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忽成行

陳治勇

讀著“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兒時與母親一起的往事又漸漸浮現。歲月如水，逝者如斯，我的故事里應該有母親了。

傳說中，人稱母親為“豆腐姑娘”。母親年輕時雖不曾留照，此雅號則令其形象分外明朗了。初中時讀到魯迅筆下的“豆腐西施”，我總想起母親這個雅號，且于腦海中勾勒一番。那時的母親還很健碩。母親說，我出生前，她還爬上松樹砍松枝呢。松枝砍了無數條，山路走了十八彎，都不曾有半點肚疼，一回到家，肚子一痛，我就呱呱墜地了。

但是，從我能記事起，便從未見過母親那豆腐般的模樣。那時的母親很瘦很瘦，她的臉似乎也不白?！敖　钡故钦娴?。母親經常上山砍柴，那時沒有煤氣，砍柴能賣錢，于是，我經常坐在母親或父親的肩頭，在那如搖籃的肩頭，一搖一晃間，坐著坐著就睡著了。母親說，我睡著時，她就將砍下的柴鋪開，將我放在柴堆里，等砍完柴，要回家的時候再將我喚醒，再把我放在肩頭，唱著山歌或越劇回家。我常于母親的肩頭看著旭日的紅光灑遍天邊的云海，亦常在夕陽西下，倦鳥歸巢時，看酡紅散發著迷人柔和的光，染盡山野的草葉。暮色籠罩的山林寧靜而祥和，母親的樂音，夕陽的酡色，還有山間鳥雀的啼鳴，交織成了一個聲色俱美的時空。我咯咯地笑了。我的笑聲很脆很嫩，常常有鳥雀從草叢中忽地飛起，看著我，再啾啾叫著，撲棱幾下，再望著我，再在枝頭上跳著?？吹进B雀驚起，我笑得更加歡快了。我的笑聲讓母親一洗勞作的疲憊，她見我便笑逐顏開，又吟唱起了“書房門前一枝梅，樹上鳥兒成雙對……”或者“媳婦儂是我格手背肉……”。我沉浸在母親宛轉悠揚的越音里。我常問母親：“阿媽，你唱的戲這么好聽，它們都是什么意思呀？”母親便不顧疲倦，講起了劇中人、劇中事：寶黛愛情催人淚下，陸氏婆婆關愛有加，陳世美拋棄秦香蓮，王魁負了敫桂英……人間百味，世態人情，都從一個目不識丁的鄉間女子口中緩緩流出，如澗水叮咚，似清風明月。越劇的余韻悠長繚繞耳畔，越劇的故事人情潤人心田。在潛滋暗長里，在點點熏陶中，我沉醉。至今，我對越劇鐘愛有加。走路或工作時，輕吟著《何文秀》、唱著《沙漠王子》，疲憊便隨風而去?？匆娐啡嘶蛲麦@訝的目光，我只是笑笑。這是母親給我播下的種子。母親說，生活雖累，但人要快樂地活著。

山上的柴是我們家的經濟來源，山澗的蝦是我們家飯桌上的美味。鄉間有的是山，每一座山都有山谷，有山谷處必有水溝。水溝不大，也并不深，但總夠那些小魚小蝦生活的了。母親經常帶著一張網，也捎著我，去山澗捕蝦。

走進那縱深的山澗，扒開層層掉落的松針，清澈的小水潭于眼前鋪展開來。那水很清，定睛細視，可見條條蝦仔于碧波間閑游。我用網一兜，很多蝦就在網里跳竄了。我們將之一把一把抓起，又一條一條撿起，都放在水桶里?；氐郊?，撿來松針與水草，稍稍清洗，便放在鍋里煮，那些或白或青的蝦，出鍋后通通變成紅色的了。夾起，用醋一蘸，放到嘴里，“嗯，好吃！”我不停地吃著。母親卻拍開我的筷子：“夠了，夠了，小饞貓?！蹦赣H除了留一份給家人吃飯時吃，還要用鹽將剩下的腌制?！鞍?，干嗎要腌制呀，我覺得腌制的太咸了，一點也不好吃?！蹦赣H說：“莊稼人豐年要想著歉收年，吃了今天要想著明天?？傆幸惶炷銜靼椎??！蔽尹c了點頭，似懂非懂。

故鄉的秋天，是桂花的秋天。桂子香飄千里，香出了一片天地，香暖了我如夢的童年。忘不了母親的桂花糕。八月桂花遍地開，花開時節，母親在樹下展開被單或鋪開一張張報紙，讓我爬到樹上搖落桂花。我抱著樹干用力搖著，爬上樹枝使勁踩著。桂花若雨，簌簌有聲。笑意蕩漾在母親臉上，她圍起被單或收起報紙，收拾起桂花。再將桂花清洗，晾干，用蜜糖浸泡，拌以糯米粉，拿出各式各樣的模具，做出形態各異的桂花糕，再一個個擺在蒸籠里，入鍋，點火，大火煮，小火燜。

時間流水一樣緩慢而悠長，我焦灼地等待著。終于，滿屋香氣漸漸濃郁，桂花糕出鍋了。那黃里帶紅的桂花在雪白雪白的糯米糕中，似雪中美人，令人垂涎欲滴。我抓起一片塞入口中?？|縷甜香緩緩地滑過食道，鉆入胃中，我搖一下頭，“啊——好吃?！苯蛔∫宦曎潎@。這時，別家的孩子來了，鄰家阿婆來了，李家伯伯也來了，他們早已聞到香味，禁不住誘惑，都跑來看。母親便拿起筷子和碟子，一人一塊分起來。人聲鼎沸里，桂花糕一掃而光。孩子們端詳著桂花糕，狠狠地吸一口氣，塞進嘴里，細細咀嚼，慢慢咂巴，終還是戀戀不舍地吞下了。李家伯伯早已瞇起了眼，鄰家阿婆正點頭呢，他們回味著桂花糕的香甜，一個個豎起了大拇指，贊嘆母親廚藝無雙，食神下凡?？粗麄兊奈⑿εc陶醉，母親的臉上樂開了花……

好久沒吃到母親做的桂花糕了。

別夢依依回故鄉，肩頭樂曲醉，夕陽駝色濃。山澗蝦兒嫩，山谷水兒清。桂花香十里，糕點雪美人。慈母青絲漸成霜，倚門待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