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的詩

余怒

致讀者

我在我這個時代顯得迷亂，

讀者將我當作一個視覺的樣本：

飛鳥的草圖，缺少一些線條；

一團沉默，和一個波洛克。

深奧的存在之問，有時候

僅僅是樸素的情感問題，你

解答了——你是最好的讀者。

當我活過了八十歲，變得

虛弱，一副老人的嬰兒相。

我會不會將由一些更簡單

的材料構成？——飛鳥是我

的獨奏，我的手。你是樂器。

互為其表

在河邊凝望一棵果樹。

按照花、果的次序感覺我自己。

花果之相繼，猶如今昔之神秘聯系。

互為其表，實為同一物。

我可以用另一個名字

活著，在另一個地方。

新名字會讓我覺得繼續活著

是一樁新奇的事，就像是一個

沒有過任何經歷的人一樣。

覺察到

清醒時覺察到，我們在逝去。

我們不能永生：我們中

的最偉大者、至美者、至愛者。

無奈啊我們在逝去。因為

什么？沒有答案，或沒有

更明白的答案：我們有人類的肉體。

雨中的

溪流沖刷著石頭，

使之圓潤。歡喜之功能。

雨中的一種物。

閃電或雷。激情或親密。

雨后的

雨后的輕微厭世，

這一次與詩非常接近。

她躡足走路的動作，

可用一個詞替代嗎？

像候鳥發出啼鳴，

有待我們闡釋。

一直在其位置上或在其沉思中。

雨后的清新。一個她，一行詩。

新年頌

愿我的喜悅在新的一年

只增不減。第一天獲得的，

第二天照舊。第三天、第四天

還是照舊。直至年終清點時。

六十將近，我想過一種

積極的、健康的生活。我

讀的書太多，但接受的美學教育

還是太少，不知取舍。

流蘇花、兔耳花，我只識

其名，卻不辨其模樣，那么，

我在這世上存在過一次

的意義何在？——當一個人

這么與流星說話時你不要打斷他。

不僅我，年輕的夢想家們

對生命也有了敬畏，他們也會說：

愿我和我的喜悅如何如何。

困倦冬晨的星期日，鷗鳥相伴而飛，

我坐在江堤上，舉目遠望，

覺得我的愿望正像這群鷗鳥。

我盼望，此時，有人走過來

反駁我，改變我的想法，

或安慰我，假裝贊同我的想法。

毒汁或蜜

蟬在經歷蟬蛻，

黃櫨和烏桕在變紅，

竹筍在長成竹子。

悲觀者想讓一切

停下來，我說“不”。

你會在四周是繁茂

的雜木小樹林所

環繞的亭子里與

某人談消逝嗎？“不”。

不管某人是誰。

認識到輪回之美，

為生命換一種更好

的說法也沒錯。

有人在說“時間之毒汁”，

有人在說“時間之蜜”。

這個世界的情詩（七）

此時被我愛著的，都是想象出來

的無形之物——乃至虛構一個她。

我的心是不理智的，要我時時講故事給它聽。

它的本性，這么去界定：冰雕竹熊、

透明刺猬、藍色鴨嘴獸。都是歡喜動物。

都安安靜靜的。都是這個世界好的影子。

這個世界的情詩（八）

廣闊的河面，凝固了似的小船。

向外、向內——看、聽。眼睛和耳朵，

共存于同一個軀體（是巧合嗎？）。

在你這兒，我能要求更多嗎？

更多的知覺、幻覺，更多的視聽對象。

我摸著自己的心，安慰它說：我順從你。

自然釋義

我們要反思感官所告訴我們的。

我們反對這個，反對那個，

但我們不能反自然。

去聽聽河邊兩個戀愛的人是如何

描述這條河、波浪及其漣漪、河里的魚的。

一團光。各種魚。聽聽他們所用的詞語。

此外，我們還可以

回味我們所說過的，

去信任從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