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家在K莊

2024-03-06 03:47夜闌
小說林 2024年2期
關鍵詞:阿德香草村民

去見阿德瑞的頭一天晚上,我夢見一個餐廳,在一座山坡上。進入餐廳,要游過一條河,爬過一個迷宮似的管道。我從管道口吃力地鉆出來,落魄得賽過一只老鼠,就差抖一抖身上的毛了。我用袖子抹掉眼前黏糊糊的東西,阿德瑞正坐在一把轉椅上瞧著我。我打量了一圈兒說,嘿!還不錯嘛,就是暈了點兒。

實際上,那天是阿德瑞請我吃飯。我打算跟他談個項目,看能不能把荷蘭當代美術館的幾件作品運回中國,放到我的家鄉K莊展示。我有個預感,這些西方藝術品,一旦進入中國農村,一定會引起一片轟動。我那時因為參與上海世博會平臺上的一個合作項目,結識了阿德瑞。他是個胡須茂密、眼光銳利的老人,在藝術作品的傳播方面很有一套。我對阿德瑞說,我想以藝術的方式回到故鄉。因為在我眼里,故鄉都快變成他鄉了。阿德瑞被我的熱情打動了。但他說,Mr.趙,你為什么不考慮用復制品呢?這樣不但風險小,還可以免去不少麻煩。你知道嗎,光運輸、包裝、保險,就會掏空你的口袋。

那時,我在上海過得很窮。我母親有一次專門打電話來,說她找人給我算了一卦。算命的說,你兒子辭掉美院工作,是他命中的一個錯誤。她后來又打來說,我都沒臉出門見人了。我嚇了一跳,問,怎么回事?她說,你太自私了,一心只顧著自己的夢想,從來不替我們著想。這話讓我難受了好幾天。后來我才聽說,開旋板廠的牛紅旗發了,給他爸媽換了新房,連抽水馬桶都帶熱風烘干功能。這事刺激到了我母親。我父親倒是不抱怨,因為他整天忙著鋸木頭,編鳥籠。

一個雪夜,我回到了K莊。

從出租車上下來,我聽到莊西頭的狗在叫。一輛滿載著木料的拖拉機從我身邊開過,突突突,噴著白煙。扶手上的男人,臉上的肉抖得很兇,我沒看清。就算看清,也未必認識。站在白茫茫的村口,我發覺自己像個異鄉人,就像蝸居在上海都好多年了,我還是個外省青年。

K莊是一座很小的自然村,人口不到一千。十多年前我離開時,就很窮?,F在還那樣。沒有工廠,找不到出路,很多家庭只能以中式木工作坊為主業。年輕人都去了北上廣。

我甚至懷疑,有一天,K莊會不會從地圖上消失呢?

我這次回來,想用一年的時間,和村民一起完成荷蘭館藏作品的復制。十件作品都是我親自挑選的。記得當時阿德瑞問我,你為什么選中它們?我說,相比其他作品,它們更容易轉換成當地藝術。我打了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像你口袋里的歐元,不需要兌換成人民幣,掏出來就能花了。

早晨在鏡子前刮胡子,我發現鼻毛長了出來,忘記帶鼻毛剪了。母親站在身后,從鏡子里憂愁地望著我。我注意到她臉腫了。我聽到她說,我幾晚上沒睡著。我問怎么了,她說你過完年就三十五了,你到底打算啥時候要小孩?我說你兒子現在正在做一些很積極的東西,要等這些都弄好。她盯著我,半天不說話,過后抹著眼睛出去了。

我聽到院子里鋸木頭的聲音。鋸子的聲音平實、有力,不緊不慢。等我走出去時,父親已經不鋸了,站在碎木屑堆里,正試著把兩塊木板對拼起來。板栗木板,金黃金黃的,像上等的綢緞。父親真是個好木匠。他對著太陽干活,身體浸在光里,好像拉鋸這個動作自身會發光,木板和鋸子自帶了能量。我遞給父親一支蘇煙。他把鋸子靠在木板上,接過煙,嗅了嗅,別在左耳上。他又把兩塊木板拼成一個角,選了一根楔子,舉起錘子,對準榫槽,砰,砰,砰,像在打一口老井。村里的文六伯快不行了,父親在趕制棺材。他要做一副稱心的壽材,好送他的老伙計上路。

我朝門外走去,身后傳來刨子的聲音。

唰!唰!唰!

我去村文史辦,去找一個叫宋香草的女人。宋香草是我二姐閨蜜,有一間老磨坊,廢著。復制項目啟動前,我想先建個圖書館。這個位置看上去不錯,連著村里的主干道,村民們隨時可以進來,翻翻我帶來的那些藝術畫報和書,孩子們也有讀書、看電影的地方了。我以前給少管所做過一個“白色圖書”公益項目,選了幾十個孩子一道做。仝所(少管所所長)說,幾個月下來,小家伙們都不好意思打群架了。

我在文史辦的走廊里轉,一個高個子女人走過來。胸部豐滿,眼睛有點像《復活》里的瑪絲洛娃,稍稍有點斜睨,發髻蓬松著,裹一件道袍似的粗棉大衣,色艷,不俗。胸口印著一株商陸,我在它玫紅色的桿子凸起的部位逗留了兩三秒,就把目光閃開了。她把鑰匙交給我,沒說兩句,走了。第二天,我拾掇磨房,她來了。第三天,又來了。這次開著一輛皮卡,搖下車窗,大聲叫我。我灰頭土臉,跑出來一看,哈!一車皮的桌椅板凳,歪歪扭扭,腿都在,七八成新??债斕庍€塞著咖啡壺、打印機、取暖器,以及花呀草呀之類的玩意。宋香草說,要整就整個上海樣兒的,光禿禿的幾排書,鬼見愁啊。

宋香草抽煙,抽得還挺兇挺寂寞的,像一種野蠻生長的植物。挺好的,我干活兒,她抽煙,中間像放一部默片,后來被窗玻璃上擠來看熱鬧的娃娃們打破了。

宋香草丟掉手里的半截煙,把最后一口煙吐在玻璃上,說,走,姐帶你去見個人。

宋香草車開得魯莽,連野狗見了都怕。雪一停,天就放晴了,土路重新變得泥濘,新一輪嚴寒正在來臨。我從副駕駛的后視鏡里,瞟見一輪落日,像一只血紅的蛋似的掛在一堆晚霞上,我看得不由得釘住了。宋香草見此情景,把車速減下來,靠到路邊,沒熄火,打開車載碟片,楊坤的一首《無所謂》。我不太喜歡這個唱歌時腳碾來碾去、跟踩煙頭似的男人。她和我要煙,我遞給她。我們把腦袋靠在椅背上,透過后視鏡,松松吐著煙,看落日。

你是怎么想的?我聽到她問。我沒聽明白,便問,什么?她說,你為什么要帶那么多書來?我只有這些東西,我說。停了片刻,我覺得有必要說得更清楚一些,于是說,這些書只是一個工具,和一把鋤頭沒什么區別,跟拿幾塊糖給村民吃也沒什么差別。再說,有了圖書館,就有了一個類似供銷社那樣的地方,村民們上這兒來,烤烤火,聊聊天,還能了解一點兒西方藝術。她又問,那萬一沒人感興趣呢?我想了想說,那就送人,白送總有人要吧。我說這話時,太陽正在沒入暮色,眼前一剎那,灰了幾度。那他們肯定會搶,她說著,一腳油門,車窗外飛起兩股雪漿。

她帶我去見的人叫倪先憂,是村里的老畫師、老光棍。早些年學過畫畫,務過農,上公社打過井、挖過河,當過大隊會計,做過老師,干過木匠,給縣劇團打過燈光……聽她的口氣,這個倪先憂似乎一生的運氣都不好,歲數大了,還要靠給人畫神像謀生。宋香草指著遠處幾排破房子,告訴我那兒是教堂。逢周一、周三、周五,那里都是聚會啦、唱詩啦、禱告啦。但不像你們大城市里的人,村民信耶穌跟信神信鬼一個信法。比方說,誰家的牛不見了,去禱告一下基督,牛就回來了。倪先憂也因此多了許多訂單生意。他給人畫神像,心不黑,一幅一米見方的畫,上面好多個神仙,也不過一兩百塊錢。

我們見到倪先憂時,他正伏在桌上畫畫,頭發奓得賽過一只老貓頭鷹。地上鋪著幾張畫好的年畫。我拿眼瞄了瞄,每個神仙都祥云朵朵、彩帶飄飄的。我給他看了索爾·勒維特的兩幅墻面繪畫,大概說明來意。話到一半兒,就給他的大長臉攔截了。我和宋香草就在他屋子里,這兒看看,那兒摸摸,再假裝欣賞他那些畫,和籠子里的八哥問個好。過了兩天,我一個人去了,拎著煙酒肉。坐在他家廳堂中的毛主席像下,和他邊喝邊探口風。

我說,你一直強調你對西方的藝術沒興趣,到底是從哪個角度不喜歡?他說,那倒也不是絕對。達芬奇的畫,我也喜歡。我畫工筆畫,愛工整、干凈。他說,那梵高的、畢加索的,我見過,畫得都抽象,都沒個人形,那有啥味道?他說,你那兩幅,這個色調挺好看,也清晰,也利朗??蓮脑煨蜕险f話,能說明個啥問題呢?我說,那是因為你不了解西方藝術,我講了你就了解了。他說,那也不成,我的神像訂單在排隊等著畫呢。我說,和我合作的美術館會付給我們畫畫的錢,我也會付給你錢的。他目光朝前,朝想象中的畫面盤算了盤算,又說,我年紀大了,爬梯子這種事,我干不來。我說,你年紀大了,我爬到高處畫,你只要畫低處的就行了。后來,我又聽他講起年輕時偷煤礦制圖紙畫畫之類的事,說著說著,他舌頭大了,眼皮耷拉下來,頭一啄一啄地,歪在椅背上。過了一會兒,我看他睡著了,我輕聲說,咱爺倆兒明天接著喝。

我悄悄地走了。

一個星期后,我和倪先憂,一前一后,拎著顏料桶,扛著梯子,舉著刷子和畫筆,穿著一模一樣的工作裝,像牧師布道那樣出發了。我們走到村口,在兩座布滿塵土的房屋前停下。倪先憂問,從哪里開始?我望了一下墻面,對照了一下手里的兩幅小稿,大致一說,我們就開始干活兒??斓街形?,陸續有村民溜達過來。其中一個問,你們畫的是啥?倪先憂說,我們在畫鉆石呢。那人問,畫鉆石干嘛?倪先憂說,這是外國藝術,你要問他。他刷子朝我這邊一指,那人就齜著牙沖我笑,笑完就走了。倪先憂干活兒很敬業,也很專業。連著兩晚上,我們邊喝酒邊討論藝術,看得出他高興,每次都哼著“魏景元我邁步下花山”回家了。

一天晚上,喝完酒,我想帶他找個捏腳的地方。我們打了一輛滴滴。路上,司機問我是干嘛的,我說是搞行為藝術的。司機不懂,我就換了種說法,搞綜合表演的,司機還是不懂。下車時,我一邊付錢一邊說,就是做那種像精神病人做的事情。司機這才恍然大悟,哦,我在電視上見過。

我們爬在墻上畫畫,經常有村民過來圍觀。遇到有人看不懂,倪先憂就說,人家外國的藝術,越是看不懂就越是高級,等你都看明白了,就不值錢了。那人就問,那和你的神像畫比,能賣多少錢?倪先憂朝空中想了想說,那不好比,我的畫賣不了大錢,但能招財進寶,保佑你平平安安。那人咂嘴點頭地走了。遇到有人說不好看,倪先憂就很生氣地和那人辯。后來,我問他怎么理解村民的看法。他說,這些東西屬于陽春白雪,他們這些土錘不懂。不過,你要讓他說真心話,他是真不懂,真看不下來。我問,那賣給他呢?他說,那他真不要。我問他對這兩幅畫怎么看,倪先憂說也不反感,就是覺得用處不大。

畫完索爾·勒維特的鉆石和線條,倪先憂問我結束了沒有,結束了他要趕回去畫他的西王母了。我說,別急,安迪·沃霍爾的夢露還在等著我們呢。

夢露的三幅復制頭像并排出現在村子主干道的圍墻上后,村民們對鉆石和線條的興趣很快發生了轉移。他們站在夢露的眼皮子底下,像照鏡子那樣,搖頭晃腦,指手畫腳的。跑運輸的說,呦,這瑪麗蓮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有的說,你瞅這個外國女人的大嘴,比香腸還肥,比咱香草的還性感。話吹到宋香草耳朵里了,她說,去他娘的!有的說,把一個女人放在村口展覽,有傷風化,讓外面人還以為這里是洗頭房呢。另一個說,你懂個錘子!人家是好萊塢的大明星,肯尼迪的大情人!宋香草說,讓肯尼迪的情人上姐屋里來吧。

沒多久,夢露的頭像印刷品從村口一路掛到了尹秀才的臥室、王傳德的小賣部和牛紅旗的旋板廠。宋香草有一次送我回家。我問她感覺怎么樣?她說,白天還好,夜里醒來,看見中間那張血糊糊的臉,瘆得慌。不看還不行,還越想看。我說那你為什么不揭下來呢?她說,你那不是一套嗎?拆開來就不齊整了。我告訴她這是美國的波普藝術,是沃霍爾最牛逼的作品。她哦了一下,沒再多說,好像一碰藝術,就傷到她了。過了一會兒,她放了一段民樂,抽著煙,開始說起她年輕時的詩歌夢、工作、倒霉的婚姻。女歌手的聲音,有些低沉,帶著一種跑調的悲傷。

我看到遠處的山丘,土路就消失在那些山下,周圍像石頭一樣黑下來。但還是能看到路邊的雜草和堆積如山的垃圾。我想,這是我的出生地,我曾經那么想逃離,現在卻重新回來了。這里面寄托著我的未來,或許不是未來,而是我忍受心中痛苦的能力。

那天夜里,我夢見一個老和尚。我問他,我現在走的這條道,能帶我上卡塞爾文獻展嗎?他說,這要看緣分,也要靠你的本事。我說,你看到了嗎,這么多年,我一直很矛盾,想賺錢,又想堅持理想,我該怎么辦呢?他說,丟掉這些想法,你只要做下去,就會有好的結果。我又問,我該不該要個小孩?我擔心我養不起呀。他說,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動物都不可能養不起它們的孩子。說完,他走過來摸了一下我的頭,我感覺頭頂忽的一熱,醒了,我把枕頭哭濕了。

起床后,我聽到院子里二姐在說話:他們說弟弟在外面混不下去,才跑回來掙村子里的錢來了。我母親唉了一聲。我父親吐了口痰,罵了句什么。

春天來后,圖書館項目做了起來。周末,宋香草就帶著她兒子來這里看書、寫作業。不久,她兒子的同學也來了,還帶來其他孩子。我給他們放片子。給他們看我做的錄像:男男女女,十個人,排成一排,齊齊對著攝像機禱告。禱告的畫面同時在十個電視機里播放。電視機豎一排,橫一排,組成十字架形狀。他們看得興奮,有個女孩指著電腦叫:??!我奶奶就是這樣禱告的。她天天對著耶穌頭像說,主啊,保佑我們家明年添個大胖小子吧。我說,我才不稀罕有個弟弟呢!

圖書館的作用起來后,我和宋香草把丹尼爾·布倫的黑白條紋畫刷在圖書館門前的木柵欄上。宋香草又提出在門口開一塊地,種玉米,我沒意見。太陽一出來,村民們就跑過來坐在圖書館門前,曬太陽,拉呱。走過路過的人,偶爾有人背著手進來,跟逛商店一樣,東瞅瞅,西望望,過后就加入到拉呱的隊伍中去了。

文六伯走的那天,下了一場春雪。一夜,村莊就素凈了。

送殯回來,我和父親坐在窗下喝酒。父親說,等我空兒了,給他也拍一張大頭照,跟文六伯靈棚下一模一樣的那種。我點點頭,端起酒杯,和父親走了一個。院子里,翠鳥叫得沒心沒肺的。我聽父親說,你看自己的作品,是不是也像我看這些小鳥?我說,是的,這些鳥就是你的作品。父親閉上眼睛,很久沒再說話。

父親拎著一籠金絲雀(他參加村愛鳥協會組織的比賽,拿了唯一一個特等獎),我給他拍了一張照片,署名“藝術家父親”。父親看完很滿意。第二天,我在回復阿德瑞的郵件時,父親走進來,說他看了一下,那個拐彎的梯子,他可以做,讓我別再花冤枉錢了。

我和父親合作,開始復制索爾·勒維特的“Z字形梯子”。我們打算一氣做二十個,免費發給村民,擴大擴大影響。制作的時候,父親說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不能光想著藝術不藝術的,還要考慮到好不好使。

梯子做出來后,被村民們一搶而空。父親留了一架,安裝在過道,上面掛滿鳥籠子,這里一時間成了鳥的王國。一個鄰居,將梯子45°斜角固定在墻上,當博古架使,擺上全家福和紀念品。一個錯過分發的年輕村民,炮制了一個木質的版本,掛在婚房當吊柜。我問他,家里有梯子和沒梯子,差別大不大?他說,那大多了。很多人來我家里,都說這個梯子不孬。

隨著項目的進展,我在給阿德瑞的郵件中寫道:

親愛的阿德瑞:

你好!

很久沒和你寫信,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了。

在上次信中,我和你談到了安迪·沃霍爾的“瑪麗蓮·夢露”,村民們都很喜歡。最近,有個村民,請我在他的婚房里再作一幅,由他的未婚妻來決定底色。他還想把卡爾·安德魯的“25塊鋼板”鋪在客廳的地上。理查德·朗的“圓圈”,我現在打算用枯樹枝擺放在村外的河堤上,因為之前看中的那塊空地,被主人搭了瓜棚。這樣的話,要等冬天來臨,我才可以找到更多的樹枝。

這里一天比一天熱了。索爾·勒維特的墻畫前,柿子樹瘋狂生長。人們早就適應了它的存在,加上樹葉的遮擋,沒人再對它多看一眼。我知道,到了深秋,樹葉凋落,這些墻畫又會被過路的人看到。

約翰·考美林的“嘻哈”終于制作好了,安裝在小賣部對面的墻上。一到傍晚,“嘻哈”就開始閃爍,村民們聚在那里聊天、打牌。大家都覺得這個作品喜慶。約翰·考美林曾告訴我,這個作品想表達的是一種喜悅。那么,這種喜悅已經被這兒的人們接受了。只不過,房主在燈光前種了幾架豆角,用不了多久,豆角就會爬滿豆架,擋住燈光??磥?,藝術和人們的生活一旦碰撞,藝術是要讓位的。

丹·弗萊文的“55個環形熒光燈”,是我父親邀請他的兩個好友設計并完成的。因為放在我家后墻上,我母親特地做了一個很大的紅色防雨簾。每到黃昏,我父親就像劇場開幕一樣,拉開幕布,打開燈光,迎接觀眾的到來。我看著這個作品離開美術館的白盒子,置身于一個充滿泥土和牛糞味兒的地方,被一群赤裸著上身的村民圍觀,就覺得這一切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想。但是根據維特根斯坦的告誡,對于不可言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沉默。

阿德瑞,你作為這個項目的策展人,對此有什么新的看法?另外,項目經費快花光了,我希望獲得你的繼續支持。

期待你的回復!

你的好友

郵件發出去后,我打算上圖書館看看。路上經過王傳德的小賣部,他伸出頭和我打招呼。他的嘴唇上下翕動,聲音一出來就好像被太陽吸干了。小賣部里很黑,白天也亮著燈。由于明暗反差,我走進去時,一時什么都沒看見。等看清,我從堆滿貨物的架子上,要了一包鳳鳴塔,挑了兩袋洽洽瓜子和旺旺仙貝(給宋香草和她兒子的)。冰箱上的舊電視機里,正在放神舟十號對接嫦娥玉兔奔月?,旣惿彙袈兜拇种朴∷⑵?,用透明膠帶紙貼在斑駁的墻上。綠臉夢露的鼻尖上,落著一只小小的灰蛾。我慢慢撕掉煙盒包裝。煙絲有點干,還辣嘴,我抽了兩口,掐滅了。王傳德把機頂盒左右晃了兩晃,屏幕上的雪花消失了。三名宇航員站在艙口,對著鏡頭揮手致意。

有那么一陣,我想起一件事。好多年前,我放學回家,聽到鄰居家傳來哭聲。我問二姐,誰哭得這么傷心呀?她說,是王傳德,都嚎了一天了。我問為什么?她說王傳德的夢破了。他父親要把家里僅有的一點兒錢給他哥哥娶老婆,這樣他就沒法復讀了。后來,王傳德就睡下了,一睡就是幾個星期。再后來,一遇到什么事,他就睡倒。時間一久,大家對他的臥床都習以為常了。

王傳德是個駝背(我記得他以前不駝呀),伏在柜臺上,腦袋的姿勢很古怪。臉上有幾道劃痕(或許是皺紋),這更增添了他的老態。還有一分鐘就要發射了,他說。幸虧你叫住我,我說。你猜會不會成功?他盯著我的臉問。我給他舉了美國的成功例子,話音剛落,火箭就上天了。這真是激動人心的時刻!他一激動,柜臺挨了一巴掌,隨即他的眼睛就亮了。我點點頭。他告訴我聶海勝出征前,把頭發染黑了,顯得神氣得很。我說你怎么連這個都曉得?他靦腆地笑了,說看電視看的。

過了一會兒,我把剛冒出的想法說給他聽。他先使勁搖頭,后來說愿意試試。

隔了幾天,王傳德的小賣部變得熱鬧非凡。烏雷和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為表演錄像在電視里循環播放。每到夜晚,村民們就坐在那里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講段子的講段子。從窗口望出去,“嘻哈”燈影綽綽,把那片豆角地照成了魔幻城堡。

我要了瓶青島啤酒,找個角落坐下。不多久,進來幾個中年婦女,見里面烏煙瘴氣,還放裸體表演節目,臉一紅就跑了。又過了一陣,宋香草來了,穿著一條紅裙子,挨著我大大咧咧一坐,和我一起看錄像。

王傳德駝著背,拎著兩只空杯子走過來。

宋香草問,他們在干嘛?

他們是一對情人,在長城上分手。

為什么呀?她盯住電視機問。

我說,他們在藝術上想法不一樣,不能再在一起了。宋香草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燈光在她臉上投下的陰影,讓我想起好久前看過的一幅炭筆畫的手稿。

有人在發牌,在笑,在喝酒,講故事,很下流的故事。有人叫,再來一箱冰??!叫的人是牛紅旗,對面坐著的幾個,是他旋板廠雇的工人,也有外村來的幾張陌生臉,嘴里一人叼著一根香煙。牛紅旗扭過頭時,目光放肆地在宋香草身上掃過來掃過去。我注意到,他襯衫領口都快敞到肚臍眼了,戴著一條狗都不肯戴的大金鏈子。

電視上,阿布拉莫維奇用低沉的聲音講述她和烏雷的故事。她登上二郎山后,向空中揮舞紅旗。烏雷舉著一面白旗,走上長城,與阿布拉莫維奇會合了。他們相擁而泣,彼此對視,身后是悲風中的長城,仿佛一條銀河,百轉千回了十萬八千里。

宋香草喝酒,不小心給嗆到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有人大聲問,咋不放那個脫得光溜溜的錄像了?他們笑得很猥瑣,快速發牌,罵臟話,講葷段子。桌上堆著一大堆錢,他們在扎金花。牛紅旗又贏了,他又回頭朝我們這邊看,樣子像一只蜥蜴,盯緊目標,只有喉嚨在一上一下地鼓動。他們的說話聲很大,明顯興奮了。過了一陣兒,他們把頭轉向電視畫面時,突然都不說話了。

電視里,烏雷拉著弓弦,將有毒的箭對準握弓的阿布拉莫維奇的心臟。他們的心跳聲被麥克風放大了好幾倍,仿佛兩顆定時炸彈。那一刻,所有的人都一動不動,只有煙在空中飄。這種緊張大概持續了不到一分鐘,就見宋香草騰地站起來,招呼也不打地走了。門簾掀起又落下,帶起一股熱塵。過了幾分鐘,我站起身,把杯子放在柜臺上,付過錢,走了出去。

他們在身后繼續叫牌,喝酒,吵吵嚷嚷。

白色皮卡停在一棵烏桕樹下。

宋香草坐在副駕駛上,眼睛紅紅的。我問她怎么了?她語氣低沉地說,你開車,我們走!

好大一會兒工夫,她一言不發,只管盯著前方,好像有什么東西把她的眼睛和嘴巴給系在一起了。又過了一陣,她把音樂打開,把車窗搖落。把煙抽起來的時候,我問她我們這是去哪里?她指了指前方,說,帶你去個特別的地方。

出了縣城,公路變寬了,一路上不斷有汽車和跑長途的運輸卡車呼嘯而過。透過后視鏡,我看到她眼睛里一種富有野性的東西,就在對面燈光射過來時,讓我哆嗦了一下。也可能是酒精,讓我搖晃了,也可能是她的紅裙子,讓我躁動了。

快到了,她說,指揮我離開公路。車子又駛了一段,右拐,停下。車燈呈扇形掃射到一片凹地上,我這才看清,離我們不遠處,有一片湖。再遠處,村子或者公路上的燈光在搖曳,遠處緩緩傳來車流的聲音。她用手帕擦去擋風玻璃上的霧氣,好讓我看得更清楚。

就在這時,一道光從她的眼睛里逸了出去。我這才發現,不是湖,是一條河。河上面有一座橋,弧度很美的一座石橋,橋下面有幾個孔,每個孔里都鉆出半個月亮。

河水浸月,一如銀瓶乍破。

我們靜靜地抽煙,長時間地望著窗外。這時,一群飛蛾被吸引,繞著車燈飛舞。一只落了下來,腹部緊貼著擋風玻璃,翅膀和觸角在微微顫抖,我甚至都能看到它的小黑眼,凸在圓圓的腦袋上,窺視著我們,一動不動的。

我問她剛才是不是哭了。她說沒有時,手搭在前額,嗓音有些沙沙的。沉默了片刻,她扭過頭來問,你把藝術帶回來,因為這里是你的出生地,對不對?我說,對啊,可大多數村民不理解,包括我父母。他們說我在外面搞的藝術,只會把別人的東西搬來搬去,還想跑回來撈一筆。我說這話時,看到那只飛蛾驀地飛入了夜色,窺探的眼神卻還留在那兒。她嘆了口氣說,你不能指望那么多。這個地方——她說到這里時,用一根手指機械地敲打著玻璃,向著黑夜,不往下說了。我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我問她后來怎么不寫詩了,她說,哈!如果我現在還在想著這件事,我早就餓死了。我說是啊是啊。她說,但是你不一樣。我問怎么不一樣,她用了一個很概括的詞:另類。我問她怎么理解這個詞。她想了半天,沒找到更合適的詞,又換上一種緩慢的語調說,走吧。

我瞅著她笑了,把頭扭向窗外,望著我周圍的土地、眼前的河水,已經變成了墨綠色。我從未見過的墨綠,那顏色帶著微微的閃爍,仿佛我內心跳動的什么東西,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我發麻的神經在提醒我。我舒展一下雙腿,長吐了一口氣,從椅背上坐直了。

過了一星期,我從郊區的建材市場,拖回一批鋼板,摞在院子里,準備去找那個裝婚房的村民,聽說他都在掛窗簾了。半小時后,我灰溜溜地回來了,盯著那些鋼板,替它們考慮新的地方。那個村民說,他的未婚妻改主意了,不打算把我那個卡爾牌的鋼板鋪到客廳,她擔心生銹,還擔心老鼠在下面養兒子??傊?,他說了一堆理由,變卦了。

女人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我在院子里轉悠,叫父親出來,告訴他我決定把卡爾·安德魯的“25塊鋼板”就鋪在這里,我指了指院子中心,趕跑一群覓食的老母雞。父親說,你花那么多錢,總不見得為了打水漂吧?工夫不大,我和父親就讓“卡爾”躺平在了院子里。父親輕輕站上去,說怎么都覺得腳底下踩的不是藝術品,而是一沓沓人民幣。他很快發現每塊鋼板的紋路和顏色不對。他說,你這個“卡爾”太亂了。他又按順序重新鋪了一遍。弄好后,還不過癮,把鳥籠子拎出來,跟擺龍門陣似的,每塊鋼板上站只鳥,他站中央,一手拎一只鳥籠,問道,這算不算一件藝術作品?我笑了,說,這是一件裝置藝術。

一場雨后,女人的話像魔咒一樣再次應驗:鋼板全都銹了。黃色的銹水從鋼板下流出,流過泥地,像泥鰍一樣四處游走。父親坐在門檻上,磕著煙斗,對著老天爺長長嘆了口氣,唉,我看到錢都流進溝里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就算當廢鐵賣,也值不了幾個錢啊。我糾正他,藝術作品的價值不是稱斤算兩。他說,就算是藝術,你這件作品也是最沒看頭的,也不能掛墻上,也不能當擺設,還占地方。

秋天到來后,我做了一個突然決定:和王傳德、倪先憂、宋香草合作完成一場行為表演——“身份互換”。正式表演那天,來了很多人,有不少鄰村的。他們問我,你們在拍電影嗎?我說,我們不拍電影,但和電影差不多。他們說,是不是王傳德的小賣部里放的那種?我說,差不多。這時,我看到人群中,我大姐和大姐夫也來了,他們是專門坐了兩個小時的大巴趕過來替我捧場的。

我忽然覺得,這或許是我記憶中最難忘的一個早晨。

我穿上王傳德的灰夾克,戴上油乎乎的套袖,穿著沾滿污泥的白球鞋,駝背進入他的小賣部。王傳德穿戴齊全我的一身行頭:西服、襯衫、領帶、手表、皮鞋,兩條胳膊僵在身體兩側,像一對方括號那樣,佝著背走出小賣部。我們以交換身份證的方式,完成了身份互換。

我記賬,我盤點貨物,我看電視,我發呆,我摳鼻孔,我嗑瓜子,我盯夢露,我摸夢露,我捅爐子,我抽煙,我烤土豆,我無聊,我打哈欠,我揉眼睛,我看電視,我換臺,我用撲克算命……

與此同時,透過窗戶,我看到王傳德進入圖書館,打開筆記本,敲擊鍵盤,移動鼠標,抽煙,吐煙,皺眉,痛苦,打開書,合上書,整理書,冥想,撕稿紙,拍桌子,大口呼吸……

倪先憂顫巍巍爬上梯子,像一名老拖拉機手駕著犁車那樣,在小賣部的墻上畫畫。他先用粉刷將墻面刷成白色,再畫上一個黑色十字架。

宋香草穿著前兩天的紅裙子,站在小賣部門口,舉著麥克風,迎著四面八方趕來的目光,大聲朗誦阿布拉莫維奇的藝術格言:

藝術家應該奉獻自己的生命;

藝術家不應該欺騙自己;

藝術家應該把愛當作生命;

藝術家不應該愛上另一個藝術家;

……

藝術家不應該自我標榜;

藝術家不應重復自己;

藝術家應當學會原諒;

藝術家是與磨難有關的;

藝術家是與符號有關的;

藝術家應當在瀑布下找尋;

藝術家應當在激流中找尋;

藝術家應當在星空里找尋;

……

藝術家不僅應當思考如何活著,也應當思考如何死去;

藝術家應當無畏地死去。

村民們圍成半弧,從頭到尾,沒人離開。不過,他們也只是站在那兒,面對十字架,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表情。一只彩色羽毛的漂亮山雀,停在棕葉狗尾草叢間。

阿德瑞的后期經費遲遲沒到位,這期間,我只好回了趟上海,趕制了幾件作品,在西岸和蓬皮杜藝術展上賣掉了。等我再回到村里,已是冬天。

理查德·朗的“圓圈”,在我母親和一個靠撿廢品為生的婦女幫助下,終于在村外的河堤上擺好了。盡管過程中,她們老是擺錯樹枝,還時不時說一些令人泄氣的話。但當我站在高處向下望,荒涼的雪地上,一個像眼睛一樣的東西,黑色的,空洞的,緊緊貼著堅冷的大地,深深望向天空時,一股暖流,一下子沖出了我的眼眶。

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家,有人敲玻璃。我頭一抬,是宋香草。我示意她進屋,她不肯,隔著窗戶撂下幾句,匆匆走了。過了幾秒,我才回味過來,她說的好像是道路擴建,我的項目要被拆除之類的話。

我走出家門,沿著主干道一路向西。經過村口,我看到繪有索爾·勒維特墻畫的那面墻上,一個大大的鮮紅的“拆”字,給紅筆重重地圈畫了起來。夢露的頭像,也人老珠黃了。旁邊的鉆石,也不閃閃發光了。我繼續向西。牛紅旗的旋板廠,不時傳來刺耳的切割聲。王傳德依舊坐在昏暗的小賣部里,電視機里傳出的不再是烏雷與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為表演。圖書館門前的玉米地,枯敗的玉米稈,被厚厚一層雪壓彎了。就在這時,一個村民從圖書館門前走過,我盯著他。他整個人灰突突的,走在雪地里,像一匹劣馬在泥地里邁著小碎步。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氣息,也像一瓶蓋子被擰歪、二氧化碳全都跑掉的汽水。我突然意識到,他和這個環境,和這里的冷空氣,都是一樣的,他只不過是其中一小部分,但這就是全部的事實,就是我的整個項目呈現出來的樣子。最后變成像他一樣,滿是泥濘,毫無生氣,走著走著,就不走了,或者消失了。連同我的野心,一步一步,走向了消亡。

那天,在給阿德瑞的最后一封郵件中,我寫道:

親愛的阿德瑞:

你好!

非常抱歉地告訴你,關于這個項目,在這個冬天就要終止了。因為這里的土路很快會被拓寬,連接起兩條通往城市的大道,很多房屋也面臨著拆遷。這樣的話,用不了多久,我們的大部分項目將被拆除。最后一件作品是理查德·朗的“圓圈”。這個作品的完成,仿佛為整個項目畫上了一個句號。

外面在下雪了。我不時地望著窗外。雪稀稀疏疏地靜靜飄落,似乎在考慮落向何方。

夜深了,我感到很累,請允許我就寫到這里吧。

夜里睡下后,我夢到這個項目以錄像的方式回到了荷蘭當代美術館。展覽開幕了,我站在電視機旁,眼前是汛期來臨時魚群一樣穿梭的觀眾。不時有人認出我,過來說,Congratulations!我不知所措,想好的詞全忘了。大廳里有雞尾酒會,我過去喝了幾杯。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吵,空間越來越小。小到我最后只能像一只氣球那樣,浮在空中,斜著飄。人頭攢動中,我到處找阿德瑞,想對他說:我要出去,換個安靜的地方!

作者簡介:夜闌,本名梁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級教師,蘇州市學科帶頭人。先后在《飛天》《星火》《朔方》《天津文學》等雜志發表短篇小說、散文近三十萬字。出版小說集《風信子旅館》?,F居蘇州。

猜你喜歡
阿德香草村民
定點幫扶讓村民過上美好生活
奇異車禍
張存海:帶領村民過上好日子
戒賭火鍋
掃垃圾
能人選出來 村民富起來
蘑菇頭和小香草
蘑菇頭和小香草
蘑菇頭和小香草
開工了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