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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06 03:47鐵匠
小說林 2024年2期
關鍵詞:芳菲

1

初次見到他的時侯,我正在婚姻的陣痛中。

季是出差路過這里,順便看一看老部下。見面前,芳菲就把他描繪成一枝花。季的企業在蘇北地區起步,芳菲做他的辦公室主任,一直干到他進行產業轉移回鄉創業才離開他。跟季三年,且又分開五年了,還會把他說得這樣好,我就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物能讓她這么上心。

我們店為某品牌手機做代理銷售,兩間門面五個人。上午十點,城區上空飄揚著細小雪花。街道行人極少,店里冷冷清清,兩個小女孩太過無聊,見芳菲一直神神秘秘貼著我的耳朵嘮叨,不禁也嬉皮笑臉過來湊熱鬧。經理有事出去了,都是姊妹,芳菲索性也把好事告訴了她們。應娟和楊小妮聽說有神一樣的人物來看芳菲,一時都激動起來??捶挤朴檬謾C告訴季我們店的具體方位,女孩們興奮得又蹦又跳。我畢竟孩子都已經四歲了,雖然心里也盼望著,但不會這樣外露,只是看著她們微笑。

雪花中,一個身穿銀灰色羽絨服的中年男子不疾不徐下了車。不知我的腦子如何一時斷片,只覺得季從跨出車門直到進入店門,走路都毫無聲息,似朵雪花輕輕飄了進來。

芳菲興高采烈地把季引進門面。他的儒雅讓人驚訝。從家鄉西北的小城出來,又在蘇北的縣城生活了幾年,我的工作基本在柜臺上,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太多了,但像這樣的男人,好像沒有見過。

似乎不善言辭,不管芳菲如何熱情,季也只是保持禮節性的微笑。兩個女孩又是端水又是讓座,他的態度始終如一。簡單的幾句寒暄,話聲不高,略帶磁性,拿捏得人心癢癢的。

季修長的身形,使落座后的姿勢也顯優雅,一臉笑意中有種未經世事的青澀,讓我更有一種莫名的心動。

從季進門到坐了下來,芳菲激動得幾乎亂了陣腳。她先是為季輕拍了身上的雪花,繼而是嗔笑著對他叨咕了好一通,活像個鄉下的快嘴阿嫂。是的,她有些失態了,大有把季當作相戀多年朝思暮想的人,有恨不得上去緊緊擁抱一下的意味。

季靠門而坐。他背對著我。

禮節也好,自尊也罷,別說還有好奇心驅使,我很想插上去交流幾句。不錯,哪怕只是打個招呼,至少也體現出我的存在,體現出作為對朋友客人的熱情。

從什么地方開口?我忽然想起了芳菲不止一次對大家都講過,他能看相。

“季總好,芳菲夸你三天了,說您看相很準,能借這個機會為我看一下嗎?”

用這個話題開場交流,也顯示我的不同。

愛美是人的天性,季總的儒雅風度,別說芳菲,就連兩個小丫頭幾乎一時之間也便成了“大叔控”。我已做不到不動聲色。

看似很隨意地丟過一句,此后,我的眼睛就沒離開他的背影。季的坐姿端正,一頭微卷黑發里散發著一種優秀男人特有的氣息,讓人心生不安。

“可以呀。麻煩你就在我身后報一個字來,看我猜得準還是不準?!?/p>

季依然背對著我,語氣平和中充滿自信。

“緣分的緣。就這字吧?!?/p>

我話音剛落,面前的男人先是呵呵輕笑了兩聲,接著丟過話來,“朋友,愛聽真話還是假話?”

季禮節性地問我,仍沒回頭。

既是看相,誰不想有個結果?芳菲先我笑喊,“真話!真話!”兩個小丫頭也跟著起哄,眼睛直盯著他,仿佛都要掉出來似的。

“緣,去掉左邊的絞絲旁和右上一個夕陽的夕字,右下部分加一個辶,便成逐?!奔就A艘幌?,這才轉身面對著我,含笑著細言慢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那就是你出生之地。你幾千里之外遠嫁過來,兒子也該四歲左右了。很遺憾地告訴你,你沒有與公婆搞好關系。先生很帥,但經常在外做生意,夫妻長期分居,婚姻亮起了紅燈?!?/p>

剛才還嘰嘰喳喳的一群人,一時大眼瞪著小眼不出聲了。她們三個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我所有情況竟與他所說的完全吻合。

怎么回事?哦,只有一種可能,是芳菲預先電話告訴他了。

當我的眼神帶著責備轉向芳菲,芳菲臉紅脖子粗叫起屈來:“我早講過,季總看相等同半仙,見識了吧?以為我把你的情況事先告訴他了?我賭咒,誰露了丁點口風誰是條母狗!”

季站了起來,迎向我咧了口銀牙,“開心一笑,開心一笑,玩一下而已。要說我猜出了一些,也是朋友你自己提示我的?!?/p>

不可能吧?看季濃眉下的一臉安慰神色,耳里回蕩著他似真似假的玩笑話,我一時羞得語塞。

季并沒與我們過多閑聊便起身出門,冒雪打開小車的后備廂,把帶來的茶葉、百合這些家鄉土特產讓芳菲一一分給我們。他再三表示,只是途經這里,還要去揚州辦事,并且真誠地邀請我們,有機會的話去他蘇南公司做客。

芳菲和兩個小姐妹戀戀不舍地簇擁著他出門的時候,季回頭對我這個看似無動于衷的人投來微笑,算作告別。我也只是報之微笑,身子在柜臺前一動沒動。我知道,他應該洞察了我不隨她們相送的原因。我相信季投給我的微笑中除了道別還另有其意。他用眼神告訴了我,對我有興趣。

哦,真是謎一樣的男人啊。

2

睡眠本來不好,白天季的一番似真非真的話,直至半夜還在縈繞。

我的家鄉在甘肅的河西走廊中部,它和法國在同一個緯度,所產的葡萄酒與法國產的無異。那里歷史上就有塞上江南的美譽。季所說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這著名的詩句,正是說的家鄉張掖??上У氖羌亦l的葡萄酒始終打不開國內市場。

小黑的真名叫盧亮。小黑是我私下叫他的昵稱。他個子一米八,人長得還可以,就是皮膚偏黑了點兒。他高中畢業后隨父親到張掖跑市場。他們市里生產的減速機,占國內市場的百分之八十。干工業的,說到減速機之鄉便知道了他們所在的城市。蘇北的這個小縣城,有一半的人在全國各地推銷這種產品,靠銷售中的提成、返利生活。他父親已來西北十多年,小黑高考失利,沒有找到什么理想的工作,便過來幫忙。

小黑父親的門面就在我隔壁,生意并不太好,只能說混口飯吃。

那年我二十歲,裁縫手藝已在當地有了名氣。我以裁剪為主,下面還有四個徒弟幫襯,鋪子生意挺好。他店里生意慘淡,一天要來我這里看個幾次。畢竟都是年輕人,有共同語言,半年下來,大家也就熟悉了,當然,僅是熟悉。

家鄉張掖,原是匈奴右賢王的領地。這里的民風向來彪悍,三句話不對頭,便用拳頭、刀子講話,甚至父子之間也會是這樣。我父親雖是生意人,卻是個粗漢,平時做事像踩著風火輪,說話如炸雷,在外是好漢,在家也屬太上皇角色,母親挨打是家常便飯,待一雙兒女也如虎狼般兇狠,我們都是自小被揍到大的。哥哥愣是在他十七歲那年被酒后的父親用木棍打得離了家,在外漂泊十年都沒有回來。

習慣挨揍的出氣筒被打出了門,父親再發酒瘋就將目標瞄準了我。一個姑娘家,時不時被這惡神往死里打。身子里究竟流淌著這個兇神惡煞男人一樣的血,我和哥哥與從前一樣,板凳、棍棒落在身上從不吭一聲,只是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低頭看地隨他打。十六歲那年,一次,他在街上喝醉了回家,竟還要我去打酒,我沒理他,他硬是將我的一把頭發生生扯下了來。

根根帶血啊,人世間竟有這樣的老子,他連狗都不如!

吃夠了苦頭,便想快點找個合適的對象,遠嫁他鄉,離開這個鬼地方。

小黑還不知這個地方民風的彪悍。

一天中午,與我一墻之隔的小菜館,幾個男人喝了酒,一言不合,就有兩個人動起手。先出手的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絡腮胡子,別看他個子不足一米六,面對旁座身高馬大出言不遜的同齡對手,先下手為強,一拳過去就打青了對方臉頰。敢以小欺大,戰火一開這還了得?很快,那大漢就將絡腮胡子壓在身下,老拳雨點般地直落下去。

即使菜館驚叫聲一片,并沒什么人去湊熱鬧。這屬于小城每天都會上演的“常規節目”,小城人見慣不怪。

絡腮胡子殺豬般的痛苦嚎叫落進耳朵,終引來一個看客。

間隔個門面,沒見過世面的小黑閑得無事,踱著輕松的腳步循聲而來。

待小黑到了小菜館門口,一場短暫戰斗已告了個段落,交戰雙方全滿臉血污,正進入論理階段。

兩個打架的一副狼狽相,小黑見了無意間輕聲一笑,可壞了大事。剛干完架的兩個粗漢本一時都下不了臺,現在找著了不破壞雙方友誼的合適機會,這好,竟同仇敵愾,一下子聯手把小黑按在地上就往死里打。

小黑聲嘶力竭的慘叫聲傳進我耳,我犯急,趕緊過去。畢竟這個外地人在張掖也就我一個可以算是朋友,這個時候我要是不站出來,估計他十有八九要被打殘。

我快步如飛跨進了小菜館的門。小黑正雙手抱頭趴在地上嚎叫。

兩個兇暴男人對小黑拳打腳踢。我估摸著,兩漢子一時決不會收手,只能自己硬著頭皮上了。

挨揍已成了習慣,我已扛得住老拳惡棍,更知道大凡干仗,硬的怕不要命的。

我進了店門就成了主角,對正在下狠手的兩個男人鄙視了一眼,輕描淡寫道:“兩個漢子合欺一個外地小青年,真為你們害羞?!?/p>

我的不屑果真讓他們馬上歇了手,小黑趁機很快從地上爬了起來。

或許受我鎮靜的氣勢鼓舞,又或是出于年輕男人的尊嚴,他起身后只是抹了把口鼻上的鮮血,就一聲不吱地站在我一邊,默看剛剛還毒打他的兩個男人。他根本不會知道,事情還遠沒結束,我已引火燒身。事實也是如此,這兩個漢子見一個妹子頂了上來,耍起酒瘋,馬上揮拳沖著我上來了。

我出奇冷靜。

抓起一瓶啤酒,猛地往自己頭上一砸,酒瓶砰的一聲斷為兩截,碎玻璃刺進頭皮,我就覺得臉上有熱騰騰的東西在流。

沒有顧及兩個男人此刻的反應,我只是繼續自己的表演,在冷笑中把自己的左手平放在桌面,右手把抓在手里的半截鋒利的酒瓶慢慢插向手背。

我手背上頓時濺起的鮮血,讓那幾個漢子再沒了聲息,很快結了賬走了人。一個女娃不要命了,他們該是感到見著了怪物。

我的手背縫了二十四針。

送我去醫院縫合傷口時,小黑一直在哭??吹揭粋€男人為他流了點血就像死了親娘老子一般傷心,我心動了。就是那一夜,為他對我的哭聲里,在他“會待你好、且好一生一世”的賭咒聲中,我把二十歲的清白身子給了他。

肚子里有四個月身孕的時候,我牽著小黑的手去和父母告別。

我要走了,從甘肅到蘇北。我對那個混賬老子毫無憐憫,只可憐在地獄般世界里生活的母親。我想,去蘇北生活穩定一點兒后,我就要帶走母親,讓她離開虎口。

兇神父親一聽我說了將遠嫁他鄉,頓如丟了魂魄,回過神來,瞬間拿起屋角的一柄鐵鍬。在他將鐵鍬飛舞著劈向小黑的時候,我堅定地挺了上去。

“來吧,是我勾引他的!你也算是個老子?我在這個世間算活夠了,有種,你可以將我連同肚子里的一起打死!”

父親聽了愣在那里了,花白的頭發下,臉上沒有半點血色,手在顫抖,鐵鍬“砰”的一聲掉在地上。他忽然間或許明白了什么,兒子打得永遠回不來了,而現在女兒也要消失,他辛苦掙下的家業沒有人要繼承。

一輩子虎狼般兇狠的人,就忽地跪在我面前:“女兒啊,莫走嗎,莫走哇……”哭聲就如狼嚎,我自小至今從沒聽過。

報應。我心想,你當初對兒女是如何狠心下手的?就別裝吧!

父親長跪不起,在他的哭聲中我與小黑走了。我沒有回頭一次。

坐了五天五夜火車,小黑帶我來到了這里。河套平原的姑娘,從此成了蘇北人家的媳婦,在這個遠離故土的地方,在長江口的平原上,在春天的桃花水中,把我的兒子帶到人間。

起初的一切都很美好。小黑待我太好了,是真疼我啊。每當看到我手上的傷疤,他總會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親了又親。有時,我在灶臺做菜時,他也會偷偷溜進來,從背后環抱著我的腰,親我的脖子,親我的頭發。但西北人的特點,我個性剛烈,公婆在我來的時候便不舒服。我不會花言巧語,禮節性的東西總做不到位,往往就要看他們的臉色,心里總開心不起來。

日子要過,小黑又出遠門了。每次出去少則半年,正常情況下一年回家一次。年輕夫妻,一年到頭相聚也就十天左右。孩子斷奶后便由婆婆帶了,我找了份工作,一來貼補家用,二來解悶。與外界的交流,確實也會讓人放松下來。

四年過去,我每天的生活便是兩點一線。小黑已在每次回家的過程中,在父母的不斷告狀聲中漸漸冷落了我。與生俱來的狗日的脾氣害了我,不想去解釋、乞求,夫妻間早沒了丁點激情。我只想用自己的一雙手,養活自己,養活兒子。

兒子是我的命,是一根線,它牽住了我的靈魂,讓我動彈不得,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什么叫愛?見鬼去吧!一年在一起的幾個晚上,禮節性的幾次交合,對,這叫禮節,不錯,僅是禮節??!兩人還有愛情可言?

呵呵,笑話啊,季幫我所相的命就這么準,真是活見鬼了。

3

相隔五個月,我們再次見到了季。

季細心體貼,竟親自站在宜興市車站出口迎接我們,尤其到了小車邊,他不忘為我們一一打開車門。也就是趁這個機會,芳菲大聲叫著“感動,我得用西方禮節送給季總,”亳無顧忌沖上去就是一個大大的擁抱。季很是別扭,滿臉通紅。他用“太熱情了,太熱情了”搪塞我友善的取笑。

高級的大奔車,芳菲連關兩次車門,越關越重,感覺仍沒關到位置。是他悄聲提醒,“輕關一下就好,它會自動吸合?!?/p>

豪車的副駕位,芳菲興奮得就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手舞足蹈間,說話基本不用句號。她念經似的告訴季,我們是如何來到江南的。市區一段車水馬龍,季全神貫注地開著小車,只是偶爾用“哦”“嗯”輕輕回應。

小車很快駛出城區。我坐在后排,一直沒有插話。蘇南的五月,沿路的風光非常迷人。一樹樹繁花,一片片綠陰,車窗外的每一個剪影都是一幅幅優美的畫卷,讓人賞心悅目。

芳菲的目的性很強,是想來“搞定”季。我本不想過來,只是吃不住她的軟硬兼施。不管怎么說,連這些屬于個人隱私的東西都會講給我聽,是朋友何等的信任,我無法拒絕。

通過芳菲我知道了他的大致情況:妻自生下兒子截癱后便坐上輪椅,家中雖有保姆照應著生活瑣事,但他從沒有放棄過讓愛人站立的希望,每天堅持為妻子按摩一個小時。五年了啊,也真是難為他了,畢竟是一個大男人,何況公司已具規模,正是要花精力的時候。

始終覺得芳菲這樣做不道德,我提醒過多次,可她自有另一番道理:首先不想去破壞季的家庭,其次也只是要處一個“藍顏知己”,能說說心里話而已。我知道她心虛,只是閨蜜間不好點明罷了。

“就是我爸媽,那時整天磨我,說我是高中學歷的臨時工,人家是本科,端的是鐵飯碗,絕對般配。他們就不為我著想。唉,現在好,半夜他要干那破事,不關燈我是萬萬不敢的,生怕吐他個一臉?!?/p>

這樣的話,芳菲對我說過不下十次。她對自己的婚姻一萬個后悔。

說來我也為芳菲可惜,才二十八歲,沒心沒肺的個性,保養也到位,算得上麗人,偏就嫁了個開始就讓她一肚子不滿意的。如果說婚前她的不滿,是出于對老公高闖矮她六厘米,是個不足一米六的“矮腳虎”,還有長他十三歲的年紀,現在不同,這幾年高闖的形象算是徹底毀了。他是市里一家高中的教導主任,每天讓人請吃請喝,眼下肚子之大,已超過芳菲臨產時的模樣。這還不說,不知咋的,近年又得了脂溢性脫發,弄成個不折不扣的“大燈泡”。怎么說呢,人哪,都有愛美之心,季與他先生同年,模樣、為人是天差地別,芳菲是在小女孩時就跟著季工作的,環境變化、人性使然,現在她不生出那些歪念頭才是怪事。

小車進入景區,滿眼都是愉悅美景。我心里劃過一種感動,這要感謝芳菲了呀,不是她死皮賴臉地揪我不放,我斷不可能會來?;楹?,我從不在外過夜,免得公婆說閑話,是芳菲趕去我家,在我婆婆面前講了一籮筐鬼話才會成行。

車子在景區的“行香竹苑”的大院里停下,季拿著我倆的身份證去開房。

這是一個僻靜山谷,十幾幢獨立木屋散落在占地百畝的竹林間。

已是午餐時間。季在點菜,我趁機在山莊邊轉了一下。

這是一家精心設計別有天地的高級民宿。

山莊坐落在兩條小山梁間。山梁呈“外八字”徐徐展開,臨山腳處漸漸收了些,使山谷里有了個“燕子窩”的形狀。谷底最為寬闊的地方,一方十余畝的水塘,其水清澈真可謂一面明鏡,藍天、白云,還有主人在水塘邊栽種的垂柳,都一一如畫倒映水中,讓人心曠神怡。

季的精心安排,讓我體會了他的熱情、用心。

用餐過后,季便開車帶我們直奔著名的竹海景區游覽。

早有耳聞,宜興被人稱之為陶的故都、洞的世界、茶的綠洲、竹的海洋,竹海自然是該去欣賞的景點。

漫步景區,芳菲的手機在不斷拍著美景,利嘴也始終沒有關上閘門。我基本不插嘴。這樣的美景,需用眼去觀察,用心去品味。

蘇南的風光與大西北的美景大有不同,故鄉盡顯蒼涼,是粗獷的漢子,擔當著歲月的分量。水墨江南呈現的是娟秀女子的溫婉,養心養眼。

季始終與我并排而行,一路微笑,適時對某些景點做些介紹。芳菲像一只誤入花叢的小蝴蝶在我們四周亂飛,時而拍攝風光,時而也會嬉皮笑臉地為我們偷拍幾下。見此,季也只是朝她笑笑??吹贸?,他感受著我們的喜悅神情,臉上也有了一種滿足感。是的,不是我多情,我相信自己的放松笑容感染了他,他眼角里很有些為我開心的成分。

晚上的用餐安排在木屋里。

服務生推過來一車地方特色菜肴。銀魚炒蛋、鹽水煮白蝦、清燉白魚、竹筍燒咸肉、板栗煨雞等等,真的好豐盛啊。

芳菲發了瘋,讓服務生送來一箱啤酒。她掀著一張削薄嘴唇,不顧暴露出平時很講究保護的兩顆虎牙,沖我們放肆大叫:“人生難得一回醉,今天一醉方休!”

季說要開車回去,不喝酒。

芳菲揪住我不放。真有些胡來了,每瓶五百毫升裝的一箱酒,她說由我們兩人平分干掉。

怕我們喝醉,季一直叫我們少喝點兒。起初我也不好意思,但吃不消芳菲胡鬧,在一頓亂糟糟胡吹中干了面前的六瓶青島啤酒,芳菲就完全失態,沒有洗澡便鉆進一個房間,一頭扎在床上。

在一個異鄉男子面前,芳菲喝成這樣,這時的我,感覺到心中有一種深深歉意。

獨棟木屋有三間客房。趁服務生來會客室打掃之際,我到了芳菲房間,料理了她,讓她安穩睡下。她打起的呼嚕聲像極一頭老母豬。

再到會客室,服務生已收拾好該收拾的,人走了,只有季坐在沙發上低頭翻看手機。

晚飯吃得早些,天才剛剛暗下來。

見我出了房,季抬頭笑吟吟地看著我。

他還沒有走的意思。

我并沒什么醉意,只是感覺臉上稍有些發熱。季自然不會知道,是遺傳關系吧,我可以喝下兩斤烈酒,這幾瓶啤酒對我來說無所謂。

不知終究是有了酒意還是什么,此時的我,似乎感覺到季的笑意中有孩子般的純真,這讓我心里頓有某種沖動。哦,我這種感覺與小黑從來沒有過。

我在他一側的沙發上坐下來的時候,忽然想起當初與父親決絕奔赴蘇北與小黑生活在一起的理由。我這才明白,自己當時只是一心想要逃避,是一顆惶惶之心急于要遠離那個鬼地方,小黑只是適時來到我面前的一座橋梁,讓我從河的那邊,走到了河的另一邊。

我承認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奇怪,不敢抬頭看他的我,心里會突然間雜念叢生,有擁抱他的欲望。閉眼間,仿佛自己已是他的女人,他在緊緊擁抱著我,我的身子已在自由地飛。

是的,在我腦海中,他是帶我飛起來了,飛上了蘇南純凈的天空,他讓我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盡收眼底。我期望和他在春風中漫步空中,手拉著手,與一行行大雁結伴,去大西北的家鄉上空看一看地面宏偉的塔群、大漠深處的落日。

耳畔有了他充滿善意的輕問:“沒關系吧?”

“能否告訴我上次的相面怎么會那么準的?”我臉上更熱了,或許他是認作我喝酒多,而我的秘密只有我的心知道。

“我在蘇中生活了八年,清楚當地的產業狀況,小伙子們都出去跑生意了,你的口音和我張掖的朋友一樣。而能在蘇北生活,你應該是你先生帶回來的。西北人的豪爽,與蘇北人明顯有差異,你發音的快捷與高亢,更說明你耿直的個性,不會低下頭來做人,所以,家中有矛盾,十有八九是從公婆處來的。何況你要測的字是一個‘緣’字,呵呵,這不就是你表明懷疑自己的婚姻了?”

“那我兒子四歲?這又是……”

“我進去時,恰好見著了你的手機屏面……”酒,并沒有讓我醉,但我確實醉了,是心。

我已記不起那個夜晚我們還聊了什么,我奢侈享受著一個成熟男人的智慧、關切與脈脈溫情。

4

季能在幾個月后打來電話,這是我無論如何想不到的。

自從去了一趟江南,再回蘇北,身邊的姊妹都說我像換了一個人。其實我知道,那是我的靈魂丟了,掉在一個叫行香竹苑的地方,它干干凈凈,在等一個人拾起來,裝進心里。我不去過問每天的太陽升起還是落下,不知道每天吃的菜是淡的還是咸的。一次,我竟然會穿著兩只不同樣的鞋子上班,好在那兩只鞋子的顏色基本一致,并沒有讓人看出什么異常。我期待生活中會發生些什么,比如吵架、打架,這至少可以讓我的神經受些刺激,會使平靜生活激起些波瀾??晌矣稚掳l生些什么,比如他病了,比如他的愛人會站起來走路了。

我的酒量好。恰巧他的一家酒業公司的經理辭職走了人,他認為我完全可以勝任這項工作。

他邀請我去,其實是另有原因的。我住在宜興的那個夜晚,酒后,興奮了就收不住話。我告訴他,在手機賣場工作時間長、報酬低,而我的能力也無法發揮,方便的話,有機會考慮一下。他不知道那是酒話啊,是一種幻想讓我沖動了啊,我有什么能力?文化程度也好,交際能力也罷,我自己也不知我所謂的能力在什么地方。而他上心了,沒有忘記把機會給我。

他出的工資是我在蘇北的五倍,雙休、專車專職司機服務,每個星期五下午回來,星期一早上去上班。路上的兩個小時,也都算是在上班。這樣的安排,考慮到我對孩子的照顧。

多么用心良苦啊,這就叫真情男人。不過他有兩個條件,一個是要我在他公司的網站上參加招聘,這是企業的規章制度,顯示公平競爭。第二是要讓我家小黑親自陪我過去報到。很明顯,他的目的是讓我不能因為工作而弄得夫妻不和。

我家中的經濟狀況不算太好,而這份工作如此體面,待遇又是這么優厚,結果是全家人支持我去江南。小黑現在的門店開在昆明,聽到這個消息立即趕了回來,見了面便叫我老總了。晚上夫妻親熱的時候,他依然興奮異常,一口一個老總。我心里忽然有一種要哭的感覺……他媽的,你還是個男人嗎?為了這幾個銅板,就會興高彩烈地把自己的女人送入別人的懷抱?

我心里冰涼徹骨。

小黑親自送我到了宜興,季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并且還帶我們到了他的家里,拜訪了那個癱瘓女人。

客廳里,坐在輪椅上的那個女人看似一個非常健康的人。對方說不上多么漂亮,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一頭黑發,皮膚白皙,國字臉上幾分熱情卻顯示女主人的身份與修養。讓我驚訝的,是季對愛人說話的尊重、他們夫妻交流時的眼神,顯得如此和諧。他讓我突然間感覺到了什么,哦,或許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

到了蘇南,沒想到他交給我的第一項任務是學開車。他在當地駕校為我報了名。

領證之后,我在酒業公司的工作很快上手。

既然人家如此器重,你就必須全力以赴才對得起這份工作。我放下了所有雜念。我明白,要想站穩腳跟,要想能和他長久地共事,第一要務便是做出成績。正所謂有作為才有地位,幫他分擔工作中的壓力,讓他輕松起來,是我的責任。

季總共有建陶、電子、紡織等六家公司。經了解,季的這家酒業公司,其實便是為自己的總公司服務的一個窗口。

“中國夢”酒是一個小品牌,從包裝的選擇到所定的價格、度數,到二維碼、條型碼的制作,全是酒廠幫其定做的。比如進價一百五十元一斤的酒,僅包裝就達六十元,真正體現了高大上的感覺。他的銷售方式也特殊,一是用于自己的企業對外送禮;二是自己的企業內部接待用酒;三是企業的部分應付款用酒抵銷。

哦,商人啊,季在這一塊上節約了企業在招待上的開支,不失身份,還增加了收益,一舉多得,這投資真是匠心獨具。

既然過江來了,就要有將他這小公司做大做強的打算。

經過了解與思考,我覺得酒業公司目前的這種做法不是長久之計,要想發展,首要是敢于走出去,將產品推向市場或推薦給更多的企業使用。我想,酒的利潤空間很大,只要努力,不怕辛苦,敢于去跑市場,去推銷,再廣泛利用已有的人脈關系,公司進一步發展完全沒有問題。

在一幢大樓辦公,我在三樓的最東側的辦公室,他恰好在我頭上,四樓。這辦公室的特點是側面有兩扇很大的落地窗,公司十多畝大的花園就在窗下。正是菊花盛開的時節,花園里擺有各種圖案的各色花朵美得化心。

這天,我把我的想法、規劃、行動細則全部做好書面材料,上了四樓,敲開了他的辦公室門。

我除了來上班的當天與小黑一起進過他的辦公室,聽他交代了具體工作,還沒有獨自再出現在他的辦公室。大家都忙是一回事,明白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是一回事,我來是干活兒拿錢,還有就是公司人多嘴雜,我唯恐惹上是非,努力夾著尾巴做人。

他的辦公室比我的大了些,一百多平方米。除休息室、洗手間外,室內還有辦公、會客兩個區域。

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一張永遠親和的臉就在我面前不斷晃悠。不知是室內的緣故,還是他口里禮節性的招呼和著倒水沖茶遞盞時的親切,讓我在這個冬季第一次感到周身溫暖。

終于,他坐上沙發安定了下來。

“能適應嗎?我說的是你照顧家庭的事。畢竟相距百十公里,一個女孩子,每星期要兩邊跑,累人?!?/p>

季的神情里又多了種憐憫,這讓我有些受之有愧的感覺。

“哪里呀,您已為我考慮得太過周到了,回蘇北是提前半小時走的,天黑前就進了家門,一點兒沒影響家里該做的事?!?/p>

小黑送我到公司報到后,就從宜興坐高鐵直接去了昆明。臨別,我跟他說,人要知足,天上不會掉錢,人家給這么好的待遇,我如果整天牽掛著家,所謂一心無二用,每星期來回折騰,必定影響工作。反正孩子已上幼兒園,婆婆還不足五十歲,況且也是老人自己提出的,讓我趁年輕放心在外掙錢,給孩子有個好的將來。人家是個人的公司,要對得起人家給我們的薪水,讓我兩個星期能回去一次看下孩子就夠可以了。我尋思工作上手后,估摸還真是只會半個月回次家。

沒法想象,小黑聽了我說出的這些話,立馬說就是出于安全考慮也是少來回跑好,一個月我能回去陪伴孩子兩次可以了。

不知小黑是因為我太過嘮叨還是有其他想法,竟會應得如此爽快,我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粗麧M心喜悅輕松大步走向車站大門時的背影,我很難相信,竟對自己又將與丈夫長期分居沒半點擔憂和留戀。

耐心聽取了我對開展下階段工作的想法,接過我遞上的行動方案又細看了一遍,近半個小時里他基本沒有說話。辦公室的大門關著,室內過于安靜,以至我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

將手中的稿子放置在面前的茶幾上,他抬頭微笑著看我時,顯有一種對我陌生的模樣,他的頭左右搖擺了幾次,這才朝我哧哧地笑了起來。

“嗯,還真是人才,你是來為我的企業插上翅膀的。也提個意見,一家人了,場面上不去說,私下以‘您’稱呼顯得別扭,都以‘你’相稱吧。酒業公司的發展方案既然你定了,反正是你在具體負責這一板塊的工作,就盡管放心大膽地去做?!?/p>

季的話語聲傳進我的耳朵,我仿佛在聽山谷溪流在輕輕歡歌,那么悅耳。他的眼神中對我流露的贊許、欣賞、信任、期待,于我就是春風中小溪兩岸盛放的映山紅,讓我體會著眼前的美好、對未來幸福的期盼。

5

工作必須腳踏實地。我把宜興市的地圖掛在辦公桌前的墻上,逐個鎮標上記號,并標好每天要跑的線路,以至不走重復。我要掌握市場的動態,對各鎮區的商場、小賣部、超市一一走訪,介紹產品,談合作意向。

在酒業公司真正接觸業務約一個月,一個雨天的下午,我正在辦公室整理幾天來走訪市場的材料,忽然接到老家表妹的電話,說父親出了大事。

表妹說,一個星期前的晚上,我父親在城里辦事,一個人在小餐館里喝悶酒。踉踉蹌蹌騎自行車回家,在過一座小橋時,一不留神栽進干涸的溝底。父親年紀大了,加上酒喝過頭,溝底又是一層亂石塊,父親落在溝里就再沒上來,是第二天早上才被趕集的人發現后報警,由警察送他進醫院的。檢查結果出來,除六根肋骨骨折,右腿上的骨頭還斷了三處?,F在是我老母在侍候著,她既要照顧家中的牲畜,又要照顧縣城醫院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每天家里醫院兩頭跑,整天以淚洗面。表妹說,她實在憐憫我母親,這才硬著頭皮打我的電話。

我心如刀絞。

你這個老東西,你行,你能,你把一雙兒女一個個往死里打呀!這下打光了,你有好日子過了吧?現在你又在害那個在你的眼里連一條狗都不如的女人,這就叫報應??蓱z的是我母親,我本來早就想接來和我一起生活,可看著公婆待我的諸多不滿,我無法開口接老人過來??!

我為母親心痛至極。

他在我的身邊站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是伏在辦公桌上抽泣時,覺得后腦勺下的脖子上有水在淌才抬起頭。是他眼里的淚珠滴灑在我的脖子上。

他的右手搭在我的肩上,左手在輕輕撫摸著我的長發。我一時失態,在站起身后一下子抱住他。

我是太無助??!

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嗚咽著盡情流淚。他始終沒說話,抱著我,用手輕拍著我的后背。這種輕緩的拍背讓我想到了我對兒子小時候時常有的舉動:雙手摟抱著他,哄他入睡時拍他;在我懷里吃奶打嗝兒時拍他;兒子略受驚嚇后更是會緊抱著他,口中輕喚一聲寶貝,用手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后背。

這個男人的懷抱好溫暖啊。

奢侈的擁抱,讓我忽然產生了聯想,我腦中閃出“港灣”一詞,想起了母親在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拍打我后背的樣子。

又想到母親,我耳里疑似聽到直至我遠嫁時仍在叫我的聲音:“我的寶……”

淚水又如雨水般落下。我感受到身體的急劇抽搐,往事一如電影的剪影一一在我腦海中閃現:父親每一次酒后發瘋向我下毒手時,母親總會拼命地抱住我,把后背讓給那個惡棍的拳頭、棍棒。而那雙手,依然在輕輕地拍著我“我的寶不怕,不怕……”

當天下午,我便乘上西去的列車。

他通過財務,預發了我兩萬元工資。

知道了我的全部情況,他要我體諒老父親。

“毫無疑問,家暴,是你父親的過,但當父親的也有苦衷,養家糊口也不容易呀。伯父在你哥哥走后心里肯定也難過,尤其在你出走時,伯父如此剛強的漢子會放聲痛哭,能對女兒下跪,且最終你離開時會不加阻攔,這愛天高地厚。去吧,學著去愛,愛是治愈一切創傷的良藥,不論是肉體還是心靈?!?/p>

不錯,我應該學著去愛,去想父親曾經的好。

冬天來了,高鐵的窗口閃過一幅幅從蘇南到西北的景象,先是秀麗,后是蒼涼。臨近甘肅,放眼都是落葉的林木,封閉的列車內感覺不到外邊世界的生氣,在我看來,大地十分安靜,它默默地在孕育春天的到來。

季的話引起了我對童年的回憶,想起父親曾經對我的在乎。十歲那年,上學時,我被鄰村的一條土狗咬了腿,父親知道后,馬上丟了生意趕去學校,背我去醫院打了疫苗,然后又一口氣走了六里地,從醫院背我回家。第二天,鄰居告訴我,說父親把我背回家后,就去鄰村將那條咬我的惡狗打死了。心平氣和地說,不發酒瘋,他也像個人,發了酒瘋,便是個鬼。他不肯我遠嫁,就是想我生下娃來他可以享受到天倫之樂,更多的是想護著我,看著我好好生活。至于當時他要打小黑,平靜下來,從他的角度去想一想,也能理解,一個十分傳統的村莊,哪里見過屋里丫頭還沒出嫁就挺著個大肚子的?換作我是父親,這一頓也是必須要打的,可就是這么一個硬漢,竟會跪下來哭求我,且由著我遠走。唉,至少從這點來說,我也不是個省心的女娃啊。

窗外閃過一個個村莊、城市。我萬千感慨,塵世里每一個人都不會完美,包括我自己。茫茫人海,有一群人用心在愛著你,已是福氣。我母親也好,季也好,都活得不容易??!母親待我好,是因為我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那季呢?他是我的什么人?又有什么理由待我這么好?他圖我什么?而我又會給予他什么?我想給他的不能給他,否則,便是對圣潔的褻瀆。而他圖我的,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的肉體。我們的關系應該是親人。在我哭倒在他的懷中、在他輕輕地拍著我后背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對,季與我已是親人。

6

處理好老家的事情回來后,我和助手小郭用代銷、團購等方式,迅速打開了酒業公司局面。僅用三個多月時間,就做到六百多萬的銷售,達到往年一年的業績。原來所謂的酒業公司,也就兩個工作人員,一個管倉庫發貨兼記賬會計,另一個既當經理又當送貨工還要做對手賬。所謂的“公司”也只是有可以對外經營的合法手續,總公司根本沒想在這個項目上賺什么錢,只是因為我過來后有了“宏大計劃”,又為我配了個助手,開車跑市場、送貨、結賬有個好幫手。

酒業的利潤空間巨大,一個三個人的小公司,成了總公司新的利潤增長點,這讓季十分驚訝。他除了為我打氣鼓勁,還一再強調,會在年終把酒品銷售的部分利潤對我們進行重獎。對于我來說,能多掙些錢總是好事,但我把工作干得風生水起,并不單純是為個人逐利,而是出于季對我的無比信任。試想,如沒有這樣可以施展本領的機會,沒有他在背后的強力支持,我豈會干出這些成績?

季見我干得有模有樣,再為我出新招。他與我商量,打算把一批人脈資源交給我,讓我可以從中便宜行事,這樣可以讓公司業績再上一個新臺階。

季在當地的人緣非常好,一批成功的企業家都是他的摯友。我的前任是他一個遠房親戚,是托人上門求了個職。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沒上進心,圖安逸,所謂的經營,純粹是為總公司服務一下而已,產品的銷售從沒出過總公司。季對他也從沒什么期望,不過是在一個位置上安排一個人,做個順水人情。沒想到我過來后徹底改變了公司的模樣,酒業公司脫胎換骨,一下子變成棵搖錢樹。出于對事業的發展、對我能力的欣賞,他打算親自為我打配合工作。

季的意圖是用我的能力與他的人脈相結合,走一條同類企業沒走的路:把這款酒推向地方上的各個企業,讓他們作為禮品送人,或作為貨幣支付應付款,以此擴大公司銷售量。

其實我很明白季這舉措的真正用意,他是見我整天在外面跑市場過于辛苦,在憐惜我。

心中感念他待我的好,況且這也確實是一個很好的經營方案,我積極響應他的提議。兩人經過再三斟酌,決定先由季分頭約那些大佬、領導到企業的內部餐廳聚會,在酒桌上把我當作品牌推出去。

真正行動前,季反而猶豫起來,他最大的擔心是怕我在酒場上吃虧,傷了身體。他說業務做多做少沒什么關系,我還年輕,要是因此而身體受到影響,賺再多的錢也不值得。是我拍胸脯表態,自己確曾有過喝下兩斤西北老燒不醉的記錄,他這才點頭應允。不過他最后還是給我定了條硬指標:上了酒桌,半斤白酒就是紅線,踩不得。

說來好笑,或許我就是吃這碗飯的料。

目的是聯絡感情,人多嘴就雜,酒席就會變味,弄成胡吹鬧劇。奔目標辦事,得小范圍喝酒。

頭次晚宴,桌子上也就只有七八個人,除了我與季,請來的客人分別是市里的經貿局副局長張成發、鎮長趙洪波,還有便是鎮里四位當家企業的老板。

來人都在四十歲開外的年紀,他們與季是摯交。酒過三巡,我是唯一女性,又是季鄭重推出的酒業公司總經理,業務上要靠大家多多關照。桌上此后就哄笑聲不斷,他們將我與季聯系起來,時不時編排些半葷半素的段子拿我們尋樂。

桌子上的人都知季的根底,三句笑話就會弄得他面紅耳赤,友人們平素不開他的玩笑。這次是他介紹我的開場白有了些夸張幽默成分,這提供了大家難得可以笑鬧一下的機會,幾個好開玩笑的朋友自然不會放過我們。

做生意是求人的事,這些人物都是我今后工作的重點,讓他們熱鬧開心,只是娛樂一時,如果我拿不出三板斧,在能力上得不到這些人的認可,今后的工作就無從談起,辦這酒席也就沒什么意義。

我告訴自己,斷不可讓他們視為花瓶,該是出手的時候了。

借著矮胖的張局長兩腮一鼓一鼓咀嚼著一塊紅燒五花肉,嘴角流出一行黃油,用半清半不清的話向我打聽西北的山川風光時,我馬上緊抓這個機會不放,開始了繪聲繪色的一場精彩演出。

“家鄉張掖,曾是北涼國的國都、行都司的首府、甘肅省省會和歷朝諸代設州置府的治所,素有‘塞上鎖鑰’之稱。市內漢明長城、歷代石窟、寺民、碑塔、古城、烽隧、墓葬群星羅棋布。大禹導弱水入合黎,老子騎青牛入流沙,周穆王乘八駿西巡會見西王母的傳說,張騫、班超、法顯等都曾途經張掖前往西域,隋煬帝于609年在張掖曾召集西域27國君主使臣,召開了‘萬國博覽會’,唐玄奘經張掖去西天取經,馬可·波羅旅居張掖一年等歷史傳說和記載,使這塊土地更加神奇。大家只要高興,欲去旅游的,本人做免費導游!”

我這個西北小女子,把早就背了三天的家鄉歷史,一字不漏地在酒桌上抑揚頓挫發揮,被一桌子男人驚為天人。也是喝酒時的豪爽,再繼而恰如其分對各位的夸獎,弄得季在酒桌上一直在暗笑。萬沒料到,還沒等我上門細談合作,現場的幾位企業家就在被季稱作的“精彩演出”后,紛紛表態,第二天就可向他們各企業供貨。

那場酒席過后,總公司的會所里不時有聯誼酒席,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我用智慧也用真誠贏得了一批大客戶的心。坦白地說,這些人都是白手起家的,個個精明,沖我的熱情、沖與季的友誼是一回事,真正起作用的,是這些老板與我們合作可以見到明顯的好處。我們的酒是批發給他們的,給他們的價格,不到零售價的一半,可他們拿去便用零售的價格抵了企業的部分應付款。況且都是場面上的人,又與季知根知底,所以基本上是把貨賒給了他們,只是在他們認為方便的時候把貨款結算給我們,大家都是贏的一方。

生意越做越大,我也越來越有信心做出一番更大事業。

7

西北人的性格,做事往往不太注意細節。

就在我與季緊密合作,工作大見成效之際,一個小插曲徹底打亂了我們的生活節奏,季從此再沒有在總公司的會所為推銷酒產品安排一次目的性的酒席。我們之間的關系也因此很受影響,原來常在一起無所不談,那事之后,雙方之間有了明顯疏遠。以前幾乎每天見面,見面時我是永遠的熱情似火,他是十足的聲音笑貌露溫柔,而那以后,偶爾見面,我總覺尷尬,他也一臉不自然。

事情的原委其實很簡單,一個周末,市經貿局的張副局長在城里的陽光大酒店安排了一次晚宴,請市里的幾位知名企業家小聚。他邀請季參加時話說得很客氣,說是為感謝上次安排在總公司會所的熱情招待,要回請季,其他人是作陪的。張局附帶請季定要把我帶去,說是那天見著了我俠女般的風采,這次在和好友們喝酒時助下熱鬧勁兒;二是打算做個順水人情,借機為我們的酒業公司推銷一下產品。

按理說這是市領導給我們面子,中午接通知時,季也是一口答應,偏就在出發前他女人突發急性闌尾炎。沒辦法的事,他托我代為請假,忙著送人去了市醫院。

或是第一次在酒席上見著我喝酒的豪爽、說話的直爽有了好感,或許他還有其他想法,反正我心中有數,在那次會所喝酒散場的時候,張局看我的神色確實有些異樣,但后來我們從沒再在一起聚過。雙方當時雖禮節性地留下了手機號,可人家身份擺著,他沒聯系過我,我自然也沒有理由去聯系他,況且酒桌上他還開我們的玩笑,說我是屬于季總一個人的紅顏知己,要其他人千萬要記著自己是護花使者身份。這種看似的玩笑絕對含有其他意思,這讓我表面對他十分恭維,心里對他有一種潛意識的抵觸情緒。

主場作戰與客場較量是兩回事,毫無疑問,我不太適合這種場面。自己總公司會所的酒局,凡事有季罩著,有他為我“半斤之內”的紅線劃著,我有安全感,反正不是主角,說話、喝酒都會把握分寸,這晚不同,我是頂了他去的。張局先是熱情洋溢對我的介紹,喝的偏是為我推銷的“中國夢”,雅間才六個人,幾杯酒下去,張局又在大力為我促銷,不時丟給我火辣辣的眼神、詼諧的調侃、夸張的表情,或許讓酒桌上的人誤會了他的意思,這下好,其余幾個都是商場摸爬滾打過來的,難得見領導好這口,很快,一把火就把我卷了進去。

塑風電子有限公司是市里納稅大戶,別看董事長方塑風人高馬大,一張利嘴如他油光锃亮的大背頭一樣油滑。既有討張局歡喜的意思,更有看我笑話的用意,借一定為我拿一批酒為名,站在我一側,小巷般粗的嗓子嘟囔著“巾幗英雄”“好事成雙”,唾沫如流星直射在我臉上,連敬我兩杯后,他笑瞇瞇手握空杯立在那里等著我表示意思。

吃不住這激將法。不說人家給了我生意,面對這種身份的人,不回敬,就是面子上我也下不來。

我起身干脆地回敬了兩杯。

大西北過來的天不怕地不怕更自恃有些酒量的女娃,缺了季的保護,哪還是這些虎狼之人的對手?此后我就一潰千里。

第一巡酒最后敬我的,是坐我對面的嚴小金。

嚴是東海染織有限公司的老總,大概五十歲出頭,顯老。開始喝酒時我看他還挺顯斯文,對我還恭敬有禮,見我如此大膽應戰,反應如戲臺上變臉那么快,一掃原來對我慈愛的樣子,滿臉堆笑,跟進方塑風開始向我敬酒。

酒先是一兩杯,來來回回,早過了季為我劃的紅線。眼見熱菜上了一半,離散席還早,自己又識趣,菜吃得少,偏酒下得快,看得出,這幫人現在車輪戰對付我,是別有用心,我偏又得罪不起。

一個女娃縱有兩斤酒量也過不了這一關。而一旦倒下,除了讓人看笑話,不排除有吃某些人啞巴虧的可能。

及時警覺救了我自己。我不僅要用以攻為守的方法贏得大家對我的尊重,要體面離席,更要在最快的時間結束這場戰斗,進入一個可以自我保護的空間。

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此刻的嚴小金依然笑容滿面,可他額頭溝壑縱橫的抬頭紋完全暴露了隱藏的狡黠。尤其見著同樣在笑瞇瞇地迎著我目光的矮胖張局,看來友善的笑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猥瑣。

我起了身,用最熱情、隨意的口吻打招呼。

“各位親愛的大哥,都這么看得起小妹,自然,敬我酒是我的榮幸,一定得喝??尚∶玫木屏烤瓦@么大,半斤是到了頂,現在任務沒完成,腳下卻已先打起飄來了。好在面前的各位都是哥哥,想必都會寵愛我這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妹子,所以趁現在還會舉杯,先向大家提幾個小小請求,如會滿足,小妹我今天便陪各位哥哥們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嚴小金搶先接過話:“既認我們是哥哥了,誰還會為難這么可愛的小妹妹?別說什么小小要求,只要是用錢可以辦成的事,即使小妹要我們去摘下幾顆天上的星星,我們照辦不誤?!?/p>

姓嚴的事業也是自己一路拼殺出來的,花白的頭發,左耳前一條五寸長的刀痕,針腳清晰,如條蜈蚣半埋在他臉上,讓人細看后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還真是小事。只是麻煩先為小妹開個房間,省得等下醉酒后難受什么的,妹子可以去房里及時解決,不壞哥哥們酒席的體面?!?/p>

“在理!在理!”

我是借著酒意對桌上人逐個撒著媚態說的,方塑風快如疾風,馬上喜盈盈起身走向包廂傳菜間,和一位妙齡女服務員咬了下耳朵。服務員點頭出了門,方塑風又笑逐顏開地坐回桌子,一張不懷好意的奉承臉朝張成發輕點了一下。張成發見了,流露出一種看似不動聲色的欣慰。

桌上的男人個個是人精中的人精,都在等著看接下來的好戲。一口干下杯中酒,我并沒坐下,抓過一瓶“中國夢”,用有些踉蹌的腳步走到嚴小金面前,先為他斟了杯酒,這才又笑靨如花般晃晃悠悠來到自己的位置。

我大大咧咧也為自己滿滿地倒上了一杯。

見服務員將兩張房卡用有些神秘的模樣放在方塑風手中,我毫不客氣將手伸向了他:“看我方哥,待小妹這么體貼,我就不客氣了呀?!?/p>

“這自然,誰叫我是哥哥哪!哈哈哈……”

當方塑風將一張房卡放在我手心、一張房卡放進自己口袋時,他粗野的笑讓桌子上其他的幾個男人心照不宣,一齊放肆地笑了起來。

房卡于我就是張護身符,有它我心里就有了定海神針。我非常清楚,這酒席就是我的戰場,現在需要反客為主,用最得體的方式為公司爭取最大的利益。

我始終沒有坐下。佯裝隨意,笑容滿面逐個掃視了一下,我口中便連珠炮地開始進攻。

“各位大哥待小妹這么愛護有加,我深感榮幸,況且耳朵里還回蕩著季總的吩咐,有代他敬酒之托,本該多多盡禮,奈小妹乃野性子,酒量不好,偏就不會扭捏,一直是來而不拒,現在腳下就如踩了祥云,有些飄飄欲仙了。哈哈,眼見已移不開步,舉不穩杯,可端著人家飯碗,這任務還是不能忘,現在開始我就代季總敬酒,我逐個敬上一杯,各位隨意……”

一幫男人見慣了蘇南女子喝酒時的保守與優雅,我一口氣自斟自飲五杯酒,這種野性氣度一下吊足了這群男人的胃口,耳邊一片喝彩,恭維里有看笑話的成分,更多的是驚訝。我雖沒特別注意張成發的表情,但他是我的主攻目標,當時的場合,哪怕從他鼻子里沖出的一聲呼吸聲也不會從我的耳邊溜走,全過濾后進入我的腦海。

“夠味,這野妹子夠味?!蔽掖_信,姓張的聲調有尺度的輕贊,已表示出某些想法。

喝完最后一杯,我用半明半白的話打著招呼:“各位哥哥,容小妹先去客房解決一下要緊問題!”

我一臉火燒火燎的表情與伴有星點曖昧的語調,應該已讓這幫人浮想聯翩。

在一片假惺惺的關心聲中,我快速離場。

酒喝得急了些,為防萬一,我在洗手間先摳了一下喉嚨,把最后喝下的幾杯酒全吐了出來。

料定這場戲并沒謝幕,沖澡洗漱,又喝下一瓶礦泉水,我輕松許多。打上房門的保險鏈,我安心躺進雙人大床的被窩,就隨手關了燈閉上眼。這幫男人的險惡用心都寫在臉上。我非常清楚方塑風另一張房卡的作用,它應該不會是另一個房間的房卡。

稍一定神,我就想起了季,他的音容笑貌就在我面前打轉。

季曾對我說過這樣的一句話:“男人安排的每一個酒局都有目的的?!边@我相信,一桌酒席就是一個舞臺,每個人會進入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努力為買單人達成目標。今晚張成發的目的大家心知肚明,否則姓方的哪會及時去辦兩張房卡?

一個多小時后有人動了房門。見上了保險,我躺在床上一聲不吱,開門人又輕輕關上了房門,悄悄走了。

助手郭芹二十七歲。這個女人的經歷非同尋常,最大的特點是膽大,比如追求愛情可以奮不顧身。她是徐州人,本與她男人同在一所省內的??茖W校讀書,跨進校門沒半個月,被這位帥帥的男生迷失了魂,然后就是一陣死纏爛打,沒有一點兒戀愛經驗的男生在六個月之后變成了丈夫。

一點兒不錯,這個頗有心計的女孩,與心儀的男生認識不到一周就開了房,不久就懷上了??伤辛松碓羞€一聲不吱,校內校外與戀人出雙入對,每個周末大方地過他們的兩人世界。她是在懷孕四個月后給戀人看出身子的變化才承認的。她堅決不去打胎,且沒等學校弄清情況就主動退學,來宜興邊打工邊待產了。她對戀人拿捏有度,很快,戀人就與她領了證。同是小康之家,也算門當戶對,雙方家長沒奈何,趕在孩子落地前為他們成了親。從此一個在?;煳膽{,一個在家帶小孩,各自安了心。

季招聘郭芹,看中她的是少年老成與伶牙利齒。她是一個很能干的女人,工作上與我打配合,能從我的每一個眼神中讀懂我的意思,自然,往往能對我這種粗線條的人及時提醒,她也很用心,微笑中半含不露的一句話,既讓我明白了注意做事的分寸,又不會讓我感到難堪,生活中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姊妹。

萬沒料到,那場張成發安排的酒席,會引發我與季之間的一場驚濤駭浪。

“任姐,張局昨晚住在陽光大酒店了?!?/p>

第二天上班,郭芹看似很隨意的一句耳語,就讓我的內心咯噔了一下。郭芹口中會說出這一句話,最明白不過,她不僅知道我也住在酒店,更是暗示我,季也絕對明白了這次酒局的部分過程。

“清者自清?!?/p>

我這話說得看似隨意,不過相信郭芹聽得出我有些底氣不足。

“嚴小金的家就在酒店邊上,他每天早上去酒店用自助早餐。他說見你們兩臺車并排停在酒店的停車場?!?/p>

我再沒吱聲。嚴注意這些細節,在乎的是張成發的舉動,精明的生意人決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對自己有益的機會。

嚴小金來會所用餐不止一次,他主動加過我與郭芹的微信,嚴主動將這信息泄露給郭芹,這種商場高手自然是別有用意。

不錯,清者自清,況且這事辯不得,只要我今后把持好自己,時間一長,一切都不是問題。

我再沒回應郭芹一句。后來這幫子男人再請季與我參加酒席,我一概以身體不適婉言謝絕,我甚至與季也保持了適當距離,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

后來很多個晚上曾細想過我這種改變是出于何種原因,再三分析,除了自尊,就是內心有一種神秘的企盼,它不僅令我不可言語,甚至腦海中稍有這種念頭,心里就會感到一陣惶恐。

對了,對了,我與季一定要保持距離。

相信季是心領神會,此后,他與我一樣,大凡在一起,只談工作。

8

造化總是如此捉弄人,我的一句酒后戲言,便讓我從一個怨婦,成為一個充滿自信的女商人,是季成就了我,我從心底里感激他。他對我的關愛,他教我的寬容,讓我收獲多多。那次我回家看望父母的一個月,我努力反省自己,不僅修復了父女關系,在每月待在蘇北家中的幾天,我也學會了尊重公婆。雖然有時只是親熱地叫一聲爸媽,或幫他們買一件并不貴的衣服,甚至一雙幾十塊錢的鞋子,似乎都讓他們感動。小黑見家中和睦,在外也更放心地工作了,每個夜晚,總不忘和我通一個電話。當有一天公婆鄭重其事地和我商量,要我把我的父母接來住一段時間,讓我盡盡孝心時,我感動得忍不住抱住婆婆失聲痛哭。

三年后,我成了總公司的副總。

一天,季告訴我,他在蘇北創業時相交得比較好的一批企業家,要來聚聚,要我做好接待工作。接受了任務,我從客廳布置到餐廳伙食,都一一做了精心安排。

歡迎儀式上,我萬萬沒想到,其中的一位來客竟是我原公司的老板,據說他現在把企業做大做強了,看到我的變化這么大,他無限驚喜。他說,無法想象,幾年前那個默不作聲的普通柜員,已成為朋友企業中充滿自信、敢作敢為的高管。

我遵從季的指示,午餐后,帶他們游覽了宜興的竹海景區,參觀了陶瓷博物館。在歡迎晚宴上,我穿著得體參加酒會。老領導對我的表現非常欣賞,一直在和季私語著什么,我不以為然,畢竟在一起相處好多年,現在都這么成功,相互分享,乃是一種幸福。

沒想到蘇北客人回去之后,大概過了十多天吧,我的人生又掀開新的一幕。

這是一個秋雨中的午后,我正在與小郭策劃中秋節的促銷方案,季把我請進了他的辦公室。

他讓我坐下后,便回身靠在南窗,背對著我。窗外,秋雨綿綿,從不抽煙的他,今天抽煙了。

季凝視遠方,對著秋雨輕輕地講述了有關自己的一段往事。

“一九九五年的年初,我進了家鄉的一家陶瓷工藝廠。這家企業生產紫砂雕塑,基本用于出口。我學的是陶刻,師傅是一位長我兩歲的清秀女孩。她是十六歲從蘇北過來學藝的,已是一手好功夫。她說一個姑娘家,被我叫作‘師父’太難聽,所以不允許我叫師父,只能叫她師姐。師姐除手把手教我學藝外,生活上也待我如親弟弟一樣,不僅總會帶些零食給我分享,有時上街,還會選購一些合適的衣服送給我穿。在我每一次試穿過后,不合適的,她還要去調換,而一旦我穿著得體,她便心花怒放,像孩子一樣放聲大笑,甚至還給我一個熱情擁抱。

“在師姐的盡心指點下,僅半年工夫,我便可獨立工作了。家中兄弟二人,我是老大。師姐對我比親姐姐還好啊,時間一長,師姐亮麗的外形,爽朗的個性,善良的內心,讓我從心底里喜歡,幾乎每天的夢中,總會有她的身影出現,但她是我姐??!我還小,不敢開口說透這件事,只能等,思量再等個一兩年。

“可那年秋天,師姐她回家后永遠沒有再回來?!?/p>

細雨沙沙地打在窗外的竹葉上,如一曲傷感的音樂彌漫著秋日。

季停了很久,才繼續講述著,“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師姐是回去看病的。急性白血病??伤龥]有挺過春節就去了那邊。我悲痛欲絕,即使很多年過去,我心里依然放不下她。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到了結婚的年齡,慢慢把對師姐的思念放在了一邊。我成了家,漸漸的,這個事就算過去了??赡翘烊タ捶挤频臅r候,你出現了。奇??!怎么就這么像呢?當那天夜晚你表達要來我公司工作的愿望時,我的內心無法拒絕。師姐她給了我手藝,給了我關懷,給了我那么多,可我還沒有為她做過任何事情……”

“你來之后,我原來只是想給我自己的那場夢有個安慰,沒想到你如此優秀……”

季在抽泣,話越來越輕。他始終是背對著我。

“丁總現在有五十多個手機賣場,我們是多年好友……去吧,去吧,不能再在一起了,我現在已是人父,我與夫人也十分恩愛,丁總的企業發展太快,正缺高管。再說那里離家近,你能照顧好孩子……”

蘇北一個美麗的女孩,用善良在季的心里播下了一顆感恩的種子,我來了,那種子從圣潔的地方長出了葉子,開花了……

知道了,我一切都清楚了。

人生無常,一句戲言改變了一個人一生的命運。有人說,一個好女人是一所好學校,一個好男人又何嘗不是這樣?陰差陽錯,從西北小城,來這里和他在一起工作三年,在他的言傳身教下我學會了寬容、尊重,知道了努力,懂得了經營管理。

所有的美好都是他帶給我的。是的,走,是最好的選擇,距離產生美。走,可以互相欣賞,可以思念,可以回味曾經最美的相遇。而繼續在一起,難說……都是人??!

我感恩他那個在天國的師姐。

他轉回身,眼里含著的淚水告訴我,他多么依依不舍。我上前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他的淚水滴落在我的后脖,滑落下去。

小郭用他的車送我回家,途中,我似乎見到芳菲笑逐顏開在向我招呼:“好閨蜜,歡迎回家!”

作者簡介:鐵匠,原名蔣達敏,江蘇宜興人,1974年10月出生。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企業作家協會理事,無錫市作家協會會員。小說、散文作品散見于《作家文摘》《海外文摘》《時代文學》《散文選刊》《青春》《太湖》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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