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國
1
拉開白紗窗簾,落雁湖的一派秋色撲面而來。
李虎哇了一聲,這景色!他轉頭,這地兒,熟嗎?我熟?我怎么熟?周娜娜愣了下,反問。嘁!沒來過,真的?周娜娜剜李虎一眼,臉色沉下去,鬼講一樣的,真癲了——你?李虎走到陽臺,站那里看向遠處。天青,云淡,湖水泛著柔波。堤岸一橫,垂柳倚水,環湖道邊立著一排香樟、楓香,楓香的葉子著火了似的嫣紅嫣紅的。他們也在這,看過落雁湖,一定的!一想這個,李虎的心緒立刻郁結成一團麻。有兩把藤編的靠背椅,配一個玻璃茶幾,給人看湖的。坐椅子上,他發了一會兒呆,抽了兩根紅塔山,還想再抽,又塞回去了。
先吃飯,李虎說。周娜娜一聲不響,鞋跟篤篤地有些刺耳。正中午飯點,餐廳在一樓。女服務員鞠了一躬,您好!周娜娜點頭還禮。那邊吧——李虎走過去。位置靠窗,當然看得到湖。李虎夾了些炒面、芥蘭,還有一杯牛奶。周娜娜搛了不少,盤里堆成小尖山。
李虎說,胃口真好,不怕白減肥了?周娜娜說,還讓不讓人吃?瞧你這人!她白了一眼李虎,而后捋了一下耳邊的發絲,又說,那邊有煎牛排,說是日本神戶的。
神戶牛排?我怎么沒看到,哪兒?
那邊——
你很熟啊,這地兒。
我怎么熟,又癲了!
我癲了嗎?是,我癲,一直癲的,嫁給我后悔了?
無聊不無聊,說這話!有勁嗎?
李虎咽下話頭,低頭吃東西。芥蘭有點苦,面條太油,吃出齁的味道。李虎放下刀叉,望向落雁湖,發了一會兒呆。深秋時節,湖上碧空如洗,有幾抹煙嵐縹縹緲緲,太陽偶然從云層的縫隙里探出半張臉。他終究還是少了些自信,拿不準該不該帶周娜娜來這地方。李虎嘆了一聲。娜娜的睫毛向上一翻,想啥呢,丟錢包了?嘁,李虎說,我覺得……這湖好大呀??刹??周娜娜喝完一杯牛奶,起身再去沖了一杯果汁。
餐廳挺大的,客人不少。不遠處散坐著一撥老外,男男女女,高鼻梁,藍眼睛,頭發花白。估計吃得差不多了,他們端著咖啡杯,正悠閑又好奇地打量周圍。右手這邊,隔著五六張臺桌,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戴一頂白色高爾夫帽子,正低頭吃東西。李虎覺得那人有點眼熟,想起來,跟娜娜微信里的那個人頭像有幾分像,不會這么巧吧?李虎慢慢走過去,正巧那人抬頭,相互對視了一眼。李虎倒有些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那個人。李虎順便去到那邊餐臺,搛了幾片哈密瓜和西瓜,默默地走了回來。
2
中飯過后,李虎讓周娜娜先回房,他想去游泳館看看,下午打算游個泳。周娜娜看了眼李虎快要滴下水來的一臉陰沉,也不想睬他。李虎看周娜娜走進電梯間,轉頭就跑向前臺。李虎說上個月住店的時候,在柜臺上被人家拿了手機。女服務員善解人意地笑笑,說,那你怎么現在才來問?李虎說,事多,沒空問,我今天住8123,順便來問問。服務員說,對不起,我們沒有收到客人交來的手機,如果有,一定會奉還的。李虎說,那能不能查看一下那天的監控錄像?服務員說,對不起,我們無權查看。李虎說,為什么,你們不應該對住店的客人負責嗎?磨了半天,女服務員一直說對不起,我們要保護每一位客人的隱私,說得輕聲細語,根本不給顧客生氣的由頭。
李虎嘆了一口氣,想想不甘,找到酒店監控室。屋里滿墻的監視器下,一個光頭保安正坐在那里打盹。李虎彎了下腰,掏出紅塔山,卻又塞回去,從另一個褲兜里摸出一包中華,抽一支丟在桌子上。
光頭掃了一下中華,問:啥事?
李虎謙和一笑,說,我有個手機被人家拿了,前臺讓我來監控室看監控錄像。
光頭說,啥時候的事兒?
上個月,大概是十三四號吧。
上個月?查錄像?沒有,我們最多存半個月的。
怎么就半個月?
是啊,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一天錄下來就不少了,哼,哪里能存得了一個月?
師傅,幫幫忙好吧?
李虎把一百塊拍在桌子上。光頭眼皮睜了一下,說,大哥,不是兄弟不給幫忙,真是看不到啊。說完,光頭把兩腿架到桌子上,繼續閉目養神。李虎氣呼呼地把錢擼了回來。
3
李虎悻悻回房。
盥洗間很大,與客房隔一面大玻璃,看得見白色釉面浴缸。李虎說,你泡個澡吧,我給你放水。也行,周娜娜沒意見。水放一半,李虎露出邪笑,說,洗個鴛鴦???周娜娜聽出幾分假意,說,你想洗?李虎說想??!嘿嘿,鴛鴦戲水!娜娜說,我無所謂,好好洗洗你的腳。周娜娜猶豫了幾秒,踢掉高跟鞋,蛻皮似的剝去藕色連褲絲襪。胳膊彎到后背,拉開后背拉鏈,荷綠的連衣裙滑落下來。鏡子里映出她的身段,細腰,圓臀。
李虎有意別轉頭,接了杯水,低頭刷牙,心窩里被什么戳了一記,挺狠的一下。周娜娜把身體沒在水里,閉上了眼。李虎說,你先泡吧。李虎朝洗臉盆很響地啐了口痰,咳!周娜娜蹙起眉頭,想說句什么,又忍住沒說。
李虎踱到陽臺。他又咂摸著周娜娜的話,“那邊有煎牛排”,還說的“神戶的”,這話不蹊蹺嗎?不蹊蹺嗎?李虎掏出煙盒,發現紅塔山盒里不剩一根,狠狠捏成一團丟下。煙殼委屈似的翻著身子,滾到陽臺的角落。他從雙肩包里又摸了一盒,點燃,深吸幾口,滿嘴的苦焦味。聽見周娜娜在里面喊什么,李虎走進來,一團嗆人的煙草味帶了進來。周娜娜說,怎么又抽了,煙就不能少抽點嗎?算了,不說了,隨便你……你現在不洗嗎?李虎沒有接話,看了一眼水里的肉體,隱約的乳房,白蓮花一般漂在水里,活色生香。他斷定,這朵白蓮和以前不一樣了,它被人看過了,甚至動過了——肯定的!他心里又是一抽,像被一只大手攥著了一樣。他伸手,摸向沉浮在水面的蓮花。周娜娜躲閃了一下,不能輕一點嗎,干嗎呢?周娜娜有些惱怒。
不習慣了,是嗎?李虎問。
說什么呢,不該溫柔點嗎?真是的!
還能接受,我和你?……我們那個?
瞧,又來了,真癲了,真不知該怎么說你。
嘩啦——周娜娜從浴缸里站起,兩腿間濃密一片。李虎突然沒了意趣,我等下再泡。周娜娜沒理他,抖開浴巾,擦了一遍,光光地躺到床上。她不想多說什么了,只管看著手機。李虎有些無趣,傻在那里,盥洗間的頂燈映出他半邊的黑臉。要嗎?他心里說,他糾結著這個念頭。
他記起來了,有些日子了,娜娜對那方面越來越沒興趣了。我有點累,明天好嗎?今天教委的人來園里檢查,累死了。有時會換個詞,明早還要陪我爸去趟醫院,他的血壓又高了。如果說,有那么一回兩回的成全,也近似撕給他一張短途車票,暗示著到站快下車。其實他也身心疲累。兩年前,他被集團派往五百多公里外的青麗縣,摸爬滾打在新廠的工地,幾乎每天都有糟心的事:員工的鉤心斗角、工程進度的拖沓、安全監督的松懈等。盡管他只是個安全生產督察的角色,可項目經理什么事都會派到他頭上,可能覺得他老實、好說話吧。每月回一趟家得耗費四個小時,班車換動車再換地鐵,一路車馬勞頓。到家時往往天已大黑,娜娜和妮妮都吃過了,他再熱冷飯冷菜,匆匆吃過。等歇下來,獨坐朝南的陽臺,點上一根煙,那會兒,小區的中心花園,跳廣場舞的大媽們都已散去,樹影斑駁的幾條水泥路上,偶爾有人的黑影踽踽走過。
客廳里,娜娜陪妞妞做完作業,又幫妞妞洗過,剛和李虎說上兩句話,就聽妞妞在小房間里喊話:媽媽,快來,快來,給我講故事!娜娜說,今天爸爸在,媽媽要和爸爸說話,你自己睡。不嘛,媽媽快來!這孩子,一點也不懂事。周娜娜只好撇下李虎,趿拉著拖鞋奔向小房間。李虎換上睡衣,獨坐客廳,換臺到央視四套,再換體育頻道,看半場歐錦賽決賽,意大利對英格蘭,打得火光四濺……可他卻睡意襲來,哈欠連天,他向小房間探了一下頭,見娜娜的一只胳膊被妞妞壓在脖子下,當作了枕頭;娜娜此時也鼾聲起落,富有節奏。李虎倚著門框站了一會,落寞地去大床上睡下……
李虎愣了一會兒神,一腳邁進浴缸,水的暖意稍稍下去了些,叫他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再放熱水。他腦子里始終纏著一個念頭:要那個嗎?不,還是算了吧,干嗎要算了,為什么?這是我的地盤——起碼,現在,還是!李虎憋著氣,把腦袋沒進水里,一會兒冒出,水從雜亂的發梢濕淋淋滴下,他呼哧呼哧大口出著氣。他似乎聞到一股娜娜遺留在浴缸里的氣息,一種風騷氣息。
他有些躁動,去到床邊站著。周娜娜自覺地挪了挪身子,騰寬些地。他突然昂揚起來,掀開被子,整個兒壓在了周娜娜的身上。周娜娜瞪大眼睛,似乎是驚恐。怎么?就這么著,不戴個套嗎?李虎說,我戴個……鳥!周娜娜咬住下唇,好好,隨你吧!李虎猛地挺進,策馬揚鞭,剛跑出一段路,忽然后腦勺被人擊了一棍一樣,敗了下來???!李虎罵。周娜娜說,我說嘛,著什么急呢?你這人!床上一下子沉寂起來。李虎輕聲嘟囔著,似乎有那么一個人阻止了這場好事。
他怒氣沖沖,跳下床,披了件酒店備的浴袍,坐到了陽臺的椅子上。
4
落雁湖確有幾分蕭瑟了。湖邊的那些樹,樹葉飄落,精瘦的枝干樹杈陰郁地戳向天空。他似乎冷靜下來了,琢磨著怎么開口,把想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抿過一遍。這會兒,身后厚實的落地玻璃阻隔了房間內的聲息,也好似阻隔了他倆的那點雞零狗碎。有風從那邊吹來,帶著湖水的青草氣,分明有股瑟瑟的寒意。李虎覺得脊背發涼,一陣陣地,像一群螞蟻爬過來。
喂,咖啡喝嗎?周娜娜問。
行吧,喝點。
周娜娜端了杯速溶咖啡,擱到陽臺的圓茶幾上。白凈纖細的手指,玫紅色指甲油泛著光澤。杯中裊著熱氣。李虎嘴唇貼著杯沿,小口抿著,說,嚯,指甲油都涂上了?周娜娜說,好看嗎?纖指伸到李虎眼皮底下。李虎說,還行吧。我記得你以前不涂這玩意兒的。周娜娜有些不快,還行吧,是什么意思?——好看,還是不好看?周娜娜荷色的連衣裙已經穿回身上,月牙領翻到肩上,露著白凈的脖頸。長發散披到肩頭,棕里透紅,是精心焗過的,一股洗發露的暗香裊裊。她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望向湖面。
哇,湖上還有游船嘞,周娜娜驚奇道。
李虎說,游船你坐過嗎?繞湖一周,二十塊錢,收費的。
周娜娜站起身,一只手搭在欄桿,一只手指向湖心,驚喜道,那是什么鳥?兩只,三只,喔,那邊還有,好多呀,都飛到湖心島上了。周娜娜莫名地激動。李虎也看到了,那群候鳥,黃色的細長腿,黃色的長喙,褐色夾帶白紋的羽毛。它們在湖心島四周的蘆葦草叢里撲棱著雙翅,飛得高高的,倏忽間俯沖下來,在半空又變換姿態,將翅膀平展開來一動不動,憑借風力滑過湖面,繼而輕輕落下……
周娜娜問,它們不是人工養的吧,是從哪里飛過來的?李虎說,肯定是北方啊。好像是灰雁……我不太確定,也可能是鴻雁,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的,落雁湖只是它們暫時的棲身地。周娜娜問,它們是不是冬天天冷了,就往南方飛?李虎往白虛虛的天空望了一眼,說,就是這么回事,它們是哪里溫暖就飛哪里。周娜娜覺得好玩,咯咯笑起來,說,這么聰明哈,哪里溫暖就往哪里飛。李虎說,是,它們跟人一樣聰明,也很現實。周娜娜瞥了一眼李虎,現實一點不對嗎?難道就該凍死在寒冷的北方嗎?周娜娜帶著點情緒,嘟起了嘴巴。李虎不知該怎么接話。
房間里響起手機的鈴聲。周娜娜奔過去。妞妞啊……外婆給你做了什么好吃的?糖醋排骨,鯽魚湯?好,好……喂,告訴你啊,魚刺要小心??!啊,對,你晚上就在外公家睡……可能明天回吧……你爸約我來的,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在一個湖邊……
李虎捏著那只白瓷空杯,走進來,問,妞妞說什么?沒說什么。那我們下樓走走,有興趣嗎?周娜娜的頭發干得差不多了,長發盤成一個發髻在腦后,脖子上系了條淡黃色絲巾。她沖鏡子里的自己滿意地一笑。
5
坐電梯下到一樓。
大廳富麗堂皇,前臺的背景墻是一幅巨大的木雕,雕刻出落雁湖所在的安州古舊的城廓:一江如帶,青山逶迤,平疇千里……這家酒店的建筑頗有特色,由一幢主樓、兩幢副樓構成。主樓高副樓低,呈對稱分布,遠看外形酷似展翅的大雁,將要凌空翱翔于落雁湖之上。酒店南面向湖,大湖浩渺。北面是大片開闊的綠地,有幾個人在那兒打高爾夫。另一側空地,是一大片茵茵草地,壘著假山,有溝渠流水。綠蔭掩映中點綴著幾處小亭小軒,空地四周有紅色的木構回廊連接相通。
那邊坐會兒,怎樣?李虎說。
哇噻,這亭子漂亮!
走了一會兒,一條青石小路的盡頭,撞見一處四方水榭。確實,那座水榭精巧極了,歇山屋脊,黑瓦坡頂,四角飛檐,線條俊朗飄逸。轉過朱紅的楹柱,透過花窗,臨水的荷花池盡收眼底。走到廊道,周娜娜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看著不太滿意??刹?,秋日的荷花已經完全枯敗了,殘枝露在水面,一副獨立寒秋的意味。
周娜娜突然想起來,問,你這次回來,看過你爸沒有?李虎說,前天我去看過了。周娜娜說,他還好嗎?還好。李虎又點燃一根紅塔山,煙霧籠了他一臉。
說實在的,父親的情況不太好,李虎不想和周娜娜提。父親依舊住在西城的那一片老舊的街坊,在一條小巷深處。母親過世后,怕父親孤單,他曾邀父親搬過來一道住,父親卻死活不肯,說老房子住習慣了。
看父親的那天,他走進去,父親的房門虛掩著,竟沒開燈,屋里黑魆魆的。一個黑影正對著電視,電視在播本地新聞。茶幾上一碗紫菜蛋花湯,還有半拉白饅頭,已沒了熱氣。電視的熒光反射到父親臉上,皺褶更顯深刻。母親走后的五六年時間,父親居然衰老成這樣,李虎不覺心里一緊。
爸,李虎叫了一聲。父親慢慢轉過臉,你找誰???竟沒認出他來。爸,你怎么就吃這個???李虎把燈打開。啊,是小虎啊,你坐,坐吧。李虎坐下,說了些電視新聞里的事,父親指著電視說,縣前街改造成文化街了,這么熱鬧。李虎說,爸,哪天我帶你去看看,縣前街的百年老店湯團店還開著,你喜歡吃的。父親回想起來,說,我和你媽結婚的時候,給親戚朋友發的就是這家老店的湯團票……這兩年,李虎去外地工作,看父親比以前少了,他心生愧疚。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他本想提一提他和周娜娜的事,給父親打個預防針,卻始終開不了這個口——他怕父親接受不了這個事。
告別的時候,父親挪著小步,跟著走到院門外。父親突然想起一件事,搔著頭說,小虎,我這幾天都沒睡好。你媽老說她的一只手鐲不見了,我屋里找了兩天都沒有找到,你媽那邊又逼得急……什么手鐲,我媽跟你說的?是,你媽老盯著我,怎么說都不信,還說肯定是我拿去送什么女人了。李虎一下子恍然大悟,爸,你不要找了,在我那兒呢,我回去找找看。怎么會在你那兒的?是啊,我媽送給娜娜了,在我那兒,你就踏實歇著吧,不要找了。這樣啊,那好,那好,過幾天你拿過來就好了。
弄堂口路燈昏黃,照見父親佝僂的身影。爸,你快進屋吧。父親固執地站著不動,要看著李虎離去。走出弄堂,李虎回頭,看父親還站在原地,不禁一陣心酸,他悄悄抹了一把眼眶。父親才六十五六歲,卻儼然是個耄耋老人……
老爸還那樣,李虎又說了一句。娜娜說,那就好。我們走吧,這里沒什么意思。走出水榭,李虎瞟了下周娜娜,說:眼影紋過了?蠻好看的嘛,什么時候做的?周娜娜眼白翻轉,說,干嗎,才知道???三八節那天莎莉帶我做的,怎么啦?李虎說,沒什么,我發現你比以前注意打扮了。周娜娜大為不快,說,有問題嗎?妞妞大了,我也快奔四了,不該打扮打扮嗎?李虎說,可以啊,我沒說不可以,打扮打扮,哈,挺好。女為悅己者容,你是為我容的嗎?周娜娜說,誰也不為,就為自己,不可以嗎?
李虎把半截煙蒂擲向草叢,說,你那個老同事找到新老公了嗎?周娜娜說,誰?莎莉嗎?李虎說,上次你們在新世紀喝茶的時候,莎莉說交了一個小九歲的男友,一個健身教練,有六塊腹肌。周娜娜說,不知道,我不關心人家的私事。李虎嘴巴扁出一個鄙夷的表情,說,莎莉多好啊,跳出圍城,單身女王,大老板前夫給大別墅,又給那么多錢。你不羨慕莎莉的自由嗎?
走過一段冬青夾道的小路,遠遠地,望見大堂門廊的羅馬柱和巨大的玻璃雨棚。
喂喂,周娜娜再也忍不住了,嗓門尖起,說,李虎,你別給我兜圈子,又帶我住酒店,又一句一句套我話,你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嗎?李虎說,我說什么啦,我?周娜娜轉過身,戳著李虎的鼻子,冷笑道,你別老用鈍刀子割肉,一下一下的真受不了你!李虎說,我又沒做什么咯。周娜娜說,既然到這個分上,我就實話告訴你,我就是有人了,有人愛我寵我,人家哪點都比你強……你想怎么樣,你隨便!說完,周娜娜踩著高跟鞋,噔噔噔自顧自往前走。
李虎大腦缺氧似的完全懵住了,他沒預料到情勢會這樣急轉直下,變得不可掌控。他跑前兩步,拉住周娜娜,說,不不,你說什么?我敢說,你說的是氣話。你一個幼兒園的老師,怎么可能做這種事呢?我不信!周娜娜甩開李虎,說,欸,我就做了,愛信不信,你隨便!
我哪點做得不好啦?啊,你可以告訴我,我可以改的呀。
不,你沒有做得不好,你勤勤懇懇,打工掙錢,每個月一萬塊錢都交給我。真的,挺好的。
那……你還想我怎么樣,可以告訴我嗎?
你也不想想,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那點死工資管屁用,妮妮馬上四年級了,要補課吧,要還房貸吧,要養車吧,我要買衣服化妝品吧?一句話,我們這個家什么時候能過上好日子,什么時候能追得上莎莉她們那樣的生活?你說呀!
那我再兼一份工,下了班,我去跑外賣。他們說自己帶一輛電動車就……
別說了,李虎,我求求你放過我。如果明天不回青麗,我們去辦手續吧。
一股氣堵在李虎胸口,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臉色煞白,冷汗涔涔下來。李虎說,不,不,我沒說分手啊,誰說分手啦……那,我給你道歉好不好,對不起了,娜娜。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真的挺好的。周娜娜冷笑著。
不是的……老實說,我不該懷疑你。
周娜娜忽然蹲在了地上,雙手蒙著眼,嗚嗚嗚哭起來。娜娜邊哭邊說,李虎,你別求我了,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背叛了你。我也不想這樣的……我們還是分手算了。
李虎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說,娜娜,我求求你,我們結婚十二年了,都十二年了??!妮妮都十一歲了,不能說分就分啊。李虎一把抱住周娜娜,把她摟在懷里,說,我不會離婚的,我永遠愛你,愛我們的家!
這個時候,李虎的手機突然刺耳地響起,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慌里慌張,說,喂喂,我是李老伯的鄰居,李老伯暈倒了,現在被120送去二院了。你是他兒子吧?快點來!李虎一時沒有回過神來,懵了一會,抹了一把淚,問,我爸現在怎么樣?
那人說,還在搶救,還沒醒。
掛上電話,李虎六神無主,看著蹲在地上的娜娜,說,我爸暈過去了,我得趕快去醫院。
周娜娜止住哭,站起身,說,你爸病了?在哪兒?
鄰居說送二院了。
這樣啊,那你趕快去吧。
李虎跑了兩步,又轉回來,說,娜娜,別生我的氣啊,我先去醫院了。
周娜娜拿紙巾擤了一把鼻子,說,你等等,要不捎我回去吧。周娜娜站起身,拉了一下裙擺。兩人飛快地跑回8123房間,急忙收拾。周娜娜跑去前臺退房,李虎下到地庫,車子很快轉上地面,停在大堂門口。周娜娜把一只拉桿箱和李虎的雙肩包丟向后座,一屁股坐進副駕駛座。車子眨眼就上了落雁湖環湖大道,往市區方向飛快駛去。周娜娜一手緊攥著車窗上的把手,說,你慢點,慢點,急有什么用?既然你爸已經在醫院了,醫生會處理的。
李虎憋了一會兒,顫顫地哭出聲來,說,我爸七十都不到啊。
周娜娜說,他這么年輕,不至于的,你慢點開車。
寂靜中“?!绷艘宦?,周娜娜知道有一條微信進來。她瞟了下手機屏,迅速移開視線,去看車頭前方。
李虎說,好像有人找你。
周娜娜說,哪兒?
李虎沒敢再說下去。
周娜娜說,大概是莎莉,她沒有要緊事的。
李虎說,嗯,她閑得很,應該沒事。
平坦的環湖大道,一棵棵高大的樹木急速地掠過車窗。此時,遠山一輪夕陽正奮力將最后的余暉灑向落雁湖,湖上波光瀲滟,金光點點。一群灰雁或者是鴻雁整齊地排成人字形,嘎嘎叫著掠過天空。周娜娜往天上看了看,她想好了,車到市區時,找一個路口,她要提前下車。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