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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 著

2024-03-20 09:53史玥琦
江南 2024年1期

□ 史玥琦

今早向東京方向鞠躬的間隙,粥川立郎歪頭扒拉我,他溜圓的凸眼泡像我昨晚從高麗寮贏的大寶溜溜[1]東北俗語,指玻璃珠,“大寶溜溜”即某人最珍愛的玻璃珠。,那個輸掉身家的朝鮮人正不停從大斜前排用余光瞟這邊,我早認準他比我笨,故意不吱聲,等已盯上他的學監慢步踱來。立郎看我沒反應,待臺上校務長喊令,大伙又側身朝向新京時,直接貼著我后腦勺說,你知不知道山下死了?

立郎是“雜種”,賓縣的小孩都知道,他爸爸是日本人,娶了滿洲媳婦,后來拋妻棄子,雖然沒聽說誰見過,可只有他私底下不知道自己姓啥。我沒罵過他雜種,因為一年級的時候他給過我一把酸糖,吃了牙倒,能咂摸一堂課。小矮個現在只剩我一個搭理他的,整天跟屁蟲似的搭茬,他前幾天受了驚——幾個五年級學生牽著自家大黃狗,給平日里威風神氣的倆日本同級生套上麻袋一頓胖揍,他們哇啦哇啦捂腦袋回家,前天副校長陰著臉巡察各班問責,沒查出人來,據說給咬破相了。

“真假?聽誰說的?”朝會結束,我們開始列隊,繞過五色旗的鐵桿回教室,他趁機和我并排。

“昨天我媽媽告訴我的?!彼币姷貨]追著說下去,垂著頭走,嘴唇抿了一下。

山下真名好像叫張闖,和我哥差不多大,管我們列操和課堂紀律,他是為數不多的滿人管教——我們私底下也說是中國人,但怕給先生們聽見罰站一鐘頭。他得有八尺多高,訓話時挺直在學監旁邊,紋絲不動,如同后門新民街旁剛起的石像,下午健體課他有時會抱起幾個剛入學的“粘豆包[2]東北民間諺語,“一年級,粘豆包,一打一蹦高”?!比蛐掳l的榆樹錢葉子,摘下抹凈含嘴里,苦里滲甜,是我們常備的零食。這學期開學,山下就不見了,聽說被調到新京的學校,我想象他那么高的個子,在墻上畫報里新京的大廣場站著,伸手都夠得到風箏。

“他怎么死的?”下節課是誦讀課,繞過門后的玄關,換穿拖鞋,穿過長廊,我倆就得分開坐,我們今天要讀《桃太郎》的最后幾段。

久田先生的頭梳得齊整,陽光一照锃光瓦亮,我后來才知道那是種叫發膠的東西。他不會說滿語[1]此處指漢語,偽滿時期多以滿代漢。,負責除歷史課和滿語以外的所有科目,兩個高年級跟他走進教室,抱著大紙箱,里面有節奏地嘩啦嘩啦響,擱到黑板旁五十音圖下面。他略微清嗓子,哈氣旋到圓框玻璃鏡上,說,諸位,這是從大阪訂購的四珠長算盤,以后珠算課預備,下課排隊領取。

讀方[2]日語,即朗讀。課開始,他照例修正我們發音,往東京音靠攏,尤其捋順“がぎぐげご”出現在外來語場合和在單詞前面的偏差,我們快要學完這課,插畫上桃太郎已經開始贈給雉雞飯團子了,不一會兒就去鬼島殺妖怪,我看出了神,雉雞的眼珠真像久田閨女,溜圓,那個姐姐總向人點頭,在賓縣唯一的日本女中讀書,夏天久田有時帶她來學校,農園課上客串示范,她麻繩搓得飛快,手白得像根冰棍。

桃太郎要是在島上迷路怎么辦?或者掉進一個光滑的山洞。翻頁,他正領著白狗、小猴子和雉雞登上鬼島,手持前桅的牽繩準備藏起漁船。這么遠的路,不會有事嗎?我才發現他的側臉像山下,我沒在學校以外的地方見過他,但聽大孩子說過老張這人看著給日本人辦事,心里一點也不糊涂,我不太明白,明知道桃太郎最后不會有事,但還是希望往下讀會出點事,比如被妖怪吃掉,或者回來被父母罵是桃子變的雜種。

“好,今天就讀到這里,明天我們舉行讀書比賽,下課?!本锰锵壬鱿卵坨R,我們鞠躬過后他回禮,才能自由活動。午飯規定在教室吃,住宿生排隊去玄關外已備好的飯箱取餐,如不住在學校,必定帶飯,不得回家,家在對街也不準,大家將鋁飯盒放在鐵爐子上摞起來熱,滿人學生[3]即中國學生。照例帶的清一色苞米面大餅子加咸菜,個別家境好的帶大米飯和炒雞蛋,立郎今天吃的就是白米飯,上置一小碟炒豆芽,飯盒角落還嵌著顆泛光的咸鴨蛋,他瞅了一眼又迅速合蓋,我還連續著剛才的神思,心想這也是“雜種”的證明,把剛領到的看都不想看的飯盒摞到他上面。

“我媽媽說他沒去新京,被派到興安東省挖礦,掉到礦井里摔死了?!蔽毅读艘幌?,立郎的眼神直勾勾的,好像人是他推下去的。

“你別蒙我?!蔽抑敝焓志桶さ剿萑跫绨?,用力拍了一下。

“真的,真的。報紙都登了?!彼粍硬粍?,我感覺他眼圈泛了層黑板報里神奈川的浪。

在講臺上準備領吃的久田久雄催我們迅速就座,我們鬧哄哄地抱飯回去,按紀律雙手合十一齊跟著喊:“いただきます[4]我開動了。!”我耐心地嚼著大餅子,一股異香轱轆起我的眼仁,從暗門送來的日本館子的料理在久田先生桌上打開了,越過秀麗的小飯桶的木蓋,白皙的大米粒露出來,還有一個裝幾樣菜的木盤子,還有泡有圓葉子的茶水壺,發出的苦味前兩排都能聞到。久田先生往碗中倒上水,邊吃邊伸筷子放進去涮一涮,喝一口放下再吃飯菜,我看不懂這種吃法。

他大概只吃了十幾口,手端著飯桶起身,走過來,從二年級教我們開始,他一直這模樣,穿一身黃泥子協和服[5]偽滿洲國時期公職人員上班時間都要穿的統一著裝。,不梳頭時,短分發帶有波浪卷,粉紅面孔,五官端正,架著眼鏡,絡腮胡子刮得鐵青,身上毛烘烘的。他緩步走到后排,我們都悶頭做功課似的吃飯,要是大膽回頭,會看見他把木桶擱在后排大高個的桌上,此前,他正眼巴巴地看別人吃,面色蒼白,總不帶飯,有人傳言過他家只有他和他娘,連條像樣的褲子也買不起,久田先生站在他身邊:“おうせいせい[6]日語名。,我吃不下這么多,請你幫忙吃一點吧?!蔽乙恢甭爜淼拿质沁@個音,卻沒敢問過他的真名,或者叫王世生吧。

下午第一節課總是發悶,我們都暗自等著鈴響,好跑到初冬的操場上去,山田彌貴正唾沫橫飛地講話,粗野的關西腔,口音比起久田張牙舞爪的,急著給人顏色看。立郎應該也很討厭他,他正擺弄著新買的圓規,在桌堂里鋪頁草紙隨機畫圓,這學期新增的國民修養課看起來和畫報上寫的畫的沒區別,我們書翻到第八課《馬占山敗北》,馬占山正灰頭土臉地坐在一個山包上,我想用鉛筆給他加一個蒲團墊上,那是音樂課時在榻榻米上坐的,會不硌些。

“小林君,你在涂畫什么,有什么問題嗎?”我渾身一激靈。

“沒……沒問題?!被睒錀l子做的教鞭快要敲到我頭上。

“認真聽課?!贝筱~鈴鐺響起來了,堂役巡回搖一分鐘,外面老鷹一聽見就會在遠處盤旋,整個昏昏欲睡的房間突然有了生氣。

“是?!鄙教锵壬樕先赴哂址稚⒘?,問誰還有問題,他寬肩膀一晃,露出黑板側邊的字,“康德五年”的“五”后面能隱約地看到去年的“四”。

有幾個學生已經腿伸向過道,就等著站起。立郎反倒在不該提問的時候舉手,真想給他掛到外面樹上跟貓頭鷹一起凍死,“先生說滿洲國建設需要我們大家出力,我們什么時候會參與?”山田不茍言笑,他眉毛像吸鐵石皺著分不開,“你現在認真學習就是參與?!?/p>

“那山下先生也是參與國家建設死掉的嗎?”

山田手里垂下的教鞭好像說了聲“是的”。

從學監的總務處出來前,我倆各挨了十四個手板,量刑性質稍具差異,我的前十個手板是責備參與大上周搶一個高麗小孩的飯團,當時點背被抓住記名,那小子他爹好像是糧食署的副官,書包總塞著各式各樣的糯米點心。我不像他,被打時西八西八地吱哇亂叫,你挨一件事的苦,最好是想另一檔事,我心底一直盤算著帶幾個同學回老家玩,立郎始終好奇鄉村生活,他說他每天回小姨家——應該也和日本人有關系吧——描述可活動的區域只有書桌、電燈和床。

“很疼嗎?”我裝作若無其事地不看他,試圖緩緩握拳。

“這次打得不重,哎呦?!彼呎f邊齜牙咧嘴的。

我倆沿著校務所的紅房子直直往教室走,我用沒腫的左手打了個方向,說打鈴前在升旗臺下坐會,他照例一聲不吭地跟著,捂著手。越過有三個我高的圍墻的水泥檐,從臟黃的玻璃碴子間遠望去,一處地方正起炊煙,是這一片最濃郁的,在火燒云前時曲時直,那是西街的夢姥家,她總是接手十幾個滿人學生,管他們午飯。一年級時我媽從老家送我來入學,也把我塞到那小屋待過倆月,我們豆包一樣地并排粘在鋪好褥子的火爐上,燒得正當,既不像我家那么燙屁股,也不像校寮的床柱子冰涼,舔過去掉舌頭。夢姥給我們端來掛面,那時我經濟意識淡薄,還不知道吃飯要花錢,每次不夠都再要一碗,后來我媽就著我在學校吃分發的盒飯了。趕上中秋,夢姥又給我們端來驢肉蒸餃,驢肉,我從來沒吃過,那餡紅透透的,包的個又大,一咬肉汁濺到碗底,夢姥只允許一人吃四個,看著我們吃,生怕因為搶食打起來,在賓縣上學三年來,最好吃的就是她包的餃子,在日本人那也是出了名的。

“你是不是想吃蒸餃?”

“上哪吃去,沒錢?!蔽夜首鞯?,驚奇他咋知道我想啥呢。這么一說,包括夢姥家,我倒從沒在學校以外的地方見過立郎。

“我看你總往餃子館看,每天都是?!?/p>

“我有嗎?”

“你要是想,我小姨會買肉送去 ,咱們可以去她家吃?!彼难堄袣鉄o力的,但很誘人。

“行吧,什么時候?”口水已經涌上來了,還有中午那股豆芽菜味。

第二天太陽比昨天大不少,要是敞懷怕也不冷,我按衣冠要求把四邊的紐扣扣好,就和舍友們早早出寮,朝操場趕,準備出操朝會,他們正興高采烈地研究著等到夏天合伙去女高看大腿,我滿腦子都是驢肉,天上龍肉,地下驢肉,我媽也說過。立郎今天來得早,趁亂插了個小隊,跟我并排面向五色旗[1]偽滿國旗。吐哈氣,等學監吹哨領唱,國歌就從他豐潤的雙唇間溜出來:“天地內,有了新滿洲。新滿洲,便是新天地。頂天立地,無苦無憂,造成我國家。只有親愛并無怨仇,人民三千萬,人民三千萬,吃了蒸餃便有自由。重仁義,尚禮讓,大蒜兩頭;家已齊,國已治,多放香油。近之則與世界同化,遠之則與天地同流?!彼囊袅縿偤弥挥形夷苈犚?,我憋著笑,伸手指戳他,他不理會,大聲地又跟著唱一輪。向兩京鞠躬時,他照例趁機插話:“今晚咱們就去吃吧,放學了你跟我走?!?/p>

我好久沒涉足西街了,滿人多半住在賓縣東街,西街有一小撮朝鮮生意人,剩下的都是日本人,這回倒成了我跟在他身后,繞到磚門的西外側,穿過一座夏天會開滿各種花卉的鐵拱棚,就直通西街干道,商鋪都把牌子豎掛到門口,一些字我還不大叫得出,我停在一處瓦墻邊,那里貼滿了畫報,還有映畫[2]電影。預告,里面有一張很大的“壯志燭天”,兩個兵正扛槍看著太陽,還有新京同德廣場竣工的消息,廣場上還矗著裸體雕塑。立郎回頭喊我快點,我便朝前跑去,右側一個穿棉服的警察正瞅我們。

夢姥家門口照兩年前多了個招牌,叫公校料理屋。我進去時她正瞇眼睛看掛鐘,穿一身和服,等著這屜餃子蒸好?!澳銇砝?,立郎!姓林這孩子,你認識我不了?”夢姥笑起來像貓抻懶腰,眼睛的弧線和筆描的似的。

“我認識,我太認識了,夢姥?!蔽矣行┘?,又有點客套,因為她跟我客客氣氣的,我想起有一次要伸手摸快燒開的爐子,她還打了我。

“今天你倆吃個夠,我包了可多了。立郎,你是不是就愛吃夢姥包的餃子?”

“是啊,家文也愛吃,他說他小時候就吃過一次?!?/p>

“你們這些小孩都愛吃我這一手?,F在驢肉不好買了,你姑挺厲害的?!?/p>

我走進里屋,以前團團坐的那個爐子還在,褥子換了套紅的,一個破布闌珊的小子,正躺床上玩嘎拉哈[1]東北民間兒童玩具,豬的股骨頭。,聽見聲音也沒理我們。

“小林吶,你別進屋了,就在廳這吃吧,現在屋里暖和,我一天都沒出屋了?!蔽殷@奇夢姥還記得我學校的姓叫小林。

香氣溢滿屋時,我都快飽了,夢姥讓我倆坐下先吃,就回屋關門了。我想問立郎為啥跟她認識,話到嘴邊就被咬出的肉汁吸走了。

螞蟻也是群居動物,年深日久的家園給人的混凝土侵蝕,它們只得寂寥地出走,一座新房舍蓋起,造成黑漆漆的隔斷,它們貼附昏暗的墻壁,逃離日益空廢的舊土,大路上盡是洶涌而來的逃亡者,它們之間,其中一個在鐵質結構間迷昏了頭,脫離隊伍,在舊木頭的氣味里,爬到寂寥空曠的乳白之境,又在龐大的阻礙前望而卻步,預備繞路前行。用中指指甲彈開爬上的蟲,我將閱讀課第一名的獎狀也塞進挎包,指肚中間護著四圍的棱角,免得硬紙窩卷,我又把毛巾墊到包底端。為了表示沒申請到家里的放行,不能來我家的愧疚,他應該打聽著寮舍的巡監,活動日下午摸到我屋,拄著大八人間的門框,眾人玩笑聲中,偷塞給我一包嶄新的糖,包裝上沒字,他卻號稱賊貴,一共就兩包,接著和我湊人頭打口袋去了。寒假將至,立郎在期末考試過后跟我爬單杠。他大腿部位鼓鼓囊塞,一定穿了高級棉褲,我則套著母親去年織的毛褲,顯得很單薄,風稍一吹,凜冬就穿鐵門透過來,我倆在十來尺的低空望操場上大伙玩鬧,去年此時是山下領頭溜冰的好機會,他大眼泡沒神地耷拉著,屁股按在頂杠上,有些不穩,正用手扶著,先開口了。

“我小姨不讓去,說外面太亂了?!彼执陙泶耆サ?,像是取暖,又如無所事事。

“沒事,你以后再來唄?!蔽覈L試著安慰他,也是安慰我自己。

“以后怕沒機會了?!彼袷窃诔燥溩拥牡胤酵?。

“怎么的,你也要去監工了?”

我出口時就后悔了,今天學監通告下學期要調職到哈爾濱的勞務部,大伙都說他是換個地方監視別人。

“我家里要送我到新京念書?!?/p>

“那挺好啊??傻搅四菦]人替你擋事了?!?/p>

“不好,我又不是你,回回都得第一?!彼蛟S在掩飾期中考倒數的尷尬,不過有了我的幫襯,他倒沒在成績上如何被先生指摘,他們讓我少玩,少嘮嗑,多去圖書館拿書看。

我沒了話,故意嘆一口氣,瞅向圍欄外頭,除了兩架驢車經過,并無可看的東西。

“立郎?!?/p>

“嗯?”

他把頭轉向我,我沒看他。

“你是日本人嗎?”我很小聲。

“當然不是?!?/p>

他直接跳下去了。

依照約定,媽沒來接我,我得自己回去,先到一家掛牌“誠信驛”的驛站家過夜,再跟第二天的運糧油集市馬車坐到利元屯,這車恐怕是賓縣和我家唯一的橋,我媽到時給胖得看不清下巴的劉車夫一張五元紙鈔。坐馬車的唯一好處是,你可以感受馬的心事,跟隨它的“頻率”,它開心了,走起來輕飄飄的,在雪還沒化干凈的晴天踩地,也會把你顛起來,我雙腿牢牢插進油桶的縫隙里,也不管干凈埋汰;馬有脾氣就不好辦了,它的步伐變碎,你掌握不好移動的規律,就像久田先生在物理課講的,重心不穩,就要掉下去了,你會在沒征兆的時候掉下去,一學期的鋪蓋惹一身白。

過最后一條馬道,劉車夫把我從油桶堆里拔出來,腳踝硌得生疼。我三步并兩步橫跨拐向我家岔路上新修的鐵路道口,那豎起黑白的警戒桿,遠處最高的柴火垛對著戴白帽的土房,我向沒化的道上踩,蹚雪往院去。

大黑的叫聲發悶,像沒吃飽飯,它聞我兩下,又望劉車夫一眼就回窩趴著,要續上剛團好的熱乎氣。自從后屯有兩家狗被高麗人偷走燉了吃肉,每戶狗窩都挪到房門口,狗一叫喚屋里就有人出來,我媽開門時嚇我心忽悠一下,她臉色不對勁,兩邊臉頰簡直紅腫起來,她掏出票子,印著嶄新的財神,大概是征糧后剛配發的。

“都不容易?!避嚪蛴猪樋诖飺斐鰞蓚€銅板塞到我手里,他拍了下我媽肩膀,回走了。

“媽,怎么了?”我用力把門靠上,卸下鋪蓋卷,跟著她回屋,房間里沒有其他人,我又去灶臺確認,添兩顆柴火。

“媽,我哥呢?”她直勾勾地看我,后墻報紙忽閃忽閃地鼓動。我走近她。

我還沒準備好,媽已經哭出來了,她抱緊我,手緊緊抓著我襖子后面,“媽不中用啊,不中用?!彼蘼暭饴N得像落停教室的冬鳥。

“媽,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說?!彼槠D而慟哭,我肩膀承受濕漉沖擊,有大概十分鐘,我一動沒動,心里竟然想著幸虧沒帶立郎來,她又側身俯到炕上,拍打著暖和的炕皮。

“你哥,你哥昨天被日本子帶走了,要送到礦山去做勞工?!蔽夷X袋嗡的一聲,這時候房門開了,我剛才沒上閂,是后屯的二舅三舅兩家人。

他們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不一會兒就擠滿了小屋,二舅的眉毛濃得連成一片,他側身拍著正趴炕上哭的我媽,“沒事,興許到礦上待一個月就回來了?!?/p>

晌午的日頭正罩到土窗,三舅嘀咕著,老大走了,老二念書,這家里就沒人了。

我媽哽咽著,她正靠著我,搓我的手,“天塌了,天塌了,媽對不起你們爹,家武肯定是去送死了?!蔽也恢?,更不敢說山下的事。大伙都不互相看著,垂頭耷腦地各自尋思。

“姐,你先別想得太不好。我聽說礦上也領工資的,興許就回來了?!?/p>

“被抓走的就沒聽說過回來的。日本子都應該瘟死啊?!?/p>

“家武不得跟一群人走嗎,他們得被送到市里的車站開到哈爾濱,會統一管理的,你別太擔心?!?/p>

“日本子應該在戶籍上查到我家有倆小子,要帶走一個給他們干活?!?/p>

我們被圍困似的坐了一大天,大伙都來安慰我們,后屯不相干的人,有我小時的玩伴,之后沒考上學幫家里務農,也來了,他們秉著看熱鬧的心情,寬慰我媽的表情,吐哈氣,抱著熱水袋說些我哥去去就回來的話,我知道,他們心里明鏡似的,我哥活不成了。

媽哭累了,到晚上,我燒了點大白菜蘸醬吃,她沒胃口,已和衣睡著,我取出炕柜的褥子,給她墊上,她迷糊著閉眼摸我下巴,讓我早點睡,我答應著,在被里歇伏很久,想著這輩子都看不見我哥了,想著他在礦井深處摔得像書上鬼島的妖怪一樣。

大約月落平梁,媽的氣息喘勻,鼻息稍堵,我躡著手腳爬起,把棉被隆起來,夾著大衣,又拎出炕邊板床底哥的棉靴,出屋偷偷穿好,我出門了,我決定去雙城火車站找我哥。

我想到后屯牽匹馬,可狗要深夜叫起來,大人發現八成不讓我去,我只得用腳趕路,課堂貼的地圖上,雙城在賓縣以北,賓縣是屯子到雙城的拐點,我準備沿著馬道一直北跑,直通雙城火車站,是劉車夫說的。我戴緊棉帽,嘡啷著靴子疾步前進,北風卷雪,迎著跑不一會鼻子和嘴都凍僵,皺下眉頭臉上都火燎地疼,有一陣我拼了命地跑,心想多跑一會兒可能就趕得上他們發車,見到我哥的幾率就大了一重,久田先生上課時講過一種東西叫概率學,就是你認準一件事情,多努力一下,離它做成就近了一步,從小概率事件做成大概率事件,立郎和我大概率不會見到了,他也大概率是個日本子,我一直跑,在溫度最低的冬天深夜迎著北風跑下去,我哥見到我就成為大概率事件。凍得什么都感覺不到了,感覺不到四肢、五官、內臟,身上的衣服像是自己在動,側邊塞滿雪的靴子送我往北,我想起父親去世也是冬天,我大概五歲,坐到鬧了一夜肚子的胡子拉碴的爹身邊,由媽和哥輪流拖著板車去縣里找大夫,還沒走到他倆就發現爹咽氣了。我那時也跟著哭,可現在風吹出的淚柱子更硬,我拼命往前跑,要把丟掉的東西重新拽回到零度以上,夜越來越稀疏,除了冰冷地踩雪,我不知道能干啥,一下都不停。

天蒙亮時,雪還沒松懈,我已從東跑過縣城,往遠瞅看得見內城廓子,那肯定是雙城,我大概跑了五六個鐘頭,身上臉上都是霜,下半身的知覺在膝蓋處,北風更緊了,我想找地方避風,齜著牙挨路邊跑。前面有一個很大的院門,字都被雪封住了,院口兩側向內凹進一塊,正好避風,我急忙蹲到那個墻角,臉朝里,感覺到一股暖流涌起來。

我是被出來倒水的老太太叫醒的,看粗布的穿著應該是老媽子,有錢人家清早就預備早飯,我渾身冰霜,縮在墻角一動不動,他們鐵定認為我已凍死,過來扒拉我,我眼睛閉摸著,稍稍側頭嘟噥,咋了?

“你是誰家孩子?”

“……”

“你怎么不回家呢,大冷天來這蹲著干啥?”

“……”

“孩子你說話啊?!?/p>

我凍得說不出來話。緩一會兒,我開始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利元號屯的,來雙城找我大哥,他被抓了勞工,要活不成了。

他們感嘆了幾句,這孩子挺不容易的,就轉身回了院子。我沒打算走,心想這是他們默許我在這蹲一會兒,剛要睡著,那個老媽子陪著一個老太太走出來,她穿著紅色的絨布衣,披著件大敞,看著很暖和,老奶奶伸手扶我,我耳根一熱,緩緩站起來,她說,“別把小孩凍死了”。她領我進了大院,雪已被掃干凈,我被攙扶著走到大屋,連忙有倆下人過來撣雪,關節處已經結霜,他們拿布用力擦蹭,我還沒被人這么“伺候”過,覺得渾身癢癢。他們讓我坐在板凳上,拔下灌滿雪的靴子,老太太讓我到里屋炕頭坐著,燒得比家里熱乎,老媽子抱來棉被蓋我身上,她又著人使勁燒炕,過了一刻鐘,我又能感覺到手腳指頭了。

她抽著煙袋鍋,肘靠一張小茶幾,上面雕著條小龍,她盤著腿,笑模滋兒地問我,“你從哪來的雙城?”

“從利元號屯跑來的,不敢牽馬,怕給我媽吵醒了不讓來?!?/p>

“那離雙城有四十多里路,你一個小孩咋跑過來的?”

“我不敢停,我怕看不見我大哥了,就一直跑,沒停過,我記得住路,我記性好?!?/p>

“兄弟情深啊。你這孩子真義氣?!彼褵煑U子擱茶幾上,靠到后面的炕柜上,問我,“你知道我這是誰家嗎?”

“我不知道,我在雙城誰也不認識?!蔽乙蚕氡P著腿,可小腿還在發麻。

她笑,“你這小孩命好,跑到我家門口蹲著,算你找對了?!?/p>

我不解,她又說,“你放心吧,你大哥肯定能救出來?!?/p>

我腿慢慢能彎曲了,一個穿著軍官服的人走進來,下面沒綁腿,是立靴,我只在學校年會時見過這樣的軍官,衣服上有一處花穗,他看起來和久田年紀相仿。

“這是誰家小孩!誰讓你來的!”他瞪著我說話,我向后縮。

“別嚇唬人家孩子!這孩子有情有義,為了救大哥,一晚上跑了四十多里路來的!我讓他進來的!”老太太立刻訓斥他。

那人的態度立刻軟化,我才明白這是她兒子,這批勞工就是他負責押運上車,他開始和氣地問我哥名字、大致長相。老奶奶囑咐他,一定要把人給領出來,他滿口答應,說,肯定有辦法。外面下人催著吃早飯了,給我端到炕上一碗大米粥,我一點也吃不下,看著他們扣鴨蛋黃。老太太忙里偷閑,瞅一眼我,說,孩子要不你先睡會,上午十點勞工們才上火車,還有很長時間。我答應著,可心里如火中燒,燒得我根本坐不安穩。

差不多熬過時間,雪已經停了,她兒子穿上軍裝,說要先去火車站,他轉向我,又確認一遍我哥姓名,他交代我說:“一會兒會有人帶你去火車站,你在人群外面等著,等你大哥被士兵帶過來,你趕緊帶著他回這兒!明白了嗎?”

“明白?!?/p>

“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p>

我從屋里看向院外,他騎著匹喘氣的黑馬走了,黑手套擒著黑韁繩。大約一刻鐘,老太太著下人給我穿戴好,帶我去火車站。我們走上兩里多路就到了,快到站臺,我看見白底黑字的“雙城堡”,在飛龍檐下,矮的站樓中間豎起兩層的塔樓,我遠遠望著,胸口開始咯噔,勞工們正在空地上排隊站好,等待點名上車。周圍是荷槍實彈的國軍[1]指偽滿士兵。和日本兵,遠遠地望著勞工隊列,我尋摸著大哥,想靠近,但日本兵槍上的長刺刀冒著光,我被揪著不得靠前。

軍官出現了,他已摘掉手套,背著手拿著,在勞工隊伍前轉悠,他挨個打量著長相,踱步的時候是外八字。不一會兒,一陣刺耳的哨聲響起,有士兵向他遞來一個黑本子,他開始點名,點到的人回應“有!”,到車廂前排隊準備上車。

“林家武!”終于我渾身打了個激靈,這格外重的一聲也驚飛了站檐上的家雀。

“有!”我心怦怦跳,望著他邁步走到我哥面前,上下端詳,我哥灰頭土臉地站著,不知望向哪,在眾人之間極不易分辨,這群人如長了霉的高粱米,軟塌塌地像米袋一樣堆放著。

“你叫林家武嗎?”他盯著我哥,我哥一直往地上瞅。

“是?!蔽疫h處只見他點了個頭。

“你這么瘦,能干動活嗎?”他圍著他轉了一圈,然后呵斥道。

我哥仍然沒說話,在那蔫頭耷腦地站著。他又繞到我哥身后,若有所思,突然起腿踢他一腳,我哥突挨一下,直接跌倒在地。

“站都站不住,我看你是有傳染??!把他拖出去!”

立刻兩個士兵上來,拽起我哥就往外拖,他大概以為自己要被槍斃了,連聲喊饒命,他們越拖越近,直拖到最后一節車廂的我們這,從遠處估計看不清這里,我哥臉頰沾著土和淚,看到我一下子愣住,兩個士兵沒逗留,放下他就往回走。

“你怎么來了?”

“別說話,快跟我走!”

我倆迅速往回跑,由下人帶著,他蓄著一條小辮子,左右搖擺著帶我們蹚一條新的雪路。到家后,我們哥倆抱頭痛哭。老太太著人給我哥換上新衣裳,他比我高一頭,今年二十四歲,唇上胡子橫撇著。

到了中午,軍官回來了,他摘掉帽子,摸了下我腦袋,說,一百多勞工,就撈出來這一個。老太太正瞅著我們吃飯,她吩咐下人做了魚和排骨,我上回吃排骨還得追溯到后屯三舅結婚時,盛了滿滿一碗米飯放開肚皮吃,心想這回比先生們吃得還好。

“瞅瞅這小孩,早上來的時候吃不下睡不著,現在見著大哥開心了,可勁造?!崩咸贮c著煙袋鍋,讓我也吸兩口,我有模有樣學著她,煙勁沖到腦門上,直翻白眼,大伙哄笑。

她叮囑我們,以后日本人再來抓,你們就跑到柴火垛里藏著,他們不扎那個,怕晦氣。吃飽喝足,她著下人套好馬車,裝了兩袋糧食和肉。

“快回家吧,你媽就你們倆,出來時間太長你媽該惦記了?!?/p>

“謝謝奶奶?!蔽蚁氡幌?,沒敢伸手。我哥已被接到馬車上,他好奇地看車里裝的東西,上面包裝全是日文,我指著一小包說,哥,這是黃油。

“我看你說話,和你哥不一樣,我都忘了問,你是不是在念書啊?!?/p>

“是,我在賓縣公小,開學四年級了?!?/p>

老奶奶“哦呦”了一下,“我外孫也在那,跟你同年,念書好,日本人的書也是書?!?/p>

“和我一個年級嗎?學校不大,我可能認識他?!?/p>

“是吧,他肯定總受欺負,因為我孩子都留洋日本,后來大姑娘就嫁給日本子了,孩子剛生出來,我這女婿又在關東州[1]今大連、旅順地區。被炸死了?!?/p>

“那他叫什么名字?”我心里又咯噔起來。

“他還是日本名字,叫粥川立郎?!?/p>

我沒想過能再見到立郎??档率荒闧2]1944年。,臨近立春,我從國高畢業,要去雙城的學籍部取檔案,在賓縣路過我倆讀書的公小后身,那有一大片沒開發的戶外運動的野地,高小[3]指四年級到六年級。學生正在響應一切學校都在宣傳的“大東亞戰爭”抓兔子,此任務名為“勤勞奉仕”,支援“圣戰前線”,去年秋天我還參與過,一群小學生圍成幾百尺一大圈,留出一個口,由國中生把守,大伙敲鑼吶喊,哄趕這片野地的所有小動物,受驚的動物跑向那個開口,國中生們舉起大網一兜,就全捉住了。兔子皮毛可以做大衣和風帽,是很好的戰略物資。

我走到那家誠信驛,在門前吆喝的高個子看上去面熟,他湊過來問我,要去哪嗎?

“我想去雙城市里?!?/p>

“十塊錢,再給你送回來?!?/p>

“咱倆年紀差不多大吧?!?/p>

“是嗎,我二十了?!?/p>

“對,你比我們都大!就是你!”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就在嘴邊,是滿語假名。

“小林家文?”

“そっか[4]日語,是的啊。!”

王世生在立郎走之后不久也不念了,到了高小學校會收取一定的費用,他就回老家務農。我坐在馬車上,他說前一陣子他犯了經濟罪。

“這幫狗娘養的,讓咱們靠高粱米和苞谷頂飽?!闭幎M人嚴禁吃大米,否則視作經濟犯,而且打擊力度越來越強。

“自己家種的好稻米,封成罐頭,一船一船運去南洋做軍糧了?!蔽腋胶退?,他模樣看著比我還瘦。

“操他媽的?!?/p>

“那你被抓到怎么辦了?”

“是久田先生替我求的情,那天他去警察署辦事,正好碰見,他請我吃了飯,還幫我謀了這份職?!彼o韁繩,我身子向后悠。

“他人真好?!蔽倚÷曕止局?,想起六年級畢業時他給每個人寫了一篇寄語,我的那篇寫“為人仗義,日后可為社會多作貢獻”。

“他要回日本了,他說他們快輸了?!?/p>

和他下車道別,我向市內走去,城南的牌坊懸著大幅標語,“王道樂土大滿洲國,支援圣戰保衛東亞”,細看人高的地方貼滿“五族協和”“警惕滲透”一類的海報。媽嫌外頭亂,已不想讓我繼續念書,我尚不知前途如何,依照從東京帝國大學碩士畢業回來教書的楊先生建議,最好考一個文憑,就算變了天也能用。他在國高教我兩年,認為我“數理欠佳,文章尤好”,想讓我赴京[1]此處指新京,今吉林長春。參加全國高等學校遴選,選上就可以讀大學文科,還寫了推薦信,他知道我中意法律,特地借我幾本專著,如《六法參要》《歐陸法系》等。我背著書在雙城的俄街瞎逛,幾個俄裔警察正向循街賣布的日本姑娘吹口哨。物資緊缺,街上卻沒十分蕭條,賣刊物的亭子掛滿了新刊出的小說,我盯著一本偵探小說《十三點鐘殺人事件》看出了神,封面上時鐘重針到十二點,一群影子在睡著的人床前冒出來,他們手間晃著刀影。

市學籍部站崗的兵和我年齡相仿,和學校崗哨一樣,青壯年兵都被輸送到太平洋戰場,留下一些老頭和我們這樣的小年輕,他用日語招呼我登記,我填寫好,遞到問詢窗那頭,那人皺下眉頭,讓我在等待室坐。過了一刻鐘,一個滿人軍官過來問話。

“林家文?”他鐵青著臉,帽檐壓得很低。

“是?!蔽覍に疾怀鏊猩堵闊┛烧?。

“十七?”他的疑問倒像楊先生選讀我的文科成績,這疑問包含肯定的意味,是隱去了贊嘆的權威,對我則是最克制的褒獎,因為誰要發了跡,比如立郎去了新京,必會招人恨,傳出屬實雜種的蓋棺定論。

“是?!蔽叶汩W著回答,沒看他,舔嘴唇上破掉的皮。

“拿檔案干什么?”這番是冷冰冰的質詢了。

“去新京考試?!蔽疑宰黩湴恋匚⑻骂^。

“在國高修過教練課吧,預備軍項目?!?/p>

“修過?!?/p>

“別去考試了,明天跟我去哈爾濱報到?!彼憩F了處理日常事務的果斷,我像是最不起眼的一件,如同一個地痞流氓的習慣動作被忽視掉。

“干什么?”

“干什么,小崽子,準備打仗,明白嗎?”

他的臉完全看不清,埋在黑皮筆記本的影里,我有點惶然,又氣憤,想跑出去,他懟我一杵子,哨兵的刺刀正冒著光,我不說話,封閉的機關內插翅難逃。軍官走了,將門鎖上,等待室和想象中的監獄差不多,就是椅子軟一點,窗口大一點,他們大概已經缺人到“饑不擇食”了,也可能是我成績單上教練課分數較高,我眼神好,總能瞄射到靶的紅圈里。我沮喪起來,敲打兩下墻壁,正聯想著天道輪回,我也要被押上火車送到哈爾濱和毛子[2]指俄裔士兵。們操練,一陣熟悉的口氣從門外傳來。

“我看看這孩子,不能吧?!蹦_步聲趨近,是上好的牛皮鞋聲音,日本人穿的。

一個胸口有小花穗的軍官進來了,他照量一下我,一對豎眉舒緩成斜歪的。

“小孩,還認不認識我了?”他黑色的臉,眼角閃爍微光,叉起腰來。

“啊,我認識,叔,是你?!蔽矣悬c語無倫次,太陽穴抹風油精般清爽起來。

“你家里還好吧,你母親,你大哥?!背思y路深一些,他并沒見老。

“好,好,我一直想拜訪你們,可我家啥也不趁?!?/p>

他大笑?!澳銈兗液镁托?,后來還有人找你們麻煩嗎?”

“有兵來查過兩回,我大哥躲柴火垛里了,他們看我上學,也沒說啥?!?/p>

“現在兵緊,什么人都急著用,那你想當兵嗎?”

“我想考學試試,當兵了怕我媽惦記?!?/p>

“對,對,考學重要,你好好學,這年頭有點學問比啥都強?!?/p>

我一直憨笑,心里有說不完的話禿嚕不出來,一直是一問一答,比如家里收成如何,政府收走多少,自己家在地窖藏了多少。他拍拍我腦袋,你走吧,不麻煩你,記得到新京大城市多加小心,我拍拍包,說有介紹信,不能再被人拐跑了。我順包底摸了下火車票,拿過檔案,趕緊快步離開了。

吳先生興致盎然地向我介紹他書閣里的珍寶,他寓所在新京文教部的后街,一排將出芽的楊樹正橫在院外,斑駁的光影透過剛拿出的放大鏡打在楊先生的介紹信上,他們是留學時的舊識,吳先生算是前輩。

“楊先生說你對法律感興趣,你看我把你推薦到建國大學預科如何?!眳窍壬碇L衫,和平日里楊先生一樣,只是他的灰布長衫更貼著身子,顯得精致不少,踱起步來很有派頭,我只在他身邊站定,不敢怠慢。

“全按先生說的辦,我就是還想讀點書?!?/p>

“現在不好辦的是,時局緊張,各校招滿人學生都要提交保證金。即使通過考試,我也沒法擔保你一定能入校,除非花那么多冤枉錢?!?/p>

外面八哥直叫喚,“いらっしゃいませ[1]歡迎光臨??!”不停地喊,我頭一次見講日語的,之前楊先生牽著個籠子遛鳥,只大致分明你好、再見。一群人影從前窗有說有笑地走過去,穿立領的綠制服,有一個推著自行車,“他們放學了,”吳先生說著站起來,向我身后的門外張望,不一會兒一個穿黑制服的少年走來了。

“先生好!現在忙嗎?”

“不忙的,小林,這是我在檔案科的學生助理,立郎?!?/p>

重逢立郎談不上狂喜,因為好像昨天就和他見過,他像是小時候的放大版,可大眼泡有些凹進去,頭發長了不少,變得英俊些,可個頭還沒我高,矮了大約半尺。我倆在吳先生的茶房坐下,房內積塵在午后光中旋轉,他話變少了,事實上我倆從坐下到吳先生暫離,只互相說“喝茶”。

“真巧,像小說里寫的似的。我昨天還看見你舅舅?!蔽以噲D打破僵局。

“嗯,好多年沒見了?!彼谷徊惑@訝,嘴唇還是那么干,可以看見起皮。

“你后來又有什么新朋友嗎?”我忽然坐直,發現有了底氣。

“沒有?!彼麛[弄著袖口,翻上來又翻下去。

“那挨過揍了?”和他說話總是口無遮攔。

“嗯?!彼嘈σ幌?,拍拍我肩膀,隨即起身。

“在這說話不方便,咱倆出去吧,找個地方吃飯?!?/p>

我倆道別吳先生,我就跟著他沿著順民大街走,新京的街比賓縣寬上五六倍,后身同德廣場的忠靈塔果然高得聳天,顯得人很小,我望著遠處,還有一些小二層,涂著灰黑和淺黃混合的顏料,一群穿和服的女生正在電車站打鬧,豎起耳朵,她們正計劃去北海道旅行,說那是唯一沒飛機轟炸的地方,可以泡溫泉。在半弧狀的街燈下,軍卡車和馬車正成排停著,大概在等主人,街路上什么服飾都有,軍裝和西裝占多半,還有幾個穿戲服的,正在“京吳服洋反仕立物”的招牌下站著吆喝,香水屋里正有模特在洋面孔的指揮下拍照,多數人各忙各的,人數比賓縣多不少,立郎還是只顧著走,我和他并肩,一直走到一街的燈齊亮。他終于拐向了一處“新洲”料理屋,上面寫著主理面食。我倆很快坐定。

“就這家吧,有蒸餃?!彼K于笑起來。

“你錢夠嗎?”我倆揀一個人少的地方坐,尤其遠離門口的一群日本老兵,看來現在街上值守的都換成了這些大爺輩的人。

“當然,你不是知道我身份嗎?”他表情重又嚴肅起來。

“我知道,可咱倆日語差不多?!蔽蚁肫鹨郧俺3WI笑他。

我們點了兩盤蒸餃和一條熏魚,他不看我,向四處張望,像有重重心事,又像滿不在乎,他腦門上起了幾處紅痘,太陽穴上聚著褪色的痘印。我說我也有這些,但臉上不長,在后脖子上,一摸就疼,聽說拔火罐去濕,能緩解。餃子端上來了。

“怎么樣?”他并不期待地問。

“好吃,但沒那個味兒?!蔽覀z心照不宣地抿嘴。

立郎講話的聲音變了,像是尖銳的警報聲,突然摻雜了雷聲,是望向割完的苞米地,那種悶著的雷聲,情緒上揚時,偶爾有野獸的尖嘯,但大多是沉著的底色,我耳熟這感覺,爸走后媽累死累活地干完活,十幾歲的我哥把飯碗沖地上一摔,媽以后咱倆干活,書讓弟弟念,媽哭著點頭。他們合計,聽別人說,這書念完也成了日本人了,那起碼還留一個中國人。哥那時的聲音就是這聲音,我在心里打起寒戰。

“小林?”

“嗯?”

“你找吳先生,是有什么困難嗎?”

“是我國高老師推薦過來的,吳先生說,我就算考完統考,因為是滿人,也得花一大筆錢,反正我就根本上不了這學?!蹦亲廊毡纠习鸩苏淖来笮?,讓人惱火。

“總有辦法的?!彼凵裼行╅W爍。

“你也要上學了嗎?”

“是,準備去軍官學校[1]全稱滿洲國中央陸軍軍官學校。讀預科?!?/p>

“還是你們好,”我覺得這樣說有點不對,趕忙轉移話題,“你是后來搬家到新京了嗎?和媽媽,還是小姨?”

“和媽媽,我小姨前一陣子過世了?!彼f這句話時沒眨一下眼。

“抱歉?!蔽业皖^夾魚。

一面已經被挑精光了,他翻過了面,用筷子比我要熟練。

“你很愛上學嗎?”

“還行,多知道點事情總是好,我媽供我念書,我尋思她總得看著個頭?!?/p>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有才,學得好?!?/p>

“我就是挺喜歡的,喜歡法律,可以管人,還是用一本書來管,不靠人來管。你呢?”

“我不知道,現在傳要變天了,我媽過幾天回老家?!?/p>

“對,多虧你舅舅,不然我就被送去當兵了?!蔽覜]敢問他媽媽的事,大抵是回去奔喪吧。

“要不你也不會被抓去,賓縣沒人真的會被抓走?!彼料骂^。

“為什么?”

“還記得張闖嗎?我小時候騙你了?!?/p>

“誰?”

“他沒死?!?/p>

那桌士兵突然陷入沉默,一個瘦弱的老兵捏著嗓子唱起歌來,我聽不懂,那聲音尖尖的,混合哭腔充盈了整個屋,我才注意到他小指上有戒指,表情痛苦,臉上的溝壑把眼淚截成好幾段,他站起身來,沖所有客人唱起了副歌,老板娘似笑非笑地在旁邊招呼著,生怕他倒地,他那一桌人齊刷刷流淚,臉漲得通紅,歌聲中有種強作的鎮定,仿佛在某種沉重的制約下晃蕩,以至在嗓子的出口便開始淅瀝,他們的影子被油燈拉長,虛弱又黑涔涔地照在我倆的魚骨頭上,槍豎到店門后的墻角,那已被熏黑,看上去真像一捆柴火。

我在糧倉的褥子上醒來,這是衛兵余出的床位,吳先生昨晚領來了我,這有刺鼻的煙油味,還夾雜一些不確定的燒焦氣,墻壁上糊著久經煙熏的報紙,我也立刻在難熬的床板上會見了周公。一陣抬鐵閂的聲音給我吵起來,我起身看誰,黑影從剛開的門縫閃過來。

“小林,林家文?!笔橇⒗?。

“嗯?”陽光抹到睡眼惺忪的我的腿上。

“是我?!?/p>

“你不是說中午才過來嗎?”我倆約定好再見面敘舊,我后天參加建國大學的考試。

“你快起來,我有話跟你說?!彼纳ぷ訂∠氯チ?,比昨天老了許多。

“怎么了?”我揉著眼睛坐起來,正常講,只要和我同學,都見過彼此起床的樣,可立郎還真是個例外。

“你拿著這個?!彼岩粋€白色檔案袋擱我床頭。

“你怎么進來的?”我有點好奇他住在哪。

“我他媽跟吳先生干一年多了,哪找不著?!彼抢挛翌^,他好像從來沒這樣過。

“這是什么?”

“我的檔案,你快把檔案給我?!?/p>

“怎么了?”

他坐在我身邊,整一下領口,跟我說:“你不是想繼續念書嗎,我已經和吳先生打好招呼了,咱倆檔案對調,從今天起你就是粥川立郎,你看,”他熟練地拆開檔案袋,只用了兩秒就拿出學籍錄,指給我,“考生來源:大日本帝國關東州大連市。你用我的信息,準能念上書?!?/p>

他看我一臉懵,催我快點,說要用文教部檔案科的專用烤膠粘照片,我從挎肩包里掏出我的,上面的蘭花御紋已被磨得辨認不清,這包背七八年了。

“我得拿著你的,省得你以后麻煩?!彼屛乙粫綑n案部的后門三十米處的涼亭等他,那沒人把管。

“這不行。你以后怎么辦?”我跟著他走出門。

“我又沒去過大學,國高畢業以后,檔案會隨著各地上交的信息表更新,你只要上大學就好?!彼∨芷饋?,想給我落下。

“你怎么有檔案的?”我在后面喊。

“我他媽跟吳先生干過一年多了?!彼^也不回。

太陽很大,上午的馬路被曬得皮開肉綻,嘎吱作響,我踢路邊石子晃悠著,和學校里一樣,文教部旁有學生,衛兵從不過問,不像在大街上,會被盤問信息。我腦袋有點亂,不清楚他火急火燎地在干嗎,汽車跑過順民大街進入同德廣場,有轟隆隆的發動機聲,空氣里也飄著汽油味,我還是不緊不慢地走向那個涼亭,等他。

“跟我走,這有人看著?!彼锹┥竦拇笱弁蝗幌?,走過來,就冷峻地命令我。

“立郎,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和他并排,像書上畫的兩個行事匆匆的進步學生。

他沉默著不說話,直到走出文教部很遠,大回[1]大回,即左轉,小回為右轉;偽滿時期交通用法,今長春市仍沿用。一下,又小回一下,把我繞暈,快要走到中午,直到走到一條大街的岔路上,柳樹枝子垂楞著,顯出細碎的影,在這站定,“小林,你不用管我,你讀你的書就好,你從小上學就不容易,你得念到頭,拿著這個檔案,除了名字,你什么都沒變。你就待吳先生這,按時報到?!?/p>

“你告訴我你要去干啥。你家里同意嗎?”我腦中卻浮出我坐馬車,拎著鋪蓋卷,第一次去學校的畫面,媽用一整袋白面托縣里亡父舊友弄來的讀書機會,他倆千叮嚀萬囑咐,哥還讓我學成回來教他寫信。

“我就是要回家?!?/p>

“日本嗎?”我很小聲。

“雙城,賓縣。我得回去?!?/p>

“為什么?你回去干啥?”

他不說話,向道旁一座矮磚房后面的泥地走去,那靠著輛自行車,他捅咕半天,解鎖,推過來。

“這是你的嗎?你能不能別啥都不說。以后我見不到你了吧?”

他尋思了好一會兒,開了口,小林,你好好念書吧,你知道大學里有讀書會吧,多去那樣的組織。

我覺得這是沒屁擱楞嗓子[2]東北俗語,意同“吃飽了撐的”。,問:“你昨天說山下老師沒死,那是為啥?”

“小林,還記得桃太郎嗎?”

“嗯?!?/p>

“桃太郎來到鬼島,趕走了那么多妖怪,你想沒想過有的妖怪可能沒死,他們就藏在海底里,趁猴子、雞和狗不注意時偷偷爬上來,找另一個山頭謀生活,甚至他們可能不是妖怪,我們看桃太郎的隨從,是那些我們能抓到的小動物,妖怪可能只是我們抓不到的動物,妖怪不會覺得自己是妖怪,他們原本就屬于那個島,現在卻要東躲西藏?!彼D了一下,往路當腰走兩步,踢開車架子,“你要好好活著?!?/p>

他一下蹬到路的盡頭。

昨夜開始的第二輪武斗已經結束了,播種機二廠的人不知從哪弄來了土炮,整整一宿,整條西街的窗玻璃都給震碎了。對面圍墻開始張出新的口號橫幅,“為有犧牲奪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造反派當然砸了西街最高的“忠義閣”,深夜揪出里面幾十年前的骸骨沾了汽油點火游行。紅旗已經哭了好久,我腦袋也被震得嗡嗡的,給他翻出《三國》連環畫,哄他說給每幅畫再多講一個人物故事。

門響了,以敲擊力度之快和響就知道是革命中學的紅衛兵們,他們現在有鐵道兵部隊撐腰,據說已經在雙城與工廠造反派相互炸樓示威,炸死不少人。

“哎呦,周老師,我們又來了。問點事?!贝蝾^的在我家吃過飯。

“快進來,啥事,隨便問?!蔽野鸭t旗坐著的馬扎抽出來,讓他到炕沿上坐著,大夏天的,那涼快。

“你看看這檔案里的人,你有認識的不?”他從革命包里扯出一大疊子學籍錄,是我讀書前[3]東北話,指“的時候”。的。

“行,我給你瞅瞅?!蔽覐某閷侠锓鲅坨R,擦一下灰,戴上。

“這是對面革小前身學校的名單,我不太熟,有幾個人倒是有印象,小時候一起玩過?!?/p>

“說說?”后面幾個人相繼進屋,都是半大孩子,最后面還跟著個女生,腰間別著把槍。

“這個,金大成,是朝鮮人,當時總招貓逗狗的,后來回朝鮮了,不知道打仗死沒死?!蔽抑傅哪侨溯斶^我溜溜。

“誒,周老師,你別說,這里面還有幾個日本名字,你看看現在能不能找著了?!彼_始虛心,幫我翻頁查表。

“不好找了,不好找,日本人都被遣返了。這小孩我認識,”我一下指向“粥川立郎”,“他爹是日本人,但他媽一家和抗聯有點關系,保護過咱們的革命同志?!蔽议_始板著說話。

“那也不行,日本侵略者的余孽,抓著就得給他斃了?!?/p>

“對,不能留,不過肯定也被遣返了?!蔽蚁窬锰锞眯垡粯诱J可般地點頭,“你們找著這里面人,都打算怎么處理???”我越過眼鏡上框看向這幾個兵。

“這幫孫子在偽學校念過書,也肯定為日本人做過事,抓著先打一頓鞭子,命大的開審,看看有沒有被徹底腐蝕?!?/p>

我不做聲,翻著沉甸甸的好幾期名錄,在“康德三年生”中,總名單上,我看見了“林家文”,我清楚他們不會一個一個對,發現學籍單缺掉這個名字,還有立郎。

“行吧,周老師,別看了。你也沒上過他們這學,認不出來正常,我尋思你離他們近,就來問問你?!彼S即一把拿走這堆文件。

他向內巡視一圈,并不在乎房間的擺設,他跨步到落滿塵屑的舊毯上,沒人能察覺那頂上晦暗的假名,他向廊子左右的三個屋交替探頭,紅色袖套來回晃著,貼著一米八的健壯而脈絡清晰的軀干,緊繃著,他突然走近燒得黝黑的火爐圈,伸手要摸。

一聲響亮的噴嚏,均勻在每個人的耳尖,他回過頭來?!鞍职?,是我?!奔t旗望著我,抹了把鼻子。他伸出的手縮了回去,像我小時候怕燙粥。

我摘掉眼鏡,想找點話說。

“你們不坐下吃口飯吶?!?/p>

“不得了,我們還得接著查呢,革命任務耽誤不得。周老師,我有時間再來吃你蒸餃子?!彼闫饋?,這些小孩應該都在這吃過,小學時候團團坐一排,吃飽了回對面上學。

“對了,周老師,你沒念書,那那些法律方面的東西,就你之前被委派掃盲時候講的,都是跟誰學的?”他在門口回過頭,像是很不耐煩地問,這顯然是他看過檔案。

“我撿書看的唄,”我順著氣笑,表現得有些無奈,“后來看完也都撇了。沒用?!?/p>

“行,那我們走了?!彼麄兙瓦@么走了,鄰里都說他們對我最客氣。

我摸了摸紅旗頭,告訴他沒事了,等到下午,媳婦內縫著我名字的大衣就該補好了,翻面,是金閃閃的“周立川”三個字,我走到里屋床邊,舒展胳膊,大喊“燒火做飯”。然后帶著紅旗出門了。

賓縣東街往北走有個上坡,下雪時候雪會越來越厚直沒膝蓋,那有個小山包,我在軍官大學解體后的國統區東北大學念完法科后,改名回家,才知道這山叫帽兒山,從這能望到利元號屯,紅旗的大爺和奶奶家,也能望見整個賓縣革命小學。紅旗靠著我,說有點冷,我捂著他小胳膊,指給他看,這煙是不是這一片最濃的?

紅旗點頭。

“那就是咱家,以前不是,以前這煙的主人叫夢姥。爸餃子的配方就是從她這來的?!蓖怵W里和特殊的糖,散發異香。

紅旗不吱聲。

我想他知道家里正在發生什么,就像我知道以前那正在干啥,山下,或說張闖,領著一幫和他一邊大的小伙子,從冷卻掉的火爐口出來,他們已經在炕下兩米飽餐蒸餃,準備趁夜上路,鉆進山林子尋投抗聯——就像他們偷偷從火車上被運回來,頂著月從立郎小姨家鉆進地道,直至夢姥的炕底。

立郎一大家子后裔,正圍坐一塊吃餃子。此刻在那間龐大的屋子里,在不同的高度上,哈欠聲、呼嚕聲、噓氣聲節奏各異,連綿不斷地自行交響著,混雜的氣味擠在暖和的炕爐旁,余煙層層疊疊,纏繞到消失的沉默中,現在和曾經的每個玫瑰般的面目間,緩緩消散。他們的糖方,我這輩子都沒忘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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