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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說戲

2024-03-12 06:32莫言
南方文壇 2024年2期
關鍵詞:北京人藝故居鱷魚

二十二年前,我去蘇州大學參加王堯教授辦的小說家論壇,當時我們之間語言交流還有點障礙,但是我們創造了作家和批評家交談最長的紀錄,談了三天三夜,后來整理出了一部二十多萬字的對話錄。

最近這兩年王堯搖身變成了小說家,他的《民謠》寫得很好?,F在流行跨界,我寫詩、寫劇本是跨界,王堯寫小說也是跨界。

2023年10月,在江蘇師范大學舉行我的話劇新作《鱷魚》研討會,有四十多人發言,每人限定五分鐘,都未能暢所欲言,很是遺憾。大家給予《鱷魚》較高評價,我知道當著我的面有一些批評的意見沒有表達出來。任何一個作品都有不完美之處,任何一個作品也都是遺憾的作品。但話劇、舞臺劇最大的長處是可以不斷地修改。今天晚上感覺這個地方不好,明天晚上就可以調整。這一段不好明天就可以刪掉,這一段感覺到沒有盡興,下一場就可以加上幾句。有很多的戲,演幾十年,演上萬場次,千錘百煉,過去所講的十年磨一戲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從小就是戲迷,還有過粉墨登場的經歷,當然演的都是跑龍套的角色。我學習寫作時寫的第一篇作品是話劇,那是20世紀70年代末,我在山東黃縣當兵的時候。當時有一部話劇《于無聲處》影響很大,我就模仿著寫了一部。動筆之前我還是有所準備,一是在童年時期,從我大哥的語文教材上讀過曹禺、郭沫若的話劇片段;二是當兵后,沾一個未婚妻在黃縣圖書館當管理員的戰友的光,借閱過曹禺、郭沫若、莎士比亞的劇本集。這個劇本寫好后,四處投遞,自然不可能發表和上演。后來就開始寫小說。到了1998年,在部隊幾位搞話劇的戰友鼓勵下,我寫了話劇《霸王別姬》。為寫這個戲,我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可惜當時沒能來徐州考察一下,否則也許寫得更好一點。

寫歷史劇,便利之處就是故事是現成的,京劇、地方戲曲、話劇、電影,有很多的版本可以參考。當然最根本的源頭還在司馬遷的《史記》里。這部戲由空軍的藍天話劇團在北京演了很長時間,后來到東南亞、德國的國際戲劇節演出過。

肖雄扮演呂雉,獲得了梅花獎。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要重排《霸王別姬》,我很高興,回京后我要重讀一遍這個劇本,然后找他們聊一聊,估計會有新的認識。

因為《霸王別姬》演出獲得成功,空軍話劇團的導演邀請我再給他們寫一個。這時候他手里面有一個劇本,是西安的一個老編劇寫的,荊軻刺秦王的故事。我看了這個劇本,覺得不是很滿意,他們希望我在這個劇本的基礎上改編,我說還不如我重新給你寫一遍。我用七天的時間就拿出了初稿。這就是《我們的荊軻》。這個戲沈陽話劇團演過幾場,后來由北京人藝的任鳴導演搬上舞臺。這個戲現在已經成了北京人藝的保留劇目。

還有一部戲《鍋爐工的妻子》,現在還沒有演。這部戲原來是《霸王別姬》的一部分,當時設置了古代和現代兩組人物,交替著寫,后來一是因為篇幅太長,二是兩部分捏合不到一起,就把它剔了出來。這部戲比較簡單,人物只有三個:一個音樂指揮、一個鋼琴女教師、一個燒鍋爐的農民工。這個燒銅爐的農民工是女鋼琴教師的丈夫。他之所以能跟她成為夫妻是當年知青下鄉的時候,女青年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小伙子跟他的母親幫助了女知青,后來她就嫁給他了。這個戲稍加擴展可以在小劇場演出。

《我們的荊軻》在北京人藝演出后,他們希望我能夠繼續寫戲,我也有繼續寫戲的愿望,但因為有小說要寫,寫戲的事就拖延下來。2021年的春節,北京人藝的老院長張和平先生,帶著北京人藝的幾個領導,上門找我,要我給他們寫戲。我在最高人民檢察院主辦的《檢察日報》工作時,接觸過很多檢察官,旁聽過審訊,請檢察官給我們介紹過案情,當然也接觸過貪官,掌握了大量的素材。我對逃到海外的貪官比較感興趣,后來的“天網行動”也了解一些。我一直就想,貪官跑到國外,他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樣子?比如他通過電視了解到祖國日新月異的變化,尤其是他通過電視或者其他的媒體,看到了當年工作的城市的巨大變化,心里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滋味?我覺得大有戲可做。

有了這樣一個想法,但要真的變成一個劇本,中間還是有很多工作要做。這個時候鱷魚出現了。

我家鄰居有個小伙子,他喜歡養爬蟲,他告訴了我鱷魚的特性。他說把鱷魚放在很小的盒子里面,它的食欲很小,吃不了多少東西,所以是長不大的;給它提供的空間越大,他吃得越多,長得越大。如果把它放歸大自然,它就按照物種本身的特性生長。我覺得鱷魚的天性很像人類的欲望,也很像權力。權力如果不受監督,就會無限膨脹,欲望如果不受道德和法律的約束,也會瘋狂膨脹,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也。

當然對欲望要客觀分析,沒有欲望人類社會不可能繁衍,沒有欲望,科學、文學、藝術、社會,也不可能存在,所以欲望既是社會發展、人類繁衍最基本的動力,這是合理的、正常的、正當的,但是一旦過度,一旦不受控制,任意地泛濫膨脹,就會帶來災禍。有了這樣一個想法,鱷魚跟封閉在美國獨立別墅里的貪官結合在一起,就產生了比較豐富、比較有張力的藝術空間。

這就是我在寫小說的過程當中穿插著寫的幾部話劇的基本情況。四年前在英國莎士比亞的舊居前,我的確說過要用余生實現當一個劇作家的夢想,是當著余華、蘇童的面半開玩笑地說的。不久前我又去了一次莎士比亞的故居,感受依然很多。我現在可以自豪地說,在我所知道的中國當代作家里面,十年之內,去過三次莎士比亞故居的人,大概就我一個人。

2012年春天,我去參加倫敦書展期間去了莎士比亞故居,這是第一次。2019年我和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的幾位同事去牛津大學,順便去了莎士比亞故居,這是第二次。那天下著大雨,世界各地來參觀的人還是絡繹不絕。一個劇作家的戲演了四百年,依然有這么大的影響力,這讓我既羨慕又感慨。我想這就是藝術的力量、戲劇的力量,當然也是文學的力量。我看到在莎士比亞故居的院子里面有一尊湯顯祖的雕像,讓我感到自豪又親切。

上個月,我去非洲,然后轉到英國,又去了莎士比亞故居,這是第三次。朋友說我是去還愿,因為我寫出了《鱷魚》。我說可以說去還愿,但更重要的是因為我感覺我的戲劇意識還沒有完全打開,應該再次去尋找靈感和力量。這次看得更加仔細。我看到在小城的街心公園里,新修建了一個牡丹亭,非常漂亮的亭子。這是中國文學的光榮,也是中國人的光榮。我們中國劇團演過很多外國的話劇,外國的劇團也演過中國的話劇。戲曲的翻譯移植比較麻煩,因為除了語言,還涉及音樂、唱腔、服裝等許多元素。前幾年意大利一個學校演過我的《蛙》,2023年俄羅斯的正式的劇團在普希金劇院也演過《蛙》,他們把長篇小說《蛙》最后的話劇部分剔出來搬上舞臺,這讓我感到高興。我希望將來有一天,中國的劇團也能把《蛙》搬上話劇舞臺。

除了寫話劇,我還寫過戲曲劇本,《錦衣》《高粱酒》《檀香刑》?!短聪阈獭肥歉鑴?,與我的一個老鄉合作,他是音樂家?!短聪阈獭穮⒓舆^中國歌劇節演出,在國家大劇院也演過兩場。歌劇在中國有一點水土不服,但20世紀60年代那批走民族化道路的歌劇還是大獲成功的。民間戲曲是俗文化,它的唱詞對白都是鄉音土語,是土得掉渣的語言,當然是押韻的,但韻押的是地方話的韻。這樣一種東西,對老百姓的語言訓練很起作用。當年村子里面有很多人,大字不識一個,但是出口成章,合轍押韻,這就是看戲看出來的。老一代的作家,在這方面也是有很深的素養的,如趙樹理,一人可以唱完一臺戲。還有汪曾祺先生、老舍先生,他們對戲曲非常熟悉。戲曲根在民間,是文學藝術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一個民族藝術區別于另外一個民族藝術的最重要和最鮮明的標志。

我們到少數民族地區去,首先看到的是他們的歌舞,聽到的是他們的說唱,這里面既有歷史又有神話,也包括了一個民族的心靈深處的從遠古繼承下來的文化基因。民族藝術的戲曲這一塊,大家有空的時候稍微接觸一下,江蘇也是戲曲大省,有淮劇、錫劇、昆曲。戲曲一方面在舞臺演出,另外它是一個文本。湯顯祖的《牡丹亭》要演全本,一天是演不完的,因為節奏特別緩慢,一句話可以咿咿呀呀唱三分鐘。我覺得《牡丹亭》首先是供人閱讀的文本,從某種意識上,演出反而是次要的。他的文字十分典雅,大量的出場詩、定場詩,全是集的唐詩,第一句李白,第二句杜甫,第三句白居易,第四句李商隱……難度很大。要成為像湯顯祖那樣的劇作家,必須將古典文學詩詞爛熟于心,要有非常廣博的文史知識,還要熟悉下層民眾的生活和語言。像《牡丹亭》《西廂記》,首先是作為一個非常優美的文本存在,閱讀這樣的文本就會得到很高級的審美享受。

(莫言,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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