。兒子一番話讓我想起那天老三在他們家罵街時的場景,心里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憤怒和悲哀。

我跟兒子從拉面館回來,牛莉跟老三也剛剛吃過飯。牛莉指著凳子上的一個碗說,他今天吃了一碗多面條,他在家從來沒吃過這么多飯。兒子走到老三床邊問,吃這么多是不是因為高興?老三張了張嘴說,對對,高興。兒子說行啊老伯你現在說話沒問題呀!兒子顯然有些驚訝,我也有些小驚奇,原來老三是能夠說出完整語言的。

我和兒子連著帶老三去醫院扎了五天針灸,語言跟肢體都有了明顯變化,可以在椅子上坐很久,也可以不用我扶著原地站一會兒,心情看上去也好了許多。牛莉那天買了幾斤排骨,她說今天你們爺倆兒晚飯別出去吃了,我燉排骨,咱們一起在家吃吧。她的臉色明顯好于之前,一直沒有過的笑容那天也掛在了臉上。我說不了,今天我們晚飯要在曉蘭那面吃。兒子也說您跟我老伯兩個人吃吧。牛莉知道我跟兒子平時不吃大肉,牛莉拍了一下腦門說,你看你老嬸這記性,你們爺倆兒平時不吃大肉,我把這個茬給忘了,要不老嬸去把排骨退了買牛肉咱們燉。兒子攔下說,別別別,您跟我老伯吃挺好的。牛莉轉身想去廚房的動作分明是擺擺樣子做給我們看的,我能看出來,兒子后來說他也看出來了。

那天燉的一鍋排骨到了轉天牛莉就背著我們拿走了,晚上牛莉給老三端水泡腳的時候,兒子在廚房大聲問,老爸,冰箱里的那盆排骨怎么沒有了?我說,不會吧,咱們爺倆兒沒吃怎么會沒有呢?牛莉從小屋走出來說,昨天老嬸買的排骨不新鮮,今天上午我拿出來聞了聞有點壞了,就把它扔到樓下垃圾箱里了。兒子大睜著兩只眼睛說,都壞了?都扔了?牛莉說是啊,老嬸只圖便宜了,唉,便宜就容易上當。我在一旁安慰著牛莉說,破財免災,別把人吃壞了。路上兒子笑著對我說,剛才我問您是故意讓我老嬸聽的,那盆燉好的排骨根本就沒有壞,是我老嬸把它端走了,我看到的。我說,我還想呢怎么一宿就壞了?兒子說這么些年您還不了解我老嬸嗎?她有多少話是真實的?我說你比我還了解你老嬸?你老伯特別愛吃排骨,她一塊兒也沒給他留下?兒子說,自從他們兩個人離婚后又在一起生活,我老嬸對我老伯都不是真的了。沒病之前我老伯那會兒懂技術能掙錢,看上的是錢不是我老伯這個人,現在病了不能掙錢了,所以不會真心管他了。我說,你老伯能掙的時候,每月發工資都會給你老嬸跟他閨女很多錢。兒子說我老伯就這命,男人的悲哀。

有一天我對牛莉說,你從今天起晚上就住在這兒,老三每晚一個人在小屋已經睡了一個多星期,萬一有個意外我們怎么跟你們交代?這件事我跟牛莉提過了兩次,每次她都有各種理由,就是不想住在這里。她每天早上十一點左右過來,晚上七點來鐘就走,好像是被我們雇來的小時工。牛莉說,我最近住不了,那間房子還沒到期,如果提前退掉房子,剩下的租金人家不給退,一個月一千多塊錢,還有兩個多月不少錢呢。

當初老三他們在外面租房子,為了能租上性價比高的房子,我跟曉蘭通過朋友幫他們尋找到了一套月租金一千多塊錢的房源,每月房租我們都要幫他們承擔一半,當初因為替老三承擔這一部分房租,曉蘭沒少跟我鬧意見。曉蘭不止一次質問我,為什么我們每月要替他們給一半房租?你欠他們的,還是在他們手里有短?對曉蘭的質疑我翻來覆去解釋多次,我說,如果換成我們在外面租房住老三他們是不是也得替咱們擔負一半房租呢?再說,老娘活著時候也跟咱們說過,等她百年以后房子是我和老三的,現在老三在外面租房住,我們住在這里,讓我們每個月替老三擔負一半房租,我覺得母親的建議是公正的,但曉蘭不能接受,認為母親潛意識還是向著老三。曉蘭又哭又鬧說,我們給不著,憑什么給!

就因為這件事,曉蘭一氣之下回了娘家,我們冷戰了很長時間。母親后來發現了我們冷戰這件事對曉蘭說,都怨我多嘴,給老三那半房租錢你們就不用給了。曉蘭不情愿地說,您別說了,我們已經都給了就這樣吧。母親看出曉蘭臉上的不悅,不再說話。母親后來跟我說,曉蘭畢竟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不要怪罪她,如果換了我也會這樣做這樣想的。這件事曉蘭表面上好像過去了,心里還是不舒服,每次我們鬧別扭她都有意無意提起這件事。

兒子對我說,我老嬸表面看上去好像因為那點兒房租錢,其實,我覺得她就是晚上不想住在這里,您看不出來,老嬸有想法,不想管我老伯了。牛莉說她住在這也沒地方睡,我說我這屋里有一張奶奶住院時買的折疊床,我一會兒幫你支在小屋里,先這樣將就著,咱們盡快想辦法把房子賣掉就解決了。牛莉說,那就先暫時這樣吧,她雖然答應了,但臉上表情很不情愿。自從牛莉晚上住在這兒,我們每晚不再把兩個屋門打開,完全可以踏踏實實睡覺。推老三去醫院扎針灸,兒子心疼我,不讓我再跟著去,說有老嬸跟著就行。牛莉也說,讓你爸爸好好歇歇,這些天把你們爺倆兒累壞了。實際上這幾天最累的還是兒子,每次推老三去醫院都是他忙前忙后,網上預約掛號,滴滴打車,跟大夫溝通,找大夫給老三扎針灸,事無巨細,比照顧我們還細。

牛莉第一天跟兒子去醫院給老三扎針灸,兒子給我發來一段微信視頻,是牛莉推著老三進醫院畫面,緊接著又給我發來一段語音:老爸您看這個視頻了嗎?我剛剛偷錄的,老嬸也挺不容易的,路上她說她有點不舒服,我從后視鏡里看見她吃了速效救心丸,哎,咱們老百姓活著不容易啊。兒子在語音里發出感慨。這段視頻也讓我心里有了一絲酸楚。牛莉跟老三兩個人過得并不舒心,有了裂痕的婚姻兩顆心就不會貼在一起了,老三說有一次他放在家里的三千塊錢被人進屋偷走了,門卻沒有任何撬痕,老三懷疑是牛莉背著他拿走的,他放錢的地方只有他跟牛莉兩個人知道,一般小偷是不會找到的。牛莉說現在小偷不用撬門,有非常高超的開門技術,不論牛莉怎么說老三總覺得是她干的。老三說,我也說不好為什么,錢一丟我就想到了她。老三說還有一次,他從外面跟朋友喝多了酒回來,錢包里的三百多塊錢沒了。牛莉說他是在外面跟朋友喝多了酒沒的,不是回到家里丟的。老三跟我說,他清清楚楚記得,當時在酒店結完賬錢包里還有三百多塊錢,絕對沒記錯。

那天我跟兒子去醫院給老三拿藥回來,看到老三正沖牛莉發脾氣,他瞪著兩只眼睛看著牛莉,看上去他的脾氣已經發過一波??吹轿覀儬攤z兒回來,牛莉坐在床邊強裝笑臉和我們打了聲招呼,兒子關上屋門來到我面前小聲說,看見了嗎,老爸?兩個人又吵起來了。我也放低了聲音說,你覺得怪嗎?咱們一不在家他們兩個人就打架?兒子說是呢,我也覺得奇怪,咱們在家的時候他們好極了,兩個人還能聊天,有時我老嬸還給我老伯按摩胳膊和腿,我老伯看上去很享受。我說這種畫面我也看到過,我還看到過你老嬸給你老伯掏耳屎,你老伯臉上表情那個幸福。我這話還沒說完,那屋老三又開始鬧起來,我聽到他大聲讓牛莉滾。牛莉也不示弱,用同樣的調門問他,你還有點良心嗎?你太欺負人了!我這樣伺候你,你想罵我就罵我,想轟我就轟我,我伺候你不是應該的,我可以不管你,管不著你。老三吼了一嗓子,聲嘶力竭:你滾!牛莉不再說話,我們的門忽然被她推開了,她眼里含著淚,一臉委屈。

我讓兒子把門關上問牛莉跟老三怎么了,牛莉沒說話低頭坐到沙發上,胸脯一起一伏,還在運氣,兒子給端來一杯水,她把水接過去頭依然低著不說話。我說老三是個病人別跟他一般見識,他現在腦子也不好使,跟你發脾氣罵街可能不是他的本意。牛莉抬起頭看著我,臉上已經掛滿了淚水,她用手里餐巾紙在臉上輕輕擦了一下說,你們爺倆兒在這屋可能都聽見了吧。我牛莉不是不懂事的人,他有病,現在腦子也不太好使,我知道他有時自己控制不住,我沒跟他一般見識,也不計較他發脾氣罵街,可他不能總這樣,想發脾氣就發脾氣想罵街就罵街,而且什么難聽的話他都罵得出口,恨不得動手把你掐死。牛莉越說越生氣,情不自禁站起來用手比畫起來。你們爺倆兒在家的時候他從來不跟我打也不跟我鬧,讓你們看著好極了,可是只要你們爺倆兒一不在家,他就開始跟我發脾氣罵我,我也不知道他這是為什么?你說他腦子不太好使,我現在看他腦子一點兒問題沒有,清楚極了。他瞪著兩只眼看著我,罵我野女人,讓我滾,說不用我照顧,還告訴我說,賣了房子一分錢也沒我的。牛莉聲音漸漸大起來,這時我們聽見小屋傳來了老三的大罵聲,有兩句我們聽得特別清楚:我就讓你滾!一分錢不給你!牛莉說,你們爺倆兒聽見沒有,臭狗屎一個!我牛莉什么時候惦記他的賣房錢了?因為他心眼不正才把我看成那種人。兒子在一旁勸牛莉別跟他老伯生氣也別當真,牛莉聽不進去繼續跟我們發著牢騷。

有幾次老三跟牛莉發脾氣我們都知道,我也曾背著牛莉說過老三。我說,牛莉以前再不好,現在她能每天在這照顧你已經很不錯了,牛莉也說過,她完全可以不管你,人家沒有任何義務管你,你如果總是跟她發脾氣罵她,一旦她扭頭真的走了不管你了怎么辦?老三說,走就走,不管拉倒。我說,你還挺有志氣,牛莉走了誰來管你?老三看著我猶豫了一下,她不會走的,她還等著賣房找我要錢呢。老三話里有話,我說賣房跟她牛莉有什么關系,找你要什么錢?老三起初不想說,經不住我再三追問,他說,我沒得這個病的時候她就跟我說過,賣房錢我那份里有她一份,說最少十萬。我說,你同意了?老三說同意了。我說,你們不是正式夫妻你沒有義務分她錢。老三說,是我這幾年吃她喝她的補償錢。我無語,看著老三不知說什么好。你以前上班給她錢的時候怎么不跟她算算呢?你給不著知道嗎?老三不說話兩只手扶著拐棍低頭坐在床邊。過了一會兒他說,她還讓我再給閨女十萬。我說,你也答應了?老三點點頭。眼前這個男人看上去又可憐又可恨,我說,都給了她們你還有錢嗎?老三又開始沉默不語了。你以前跟老娘和我們的那個脾氣呢?你也來把脾氣告訴牛莉一分錢都不給。我生氣完全因為血濃于水。

牛莉好像有點不舒服,閉上兩只眼睛,把頭仰靠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說她這會兒心臟難受,找兒子要速效救心丸吃。兒子打開瓶蓋遞到牛莉手里,牛莉睜開眼往另一只手心里倒出兩粒。我說兩粒不行最少要五粒,她說她每次都是兩粒。這讓我懷疑她心臟是否真的有問題。像暴風驟雨后的雨過天晴,牛莉跟老三很快就和好如初,晚上牛莉給老三洗了頭又刮了胡子,還坐在老三面前給他做手指按摩,畫面既溫馨又讓人羨慕。兒子進屋朝我撇嘴笑笑,小聲道,他們這是玩的什么套路?

有一天晚上我跟兒子正要入睡,牛莉敲門很神秘地讓我去她們小屋,說是老三讓她來喊我的。老三坐在床上面帶笑意看著我,他今天的狀態比哪天都好,這么晚讓我過來有事想跟我說?老三點點頭接著又指指牛莉,牛莉說,老三想給你東西,前些天就想跟你說。

給什么東西?我看著老三。

那箱酒。牛莉指著地上的一個大紙箱。

紙箱里放著二十多瓶老三收藏的好酒,他平時喜歡收藏酒。老三說,這些酒值不少錢呢,我不騙你,真的值很多錢。他眼里閃動著亮光。我說我不要,你還是留著收藏吧,給了我很快會被我干掉的。老三說給你就是讓你自己留著喝的,我以后不喝酒也不收藏酒了。牛莉也在一旁說老三給你,你就拿著吧,要不他不高興的。老三看著我,眼神里寫滿了內容,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猜到了他的想法。我說,那好吧,既然老三要給我,我就不客氣,照單收下,自己留著喝。

老三說,有幾瓶都是幾十年的酒,有錢也買不到。

我把酒放到我們屋里,跟兒子說,我了解你老伯,這酒絕對不能要,等以后賣完房我再還給他。兒子說,您明白老伯給您酒的目的了?我笑笑說,你老爸不傻,什么都明白。

這件事兒子很快就微信曉蘭了。曉蘭轉天在電話里大驚小怪地跟我說,老三那箱酒你可千萬別喝,一瓶也別動,我太了解老三了,他是有目的的,為什么平白無故把收藏幾十年的酒給你?以后他好用這些酒跟咱們算賬,他說這些酒值多少錢就值多少錢,你別那么傻,長點兒心眼。我說好了好了,我不傻,我都明白,肯定不會要的。曉蘭說,你聽我的,你現在要是在家馬上把那箱酒拿到他屋里,當著他跟牛莉的面清點一下酒瓶數,到時候你就是一瓶沒喝,說少了一瓶你也沒轍。掛斷曉蘭電話,我把牛莉叫到外面說,昨天老三給我的那箱酒我要是當著老三面不要怕他不高興,所以我就暫時答應下來,等以后賣了房子再給他。牛莉說給你,你就要吧。我說我肯定不會要的,叫你出來我就是想當你面把箱子里面的酒過一下數。

有必要搞得這么生分嗎?牛莉顯得不太高興。

我沒別的意思,老三收藏了幾十年的酒挺不容易,我怕在我這里弄丟一瓶。

牛莉說,好吧,那就先放你屋里吧,酒瓶數就不用過了,我和老三都知道箱子里有多少瓶。她把整個酒瓶數告訴了我。我暗自慶幸,多虧曉蘭提醒了我。

周六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在一家飯店吃飯,是曉蘭的意思,她想當著我們爺倆兒面了解一下老三跟牛莉這些天住在這里的情況,我把這些天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說了一遍。聽后,曉蘭沉思片刻說,我總覺得老三跟牛莉這次回來是他們兩個人提前商量好的,老三現在是一攤泥,牛莉挖不了想甩給咱們。兒子說我早就看出來了,我老爸跟傻子一樣,兒子把臉轉向我,那些天咱爺倆兒給他改善伙食,有兩次涮羊肉時,您看我老伯多能吃,哪像腦梗病人,大有不吃白不吃的勁頭。我說他跟你老嬸在一起的時候幾乎吃不上涮羊肉。曉蘭說,你怎么知道的?吃的不見得比咱們次,兒子說的沒錯,你看老三眼神里面都是怨恨。

其實,老三眼里的怨恨我也能看出來,我只是不明白他到底怨恨什么。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曉蘭看著我,他恨咱們,恨奶奶。不光老三,牛莉也一樣。你還記得有一年奶奶跟我吵架嗎?奶奶錢包里的錢不是我拿的,我已經跟奶奶對燈發過誓,可奶奶就是不相信。那天奶奶丟錢家里除了牛莉來過,只有我和奶奶在家,牛莉手不干凈咱們都知道,錢就是牛莉拿走的,我一點兒也沒有冤枉她。

兒子說,我相信我媽說的。

我說,那時你老伯還能掙錢,他們兩口子應該不缺錢啊。

完了吧,曉蘭說,我說你智商不行就是不行吧,他們那會兒是不缺奶奶丟的那兩百多塊錢,牛莉的最終目的是給我和奶奶之間制造矛盾,明白了吧,

我不說話,看著曉蘭,曉蘭說,你還記得嗎?后來還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奶奶跟我吵架。

我說,我媽丟帶子的事、丟羊皮手套的事、丟一只襪子的事我都記得。

牛莉特討厭奶奶唱戲,跟我說過跟鬼哭狼嚎似的。我印象中,奶奶丟帶子那兩次牛莉都來過,丟羊皮手套那次她也來過,我給奶奶買的那副純羊皮手套剛戴兩次,我說這些事情都是牛莉干的你現在也不會相信。我沒點頭也沒搖頭,但心里已經有了看法??赡苁且驗槲腋鷷蕴m一直在說老三跟牛莉的事情,兒子聽著很生氣,把手里的半杯白酒一口喝掉說,你們別再說了,我聽著有氣,你們說吧,咱們是管還是不管我老伯?要不管,我今天就把門鎖上,咱爺倆兒都去我媽那里。

曉蘭說,我同意兒子的意見,咱們本來就不應該管,他有閨女用得著咱們管嗎?兒子說,沒錯,咱們管不著。隨后又看著我說,您別在那定神,您也表個態說句話。

我猶豫了一下說,你老伯畢竟是我兄弟,一奶同胞啊。

我兄弟,我兄弟,張嘴就是我兄弟,我還是你兒子,親兒子呢。兒子在生我的氣,他說,我把丑話說前面,到時您別怪我不幫您管我老伯。兒子之前有過這個想法,為了幫我照顧老三一直沒去單位上班,還給老三花了很多錢。我說咱們抓緊把房子賣掉一切都解決了。曉蘭說,賣房是那么簡單的事情嗎?我說我已經把房子掛在中介那兒了,很快就會賣掉的。兒子說那您就抓緊賣房吧,反正我已經把話跟您說透了,到時您別怪我就行。

曉蘭也跟我表態說,你什么時候把房子賣掉我什么時候回去。

有一天我趁牛莉去市場買菜來到老三屋,我問老三,你平時是不是總打罵牛莉和你閨女?老三異樣地看著我。我說,我指的是你有病之前,老三搖搖頭說,沒有。我說咱哥倆兒說話別弄虛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老三看著屋頂想了想說,跟牛莉有過,但不是我打她,是我們倆互相打罵。

閨女打過嗎?

沒有。老三果斷地說,閨女長這么大我一下都沒有打過,不信你以后有機會可以當閨女面問問。我說,你給我擺龍門陣那天,你閨女可給我看了她胳膊上的痕跡。因為我提到龍門陣,老三尷尬地笑了一下說,閨女胳膊上的傷我不記得,那會兒我腦子還不清醒,兩條腿站都站不住,我怎么能打她呢?我說你閨女一口咬定是你打的。老三說,她跟牛莉一樣滿嘴跑火車,我好像有一點兒印象是她們在打我,閨女對象好像也跟著動手打我了。

為什么?

她們娘倆兒說我分文沒有,這些年一直在家吃她們娘倆兒,還說我這次得這場病會把她們所有錢給掏空了,說我是她們娘倆兒的冤家克星,閨女對象也在一邊數落我。老三臉上并沒有憤怒,仿佛在說與自己不相干的人。我說,還有一個問題,你實話實說,是我和兒子每次不在家你就罵她轟她走嗎?老三說,就有過一次,不是她說的那樣,那次她問我房子賣多少錢,我說我不知道,她不相信,說我不想告訴他,就因為這個。那天你們爺倆兒也在場,她跟你們說的都是瞎話,她就是想知道我能分多少錢。我說牛莉還是想找你要點補償?老三說不是要點兒,是要很多。他指指床頭凳子上的火龍果,她明明知道我平時不愛吃這個水果,非給我買,我一個都沒吃。我說,這不是對你好嗎?老三罵了一句說,什么對我好,到時好跟我算賬。她有一個本子上面記滿了她給我買過的東西,都有詳細錢數。老三顯得很生氣又很無奈。

牛莉買菜回來手里拿著一根芹菜、一根蔥、兩個拳頭大的土豆,她說今天她要給老三改善一下伙食,炒個雞蛋芹菜,昨天她在市場買了幾個咯窩,就為了今天炒芹菜用的。老三看一眼牛莉沒說話,雞蛋炒芹菜并沒有給老三帶來快樂。老三每天的菜系非常單一,基本上都是炒土豆絲,有時牛莉也給切上個青椒絲,牛莉說老三最愛吃炒土豆絲。老三這個習慣我卻從未發現過。牛莉轉身去廚房做飯時,老三從嘴里輕輕罵了一句:胡說八道,誰他媽說愛吃炒土豆絲了?

母親去世沒多久,有一天晚上老三喝了酒來我這兒,滿嘴酒氣,搖搖晃晃進了屋。他囑咐我和曉蘭說,如果牛莉來電話別說他在這了。我說為什么,他說你就別問了,別讓他知道我在你們這里睡覺就行。我想他肯定跟牛莉打架了,就說你放心我們不會說的。他用手沖我比畫了一個OK,倒在小屋兒子床上。曉蘭跟我一樣也懷疑到了老三兩口子打架了,曉蘭把門悄悄關上看著我說,還用給牛莉打個電話告訴她老三在咱這里酒喝多了嗎?我擺擺手示意不用。老三在那屋發出嘔吐聲音,我趕緊跑過去,他趴在床邊只是干嘔并沒有吐出來。我說不行去廁所用手摳摳。老三說沒事不會吐。

這時曉蘭給牛莉打電話,說老三喝酒了,在這兒難受得要吐。我和老三都聽見了,老三突然站起來說,不讓你們告訴牛莉你們就是不聽,我走,不在你們家睡了。說著迅速穿好鞋和上衣搖晃著推門而去,曉蘭跟我對視著。我說,走就走吧,隨他便。曉蘭一臉不解:牛莉知道老三在這怎么了?我說你看不明白,保準是因為奶奶房子牛莉又跟老三發飆了,嫌他沒本事讓咱們住不讓他們住。曉蘭說,你怎么能猜到是這事呢?我說這還用猜,牛莉就是這種人,老三不讓牛莉知道來咱這就是怕牛莉看不起他,說他沒囊沒氣。曉蘭恍然大悟。那天晚上老三在澡堂里睡了一宿。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屋里低頭跟曉蘭微信,牛莉進來了。她把門推開一半兒站在那兒,她說大哥我從今天起就不來了,她語氣平和表情淡定,看不出有什么異樣。我愣了一下問,倆人又鬧了?她笑笑說,不是又鬧了,天天晚上他都罵我轟我走,我實在受不了了。我說,不能緩和了?牛莉說,我不該不欠他的,管不管是我的自由和權利。我說,是的沒錯,可是我希望你能看在你們曾經二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上再繼續照顧他。牛莉說我早已經做到了。我把手機關掉看著牛莉,牛莉去意已定勸是沒有用的。

我就是念在二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上才這樣管他的,他有過嗎?他這人太沒心了,一點兒也不懂得感恩,這些年我都是盡可能忍讓他,畢竟我們夫妻一場過,只要他高興我怎么做都行。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我不能再這樣為他活著了,我要為我自己。牛莉似乎有很多話要說。隨你便吧,我說,我知道你的心情,你管不管他我都能理解,主意你自己拿。從本意我不想讓你這個時候離開老三,當然這也只是我個人的意思。一個小時后牛莉走了,把她來時帶的必需品都帶走了。

老三不說話,一個人看著墻,墻上有我跟曉蘭過年貼的一張合家歡樂畫,上面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畫面。你今天轟她走了?我站在門口看著老三。過了片刻老三說,對,是我轟她走的。我說,她走了誰來照顧你,你想過嗎?老三賭著氣說,誰也不用照顧。我說,我們誰也不能代替她來更好地照顧你,你知道嗎?老三說,知道,我說過,誰也不用。

你這是在跟你自己賭氣,明白嗎?

不賭氣又能怎么辦?老三把臉轉向我,兩只眼睛盯著我,你知道嗎?這些天她天天晚上跟我算賬,讓我賣完房必須先把錢還給她。

牛莉一走,老三這攤難挖的泥徹底甩給了我。

幾小時后,牛莉給我發來好幾段微信語音,我怕老三聽見,插上耳機,來到陽臺。牛莉的語音全是對老三的聲討和控訴,第一段,牛莉說老三最狠最毒,你就是把心掏給他,他都嫌腥,還說這幾年每到春節她都讓他給你們打個電話,他都不打,她不是不想兩家人在一起過個年,他不同意,恨死你們了,說你們一家人都死絕了,他也不會登門去看你們。第二段,牛莉說老三從來沒把她當人對待過,動不動就罵大街,對她們娘倆兒橫挑鼻子豎挑眼,看她們哪都不順他眼,她要一問你們哥倆兒的事,他就發瘋一般罵大街,說你他媽少管我們的事。第三段,牛莉說誰還沒有犯錯的時候,她那點事成了他心病了,想起來就罵她,罵她在外面養野漢子,她說她是養野漢子了,那個野漢子就是天天跟她在一起生活的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天天在家一分不掙,吃的喝的都是這個女人給的,要說她養了一個野男人,這個野男人就是他。最后一段,牛莉說他說她照顧他就是為了你們家那套房子,跟他分錢,她什么時候跟他說過要分錢了?就是要也是應該的,他吃她喝她這么多年她不應該要嗎?

牛莉從第二段開始痛哭流涕,一直到最后。我把牛莉的幾段微信錄音聽了兩遍,兩遍都讓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老三的婚姻過到了如此地步,無論怨誰都是一種悲哀。牛莉在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話對我說,她永遠不會再回到老三身邊,她已經徹徹底底夠了。我沒用語音回復她,選擇用文字這樣回復了她:你好牛莉,你的語音我反復聽了兩遍,你所表達的意思我知道了,我理解。我想勸你一句,你們已經這樣了,沒有任何意義再跟他生氣,至于你說的不會再管老三是你的選擇,我能理解,沒有理由和權利要求你對老三怎樣怎樣,如果有也只是希望,但我已經不想希望了。你那天跟我和兒子說過,你身體可能出現了問題,我建議你讓你閨女帶你抓緊去醫院查一查,別耽誤了,咱們老百姓生活不容易,每個人都要好好地保護好自己身體,你的所有想法和做法都由你自己決定吧,我和兒子不會干涉的,祝你好運。我把“祝你好運”這四個字反復刪掉了三遍,猶豫到最后還是保留了。微信發過去之后便再也沒有牛莉的回復和消息。

老三好像早就知道牛莉有這一天,他并沒有感到驚訝,他說她早就該滾。我不知道他這話是否是心里話。牛莉甩手一走我立刻感到了壓力,萬一老三在這出點兒意外我怎么對他閨女交代?我問老三有他閨女電話嗎,他搖搖頭,我想在他手機通訊錄里找一下,但他手機里所有號碼以及微信都被刪除了。我舉著手機問他,這里面的電話號碼一個都沒有了?老三一臉苦相說,我也不知道,手機都在她那兒放著,有人打電話找我,她不告訴我都不知道。我問兒子有朱玲電話嗎,兒子說我知道您想給她打電話讓她過來,我前兩天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這個電話打的簡直把我氣死了!我說朱玲不來是吧?兒子說,她還跟我發脾氣,說她每天下班沒點兒,一天班都不能歇,哪有時間過來照顧我老伯?我說,你就不能不上了先過來照顧你爸嗎?她說她不上班過來照顧我老伯誰給她錢。我說你照顧你爸不是應該的嗎?你還跟我講條件,你還是人嗎?

兒子跟我敘述過程中還在氣憤中,我說實在不行,咱們就打110,看她管不管。兒子說還沒到那種地步,等幾天看看再說,朱玲最后說了,她抽時間過來。朱玲沒有食言,幾天后她買了一些水果來了,那會兒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她說她剛下班,我能理解給人家站柜臺的工作不自由。畢竟是血緣關系,雖然兒子跟朱玲有好幾年沒見面,兩個人顯得格外親。老三跟閨女面對面坐著,低頭一句話不說,朱玲看著我跟兒子,爺倆兒半天不說話。兒子調侃地說,行啊朱玲,幾年不見小煙抽上了?朱玲笑笑說,沒辦法哥,活著太累。兒子說,哥完全理解。我想打破爺倆兒尷尬局面,開玩笑說,不給你老爸點一支?朱玲說,別介大爺,您看他現在這個樣子還能抽嗎?老三頭也不抬擺擺手。

朱玲說,你在我大爺跟我哥哥這兒行嗎?

老三抬起頭說,行,我在這心里特別高興。

朱玲說,你除了在自己家里不高興,在哪兒你都高興。

本來就是嘛,老三說,我所有一切都是你大爺跟你哥哥他們照顧。

你高興就行,朱玲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們爺倆兒從始至終就說了這么幾句話,看上去感情并不融洽。這次我跟兒子沒有要求朱玲過來照顧老三,覺得她現在生活也不太容易。朱玲走后我問老三,我說你們父女關系很糟糕,朱玲好像對你很排斥。老三說,都是牛莉教唆的,她把我小時候對她的所有好處都忘得一干二凈了。老三跟牛莉離婚那些年,他一個人帶閨女的所有場景歷歷在目。那時朱玲剛七八歲,每天在老三身后像個小跟屁蟲,老三去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和朋友在一起吃飯身邊也少不了她的影子。有一年夏天老三酒喝多了躺在路邊睡著了,朱玲頭枕著老三的肩膀,兩只小胳膊摟著老三的脖子也跟著睡著了。

曉蘭聽說牛莉走了不再回來了,打電話說,牛莉心夠狠的,說不管就不管了,擱我就做不出來。我說本來她和老三已經沒有夫妻感情了,不管也很正常。

要說老三也夠可憐的。

我沒說話。

我聽兒子說他閨女朱玲也不管了?

我說朱玲也挺不容易。

我聽到曉蘭輕輕嘆口氣。我說,牛莉不在了,你回來住嗎?曉蘭好像在猶豫,過了一會兒她說,牛莉不在了我可以回去,但丑話說在前頭,我只回去住什么也不管。我說,隨你便吧,你講話老三是我弟弟,你是個外姓人,我不能要求你像我一樣照顧他。曉蘭說,我說的是實話,事實是不是如此?

曉蘭回來的確像她說的那樣什么都不管,每天所有的做飯買菜活兒都落在了我頭上。有一次我跟曉蘭發了幾句牢騷和不滿,兒子就對我說,不是我向著我媽,你要是覺得委屈很冤,你可以選擇不管,但你不能跟我媽來勁兒,他是你親弟弟不是我媽的親弟弟,您明白嗎?我說我怎么會不明白呢,正因為我明白所以才讓你媽回來什么都別管。我這樣做老三似乎也明白,有一次他對我說,你挺累的。我說,不累,我從小就愛干活你不知道嗎?老三嘿嘿一笑,笑里好像有一絲感激。牛莉走后老三跟我們在一起更像我倆小時候的那種生活,我每次把飯端到桌上喊他過來吃飯時,他都會像小時候那樣不請不動。老三現在已經能自己站起來慢慢走了,曉蘭說老三恢復得還真快。我說這跟我們爺倆兒每天帶他到外面鍛煉有很大關系。

我記得很清楚,最初那些日子我們用輪椅推老三出去鍛煉,扶他從輪椅上下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前走,一個多月下來他可以不用我們攙扶,一點一點向前走,后來我們不用輪椅推他出去,他可以自己拄著拐棍走了,我能從老三表情看出來他對自己的康復非常滿意。有一次他跟我說,我這不很快就跟正常人一樣了嗎?我沒說話看著他,知道這是他心里的最大愿景。還有一次他躺在小屋床上望著屋頂跟我說:你還記得咱們樓后那個李伯嗎?他那年也是得了腦梗,不到一年就好了,那時醫療條件不行他都能徹底好了,現在醫療條件這么好,我能很快好的。在我們的精心照顧下,老三的身體恢復得非???,現在他可以不用拐棍一個人慢慢走一百多米。有一位經??次覀儙Ю先憻挼乃先苏f,兩個多月前他還得用你們扶著,現在完全可以自己走了,恢復得真快。這一點老三自己也意識到了,他說他現在腦子也清楚了,不像剛來那會兒迷迷糊糊,吃飯時你們給我多少我就吃多少,不懂得飽。我哄他高興說,在你們腦梗病人中你算是一個奇跡了。他開心地說,沒錯沒錯,我就是一個奇跡。

曉蘭背地里跟我說,你看,你弟讓你伺候得多好,那時人瘦瘦的,一臉陰氣,看上去活不了多久了,你再看現在,臉也胖了,小肚子也起來了。我知道曉蘭也為老三高興,我說兒子也付出很多。曉蘭說那是他親伯伯他能不付出嗎?曉蘭的口氣讓我覺得怪怪的,我看著曉蘭,你不希望老三趕快恢復好嗎?

希望啊。

我覺得你說話陰陽怪氣的。

有嗎?是你多心了吧。

你好像不高興。

你有沒有看到老三現在的眼神又恢復到了以前?

那又怎么了?

曉蘭說,里面又都裝滿了仇恨,難道你沒看出來嗎?

我當然看出來了,但我不能跟曉蘭說,老三心里似乎依然有許多仇恨,就像一個魔鬼始終潛藏在他心里。我想起了那天的場面,我把飯做好來小屋叫老三吃飯,叫了他三聲他才把臉轉向我,搭話說,吃什么?天天不都如此嗎,又不是什么好飯!我今天不餓。他的表情和語氣極不情愿,眼神帶出不屑一顧,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眼里流露出來的仇恨。實際上我們每天吃的并非老三說的那樣,我說,那你想吃什么好飯我去給你重新做。他聽出了我在賭氣,又把臉轉向我說,我就是順嘴說說你就不樂意了?我說人要有心,要懂得感恩,不要心懷怨恨。他不再聽我說話,平躺在床上,兩只眼睛一閉,旁若無人。后來我把這件事跟曉蘭和兒子說了,曉蘭說,看見了嗎,我說的沒錯吧,老三人性改不了。兒子也說,知道嗎,都是小時候你這個做哥哥慣的,看你好欺負,所以就欺負你,他跟我就不敢。有一次就我們倆在家,我忘了因為我說了一句什么話,他跟我來脾氣,我跟他喊了起來,我說,我們不該你的知道嗎?你不來我們過得好好的,你一來都把我們的生活給攪亂了知道嗎?以后你再沒事跟我們來脾氣,我們就不管你,讓你一個人待在這屋里等死你信嗎?曉蘭說老三怕兒子我也看出來了,你們沒注意有時吃飯兒子在桌上老三夾菜都小心翼翼的,如果兒子不在,還沒等飯上齊他就一個人拿筷子吃上了。兒子說,我為這事說過他,我說再吃飯的時候我爸我媽沒坐下來你就不能一個人先吃知道嗎?這是規矩。

曉蘭嘆著氣沒說話。

十一

曉蘭言行一致做得非常到位,她一直兌現著她說過的話。這天我們倆難得晚飯后去廣場遛彎,我們保持著距離感覺像一對戀人,曉蘭偶爾停下腳步低頭看看手機,回復一下好友發過來的微信。我說我真希望下個月就能把房子賣掉。曉蘭聽出了話外音,她說,要是沒有老三在這兒,家里所有活兒我都不用你管,我回來其實也是為了幫你。我沒說話,看著遠處星空慢慢走著。我早上給兒子做早點就是在幫你,我要是不管,你就得多管一個。她說得理直氣壯。我說你可以不管,多一個兩個對我都無所謂,已經這樣了。她說我沒有良心不懂感恩,她的口氣完全像是在說老三。我說你幫我什么了?這話好像刺激了她,曉蘭情緒一下爆炸了,她發瘋一般仰起臉向著天空大聲高喊:老天你聽見沒有,我這個沒有良心不懂感恩的丈夫說我沒有幫他,他的良心被狗吃掉了?

她這幾嗓子立刻引來無數目光,我說,你瘋了不會好好說話嗎?她并不理睬我繼續對著天空發泄著。我放慢腳步盡量離她遠些,她或許喊累了,慢慢降低了聲音。我們保持著五六米距離形同路人默默往前走,那天我手機計步器顯示一萬多步。我們回到家后,兒子看出不對勁兒,沖我擺下手,我跟兒子來到樓下。跟我媽吵架了?兒子站在面前看著我。我把經過說了,兒子說,你說話有問題,你那句話分分鐘刺激了她知道嗎?我說我知道,但是你媽本來就沒管過,你知道你老伯來那天她就跑了,她這人太自私了。我跟兒子說的時候我心里也有一肚子憋屈和怨氣,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跑了。兒子說,我跟您說過多少遍了您就是記不住,我媽是我老伯的嫂子不是他親姐姐,我媽不管是很正常的。

我說,這些我都知道,我生氣的是你不管就不管吧,還滿處說她一直跟我在家照顧你老伯,在家多么多么累,把自己說的很偉大很慈善。朋友們都羨慕我有一個心地善良又充滿佛心的好媳婦,我真的是無語,她什么時候跟我一直在家照顧你老伯了?兒子說,哎喲我去,我媽不就是想要個面子而已嗎?女人都這樣。我說那不行,這分明都是瞎話,我受不了。你媽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你要是真善良就要做出行動來,不要只是動嘴。兒子說,我媽就是言行不一就是不善良你又能拿她怎么樣?當初娶我媽時你為什么沒看出來?娶我媽是你同意的吧,我奶我爺沒有強迫你吧?您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接受,接受您懂嗎?就是認命。我說,我當然懂了,當初娶你媽時她不是這種人,現在她變成這樣了,你說我不認命又能怎么辦呢?兒子說,照顧我老伯這個事情是您自己攬下來的您不能怪罪任何人。我說,我并沒有怪罪你媽,是她因為我的一句話瘋了,我都沒想到,她哪來的那么大脾氣?

您是真不懂女人啊,兒子嘆息著。

現在的你媽我寧愿不懂。

好了我不多說了,直男就是直男,待會上樓別再跟我媽較勁就行。兒子扔掉手里的煙。

沒想到因為這一句話曉蘭扭頭走了,兒子勸我說走就走吧,我媽在這也的確幫不上忙。

我給曉蘭打電話想跟她再解釋一下,她不想聽,她說你說的都對,便把手機掛掉了。我知道她還在氣頭上。早上我把熱開的豆漿還有油條、炸糕給老三拿過去,這是我每天必做的工作。老三躺在床上還沒起,他閉著眼似乎還在睡夢中,其實我知道他這會兒是醒著的,我說早點放在凳子上了起來吃吧。他不說話眼也沒睜,我又催促一句說,別等豆漿涼了再吃。這句話老三有了回應,閉著眼說,不餓,不吃。說罷將身子快速側躺向墻那邊。不知為什么老三近兩天都是這種態度,我心里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郁悶,我明顯感覺到他是沖我,為什么?我不知道,我站在門口看著他背影。曉蘭曾經說過,你別想感化老三,這種人永遠改不了。老三跟我耍性子不是一次了,每次我都不跟他計較,只當沒看見沒聽見,這次我卻完全無法忍受。我說,你怎么了?不高興嗎?我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將聲音放得很平和。沒怎么,就是不想吃,他一動不動側躺著。我說,你有情緒,跟我耍脾氣是吧?

他翻過身吃力地坐起來,我伸手想扶他被他用力推開,我說,你今天是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他不說話看著我,兩只眼里充滿了仇恨。

我告訴你老三,我們不該不欠你,管你不是我們的義務你懂嗎?

老三毫無表情繼續看著我。

用我兒子話說我可以分分鐘不管你,讓你在這里自生自滅!

老三臉上閃過一絲淡淡冷笑。

你還記得東郭先生和蛇的故事嗎?你就是那條蛇,不但不報恩反倒恩將仇報,你真是一點兒良心都沒有。你來的時候我拿你當有著血緣關系的親兄弟,現在那些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可憐你!可憐你,知道嗎?我一直以來想釋放的壓抑和怨氣越來越大,聲音也漸漸高漲起來,我說,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負?看我好說話是吧?我的聲音左鄰右舍都能聽到。老三說話了,聲音不大,語速很慢,卻字字清晰,他說,都是你們逼的。

我不明白他這話從何而來,他現在思維很清楚,狀態也恢復到了有病之前。你說什么?都是我們逼的?我盡量控制自己情緒,我們逼你什么了你說。他不言語,把臉轉向別處,似乎什么事情也沒發生。我問你話呢?我轉到他面前。說什么?他平靜地看著我。我說,我們逼你什么了?他說,我不知道,把臉又轉開。

我說,你不知道你就瞎說,你還有點人性嗎?我跟兒子天天用輪椅推你去醫院扎針,每天推你到外面鍛煉康復,給你吃給你喝,水果牛奶營養品變著法給你買,什么都不干二十四小時照顧你,拿你當親爹親媽伺候著,我們這是逼你?逼你什么了?老三說,我沒吃你們沒喝你們,我吃的都是我自己花的錢。我有點暈,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你花的都是你自己錢?你的錢在哪了?你給我拿出來看看!老三說,我花的是我的賣房錢,是我自己的。我被他氣得有點哆嗦,我說你再說一遍?

老三說,再說一遍就再說一遍,我花的是我的賣房錢,是我自己的錢。

我說,那好,從今天起你就花你自己賣房錢吧,我現在就給我兒子打電話,告訴他我們今天就鎖門走人。老三說不管就不管。我說你還是個人嗎?老三不說話,又在跟我玩沉默。我明白老三為什么每次吃好東西都是一種心安理得的樣子,今天終于說出了心里話。我給兒子撥通電話后,兒子問我有事嗎老爸?我猶豫了一下,說撥錯號了,又把電話掛斷。老三聽到了這句話,對我說,你明天就看不見我了!他這句話讓我火上澆油,更加氣憤,我說,你嘛意思?嚇唬我?你死跟我一毛錢關系沒有?我不是咱媽咱爸,你嚇唬不了我,不想活就去死,趕緊去死!沒人攔著你,別等明天,現在就可以。我放出了刺激他的狠話,擔心他承受不了會真的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其實我的擔心是多余的,老三看著我又不急不慢扔出一句,他說,我這病也是你們給逼的。我的腦袋都要炸了,我說,你給我再說一遍,他說你都聽見了用不著我再說。我感覺心臟隱隱作痛,我從藥盒里找出速效救心丸吃了八粒,老三看著我說,他心臟這會兒也不好受。我說你不是正好想死嗎?死去吧。他不生氣也不急,看著我伸手在那等著。

我剛把速效救心丸吃下沒幾分鐘,曉蘭來電話了,她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她說,這回你完全領教了吧,老三把一切不幸都算在咱們頭上了,得了腦梗也是咱們逼的!我說你怎么知道的?曉蘭說剛才你跟老三大喊大鬧的時候,我就在大門外都聽見了。我打開大門,曉蘭已經走了。我說,我知道老三是成心跟我來勁。曉蘭說,他看咱們日子好過生氣,想把你也氣病了跟他一樣他心里就平衡了。

兒子晚上下班回來,直接推開老三屋門怒氣沖沖質問老三,我們把你救活了是吧?把病給你看好了是吧?你有精力有脾氣了是吧?看我們好欺負是吧?兒子站在床邊看著老三。老三不敢說話,滿臉賠笑。我忽然覺得老三有點可憐,后悔我今天不該跟他這樣,晚上我失眠了。

十二

一連幾天我都有意冷淡老三,看他還耍不耍脾氣。他之前從不喊我哥,那天他在屋里喊我,他說哥,你過來一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看到我進屋他沖我張開嘴想說什么。我說有什么事說吧。他嘴唇一張一合動了幾下沒說出來。我說別急想好了再說。他又吃力地動了動嘴唇還是沒說出來。我皺起眉疑惑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了是嗎?他來回甩著頭,表情焦急而又無奈地指著自己嘴。我拿來紙和筆遞給他。他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下:我說不出話了哥。我抬起頭看著他,你剛才喊我時不是挺清楚嗎?老三攤開雙手快速搖著腦袋。

我不再說話。

兒子不太相信老三說不出話,懷疑他是裝的,我也有這種感覺,但他目的何在呢?兒子說這些天您不搭理他讓他產生了孤獨感,我覺得他在跟您賣慘求關注找存在感。我說不行過兩天我帶他去醫院看看。這事我讓兒子別跟曉蘭說,我嫌累。幾天后我帶老三去了一趟醫院,一通檢查后,大夫說沒問題呀,身體里沒有影響他語言障礙問題。路上我對老三說,剛才你都聽到大夫說了吧?老三點點頭說,聽到了聽到了。他一連說了兩遍,我說,你這不是能說話嗎?老三眨巴著兩只眼睛看著我。你是裝的吧?我說。

當天晚上老三就能說話了。兒子說,怎么樣老爸,我老伯是裝出來的吧?我想起小時候老三有一次晚上突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那天早上因為老三耍性子不想去上學,被父親管教了一頓,晚上他就出事了。最初母親以為在睡覺,怎么喊怎么搖晃也不醒,母親把父親喊過來,父親也覺得不對勁趕忙把老三抱起來往醫院跑,剛到樓下老三就睜開了眼睛從父親懷里迅速掙脫下來跑了。這一次跟小時候那次同出一轍。

二手房管理員給我來電話說這兩天有客戶想看看房讓我定個時間?,F在賣房正是黃金季節,母親這套房會很快賣出去。晚上我把這事跟老三說了,老三聽后一言不發低頭坐著。我說你現在身體已經恢復得不錯了,等賣了房不用人照顧你也能自食其力。

馬上就能賣了嗎?老三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說不好。我說,有可能人家來看房當天就能把房子定了。

老三輕輕嘆口氣,臉上一副無奈的表情。

我說要不是因為考慮你,讓你多養幾個月盡量恢復得更好,半年前咱們就能把房子賣掉。老三說我還以為不那么好賣呢?說完又嘆了口氣。我能看出來他是不想這么早就把母親這套房子賣掉。我說,我跟兒子為你的事情考慮過,一直沒跟你說。我們想等房子賣掉了,如果你的錢能夠買一套小型房子,我們就幫你想法在附近買一套,如果不夠,就幫你在附近先租一套住著,然后我們把你閨女叫過來,囑咐她,讓她好好照顧你以后的生活,這樣我們就可以放心不再管了。

好一會兒,老三說,哥咱們能不能先不著急把房子賣掉?

那天老三把我喊到他那屋,伸手遞給我一張銀行卡,他說這是他這些年背著閨女偷偷存的錢,讓我收下,他沒說里面有多少錢。我說這卡你自己留著我不能要。他把卡突然扔到地上說,這卡你要是不拿著我就一頭栽到地上死給你看!

人家要來看房的頭天,老三出事了。他起床要去衛生間的時候,一頭栽到了地上,那會兒我正在廚房做飯,趕緊給曉蘭和兒子打電話。在送往醫院的120車上我讓兒子給老三閨女打了一個電話,在準備給牛莉打電話時候我猶豫了,兒子坐在一旁說不用了,她跟我老伯半毛關系沒有。老三閉著雙眼還在昏迷,曉蘭眼圈有點紅,用手輕輕摸著老三額頭,兒子握著老三一只手擔心地看著他。120在擁擠的道路上不停鳴著笛盡可能加速向醫院疾駛。

我不知道牛莉跟老三閨女能不能來,但我們都希望她們娘兒倆能來。

作者簡介:王軍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作家協會第四屆委員,河西作家協會秘書長,《西岸風》小說編輯。曾榮獲梁斌全國短篇小說一等獎、天津市文化杯短篇小說一等獎、2000年第二屆天津文學新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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