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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與批評主體的重建

2024-03-12 08:38吳曉東
南方文壇 2024年2期
關鍵詞:越界歷史性學者

2019年的深秋時節,我有幸參加了黃子平先生新書《文本及其不滿》的發布會,那次發布會的標題也是“同時代人的文學與批評”,當時就感到子平老師闡述的“同時代人”的觀點蘊含了非常豐富的話題空間。這次看關于此次座談會的海報,仔細閱讀了一下出自黃子平手筆的內容簡介,發現他關于“同時代人”的思想又有了新的拓展。

阿甘本關于同時代人的闡發,最令人欣賞的是黃子平引用的這句:“同時代人深刻地感受時代的黑暗之光,像蘸著墨水一樣蘸著時代晦暗寫作?!边@個關于“同時代人”的界定其實是很苛刻的,也意味著只有絕少的一部分人才能稱得上阿甘本意義上的同時代人。不能因為我與黃子平先生都生存在當下的歷史時空,我就有資格與他稱為同時代人。因為真正的同時代人是要感受時代的黑暗之光,同時要蘸著時代的晦暗而寫作的,而我們絕大多數的人更習慣于蘸著時代之光寫作。真正感受到時代的黑暗之光的人,或許才是真正能夠揭示時代和歷史的危機結構的人,也才能真正做到蘸著時代晦暗而寫作。我心目中的這種蘸著時代晦暗而寫作的人,看遍天下,也沒有幾個,而黃子平先生則是其中的佼佼者。

黃子平繼續追問的是:“如何攜帶我們各自的‘古代來進入當代?這關乎將過去、現在與未來相糅合的歷史性裝置,關乎記憶、期待和對當下的關注?!边@意味著同時代人看似處理的是共時性的當下時間結構,但是同時蘊含了歷史維度以及未來遠景,黃子平恰是把歷史以及未來的時間向度帶入了關于“同時代人”的思考,也就發展了阿甘本的說法。我當初閱讀黃子平的《邊緣閱讀》這本書,對里面的一句話印象非常深刻:“歷史是什么?歷史即至今仍然刺痛人心的記憶?!秉S子平在他的專著《革命·歷史·小說》(內地版更名為《“灰闌”中的敘述》)的前言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說法:“本書的主要部分即在于試圖重新解讀這批‘革命歷史小說。解讀意味著不再把這些文本視為單純信奉的‘經典,而是回到歷史深處去揭示它們的生產機制和意義架構,去暴露現存文本中被遺忘、被遮掩、被涂飾的歷史多元復雜性。如果歷史不僅僅意味著已經消逝的‘過去,也意味著經由講述而呈現眼前、仍然刺痛人心的‘現在,解讀便具有釋放我們對當前的關切、對未來的焦慮的功能?!边@里觸及的歷史性裝置其實就蘊含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相糅合的三維時間坐標。正如洪子誠先生在《“邊緣”閱讀和寫作——“我的閱讀史”之黃子平》這篇文章中關于“歷史”的精彩判斷:“‘歷史深處不僅是實存的‘歷史自身,也不僅指敘述歷史的文本形態,而是它們之間的互動關系?!边@也正是黃子平在這次座談會的海報中所強調的:“這關乎人文學者的時間哲學?!?/p>

那么人文學者的時間哲學有什么特殊性?按照黃子平的理解,比起其他領域的學者,人文學者更需要面對一個如何攜帶自身歷史的問題,以及如何直面歷史時間的問題,也就是更關乎將過去、現在與未來相糅合的歷史性裝置,這個裝置對人文學者來說更有一種及物性、及身性或反身性。所謂的及身性指的是人文學者所面對的歷史不是與當下以及學者的生存境遇全然無關的客觀對象,而是對當下的深刻介入,甚至是對個體生命以及社會現實的深深刺痛。

接下來我更想參與討論的一個話題,是這個歷史性裝置背后的所謂同時代人的主體性問題。除了歷史性的時間維度,在黃子平對“同時代人”的闡釋背后也有個在空間維度中游走的移動的主體性。

我曾經把黃子平先生與魯迅相比較,如果說魯迅是一個錢理群、汪暉等學者強調的“歷史中間物”,那么黃子平關于同時代人的思考中也表現出一種“地理中間物”的特質,這個“地理中間物”是黃子平從“歷史中間物”衍生出來的一個有智慧的概念。我覺得黃子平如果寫自傳,那么他在梳理自己生命的時間坐標之外,當然還有同樣重要的空間坐標,這個坐標中一定有廣東梅縣(出生的地方)——海南(知青插隊的地方)——燕園(求學和工作的地方)——北美(去國后旅居的地方)——香港(教授榮休的地方),然后是榮休之后又輾轉于大陸、臺灣、港島。這是非常豐富的跨國度、跨文化、跨語際的越界體驗,所以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黃子平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把批評的位置理解為“游動的、越界的”:

而這位置當然是游動的、越界的,或者用薩義德回憶錄的書名來說,是‘無家可歸或‘格格不入的。這就是知識分子真正的位置,不管你是不是具有離鄉背井的現實經驗。

我覺得黃子平先生離開內地之后的寫作整體上說也籠罩著一種批評主體意義上的“地理中間物”意識,這個批評主體是游動的、越界的、“無家可歸”的、“格格不入”的,這是一種對批評主體的非穩定性的體認。當然黃子平自己的表達更為精彩,用他在《文本及其不滿》的前言中的說法是:“寫作者無不身處主體被撕裂的狀態之中?!蔽艺J為這種對歷史中的主體曾經撕裂性的體驗和表達,在當今學界,可以說是尤其珍貴。

這就是黃子平對人文學者的某種主體姿態的反思,當他揭示出“寫作者無不身處主體被撕裂的狀態之中”的時候,如何重建寫作與批評主體就成為一個迫切的問題。前邊提到的幾個關鍵詞:游動的、越界的、“無家可歸”、“格格不入”,都與歷史中的主體曾經撕裂的體驗建立了關聯性。

我還想說說黃子平寫于十幾年前的一篇文章《早晨,北大》,回顧了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77級在1970年代末編輯的一本校園文學刊物——《早晨》。作為同時代人,恐怕沒有哪一屆學子比起77級這一代更輝煌了。不妨看看《早晨》中的作者,也就是黃子平的同班同學:張鳴、夏曉虹、陳建功、黃蓓佳、查建英、郭小聰、梁左、岑獻青、江錫銓……后來都成為文壇與學界的中堅力量。據黃子平回顧說,《早晨》當時每期只印一百本,“印數如此少,您如今若是還有一冊在手,那就是珍本了。多年以后我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查資料,純粹好奇用電腦檢索,竟然有一份完整《早晨》庫藏,當場傻在那里沒動”??梢韵胂笊頌椤对绯俊分骶幍狞S子平當時體驗到的是一種載入史冊的自豪與榮耀感。

但我真正想說的是讀到這篇《早晨,北大》的結尾,卻發現黃子平試圖表達的是一種“挫敗”感,他說作為77級的大學生,“我們是同齡人中的幸運兒。無論之前有過多少磨難,似乎從接到錄取通知的那天起,我們的名字就習慣了與成功之類的字眼連在一起。因此,我們常常是最缺乏自我反省的一群,常常忽略了挫?。ㄓ绕涫菤v史性的失?。┎攀俏覀兩慕M成部分,而且是那重要的部分?!嗌倌炅?,午夜夢回,如今時時襲來撞擊久已沉寂的靈魂,豈不正是生命中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和挫敗,那些未能實現的歷史可能性,那些被錯過的、擦肩而去的歷史瞬間?”

我很為這種“挫敗感”感到震撼。當然我們不能信以為真地認為黃子平的這種挫敗就是個體生命的失敗,我想起的倒是他同班同學黃蓓佳當年創作的一部小說,名字叫《這一瞬間如此輝煌》。我想,黃子平的這種“挫敗感”或許應該理解為經歷過無數個輝煌的生命瞬間的一代人對歷史可能性(或“不可能性”)的深刻穎悟。

最后我想用錢理群先生來印證一下。前幾天去看望錢老師,錢老師開始總結自己的一生,其中有一句自我評價是我以前沒有聽過的:錢老師形容自己的一生是:“有意義的失敗人生?!蔽乙粫r間對錢老師“失敗”的措辭有些困惑和不解。但是印證子平老師的相類似的體悟,我覺得我好像理解了自己導師這一代人,也就似乎理解了他們對“同時代人”這一范疇相似的體認。

(吳曉東,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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