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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灘之夜

2024-03-12 08:19張亦
西湖 2024年3期
關鍵詞:松針

張亦

很快,這趟郊游就成了一場折磨。因為鐘非要找到那片河邊的松林,而我們卻迷了路。

這輛2009款漢蘭達載了四個人,尾廂塞得滿滿當當。我和嘯坐在后排,像鉆進了人體分裂魔術的黑箱,幾根帳篷撐桿向前伸出,分割了空間。其中一根掠過我耳旁,指向副駕駛座上的歆。集合時,她戴著墨鏡,對我們說了聲抱歉。

他們一早從杭州開來。出發前,歆收拾行李,發現帳篷包裝不見蹤影。鐘臨時有了主意,想去他家的商場買頂新帳篷,結果被他媽罵了一頓。為此,他們遲到了一小時,鐘一臉陰沉,甚至沒有跟我們道早。

一路上,他不停抱怨這輛舊車渾身異響,底盤松散,輪胎噪聲刺耳。而除了那句簡短的道歉,歆也不怎么說話。起初,我和嘯對這一切都不在意,因為這個春日,我們已等待許久。

大約是一個月前,嘯先有了郊游的向往。在離公司不遠的河邊,我們聞到石楠花氣味。河岸寂靜而明媚,凋零數月的枯木生出嫩葉,漸漸遮住樹冠上沉寂一冬的鳥窩。

想起搬家我就頭痛,嘯說,只有這個時候,才發現一切都是臨時拼湊起來的。

樓下全清空了,我說,早上來了幾輛貨車,把桌椅全打包走了。

這附近都會變空,早晚的事,他說,最近晚上,連打車都不用排隊了。

我猶豫片刻后告訴他,這幾天海濤可能會找他談話。

找我做什么?嘯問。

不知道,我說,可能只是隨便聊一聊。

近來,總是下午三點,我們繞河而行,偶爾遇見別的同事。我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總報以相似的笑容,卻不愿意停下來聊一聊。水是灰綠色的,流動著,再不遠就被張家浜水閘阻攔。從那里可以望見海上船塢和集裝箱。有一陣子,我和嘯會帶上飯,打車去那兒的水壩,坐在臺階上午休。有時海風吹來,我會聞見他身上的酒味。

那時他剛和女友分手。天很冷,他吃著被風吹涼的飯菜高談闊論,抱怨工作、資本、新自由主義,抱怨海濤。而如今春天已至,他卻比身旁的河水還要沉默。海濤告訴我,嘯的父親在春節前去世了,為此他請了家庭關愛假。

過了些日子,石楠花進入全盛期,對岸的樹葉青翠得像要滴進河里。我們坐在河邊草坪上,水面粼光閃閃。嘯瞇上眼玩弄他的指甲。他最近涂澄藍色甲油,每過一段時間,就隔一根手指換一種顏色。我開他的玩笑,他卻說,這樣很容易和姑娘們熟絡起來。

事實也是如此。我們剛進公司時,他正是這樣和歆熟絡起來的。后來,歆走了,他們還保持著聯系。他很瘦,長得也秀氣,頭發很長,染成棕色。此時,他坐在河堤上的背影就像個姑娘。我以為他會問我一些問題,但他什么也沒說。他掏出煙盒,遞給我一支,我不再拒絕,生疏地點燃,陪他吸入、吐出。他順勢躺倒在地,像吐出那幾口煙消耗了多大氣力似的。

想去露營,他說。

他很快抽完煙,我將剩下一半的煙蒂扔進水里,站起身,用腳輕輕踢他。

差不多該回去了,我說。

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自己最終答應邀約,究竟是對那些鮮亮的綠色動了心,還是出于一種告別的心情。我只好將錯責歸于海濤。在樓上,他問我嘯的近況,又問我們每天散步時聊些什么。我告訴海濤,我很同情嘯。海濤安慰我,說這是為了大局,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但我還是忍不住同情嘯。

不過現在,這同情已減輕不少。說實話,我已經后悔答應了他的邀約。

這輛車在一條雙向路上徘徊了許久。已偏航,正為您重新規劃路線,導航女聲第三次說,請在前方掉頭。鐘用力踩下剎車踏板,于是那根撐桿向前滑去,摩擦我的脖頸,冰涼又粗糲。雖然嘯也忍受著相似處境,但我們什么也沒有說。

路中央是綠化帶,里面有新栽不久的樹苗。兩側是介于人工與自然間的慣常景致,我們早看煩了。盡管一切都給人很新的感覺,路面瀝青黑亮,人行道護欄尚未生銹,地磚切割得整整齊齊,但四下空無一人,連第二輛車都沒有。

找個人問問吧,嘯說。

哪里有人?鐘說。

進入崇明后,所有人竟都像躲藏起來。等我們遇見第一個活人,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此前,我們駛過一所大學緊閉的校門,現在,我們又一次經過那里,離那些層疊的黑色柵欄更近了些。鐘停車,從支架上取過手機。他已經抱怨了這輛車沒有智能系統。他用兩根手指滑動地圖。信號很糟,他半晌說,但我確定是這方向。

那博主怎么說來著?嘯問。

沿東灘大道開到頭,左拐,鐘說,現在的問題是,沒有路可以左拐。

這是去東灘的方向?歆問。

我確定是這方向。

導航怎么說?我問。

我確定是這方向,鐘又一次說。

于是沒有人想再反駁他。

這本是個周末晴日,人人都渴望踏青。高速上車道擁堵,這輛浙牌照老車也陷入其中。但出發不久,所有人都變得興奮,早些時候的那段插曲也像被淡忘了。

沒意義的事,鐘說,我把錢給迪卡儂,迪卡儂把錢給我媽,她說在眼下的形勢,我亂花錢的習慣需要改改,可迪卡儂店租都拖欠半年了,我不買,誰會去買?他們這代人,永遠不懂什么是自我矛盾。

我們沒有接話,鐘繼續說道,我爹以前常講,找不到工作,就安排我去火車上查票,前陣子我正想到處走走,就問他那話還算不算數,可他又罵了我一頓。

他和嘯一路追憶過去,卻一句不曾提及未來。

按嘯的說法,在美國時,他常和鐘去野營。他們是小學同學,念同一個初中。嘯給我看過合影。他們穿藍色校服。鐘在高中時去了美國,后來,嘯也去加州讀研。據鐘說,他們在一家中餐館重逢,是不期而遇。不久,鐘邀請嘯一同駕車往東,橫跨北美大陸。那時嘯并不寬裕,但鐘說機會難得,不要為錢擔心。于是他們開一輛租來的凱迪拉克從洛杉磯出發。起初,形勢尚未嚴峻,但等他們抵達紐約,街頭已空無一人。在酒店,他們關在同一間屋里,發了五天燒。嘯失去行動能力,鐘掙扎著,去街上買回披薩和水。等嘯能下床走路,他們就扔下汽車,乘飛機返回了西部,發誓再也不去大城市游蕩。

野營時代就此開啟。沿著西部山脈,他們奔向北部的荒原,直到鐘說太冷了,想去暖和些的地方,他們便去了南方。

后來的故事,在上海,所有經嘯結識鐘的人都會聽上幾遍:

德克薩斯,塵土飛揚的小鎮,一個戴牛仔帽、開農用皮卡的白人攔住他們的去路,對他們豎起中指。鐘踩下油門,撞掉了對方的保險杠。第二天,他們從警局離開,走進一家早餐店,喝無限續杯的咖啡。他們感到被不善的目光包圍。年輕女服務員做事干脆利落,卻在為他們添咖啡時,不必要地往上提了提口罩。因此早餐結束后,鐘便下定了回國的決心。

至于嘯,他父親聽到他回國的消息,直至死的那天都沒有見他一面。也許是覺得花了太多冤枉錢吧,海濤說。

中午前后,我們駛過長江大橋,崇明島便出現在白色橋體那端。大片陰云飄蕩在島的上空,讓我有些隱隱擔心。車流不再擁堵,鐘放開手腳,幾乎把踏板踩進了油箱里,于是情況徹底變得糟糕起來。他的駕駛風格讓我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一句話:交通是一種必須,而速度是一種樂趣??上?,這樂趣只屬于一個人。

太陽漸沒蹤影,世界開闊,仿佛只剩下這輛孤獨的飛車,隨后,我們因導航不停報錯而丟失方向。車第三次掉頭時,那根撐桿再度壓迫我的脖頸,像一種威脅。

這只是開始,我想到,等到了東灘,我們還要度過漫長的一夜。

有無人機就好了,嘯忽然說。

我帶了,鐘說,但還沒到用的時候。

以前,我們常用無人機探路,嘯解釋道,把車開到差不多的地方,起飛,像鳥一樣到天上去,此后該往哪兒走,一目了然。

還沒到用那個的時候,鐘又一次說。

我終于忍不住打開手機,查看那個博主的描述:

地點在東灘,絕對的崇明野外,四周完全沒有人影。有條河,河邊有樹林。林子很好看,地上都是松針,適合露營,拍照,隨手都是大片。但記得帶燈,晚上真的很黑。自駕的話,上崇明島后,就走東灘大道,一直往東開,在盡頭左轉,前進四五公里,右拐進一條小路,很快就是海邊。沿著防波堤繼續往西,十分鐘左右,就是河的下游……

要是不下雨,這樣的地面,連防潮布都不用鋪,鐘在聊天群里說。正是照片上那些褐色松針吸引了他。還記得你半夜凍醒那次?他問嘯,我很少在野外睡那么沉,在蒙大拿,你說你起夜烤火時看見熊的那次,就是這樣的地面。

你要感謝那堆火,嘯回復道,我一夜沒睡,總感覺那頭熊會回來。

萌生露營的想法后不久,嘯邀請鐘加入了群聊,后者高興極了。嘯問他想去哪兒,他說只要離開爹媽的視線,哪里都好。嘯挑了幾個地點,結果是那些褐色松針促使鐘做出了最終決定。

我瀏覽他們的對話,腦中想象密不透風的黑暗松林,暗淡的熊影寬闊渾圓,眸子發光,踏步聲沉悶,枯葉在低溫下緩慢腐敗,氣味沉郁。就這么想象著,倒也像親身去過了蒙大拿。

那種地面非常松軟,嘯對我說,不用擔心,我有多余睡袋,氣墊也是大號的,而且,你很瘦。

我考慮一下,我說,以為只是去野外看看綠色。

后來,歆也在某個夜晚加入了群聊,我起初感到意外,嘯說,歆和鐘在一起很久了,如今搬去杭州,和鐘的父母住在一起。

不然,還是你們三個去吧,我說。

那太尷尬了,嘯說,你什么都不用準備,他有一輛大G,一早就來接我們,開到中午,找個好地方扎營,生堆火,煮點咖啡、茶什么的,想吃三文魚嗎?我來搞定,還有牛排、火腿,配點好酒,冰箱里還有存貨。

我腸胃不太好,你知道的,我說。

但他似乎沒有聽見,繼續說道,折疊椅我只有一把,你不想買的話,坐地上也沒關系,那種地面是很舒服的,對了,記得帶個水杯。

后來幾天,我坐在日漸稀疏的工位上,著迷一般地點進聊天群,一次次查看群成員頭像、個人主頁、博主鏈接里的三張照片:一張是河邊松林,樹影嶙峋,如倒立扎入土中的魚骨;一張是遍地褐色松針,厚稠得像塊地毯;還有女人在林中的剪影,她背對鏡頭,兩根麻花辮垂在略向前佝僂的背上,周身環繞一圈夕陽金邊。我想起歆的身影,同樣頎長,但腳腕更加細瘦,那是她身上最漂亮的地方。

其實我很喜歡野外。小時候清明掃墓,城郊的山上,我們一大家子人鋪開塑料餐布,在離墳堆不遠的空地,避開風干的牛糞,擺出涼菜鹵味,盤腿坐在野草上,用石頭鎮住山風卷起的餐布,大人們喝得很醉。孩子們不顧吼罵,把一個個幽綠的酒瓶扔下山谷,玻璃撞擊巖石,摔得粉碎。偶爾,山頂有放風箏的人,我總能趁風箏低垂時,用瓶子砸它下來,一擊即中,所有玩伴都崇拜我。后來,山被炸開,高鐵車廂穿過山的傷口,祖墳遷入公墓,再沒了野餐季節。

去吧,去野外發會兒呆也是好事,我想,而且除了水杯,什么都不用準備。

入春前的幾個月,我常出門旅游,不覺間買了許多水杯。我總忘記帶水杯出門,卻又總需要熱水,才能吞下緩解胃痛的藥劑。如今,那些水杯全陳列在我房中白色書桌的置物架上,架上曾擺滿零食,直到我得了胃病。而不知從何時開始,購物網站也向我推薦各式水杯,保溫的、搪瓷的、印有英文LOGO的、寫著為人民服務的。很快,我看中一個新水杯,廣告圖上大寫野營、輕量化、鈦等字眼,杯身閃耀銀色磨砂光澤,極精巧、極臨時的工具。我躺在床上,付款完畢,才想起自己還未答應邀約。

我正受著胃痛侵襲。過年前后,室友陸續退房,這套隔斷公寓只剩我自己。曾有一個室友是山西人,不管什么食物,加了醋就能吃得津津有味,酸溜溜的氣味總貼著門縫鉆入我的鼻孔。而如今,敞開房門,外面一片漆黑,我反倒有些懷念那段日子。天花板四角在收縮,房間不斷變小,我感到透不過氣。

十點左右,嘯打來電話,我閃過一絲憂慮,但他語氣溫和,說正準備酒,要不要算我一份?

算上吧,但我喝不了太多,我說,對了,水杯我剛下了單。

什么水杯?他問。

鈦的。

嗯,我也有一個,很輕,他口齒不清地說,以后無家可歸,我肯定帶上它。

喝了酒?我問。

一點,他猶豫片刻后說。

我們沉默一陣。

下一步怎么辦?我問,還留在上海?

哪里都好,北京、深圳、成都,哪里都行,哪里都是一個樣,嗯,他繼續說,別擔心,鐘是很好的人,之前在美國,我們一起進過局子。

他顛三倒四說了一通。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我說。

你問,他說。

他們什么時候在一起的?我說。

去年三月前后?他說,反正是她辭職前的事,我和前女友還住一起呢,那時候,嗯,我們去他家打麻將,他剛搬來上海,想做美食博主,他一個人住很寂寞,我就攢了個局,嗯,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

她酒量很大,我說。

沒錯,吃飯時喝白酒,不夠,飯后又開了香檳,玩游戲,又喝啤酒,她一直輸,也一直在喝,終于不行了,才上樓去睡了,自那以后,他們就住在一起了,嗯。

我快一年沒見到她了,我說。

她經常上鏡,陪他探店,吸引來不少粉絲,講白了,那些人都是來看她的,嘯繼續含混地說,奇怪的是,待在一起那么久,他們的感情倒越來越好,換成我是不行的,嗯,聽說鐘最近打算求婚,不過放心,不是這次,不然太草率了,而且,他母親好像不怎么喜歡歆。

我在網上搜索鐘的賬號。他們去的餐廳光鮮富麗,鏡頭里,歆像個等待被發掘的明星??上н@賬號未能發布多少作品。

幾天后,水杯順利抵達公司,我下樓前往快遞點,穿過這些日子停放在園區的兩臺大巴,它們像鬣狗,聞到哪家公司發出腐尸般的臭味,就在哪里出現。在貨柜附近,我撞見拖行李箱的嘯,有好幾天沒見到他了。我們再一次穿過那些大巴,幾個守在邊上的黑衣人盯著我們,心不在焉,神情渙散,目光里全是疲憊。

我幫嘯搬運工位上的電腦。他收拾妥當,告訴我如果不下雨,那就這個周末見。他匆匆下樓,像這些天以來每一個匆忙的身影,我忘了向他展示水杯。

幸好還有機會,我想。

拆開包裹,杯子果然很輕,是薄薄一片蜷曲的金屬,磕在桌面上發出空洞的聲音。我端詳杯身,上面印有小小黑色英文:Too much to load。

此時,它正躺在我包中,我擔心它過薄的杯身容易變形,往里塞了雙挽成團的長襪,和幾包緩解胃痛的藥劑。醫生囑咐我三餐規律,出發前,我吃了吐司煎蛋,但直到兩點半,我們才見到了大海。

鐘一共掉頭五次,最后穿過地圖上一條沒有標記的土路,穿過幾片農田,與幾只臟兮兮的山羊擦身而過,導航才停止報錯。

又修路,修到地圖也不認路,他說。

可我們并未看見修路的人,亂糟糟的工地只留下幾道路障橫在那里,截斷了一切,像肇事逃逸者遺下的尸體。

天完全變了,越過海堤圍墻,可以望見亂糟糟的蘆葦蕩,再遠就是灰暗發黃的海。搖下車窗,我聞見淤泥灘的腥臭,風很大,浪潮翻滾,太陽早不見了。

嘯要上廁所,他喝光了兩瓶烏龍茶。于是我們停下。鐘也下車,他攀上車前不遠的圍墻,對海伸了個懶腰。他四肢健壯修長,短袖遮擋下,仍可窺見鼓起的斜方肌,是來自健身房雕琢的痕跡。他的賬號里發布過健身視頻,那時他還是短發。如今,他也蓄了長發,發梢將將及肩。

要下雨了,歆說。

嗯,我回應道。

她打開一袋多力多滋遞給我,我拒絕了。

不下車走走嗎?我問。

有點冷,她說。

我們沉默一陣。我問她最近在做什么,有沒有找新的工作,她說沒有工作,閑著。我又問她怎么愿意和鐘的父母住在一起,她說鐘母以為她在海外讀書,暫時不能出國。況且,鐘母不常在家,鐘父也總在外開會,即使回來,也待在樓下,大家很少見面。

我不知說些什么,于是我們有了一會兒沉默。

她忽然笑了,我問怎么了,她說,現在你是車里唯一有工作的人了。

你呢,下一步怎么打算?我問。

可能出國去讀個研吧,她說,騙人久了,倒真有了這個念頭。

鐘知道嗎?不知道。

他們很快回到車上。

目的地逐漸清晰,鐘用車載音響放了幾首日文歌,不久,又嫌音響糟糕,關掉了音樂。他們三人輪流吃那袋多力多滋,車廂里響起玉米片在牙槽間分崩離析的聲音。

給你拿點別的?嘯問我,巧克力、威化、薯片?

不用了,謝謝,我說。

暈車嗎?鐘問。

沒有,只是不喜歡玉米片,我說。

她最喜歡這個,鐘說,一箱一箱地買。

他以前很能吃,飯量很大,嘯說,現在胃不太好了。

不管什么東西,吃太多總是傷胃的,鐘隨口說。

剩余路程并不如想象中順利。這輛老掉牙的車不久離開水泥路面,跌進坑洼的沙石中,顛簸顫抖。

車速很慢,鐘不停撥轉方向盤躲避路障,但老化的避震膠套呻吟不斷。嘯終于問他為什么開了這輛車來,鐘回答說,他父親叫人開走了另一輛。

揚塵四起,我們關緊車窗。自動雨刮噴出玻璃水洗刷前窗,留下黃邊的扇形印跡。

一個通體渾白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前方,慢悠悠走著。我們趕上他。這便是我們在崇明見到的第一個活人。他讓開路,我們超過了他,揚起漫天塵埃。但他沒有反應,繼續慢悠悠走著。他沒有戴連衣帽,露出剃得短短的頭發,他臉上也沒有任何遮罩,但我們依然沒看清他的模樣。

可能也是來郊游的,鐘說。

我們三個沒有說話,后視鏡中,那又長又寬的白影很快不見了。

我對這一帶其實已十分滿意。路左側是綿延的樹林,林中有平整空地,散布池塘,浮著綠油油的水萍。如果感到厭煩,還可以爬上這頭來看海,我想,可以鉆進蘆葦蕩找一找魚蝦,夜晚還能聽著濤聲入眠??傻厣蠜]有松針。而我們都清楚,鐘是非找到那片松林不可的。

像不像那里?嘯指左前方。

林木間有河的蹤影。我們開到一座十來米長的短橋上,停下,這里正是河的下游,不遠處,河水經一條甬道流進海里。

還沒看見松林,嘯說。

這些博主都是騙人的,歆說。

鐘打開尾箱,從壓縮成團的雜物中拖出一只小巧的黑箱。幾分鐘后,無人機升上天空,發出蒼蠅振翅般的聲響。

我們圍向鐘,很快在屏幕里看見我們自己,接著是車、河、花黃的蘆葦、灰暗的海。

這條小路像條白蛇馱著我們,游離在大陸時深時淺的色塊邊緣。我這才意識到我們已抵達大陸盡頭,東灘的海岸,候鳥在此匯集,再往東就是海洋。

無人機沿河道往上游飛去,速度并不快。

這里,嘯輕聲說,他今天的甲油是黑紅色,現在正用一根涂成黑色的食指點向屏幕。鐘放松撥桿,一塊淺淺的紅斑停留在了畫面中央。他操縱飛行器降落,在碰到干硬的、光禿禿的樹杈前,我們終于看清那片傷疤似的褐紅,正是爬蟲般卷曲的松針。一粒雨點在此時落下,像突然從屏幕里長出來一樣。

有一公里左右?嘯說。

哪有,頂多五百米,鐘說。

下雨了,歆先說出口來。

可雨沒有輕易降下,風卻大了些。遠處的浪潮洶涌,氣溫也變低。我們往回開了一段,找到一條不能稱之為路的小徑,汽車無法通過,于是鐘決定把它留在壩上。我們三人下車,卸空尾箱,用一臺折疊拖車裝下一切,大家一起步行進林中。

那人不會砸車玻璃吧?我說。

我倒希望他砸,鐘說,不光砸,還要澆油,點火,可惜,這里不是巴黎,也不是芝加哥。

說得也是,我暗自想,砸玻璃盜車這種事,就算在老家,也很久沒聽說過了。

我們穿過林地,好幾次,推車細輪陷入半濕的泥地,險些翻倒。我開始感到冷,胃隱隱作痛,后來推了會兒車,全身燥熱起來。風在林間呼嚎,光也黯淡,天像隨時會黑,雨像隨時會降下。

將近半小時后,我們終于踏上鋪有松針的地面。我、嘯、歆早已不計較四下的景致,我們的鞋底沾滿淤泥,雙腳沉重。但鐘卻說不是這里。

他舉起手機比對。眼前松林只有籃球場大小,四周是寸草不生的淤泥,腳踩在上面,發出黏糊糊的聲音。不遠處,河流湍急渾濁,比照片上粗野許多。惟有滿地松針讓人感到安慰,它們干燥,厚實,像地毯那樣。

我不走了,要么這里,要么回家,歆說。

她把背囊扔下,雙手環住身體,冷得不輕。她穿了件牛仔薄外套,脖頸雪白,下身是九分褲,露著腳踝。

家是不可能回的,鐘說。

于是我們動手解開推車的縛繩,取下大包小包的篷布、睡袋、折疊桌椅。嘯把一個睡袋塞進我懷中,這是你的,他說。

他們接著清點,占據最大體積的是一張雙人折疊床,其次是一個保溫箱,嘯抱著它放到角落。在保溫箱旁,我們擺了三桶水,每桶五升。鐘本打算帶六桶水,但嘯說四桶就夠了,還有酒呢。誰都沒料到,早上裝車時,鐘和歆都無心檢查,于是又少帶一桶。

他們決定先撐起天幕。

鐘取出一把手斧。它裝在一副精致的皮套中,斧刃磨得發光,深色木柄貫穿漆成紅色的斧面,被鐘牢牢握在手中。他用平坦的那頭把鈦制防風釘敲進地面,昂貴的金屬相互愉悅碰撞,叮當作響。嘯拉開風繩,打結,抻展幕布,但很快被一棵干枯的小樹阻攔。他們研究片刻,決定砍掉它。斧刃敲擊失去水分的樹干,發出當當的聲響,短促又清脆。鐘砍了一會兒,累了。他檢查斧刃,遞給嘯,叮囑他揮斧時要保持一定角度,不要直上直下。歆坐在一把月亮椅里,看他們砍樹。她取出一條毯子裹緊身體。我望著她,想生一堆篝火。我們有柴,裝在一只紙箱里,每一根都又粗又長,等著被劈開??筛^不在我手中。

樹很快被砍斷了,我們鉆進半開放的天幕中,躲避愈發寒冷的風。

鐘對這個庇護所相當滿意,最為得意之處,是把另一棵無法避開的大樹表面鑿出凹痕,繃緊了風繩,省去三根撐桿??硵嗟哪强眯湟矝]浪費。他用斧頭削尖樹干一頭,像一根釘子那樣把樹干砸進土里。隨后他將一只水桶倒立,套進塑料編織的扣網,吊在樹枝結節處,桶口擰一個夾扣式閥門,就成了取水器。他們有許多這類有用的玩意兒,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展開、變形,成為桌板、支架、躺椅。他們一邊擺弄這些玩意兒,一邊討論哪種瓦斯爐能燒多長時間,哪些材料更輕便、也更昂貴。在展示一套防風瓦斯爐時,所有人都盯著那束噴射的藍色火焰,然后聞到一股焦味,像在焚燒垃圾。歆指了指上方,我們看見天幕被灼出一個小洞,于是所有人都笑了。天幕是嘯帶來的。

我盤腿坐在地上,從包里取出水杯、長襪和沖劑,我把杯子遞給歆,她正坐在取水器旁。

先來點酒暖暖嗎?嘯問。

先喝點熱的吧,鐘說。

也好,茶還是咖啡?嘯又問。

泡茶吧,喝我帶的,鐘說。

他轉身去拉背包拉鏈,隨后我們都聽到咕嚕嚕的聲音,看見歆猛地站起身來。

取水器的閥門脫落,水淋濕了歆的雙腳,她臥在月亮椅里來不及躲避。水桶一邊進氣,一邊咕嚕嚕流瀉,像險些被淹死的人在大口呼吸。奇怪的是,我們都無動于衷,直到水桶內外氣壓達成平衡,水暢通無阻地流干了。

很好,只有兩桶水了,鐘說。

歆沒有說話,她的鞋襪被打濕,剩余的水被干枯的地面一股腦吸了進去。

他要吃藥,她接的水,但是你裝的閥,嘯總結道,我叫你少帶了兩桶水,而你們忘了檢查,好了吧,大家都有問題,今晚都不要洗臉,不過,熱水還是要喝的。

他們打開第二桶水,倒進一把鋁壺里,小心翼翼。

歆把濕了的鞋襪脫下,掛在那根被拋棄的樹枝上?,F在她赤著腳了。但她卻不在意似的,起身挪動月亮椅,離開那方濕潤的地面。她潔白的腳踏在地上,腳趾也涂了甲油,是淡藍色的。

換的鞋有嗎?嘯問。

車上有拖鞋,歆說。

襪子呢?嘯又問。

沒有,歆說。

你不用管她,鐘說。

那喝兩口熱水,就把火生起來吧,嘯說,烘一烘,很快就干了。

嘯把冒著熱氣的水杯遞給我,夸贊它,說喜歡上面的短句。最后,他倔強地往每個人杯里撒了幾片茶葉。我撕開藥劑,像泡面調料一樣撒進嘴中,啜吸有淡淡茶味的熱水。

有個時刻,我們四個都靜靜坐著,發出啜吸的聲音。

他們都有椅子,而我盤腿坐在地上,視線對上歆的赤足。她的腳踝骨節分明,跟腱細長,腳趾像十粒拋光的藍色水鉆,腳底沾了泥土。嘯終于點燃一根煙。這是他今天的第一根煙,他抽煙的樣子舒服極了。鐘喝了幾口水,取出一疊鐵片樣的東西走出天幕。

今晚會冷的,你們的睡袋夠暖和嗎?他問。

一會兒把帳篷搭在天幕下面,離火近一些,兩個人睡,不會冷到哪兒去,嘯說。

這點柴,肯定不夠燒一晚上的,鐘說。

他蹲在地上,將那些鐵片拼在一起,我問嘯那是什么,他說是焚火臺。我說像掃墓時用來燒紙的玩意兒,他說差不太多。

他彈了下煙頭,目光順著掉落的灰往下看,叫住了正劈柴的鐘。隨后,他起身,用鞋底在不遠的地面上摩擦,跳舞般踩出一片沒有松針的空地。他把防火布鋪在上面,往焚火爐底塞了幾把松針、幾根細木,又把爐子放在布上,點火,淡淡的藍煙就從爐口飄了出來。

火苗很快出現了。嘯一邊吹氣,一邊扔松針、細木、細木、松針,直到火焰變得明亮。

這是最簡單的一次,嘯說,甚至不用怎么吹氣,這股風就把火引起來了。

火光下,焚火爐的鐵片上布滿網狀孔洞,風正是從那里進去,灰燼也從那里掉落,不多時,便在防火布上鋪了薄薄一層。

將近五點半,這堆篝火終于傳達出了一種和煦的信號。天幕里被它烤得暖烘烘的,風依舊呼嘯,但等鐘扔進爐子里的兩大塊木柴都燒得噼啪作響后,似乎風雨和黑暗都不再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歆的鞋襪被用來壓住防火布對角,她赤裸著雙腳行動,和嘯一起,將保溫箱搬到我們面前,揭開蓋板,取出一大盒切得整整齊齊的三文魚,魚肉橘紅,油花均勻;接著是幾大塊解凍好的牛排,血水鮮活地覆在保鮮膜上;以及生食火腿、黃油、切好的洋蔥碎、調味料,全裝在精心準備的包裝里。

嘯把它們全擺到桌上,顯然,光是展示這一切已讓他十分快樂。

有一點像露營了,他笑著說。

他從保溫箱第二層取出幾提罐裝啤酒、一瓶干白、一瓶皮斯科酒和一瓶威士忌,全擺開來,場面像是展銷柜臺。他沒有停下動作,繼續打開第三層,端出四個封好口的塑料杯,里面裝著粉色和藍色兩種液體。他把酒分給我們,粉色的遞給歆。

這杯沒有酸味,他說,來干個杯吧。

等等,我先拍張照,鐘說。

我吞下甜絲絲的酒水,冰袋維持了酒體的低溫,而一進入腹中,便烈如火燒。

很不輕,這酒,鐘說。

出門前隨手倒的,沒有量過,嘯說。

挺好喝的,歆說。

我給自己倒了杯熱水,他們拍完照片,開始愉快地大口喝酒,又用牙簽戳起三文魚放入口中。嘯熱情地遞給我一塊魚肉,我嚼了嚼,綿滑油膩,回蕩著一股空洞的腥味。我吞下魚肉,喝了一大口酒。很快,所有人的第一杯酒都喝光了。

之后開始烤牛排。焚火爐上架起烤網,牛肉兩面抹上黃油,撒鹽、胡椒、蒜粉混合的調味料。把火吹旺,等火舌從烤網間躥出,就把肉和洋蔥碎一起鋪上去。很快,聞見了黃油和洋蔥的焦香。嘯準備了紙碗,又用一把折疊小刀切肉,遞給我和歆。肉汁鮮紅,沉積碗底,我感到頭有些昏沉。

還有很多,嘯快樂地說。

要去找點柴禾了,鐘說,趁天還亮。

吃兩口再去吧,嘯說,他正將火上的肉翻面,鋪上調料。

現在就去,鐘倚著一棵松樹說,天要黑了。

嘯轉頭看了看他,不再說話。他長發垂下,遮住額頭,纖細的手臂忙碌著,火光照亮面龐,卻生出更多陰影。他烤完那塊肉,把烤網挪到一旁。

你們自己切,我們很快回來,他說。

他把小刀插進肉里,像一面旗幟。鐘直起身,從天幕旁的地上拾起手斧。他們低頭往林子深處走去,嘯跟在鐘身后。

天的確快要黑了。我想起已很久沒有度過如此靜謐的黃昏。光禿禿的樹影籠罩著營地,天色陰暗,我和歆各自坐在一邊。這感覺熟悉極了。后來風止息了一陣,我們聽見遠處河流隱約的水聲,爐中不時傳來木柴燒裂的脆響,沒有鳥鳴,也沒有擴音器的響動。

還想吃點嗎?我問她。

不吃了,聞見牛肉就想吐,她說。

我還以為他酒量很好,我說。

你胃好些了嗎?她問。

他肯定喝不過你,我說。

那不重要,她說,你要坐這邊來嗎?坐到椅子上來?

她的腿本來向前伸著,搭在鐘離開后空蕩蕩的月亮椅上,現在她放下來了。她舉起一只手請我過去,我沒有動,反而感到有些失落。

聽人說崇明島還在變大,我說,每年往東一百米,永遠不會停下來,早晚有一天,上海會填滿太平洋,也好,那些候鳥會有更多的地方落腳。

你也喝多了,她說。

你們多久結婚?我問。

那是不可能的事,她說。

真的?我問。

行了,她說,你不是說,這些事都是臨時的,很快就會過去嗎?

我想起自己的確說過類似的話。想到這些,胃里就像有臺洗衣機正執行甩干程序。我起身繞到天幕后去,走到河邊,想把所有吃進去的東西都吐進水里,但沒能吐出什么,只是不停干嘔。河水在我眼前流過,歆走來,我的視線中出現她瘦的腳趾,幾抹淡藍。她沿著脊柱輕撫我的背。我直起腰,隨后,我們一起踩著枯枝走回營地。

準備去哪里?我問她。

法國吧,她說。

他怎么想?我問。

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歆的一聲尖叫。

我轉過頭,看見焚火爐旁,那個白色身影正蹲在那里。

他頭發剪得很短,不知是膚色太深還是太久沒有清潔,面龐在一團漆黑中泛著暗光。隨著咀嚼動作,皺紋圍繞著高聳的顴骨反復跳動??瓷先?,他年紀不輕。

他蹲在地上,用左手三根手指抓肉,右手則握著那把旗幟似的小刀。他看我們一眼,我隨即冷靜下來。那雙過白的眼球里沒有惡意,而充滿一種熟悉的疲憊。我們站在原地,身后,歆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男人咀嚼著,抓起一塊足有兩百克的牛肉塞進嘴里,撕咬不開,就用小刀切成幾段,依次吃進去,直到所有牛肉都吃光,他把小刀扔回烤盤,在污痕累累的白衣上擦手。接著,他沖我們笑了。我往前走了幾步,歆在身后拉我。

沒關系,他只是太餓了,我說。

我揭開保溫箱,沒拆封的食物都被嘯放進了里面。我扔過去一包玉米片,一罐啤酒。他接住,從地上撿起罐頭,向我哈腰道謝,隨即撕開包裝,在火光中心無旁騖地吃著。他大把抓起玉米片,不時還把撒在地上的撿起,塞進嘴里。他喝光啤酒,打了個飽嗝,最后沖著我,又笑了。

還要嗎?我問。

他癡笑著點頭。于是我又扔給他一罐啤酒。他讓我想起父親。許多年前在人滿為患的火車上,他也是這樣吃包裝零食,喝罐裝啤酒,有時分給我一只酸溜溜的泡椒鳳爪。

沒活兒了,男人自言自語。

他們正是這時跑著回來的。還有些距離,鐘便大叫起來,像在驅趕野獸。那把手斧被他高舉著。男人飛速起身,重新變成又長又寬的白影,鉆進林中,消失不見。

我們聽見了叫聲,嘯說。他把一捆柴禾扔到腳邊。在焚火爐旁,我告訴他們發生了什么,他們的神情終于松弛下來,但歆還深陷恐慌中。

就是那個人,我說。

是那身衣服,嘯說。

我們回去吧,歆哭著說。

鐘卻告訴我們,那個博主沒有騙人,往前再走不到五分鐘,就是另一片更寬闊的松林,他們在那里發現了野營的痕跡,熄滅的篝火,一堆沒燒完的柴。他們本打算叫我幫忙,半路卻聽見了叫聲。

鐘走上前,抱了抱歆,但她雙手低垂,不停嗚咽。

不要怕,他說,我們人多,還有斧頭,沒什么好怕的。

他扶歆坐回月亮椅,她的眼淚彌漫在木然注視火光的眼角。嘯給她倒了杯皮斯科酒,她喝了幾口,終于沉靜下來。

天不容商量地黑盡了。正如那個博主所說,這地方沒有一絲光亮,離開營火幾步,就是抹不開的夜色,令人難以相信這是上海。我們繼續喝酒,但顯然,那種脆弱的歡樂已回不去了。鐘翻出一些好看的營燈,是歆買的,一串串星星。他把它們掛上天幕,點亮,但閃爍的光線很快讓所有人厭煩,于是他又摘下來。我們重新墜入只有營火的暗光中。那瓶干白很快喝光了。

可能我們真該回去,嘯說。

誰來開車?鐘問,我喝了酒,你也喝了酒,大家都喝了酒。

歆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們,她只是盯著火光。嘯從防火布上撿起鞋,遞給她,她沒有反應。于是鐘只好幫她套上襪子,穿上鞋。那是雙沾滿泥土的灰色登山鞋,丑陋極了。

只是個要飯的,鐘說,已經過去了。

他為什么穿成那樣?嘯說。

哪里都能撿到,鐘說,這段時間去垃圾站,翻五個桶,能找到十件那種衣服。

我們接著喝那瓶皮斯科酒。鐘講了幾個笑話,我們毫無反應。

你不該給他吃的,他對我說,這種人會被慣壞的。

我沒有回應他,他只好掏出手機劃弄。等皮斯科酒也喝光,鐘決定把帳篷撐起來,仿佛這樣就能讓所有人心無旁騖地留下。

帳篷是快開式的,沒費多少力氣,依傍天幕兩頭,圍著篝火很快就搭建好了。你累的話就去睡吧,鐘對歆說,都弄好了。于是歆鉆進了帳篷,留下我們三個人坐在火旁,打開最后一瓶威士忌。

那把手斧一直握在鐘的手里,但我知道,他不可能揮向任何人。我們討論了報警的可能性,但顯然,這里的具體方位很難描述,就像我們親身經歷的那樣。

鐘又喝了會兒酒,繼續撥弄手機,我隱約看見屏幕上一串串數字。瓶中威士忌只剩三分之一時,那個白衣男人也差不多被我們忘在了腦后。他年紀很大了,我說。于是他們忘得更快了些。嘯和鐘聊了會兒虛擬貨幣,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名詞,最后終于聊到彼此未來的打算。嘯還是那種說法,他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暫時不打算找工作。

我存了點錢,嘯說,一個人夠用。

他一邊說,一邊從地上抓起松針扔進火里。隨后他往后靠了靠,抬頭,盯著天幕上那個被瓦斯爐灼出的小洞。

倒是你,什么時候回上海?嘯問鐘。

她不想回來,鐘說。

為什么?嘯說。

她一直不愿出鏡,鐘說,但你也知道,那些人都是來看她的,或許你可以幫我勸勸她。

我?嘯笑著看向我說,我都這么失敗了。

失敗者的話才可信,鐘口齒不清地說。

嘯看了看他。隨后,我們決定鉆進帳篷,好好睡上一覺。剩余的木柴依然不夠燃燒整晚,但我們已沒了力氣去取回更多,所有人都醉得厲害。嘯先鉆進帳篷,我等他給床墊充氣,同時看鐘把那把斧頭裝回皮套,摁上鈕扣,放到桌上。在他鉆進帳篷前,我終于鼓起勇氣叫住他,問他知不知道歆準備出國讀書。但他愣了片刻,像是沒聽清我在說什么,便彎腰消失在了帳篷里。

我感到胃痛,頭也昏沉。嘯已把自己套進了睡袋,合上拉鏈。黑暗的帳篷里,我想對他說些什么,但始終講不出口。最后,反倒是他先跟我道晚安。

我們躺在大號氣墊上,但挨得很近。我蓋上他交給我的睡袋。沉默一陣后,他忽然說,我不清楚你怎么想,但我時常感到你是朋友。我沒有回應,他沒再說什么。我們都又醉又累,伴隨種種不適,沉沉睡去?;秀遍g,我聽到帳篷上有雨點的聲音,又或是風,簌簌沙沙。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劇烈的胃痛襲來,我瞬時清醒,感覺像掉進了水里。

隱隱的火光透過篷布照進來。營火還在外面燃燒。我忽然想到那個男人還有可能回來。他看見我是怎樣從保溫箱里取出食物的,而他餓極了,像蒙大拿的熊。

火光又亮了些,我甚至聽見木柴燒裂的響聲。我想起焚火爐的灰燼,今夜的風,那些干燥厚實的松針。于是我掀開帳幕,掙扎著鉆出?;韬诘囊估?,桌上堆滿空空如也的酒瓶,手斧躺在一旁。營火不急不緩地燃燒著?;鹋?,歆裹著毯子坐在月亮椅里,正用一根燒火棍撥弄火堆,讓它燒得更旺。

你醒了,我說。

一直沒睡著,她說。

這一夜冷極了,風在不停刮著。我搬起一把月亮椅往火邊靠了靠,又往爐中添了幾根細長的木柴,歆繼續用燒火棍撥弄它們。我翻出最后一袋藥劑,提壺倒水,發覺水已涼透了。

我想燒水。但等我擰開最后一桶水傾倒時,一陣劇烈的腹間收縮讓我脫力。水桶離手,在地上翻滾幾圈。黑暗中,我又聽見咕嚕嚕的聲音。等到我有力氣扶起它時,它輕飄飄的,只剩了個底。

歆對此沒有反應,她坐在月亮椅上,撥弄火,望著這一切,沒有表情。我把桶中余下的水全部倒出,剛好一杯,顧不得冰涼,我吞下胃藥。

這時,帳篷又掀開了,嘯也鉆出來。他還在半夢半醒之間,慌張地問我們發生了什么。我沒有說話,指了指地上的空桶,他明白了一切。但他沒有回到帳篷里去,而是坐到我們身邊。

新添的木柴開始燃燒,噼啪作響。林中暗影與我們對視,像是我們在等候的那個男人。等胃里不再翻騰,我從桌上拾起鐘的手斧,褪下皮套把玩。光滑的木柄被我握在手中,帶著溫吞的觸覺??稍S久過去,黑夜中沒有任何異樣。

風又大起來。不遠處那頂帳篷里鼾聲大作,像在和風聲較勁。

我和歆盯著營火,看防火布四角被風卷起,歆試著用燒火棍壓住它們,而我想起了兒時山間的風云。另一邊,嘯正抬著頭,繼續盯著天幕上那個小洞。半晌,他說想喝水,隨即意識到已經什么也不剩了。最后,他抓起所剩無多的威士忌酒瓶,猛灌一口。

真想一把火把這些玩意兒全燒了,他說。

風似乎聽見召喚,在他話音落下后,更賣力地吹起來。

一根細長木柴燒得通紅。在歆繼續撥弄營火時,上半截火紅木茬突然斷裂,隨后,一小團明亮的紅色掉落,翻滾,被風吹出防火布的邊界,像要逃離些什么。它撞到那頂仍在響著鼾聲的帳篷,炙熱地躺在柔軟而干燥的松針上。

歆停下手中的動作。嘯也一樣。

我們都看著那團帶有火星的木茬。很快,一縷白煙升了起來,盤旋,纏繞,很快就會蔓延到所有鋪著松針的地方去。但我們三個只是坐在原地,不發一語。

我不知他們在想些什么,或許,他們和我產生了同樣的念頭。這時,終于有雨滴掉落在我的臉頰,我忽然感到這場郊游已經結束,春天也到了盡頭,整個東灘、崇明和上海,很快就會進入無休無止的梅雨季節。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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