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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人

2024-03-20 09:53
江南 2024年1期
關鍵詞:滑冰母親

□ 侯 磊

一九八三年的剖腹產

之所以用“剖腹產”而不用“剖宮產”,是因為那是1983年的事。

1983年的下半年,母親從車間調到了單位的食堂,上班比從前輕松了,還可以隨便吃賣不完的剩飯剩菜。我是一個待出生的嬰兒,每天在母親的子宮里睡大覺,隨著母親上班下班,去醫院檢查,在我家與姥姥姥爺家來回奔波——我家是平房,地方狹小,轉身之際桌角就磕到母親的肚子上,磕得我頭暈腦漲。為此母親經?;氐侥锛业臉欠坷?,每天喝五罐瓷瓶酸奶并吃下一條胖頭魚,據說這樣我會生得白。在我坐胎八個月的時候,總有人陸陸續續來參觀母親的肚子,在肚皮以外開作品研討會——是男孩還是女孩,是一個還是雙棒兒(雙胞胎),要順產還是剖腹產……我聽到我爸、我奶奶我七大姑八大姨,還有各路街坊鄰居之間的北京“老媽媽論兒”。

有人說,剖腹產好啊,就當做一臺非全麻的手術。生孩子要挑時間,吉利。要避開羊年,避開冬天,冬天的羊沒草吃……哦,今年是豬年啊,倒是快到冬天了。

立刻有人反駁:不能剖,剖腹產的人沒八字。八字是人自然出生時所取得的,剖出來的不算。

又有人說,不能剖,第一胎剖了,第二胎也得照舊剖。肌肉、子宮壁都縫合過;第二胎再直接生,容易子宮破裂,胎死腹中,肚子又不是拉鎖。哦,現在正計劃生育呢,只準生一個。

再有人說,沒受過疼的媽媽,不知道疼孩子。剖腹產就跟在肚子上撓癢癢,沒有宮縮、陣痛、開指、生產……現在這年輕人,生孩子怕疼,怕有危險,怕身材變形,還怕有什么產后并發癥。我們那年代,在家里躺在地上就直接生了,當年我正擦地呢,哎喲,羊水破了。

還有人說,剖腹產容易生出個傻子。孩子整個腦袋、肺部沒經過擠壓,也容易傻。這報紙上不是說了嗎?看看這段:“順產能排出口鼻黏液和肺部羊水,漸漸改善顱內壓力。剖腹產會導致頭顱內出血幾率增加,羊水不能擠干凈,容易出現濕肺、肺炎……”要從娘腸里擠出來、爬出來,哪怕是拽出來。

……

我掰著手指頭統計一下,反對剖腹產的,這就四比一了。我用腳輕輕地踹了踹子宮內壁,以踹出摩爾斯密碼的方式告訴母親,我就在肚子里待著,我不出來了。

我在母腹中翻了個身,沉沉地睡去。

我相信人在三四歲以前,甚至在母腹中,就是有思維、有記憶的,為了人類成年后遠離那些恐怖的回憶,而自動被大腦刪除了。為了對抗這種刪除,我特意以胎兒的口吻,來描述某些被忽視已久的事情。

母親是個單純的人,她始終停留在花兒朵朵向太陽的年代,最喜歡的事情只有三樣:吃飯館、看電影和逛公園??锤赣H長得帥個子高就結婚了,結婚旅游一圈回來后就懷孕了。他們在上?;税耸畨K錢拍了婚紗照,那足足是父親兩個月的工資。平常,父親連花八分錢買兩根冰棍都舍不得。她一生都被父親和我保護得很好,從不知道生活的艱辛。

在我出生前幾天,母親住進了醫院,每天有各種抽血、B超,像判數學題一樣核對各種指標是否正常。病房里的產婦很多,沒有花錢住單間的說法。母親變得失眠而又嗜睡,她晚上睡不著,白天睡不醒,一直煩躁不安,這是她第一次住院。父親下班后,帶著黃桃罐頭和麥乳精來探望,護士囑咐別喝麥乳精,影響產奶。

頭一天晚上大夫來查房,按了按母親的肚子,我在母腹中感覺到了擠壓,翻身動了動。醫生說,差不多了,明天早上生吧。母親直至后半夜才勉強瞇瞪一會兒。

第二天早晨,大約六七點鐘,母親于昏昏沉沉中被推出病房,樓道如地道,一切都那么眩暈。她提前預習了生育常識,知道剖腹產是孕婦重病、胎兒畸形、臍帶纏繞、羊水栓塞等才用,會動輒容易大出血……可她并沒有被推向產房,她和肚子里的我,被推進臨時等候的一間小屋子——待產室里。那是1983年的10月下旬,天氣陰霾,霜降將至,正是北京開始寒冷、即將來暖氣的前幾天。

10月份的北京上旬降溫,中旬回暖,室外尚可穿短袖,下旬夜里接近零度。頭一天看樹葉黃綠,第二天便在風中踩著滿地落葉了。母親只是穿了很少的衣服,蓋著一個被單子,躺在有四個小轱轆可推走的病床上。那房間狹小昏暗得像恐怖片里的場景,周圍放著各種醫療器械和雜物,散發著酒精和消毒水混合的氣息。天性膽小的母親挺著棉包一樣大的肚子,腰椎頸椎超過了正常的彎曲,她始終腹部下墜,肚皮發緊,早已熟悉了腰酸背疼骨盆疼,習慣了我對她身體的吸血與壓迫。她不敢貿然下地,不敢側身,不敢坐起來,就那么抓緊被單,凍得瑟瑟發抖,整個床都隨之搖晃,母親在想:大夫呢,人呢?

醫生可能是準備去了,或者是吃早點,或者消毒去了,或者給其他產婦做手術去了,就是沒有人。

母親怕自己和我凍死在醫院的這間房子里,更怕強行起來把我掉出來。

醫院里流傳著很多臨產女人突然生產的故事,生在田間地頭,生在大街上,生在廁所里。有的產婦在床上生產,護士上廁所或打飯去了,回來一看孩子掉在地上,撿起來時都涼了。

母親的姥姥——我的太姥姥在新中國成立前,在上廁所時曾經掉過一個孩子,沒救過來。太姥姥、太姥爺悲痛欲絕,他們一共生了十一個孩子,只有兩個夭折。生頭胎時他們都不到二十歲,那是他們的長子,十幾歲時突然去世;再有是這個中間掉落的——按輩分是母親的四姨。她在母腹中度過了十個月最初的生命,她沒有起名字,但她的排行仍被保留。

后來,母親憋不住了,她想上廁所,就像小時候戴著紅領巾,在禮堂里演節目之前想去廁所一樣。她想起了參加革命的姥爺講過的一個故事。有志愿軍女戰士坐悶罐火車回國,一路上憋不住了,又不好意思讓男戰士背過身去就地上廁所。在那個男女都不好意思坐同一張長條凳的年代,她無法忍受那種從舊社會帶來的害羞。她在下火車時膀胱破裂,是朝鮮戰場上最后犧牲的一個女戰士。母親的腦子里已經閃過了幾百集電視劇,仿佛在床上度過了整個人生:孩子要是個傻子或畸形怎么辦?沒抱住把腦袋摔癟了怎么辦?……她連想的力氣都沒有了,肚子里埋著一口不斷漲大的鍋,如果有把刀,她恨不得自己開膛破肚。

就在那寒冷、驚嚇、恐懼、孤獨、無助……當中,母親短暫地睡著了。

母親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被很粗很粗給牲口打針的針管注射,被切開肚子、切開肌肉、切開子宮,縱向切斷腹肌的肌腱,切開腹膜并用手指拉開,用一個大號開瓶啟子模樣的牽開器把子宮牽開,血水混著羊水流了一地。那些手術用具如同刑具,她喊著“不不不”卻絲毫沒有聲音。她看見自己的皮膚、皮下組織層、肌肉、子宮……切蛋糕般一層層地切開,又一層層地縫上。子宮——那個被我撐到很大的最初的溫床,先是很大,再慢慢縮小……她只感到大夫一刀劈下,噗的一下,像切一個熟透了的西瓜,沒用力切就裂開了。那大夫忽然變成一位名廚,“當當當”地切完西瓜后,翻手耍個刀花,“當”的一刀剁在樹墩狀的案板上。他們都穿白大褂。

夢境突然一轉,母親歪頭看到自己胳膊上起了幾個紅點,很快變成紅色的小鼓包,一只只大螞蟻從紅包中噴涌而出,她捏住一個鼓包往外一拽,一下子像鼻涕一樣甩到墻上,一片螞蟻在墻上散開……

母親最怕螞蟻,還最怕蛇。每逢廚房搞衛生看到螞蟻,她都會尖叫起來;看電視播到《動物世界》里的毒蛇捕食,她會立刻關掉電視。成年后我看了點心理學的東西,才知道人怕各種小動物,怕不帶腿的和腿太多的蟲子,那都是真實的應激反應,正如人會恐高,不是在開玩笑。

這是為了生我,母親受到的驚嚇。

一個多小時過后,大夫把母親推到手術室去了,母親被打了麻藥,無影燈打開。

“看看,是個男孩?!弊o士舉著我向母親示意,又照著我的屁股啪啪拍了兩下,才迎來我并不嘹亮的啼哭。我還沒有睡醒,那兩巴掌吵了我的冬日好夢。

母親用盡最后的力氣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她沒有看到我的臉,也沒有看到男孩的標志,隨后昏昏睡去。

我出生后被送到嬰兒房里集中護理,要喂奶的時候,護士把我從嬰兒房里抱了過來,母親仍然毫無力氣,也不大敢抱孩子。她看到別人家用被子裹緊的嬰兒,臉都圓嘟嘟的,只有我瘦得嘬腮。

母親一皺眉:“怎么生了個猴子?”

她又看到了我的手牌上寫著:九點零五分,六斤,男。六斤,湊合吧。

一連幾天,剖腹產手術時的麻藥勁兒早過了,母親時不常地疼痛,特別是坐著的時候,皮膚上豎著切的長刀口不時傳來巨大的撕裂感,疼得母親坐臥不寧。更大的痛苦來自一周后的拆線,打麻藥會影響母乳喂養,拆線時一般不會打麻藥的,把縫合處的羊腸線剪斷,用鑷子夾住線頭,帶著血使勁兒往出揪,那一陣陣的疼痛猶如把肉從身上鉤下來。

在手術進行的那個時間點,父親正開著8路公共汽車在六世班禪大師的衣冠陵塔前掉頭,那叫清凈化城之塔,里面封存著六世班禪的衣冠和乾隆皇帝的賜物。那是一個非常大的院子,是一座尚未恢復宗教活動的喇嘛廟,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六世班禪大師在此處重病圓寂,乾隆皇帝曾多次來此探望并祈禱。父親看了一眼塔前的石獅子和塔身雕刻的佛像,扭動方向盤一腳油門,遠方已微微現出橘紅色的朝陽,一車的乘客就此出發,奔向各自上班的地方。

那一天是父親早班,他四點鐘起床,坐通勤車來到位于西黃寺里的公共汽車總站,直至中午下班后趕到醫院,晚上才看到了母親。父親在產房外焦急地等待,那是電視里演的,在沒有手機的年代,在工人階級的家庭里很難出現。

一周后,父親接我們母子回家,護士囑咐別喝麥乳精,影響產奶。

多年后母親對我說:“生孩子并不可怕,但等待生孩子時太可怕了?!?/p>

當我和母親回家以后,卻聽到了不同的聲音。

胡同里的人對于剖腹產還很稀罕,總有些事后諸葛亮,認為母親當時才二十七歲,曾是乒乓球和游泳的二級運動員,根本不用剖腹產,應該直接生。還說中醫認為剖腹產會切斷經脈?!捌矢巩a,那是西方文化的殖民侵略”……看那意思,是他們覺得母親沒有受足生育之苦,一定要讓產婦把罪受足了。后來我發現,批評產婦怕疼使用剖腹產的人,和要求掐時間來剖以避開羊年的人,往往是同一批人。

更大的爭議源自家庭內部,我的出生是姥姥姥爺來主持的,是他們聯系的醫院,剖腹產是他們的意見,不是爺爺奶奶的意見,父親也沒有參與其中。他已經被工作透支了全部力氣和大腦,沒有精力發言??傊依镎J為,如果能重新生一次的話,還是直接生的好,但目前只能遺憾了。

可接下來,遺憾轉成了某種現實。因為剖腹產,大人們總覺得我有點傻,而我覺得他們根本就不關心我。

為了防止我從床上掉下去,兒時的我被一根繩子拴在腰上,另一頭拴在老樟木箱的銅把手上,任由我滿床亂爬,有一次我爬到床邊掉下去又被繩子系住,就那樣被繩子吊了一天。我每天都在直著眼睛發呆,像一只幼年的傻狍子。當我記事起,我就看到屋外的窗臺上,放著一排曾經裝過酸奶的空瓷瓶,有幾個都被奶奶裝土種上了“死不了”。因為我很早就能一口氣喝完五瓶瓷瓶酸奶,能把一條胖頭魚啃得只剩骨頭渣子,卻遲遲不肯開口多說話,只知道在胡同里玩泥巴。我的一切都是粗糙的,不會整理內務,不會保護自己,任何東西都沒有人教。家里像個垃圾站,東西扔得亂糟糟……大人們都覺得,這孩子真有點傻,只有母親毫不在意。她從不過問我的功課,也不管有沒有小朋友來找我玩,反正,長大了能做點什么就做什么吧。

四歲的時候,父母在臨近中午時,在故宮保和殿那布滿漢白玉欄桿前,給穿著白色兒童高筒襪的我拍了張照片。照片至今尚存,我還沒有欄桿高。后來故宮里的朋友告訴我,那三層的漢白玉平臺,在故宮里就叫“三臺”,那時的保和殿尚可進去參觀。剛拍完照片我就走丟了。父母找到故宮的尋人處,用大喇叭廣播找我,可四歲的我不會聽,只是隨著人流往前走,直至下午在御花園才把我找到。后來我查看故宮的地圖,發現從保和殿到御花園,要走很長的一路。過了幾年重提舊事,有人逗我說,當年你爸媽嫌你太笨了,想把你扔到故宮里,沒扔掉才撿回家接著養。那時國產科幻片《毒吻》剛剛上映,我在黑白電視上看到:母親親了剛生出的劇毒孩子一口立刻被毒死,父親試奶瓶時也被毒死了,孩子一逢雷電交加就迅速長大……我想我是那個因為環境污染而天生劇毒的孩子,我真的相信我是被父母拋棄在故宮里,直至母親特意跟我解釋,從沒想過扔掉我。

直至讀書以后,學《左傳》開篇第一篇的《鄭伯克段于鄢》,里面講到“莊公寤生”,我都會想起我是剖腹產出生。古文里講,鄭莊公出生的時候腳先出來,他的母親武姜難產受到了驚嚇。出生后,孩子被取名叫寤生(指腳先生出來)。長子寤生當了國君,母親帶著寤生的弟弟共叔段發動政變,引出掘地見母的故事。共叔段之子共仲被賜姓侯,我們侯姓是被打跑的共叔段的后代。

倒著出生的孩子不被喜歡,剖腹產的孩子沒人愛,看來這是有傳承的。

長久以來,每當功課不如人意,或我沒搞懂別人都懂的任何東西時,我總是會想起自己的傻,會想起那場1983年的剖腹產。

我與母親說:“我生下來時傻嗎?”

母親笑著說:“沒人教我怎么把你生聰明?!?/p>

我喋喋不休地追述我和母親最初見面的過程,是為了追問母親是如何從女人,從紡織廠的女工變成了一個胡同傻娃的母親。以及在追問我從小到大,是否真的很傻,還有我的父母是否愛我。

直至有一天,我看到了母親肚子上的傷疤。

最早的剖腹產在古羅馬,往往是足月的孕婦受傷或重病,在將死或已死之際的賭命之策——保孩子不保大人,孩子的成活率極低,大人的成活率幾乎為零。直至有了抗生素才漸漸有了剖腹產,中國50年代的剖腹產率,僅為百分之一。1983年的剖腹產與今天不同,沒有縫合后不用拆的生物蛋白線,沒有唐氏綜合征等遺傳病的篩查,沒有空調,沒有機會去私立醫院住VIP單間。很多鄉村仍是請接生婆來家里,燒一大盆熱水以備用,產婦直接在家里生,在床上喊叫得日月無光。有聽熱鬧的孩子跑到產婦家的窗根下聽生孩子,跟上一次聽人家新婚入洞房一樣。那時住院時間并不緊張,病房尚不要求“翻臺率”,設有集體的嬰兒房,每個孩子一張小木頭床,認為這樣媽媽們會睡得更好,可那幾天,母親一直沒睡好?,F在會讓孩子和媽媽同處一室,認為嬰兒的哭聲和吮吸有利于母乳分泌,不再由護士抱著跑來跑去了。最大的一點不同是:那時切開肚皮的刀口是豎著切,很疼,且會留下濃重的疤痕。

有一度剖腹產的概率急速上升又被調控,現在都主張能生盡量直接生。我當時被剖出來,也許是產婦一到三十歲就剖,母親二十七歲,被四舍五入了;也許是為了推廣計劃生育,反正只生一個;更也許,是大家都不在意,剖就剖了吧。

小時候跟著母親去女澡堂子,看到過許多女人肚子上的這道疤,我想到許多許多可怕的事,各種血腥的畫面在我面前依次呈現,想到火焰噴灑的戰場,陰森而伴有各種古怪刑具的中世紀地牢。母親肚子上的那道疤足足有一乍長,有一厘米寬,像一條“大蜈蚣”,也像一條巨大的蚯蚓——那一刀確實比別人切得長、切得深。母親的“大蜈蚣”屬于凹陷性、萎縮性還是增生性的哪一種疤痕?如何判斷疤痕體質?怎么做激光祛疤?……太遙遠了,1983年,想不到這么多。

那是一道因我而起的傷疤,是我生命的出口,也是母親通向鬼門關的入口。母親去世后我為她擦身子,隔著淚水化作的眼簾,我又看到了那道疤,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冬日的早上,我從這里來到人世。如今,那道疤附近的毛發已經白了。

母親去世以后我開始變得戀母,然而已經無母可戀,我也從來沒有做過一天“媽寶男”。我看到家中的一張照片,母親帶著三歲多的我在兒童游樂場里玩。我坐在游樂場里的旋轉飛機上咧著嘴瞇著眼大哭,母親穿著皮夾克在逗我,指揮我看對面的鏡頭,一年后她就開始身患重病。每當看到這張照片時,我才明白,母親真的很疼我,我很幸福。

至今,我仍在追問,如果母親生我時的疼痛不論如何無法避免,那么她在生我前等待的那一個多小時,所有的寒冷、驚嚇、恐懼、孤獨、無助……那些心理上的創傷,是否是人天生就該承受的?在那個年代,是不是每位產婦都要這樣等上一等?如果是,那么我的出生是母親逃不開的疼痛,更是母親受難的原罪。

母親是一個孵化器,給她種下一顆種子,她還你一個嬰兒。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絢爛?!蹦遣皇窍幕?,是血花。

有很多母親講過,只要看到孩子,一切痛苦都煙消云散,生孩子一點也不疼。那是由母愛生發的一種男性無法感知的神奇力量。梁啟超說,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我的母親很普通,她晚年臥病在床,她說生孩子就是疼,還把怎么疼的都告訴了我。比起偉大的母親,我更敬愛這位普通的母親,她讓我了解人間的真相。母親應該把生育的痛苦告訴女兒,精神力量很偉大,但仍然要面對現實。

有時,我覺得人類在設置上出了問題,人類的雌性或許是生育時最痛苦的物種了。母獅子母老虎母大象,生產時應該沒有人類疼吧?水螅能出芽生殖,那更不算什么。為什么人類不進化成卵生呢?母雞下蛋不疼吧?請男人像企鵝一樣,下班回家后,脫了褲子坐上去孵蛋,還可以請個“蛋假”;要么永遠帶著蛋上班,各地設立孵化器。

尼采發現這種設置是上帝干的,于是他說,上帝死了。人活著就不應該受痛苦,如果生育為苦,那么就不必生育。女詩人戴濰娜曾經說過:等到科技再發達點,發明一口鍋,父精母血都放到鍋里,十個月后一掀鍋蓋,孩子得了。

女人的命運不是從成為女人開始的,而是從生產時的陣痛開始的。女性的生育權應掌握在自己手里,因為子宮和胎兒,將長在她們身上。

四十年過去了,母親、姥姥、奶奶都已經去世,剖腹產改成了“剖宮產”。我不再追問為什么我出生時是剖腹產。只是每每看到北京老式的瓷瓶酸奶,就想起母親懷我的日子(有位南方朋友跟我說,到北京的第一大怪是,為什么總有人叼著吸管,還抱個骨灰罐一樣的瓷瓶)。而年過七旬的父親至今仍在耿耿于懷,很在意自己沒有把控好當年的話語權,還是直接生更道法自然。

我所出生的醫院漸漸變得灰暗、土黃,還發生過被治愈的患者砍傷手術醫生的血案。更有奇緣的是,當編輯時遇到了一位老作者。四十年前,他在我出生的醫院婦產科里當工人,在地下室搬運氧氣瓶。四十年后,他給我投小說,我給他編稿子。

如果說剖出來的我真有哪些與別人不一樣的話,那可能是我一直對八字、算命、星座、塔羅之類都缺乏慧根。我的八字和星座不是老天爺給的,是產科大夫定的。我應該再堅持半個月多,從天秤座堅持到天蝎座,母親生我時就有暖氣了。

至今我仍不敢看生孩子的圖片和視頻,連示意圖都不敢看。我是一個與大陸分開的小島,但我始終拒絕成長為一塊新的大陸,而是每日與母親這塊大陸翹首以盼。

甚至,我希望母親不要生我,永遠像個50年代的少先隊員或80年代的共青團員,永遠年輕漂亮,永遠健康快樂。

不肖之子

當北京護城河到什剎海的水懶得波動了,就結成了冰。那時,常聽到父親磨冰刀的聲音。

父親用老式的冰刀架子來固定,把冰鞋倒吊過來,刀刃朝上,用淋過水的油石或砂輪,以畫“8”字的方式唰唰唰地打磨。老冰鞋的刀刃部分原有3.5厘米那么高,現在都磨得不到3厘米。磨得差不多了,他用手輕輕摸一摸刀刃,像是用指紋蹭一下,如一位劍客在試自己的利刃能否吹毛可斷。每當磨冰刀的間歇,早已不看書的父親,會捧讀一本20世紀80年代版粉色封面的《速度滑冰》。他慢慢地翻閱,像是在聞書上的字。這本小書還會包上書皮,鎖到奶奶陪嫁來的老樟木箱子里,那是他珍藏的武林秘籍。

父親滑冰的癮,從他小時候一直持續到我小時候,直至我人到中年,父親的癮頭越來越大。從小,他把古建筑漢白玉臺階旁的斜面當滑梯,把冬天雪后結冰的路面當溜冰場。他沒有冰鞋,卻要抓緊一切穿著破舊的塑料底布鞋、棉鞋的時候,四處打出溜,總因為糟蹋鞋而被我奶奶暴打。

我曾問過父親,為什么那么愛速滑?

父親說,是為了追求速度感,就像風。

速度滑冰——滑跑刀,那是過去人們最快速、最能感受風的唯一方式。父親就好過“快感”的癮。在80年代,他買了輛窄轱轆的五羊牌賽車,去大街上當追風少年,沒幾天就把胳膊摔折了,養好后把車賣了,繼續在冬天做他的冰嬉者。

再有的原因,是他們那代人小的時候,其他運動都玩不起:任何球類都沒有,買不起拍子,找不到球,滿胡同的孩子踢一個只剩球膽的破足球,像在踢一個生理衛生課的教具。于是乎,夏天最好的運動是游泳,有褲衩就行,沒有也無所謂。冬天最好的運動,就是買冰鞋滑冰,一次投資,終身受益。沒有冰鞋的人,就找別人借。

父親七十歲的時候,依舊腰桿挺直,頭上沒什么白發,穿著襯衫、牛仔褲,看上去像四十多歲的樣子。不斷有人勸他“掛靴”——別滑了,危險。每當此時他表面不說,照舊去滑。等到拎著冰鞋一進家門,他把所有勸諫者的話當著我的面,人家勸幾句他懟幾句,不多不少,一定要數落出聲來。

終于,在親友們持續日久的“上表”中,父親不去什剎?;?,改去齊齊哈爾參加滑冰比賽了。

如果有候鳥在冬天往東北飛,那只能是父親這樣的滑冰發燒友。那幾年每逢十月份,父親就帶上他的鋪蓋卷從北京站出發,坐一夜的綠皮火車,一覺醒來,來到東北松嫩平原上的齊齊哈爾——清代黑龍江將軍衙門與齊齊哈爾副都統衙門所在地。那里有專業的速滑場館,每臨全國業余的滑冰比賽便面向人們免費開放,供他們訓練、比賽、狂歡。

父親與一位同樣滑冰瘋魔的知青戰友,在比賽場館附近租了個每月幾百塊的小房。父親主動去菜市場買整袋的大米、木耳,成扇的排骨和成捆的大蔥,把自己打扮成東北老爺們。他粗糙地把大量食物提前煮熟,以節約時間,好從早到晚都去訓練。沒過多久,兩個人吃不到一塊,父親改為獨自居住,一心參賽。即便是比賽結束,他們還要滑一陣子。有時滑一兩個月,父親回家過年,年后再回去滑兩個月至開春,直至整個東北大地冰雪融化。更有不少人在齊齊哈爾過春節,老家又沒場館,老婆孩子又不會滑,回去干什么呢?

與父親每次通話時,他除了滑冰絕不談別的,防止破壞他的氣場,影響他的比賽成績?!拔腋阏f,今兒我滑冰又有進步,一滑就三十圈起不帶歇著的,得跟著滑得更好的人滑,你得跟人家搞好關系。一旦點撥了你,你立刻能提高一大塊。老陳這兩天滑得更好了,能套老李一圈了……”

這一年在場館中,他突然間嗓子不舒服,便在齊齊哈爾看病,診斷是急性會厭炎,會高度水腫造成吞咽及呼吸困難——窒息,情急之下要切開氣管。醫院沒法開藥,只能去大街上的藥店里買。父親預感不妙,連夜坐火車趕回北京去醫院治好了,幸好沒發作在歸途的火車上。

病好之后,父親萬分可惜,今年的比賽算是廢了,自己有著與武大靖一樣的身高體重,為什么還沒有機會出成績?歲數年年在漲,獎杯遙遙無期,業余運動員的青春是多么短暫……此時滑冰的伙伴都在齊齊哈爾為冬奧會預熱,而父親只好明年再去了。

可是,父親在家里窩得渾身難受,正是冰凍得結實,冰上人來人往的時節,怎能錯過北京大好的冬天?

此時,我也成為父親的勸諫者之一,冒著龍顏大怒的風險給他“上折子”——當面勸,打電話勸,轉發各種微信來勸,讓他歇兩天再去滑??刹磺梢l了父子戰爭,一場關于“不肖”的戰爭。

拉康說:“父親的姓名創立了父親的功能?!?/p>

我見過很多父子關系,有兒子對父親無限崇拜的;有對父親又敬又怕的;還有多年父子成兄弟,整天跟父親推杯換盞的;更有父親百般看不上,天天罵著把兒子攆到大街上的。我跟我家老爺子之間最為奇葩:老爸在明知我是他親生的情況下,整天怨我跟他不像。

父親瘦高,我比他矮壯;他是長方臉,我臉偏圓;他手指甲是長圓的,有耳垂,舌頭不會從兩邊向中間卷起,手指一定程度能向后掰,雙腳的小腳趾裂成兩瓣。我的手指甲是扁圓的,沒有耳垂,舌頭可以向中間卷起,手指頭一點也不能向后掰彎,雙腳的小腳趾指甲都是完整的。小腳趾指甲分瓣,醫學上叫跰趾,又稱復甲、瓣狀甲,說是明初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往北京組織移民時,要把移民拴起來趕著走,再用刀把小腳趾指甲劈成兩瓣,以方便逃跑時的抓捕,進而成為血脈上的遺傳,這當然是傳說。如今北方的糙老爺們喝多了,還會大冬天扒下襪子,對比著小腳趾來認老鄉。我與父親,已經快連老鄉都不算了。

不像就是不肖?!靶ぁ?,相似的意思,問題大了。

《孟子·萬章上》云:“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钡ぶ焓菆虻鄣膬鹤?,意思是歷史上兩位君主堯、舜的兒子均未繼承父業,這就叫“不肖子孫”,即不似祖先那樣賢德的子孫。做兒子言行舉止要像父親,像祖上,不肖就等于不孝,甚至“肖”“孝”混用。

慈孝之心,人皆應有之。長得不肖,是最大的忤逆。

從電視上的名人到街頭百姓,總能見到兒子和爹如同翻版,連背影都一樣,越上年紀越像。北京遜清的帝王后裔,至今還是大長臉、高鼻梁、單眼皮,仿若努爾哈赤從畫像里走來。父親一看電視就說:“你看人家騰格爾那細長的眼睛,長得跟成吉思汗似的?!薄澳憧呆斞傅膶O子,連胡子都長得跟他爺爺一樣?!辈徽撌歉赣H的朋友來家串門,還是我們一起外出,只要有人第一眼沒認出我是他兒子,哪怕是輕輕試探:“這是您……什么人?”當天晚上,老爺子必定整夜地坐在院子中的馬扎上,陰沉著臉抽煙,在那騰起的煙霧中依次進行三部曲:先訓斥,后念央兒(哀求、念叨),再唉聲嘆氣。

我看到了他的憂郁、不爽與失敗的自卑。我的不肖損失了他全部的顏面和傳宗接代的千秋大夢,那是上蒼專門針對他的莫大不公——基因都隱性了,還傳什么?

我看過祖父的照片,父親比已過世的祖父個頭高,外貌上不是一種風格。我也想反戈一擊:“您長得也不像我爺爺!”可我將家中的一張張老照片按年份列好,逐張翻閱時,只見照片上的祖父始終留著小平頭,他皺紋漸深,頭發漸白?;秀敝?,我看到祖父從門外進來了,他怎么變高了?哦,是留分頭的父親剛剛理發剃成了小平頭,頭發中悄悄地生出了白茬兒。

是不是等我年齡大了,也會像父親和祖父了?

有一次,我們去看望年高德劭、1949年前參加革命的姨姥姥。姨姥姥對我說:“長得跟你姥姥真像,也跟你幾個舅舅一模樣?!崩牙鸭易嫔鲜悄戏饺?,大多上過大學,上了年紀多少有些發胖,與父親絕不是同一款風格?;丶液?,父親為我長得像母親娘家人而爭風吃醋,不停地絮叨:“你跟我走在一起到大街上,人家都看不出你是我兒子?!薄澳闶遣皇欠且耘贮c,好跟你媽他們家人一樣?”

我說:“爸,咱倆都戴眼鏡,還不夠嗎?”

父親認真地說:“不行,我是老花眼,還沒散光?!?/p>

那天,父親真動怒了,他在收拾碗筷時連拍桌子帶摔飯碗,那天的刷鍋聲震得房檐上的土都落了下來。

很多男人都認為,兒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兒子長得與自己一樣,才算得了真傳;百年后兒子活著,便是自己的長生。若是長得不像,即便子嗣確為親生,但心底的疑慮免不了冒出頭來。這是下意識的,生物層面的,無法控制的?;叵肫鹦r候,父親多次揚言:“你要是個女孩我早就不管了?!敝敝廖铱摁[著要去做親子鑒定,他們老公母倆(指父母)才并坐一起,父親比比劃劃道:“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爸,她怎么可能不是你媽,你怎么可能不是親生的呢?”

古人的“不肖”包不包括長得不像?那不管,反正父親不高興,后果很嚴重。

20世紀80年代,什剎海、北海、頤和園、紫竹院、八一湖等,冬天會開放為露天冰場,在寬廣的湖面中用刷藍漆的鐵板子圍起來一片,安裝好音響和燈光就開業了,有工人在冰面上澆水并平整冰面,也有出租冰鞋冰車和賣小吃的。即便如此,愛滑冰的人還是抱怨開冰場的地方少,開的時間短,會去護城河或野湖里滑野冰。

滑冰分為三樣:花樣、跑刀、球刀?;拥牡度卸糖覍?,鞋前頭有齒,便于做各種花樣動作,冰場上一般是女孩子滑花樣,一旦有男的穿花樣鞋舒展雙臂,倒著按8字形轉圈,就被批為女氣,等同于專門教交誼舞跳女步的男老師。球刀是為了打冰球,父親曾用木頭做過兩個冰球桿,被我小時候拿在院子里耍,但他還是熱衷于速滑,對打冰球興趣不大。最帶感的是滑夜場,燈光照在冰面上猶如暖陽。每個人都散發著熱氣,在短暫的冬夜盡情起舞;或者說,每個人都是矚目的奪冠熱門。夜場結束后,我跟父母到岸邊的小吃店喝上一杯熱牛奶,靜靜地沉一會兒再回家,這是北京冬天僅有的狂歡。

父親的本職工作是司機,五十多歲時做了腰椎間盤突出癥的手術,便早早退休了。他在長身體時趕上了自然災害,在讀書時趕上了史無前例的上山下鄉,離家當知青時,沒有人給他寫信,他回城時是最后一批,沒了讀書的機會。知青中考上北大的又有幾人呢?凡是考上的,就經常能在報紙電視上看到他們。只有在滑冰中,父親才找到了一群跟他一樣的人——在北京什剎海速滑俱樂部。他們冬天滑冰,夏天游泳,平常玩輪滑或騎自行車,更相約結伴去遠游。四十多人里,幾乎沒人上過大學。有個留山羊胡子的老頭兒歲數最大,八十了,據說是北影廠的演員,當年演過《冰山上的來客》中的一個角色。那個老頭一身肌肉,現在還在演戲,喜歡和年輕人一起玩。

也有年輕的冰友,有一位是東北到北京的“南漂”,自幼父母雙亡。如今背著房貸,艱難地養著老婆孩子,滑冰是他唯一的愛好。更多的是像父親一樣的五零后,早早下崗沒事可做的,老婆出國不回來的,退休后沒孩子的,那還干什么呢?玩吧。

如果父親的人生以前被耽誤了,那么現在唯一不耽誤的,只有滑冰。作為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把消費看成罪惡的父親,退休后立刻買了一雙兩千塊的冰鞋當試驗品,又買了雙八千塊芬蘭產的海盜牌冰鞋。鞋加熱后踩上去,以冷卻后符合鞋主人的雙腳,別人穿不得。還買了一身上千元的連體速滑服,一身紅,父親在冰場上跑圈,仿佛一團火兒燎遍大地??梢?,滑冰是父親用以排遣我長得不像他以及自己人生懷才不遇的唯一方式。

有時我也會想,如果有一天我做了父親,我會盼著后代必須是個兒子,還必須長得像我嗎?

1969年,對世界一無所知的父親坐綠皮火車來到了烏拉特前旗,下車后再坐軍用卡車到了知青點,成為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二師十三團六連一班的一名兵團戰友,那是他一生的心結。當地打井不出水,實在沒法生活,他們改為工業團,搬到了包頭市郊的昆都侖水庫附近的一座小山包上,成為了包頭市第二閥門廠的鑄造工。冬天水庫結冰,父親可算找到了滑冰的地方,不時找人借冰鞋去過癮。

頭一年知青每月只領五塊錢的津貼,沒工資,從第二年開始,每月有十幾元。1971年,父親在呼和浩特市第二體育用品商店買下一雙冰鞋,售價37元。當年冬天,他背著冰鞋請假回京,借探親的機會去什剎?;?。

父親的那雙冰鞋是黑色純牛皮的,44號,冰刀長一尺二寸,高約一寸,老氣而笨重。鞋底是用各種小釘子鉚上的,除了堅實的鞋帶以外,還有個像皮帶紐襻兒一樣的小皮帶,用來勒住鞋帶以防飄灑。

那時家里沒有自行車,他走著去什剎海,遠看那些干部子弟穿著軍大衣,斜背著軍挎,推著二八大杠,在冰場上滑冰連帶著“拍婆子”。當他在什剎?;瓯?,走到東官房附近的胡同里,忽然間前后來了三個小伙子,一個拿冰鞋的人突然從他身后,照著他后腦就是一冰刀。父親捂著頭蹲在地上,那三個人搶了父親的皮帽子,飛快地跑了。這叫飛帽子,在當時時有發生。父親的后腦現出一條一乍長的口子,鮮血浸濕了頭發。他捂著頭到附近廠橋醫院里,縫針去了。

1995年,十二歲的我只會看著別人手里的糖葫蘆和羊肉串發呆,卻要用稚嫩的腳穿上父親那雙1971年的44號冰鞋。那雙冰鞋太大了,鞋幫里的前后面都塞上海綿或破布,長長鞋帶兜著我的腳后跟,隨后又勒上幾圈,把我的腳勒得生疼。我腳腕子力氣不夠,剛站起來一會兒便酸得打晃。

每個孩子都有冰車,滑冰先拿花樣做練習,我想玩冰車,滑花樣,但父親只許我練速滑??次揖毩艘粫?,他拐帶著我媽一邊玩去了。母親滑累了去岸邊休息,父親一塌腰,一個人唰唰地圍著冰場跑大圈,早不知我滑到哪里去了。

直至我腳下拌蒜,一下子摔出去,直接躺在冰上撞到冰場的圍欄。我摔到了尾巴骨,躺在冰面上起不來,看著北京蒼白的天,又看著兩岸光禿的垂柳和鐘鼓樓,在積水潭后的遠方,青青郁郁的西山在默默地作背景。等滑冰結束后,我顫巍巍地連忙扯開鞋帶,把冰鞋脫下往背包上一扔,父親在冰場上遇到的一位知青戰友看到了,他說,“哎,這可不行?!彼焓志湍贸龊>d來擦冰刀上雪狀的冰茬兒,父親連忙攔下,自己擦了。

一連幾天,父親都不高興,他在知青戰友前折了面子,以及我不僅滑不好冰,還對他古老的冰鞋不夠愛惜。

父親在網上查過,剛出生的嬰兒就會像父親,以防止抱錯了,這是大自然對人類的眷顧。以及男孩子青春期前后長相會有變化,過了就會比較像父親??呻S著年齡增長,母系的遺傳基因比父系更持久,我與父親長得更不像,且各種分歧日漸增長,連三觀都不像了。

從興趣愛好、吃飯口味、生活習慣、言談舉止……我都與父親沒有任何一點相似,父親嗜辣嗜蒜,愛吃一切有刺激味兒的蒜黃、韭黃、辣椒、花椒、胡椒面,我對此避之不及。父親好動,每時必須弄出點響動或干點什么,像一個患了多動癥加話癆的孩子;我好靜,在書桌前一坐一天,枕著、壓著一床書昏昏睡去。父親好理工,我好文史,高中時,父親堅決不準我去選文科,而一再強調,要學金融電子計算機,所以我高中時學的是理科,但在考大學時堅持學了文學。父親四十歲時,早起還能沿著二環路,走前三門大街跑上半圈??晌抑幌矚g球類和格斗,田徑太枯燥了。

每天,父親只要早晨起來低頭一看我,以及我需要搬椅子拿東西,甚至他要換天花板上的燈找我搭把手時,他便一皺眉:我兒子不像我,沒我高……宛如一個受人追捧的漂亮媽媽,嫌棄自己的女兒個子不夠高,腿不夠長,皮膚不夠白。有一陣子,他特意把很多東西放在較高的地方,說這樣有助于我再長高點。他的心中在滴血。

我聽過他給人打電話訴苦:“我就知道,這孩子不好養活……搞什么文學創作,唉,這哪行啊……”有一年我因得了角膜炎而暫時輟筆,父親騎著三蹦子(三輪摩托)帶著我去醫院,三蹦子的座位兒是沖后方的,我們背靠著背說話。父親說:“你看那路邊挖溝的,把溝挖開能賺一回錢,再把溝填上還能賺一回,你再看你!”

他也會對曾在家全職寫作的我說:“你能上街上的打字復印店去當打字員么?我看你打字挺快的?!?/p>

在父親眼中,我連個釘子都不會釘(其實我會釘),他主張人要會做一切體力有關的事情,要會修理家具,制作工具,擺弄電器,主張中國的一切人工費應該像國外一樣貴,迫使四體不勤的人動手,破除知識分子所謂的清高……他始終展現運動和體力,且每當感覺肌肉退化時,他就會傷心自己老了。而他最喜歡的話是,就咱們這條胡同里,我這個歲數,能有我這個身體的沒幾個人。剛才胡同口那幾個曬太陽拄棍兒的,都比我小好幾歲。

為了彌補父親的缺憾,我在想如何做一個像父親一樣的人,像他一樣抽煙喝酒嗎?開著巨大的聲音看抗日神劇嗎?啤酒特別特別的苦,白酒特別特別的辣,生活已經夠苦的了,喝點紅糖水不好嗎?而每逢父親看歷史檔案類的電視節目來了興致,都會說:“我要是張學良,西安事變的時候,嘿,我管你哪個呢,我上來一梭子,當當當,先把蔣介石打死……”

我皺著眉陪著:“對,對。明天接著給日本人扔原子彈?!?/p>

因為從長得不像到觀念不同,我始終在想,如何做個讓父親滿意的兒子,以證明我是親生的。

也許我唯一能做的,是陪著父親滑滑冰。但肯定不是這幾天,過些天再說吧。

就在等“過些天”的時候,我一個沒看住,父親一個人去了八一湖,接著去滑野冰了。

他在冰場上一個拐彎的地方,正用腳蹬冰面加速的地方,那一腳沒蹬上力氣。由于慣性,他翻身栽倒。他強忍著站起來,臉上、身上都痛如鋸銼。

父親用最后的力氣走到了岸邊換上鞋,依舊倒了幾趟公交回家。我帶他去醫院照了片子,覺得沒什么事。當天夜里,父親疼得幾乎從床上跳下來,我叫了急救車,拉著他去醫院照CT。他的肋骨從正面中間,前后面連接脊柱的地方一共斷了三處,臉上的顴骨也摔折了,水腫使得臉上看不明顯,但骨頭癟進去一個小坑。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手術:先帶他去口腔醫院,用從嘴里把骨頭頂起來的方法接好顴骨;再送到積水潭醫院全麻開刀,給肋骨打上鋦子,一年以后再拆開。同時母親也病了,我一個人開車帶著父母,依次把他們送進不同的醫院,并輪流跑兩個醫院去探視。手術后,父親呼吸時胸腔的漲縮也被局限了,他覺得憋悶、難受。更難受的是檢查時,他測身高矮了一兩個厘米,體重也有所減輕,比不了武大靖了。

父親一再囑咐,滑冰把肋骨摔折的事,不許說。一不許跟親戚們說,省了他們多事不再讓他去滑,二不許跟一起滑冰的人說,特別是什剎海速滑俱樂部的人,省了他們擔心(后來也都知道了)。他跟那些滑冰愛好者,比親戚走得都勤得多。

一年以后,他拆了肋骨上的鋦子,肋骨和顴骨都長好了。他又特意站直了測身高,重新長回一厘米,在誤差范圍內,能接受了。

父親借著疫情期間的安靜徹底康復了,但他也過了七十三歲,耳邊鬢角,終于有了星星點點的白發。冬奧會過后,北京的銀絲帶滑冰場館對外開放,父親又開始滑冰了。剛開始,他揚言還要去齊齊哈爾參賽,可很快,他不敢用力滑,只是簡單地在冰場出溜出溜。每一次我都陪著他,讓他覺得兒子在向他學習,力圖跟他有個百分之一的相似,同時,我要看著他的安全,怕他再摔了。

在小說《殺死一只知更鳥》中有句話:“你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來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p>

于是,時隔二十多年以后,我又穿上了父親那雙1971年購買于內蒙古,至今已經五十多歲的44碼冰鞋——全什剎海冰場最古老的冰鞋。如今,我的腳已經完全適合這雙鞋了。父親穿上了他那雙八千多的海盜牌冰鞋,主動給我當教練。先讓我站到冰場上,練基本動作,雙腳開立與肩同寬,曲腿,彎腰,抬頭看向前方,擺胳膊,蹬腿,發力……我在一旁的空地上跟著他練動作,很多來滑冰的人直瞅我們。父親更人來瘋了,每次從我身邊掠過時都加緊蹬兩步,還沖我喊,“看著,給你做示范……”他聲音更大了,在客串滑冰教練,在教訓自己的隊員,更向著所有北京什剎海速滑俱樂部的人宣示:瞧見沒,我會滑冰,我有兒子,我兒子碩士畢業了,他還得跟我學滑冰。他給我指著冰場內滑得好的人,動作是怎樣的協調。我開始圍著場子滑大圈,目的是躲開他,他緊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擺臂加大,拐彎時蜷腿側身……”那聲音隨著他的滑冰,飄散在什剎海的冰場上。我滑了一路,他追著說了一路。

終于,父親見我滑得有點樣子了,他跟一起滑冰的知青戰友說:“這是我兒子,也來滑冰的?!?/p>

我看到父親欣慰的目光和久違的微笑,兒子總算有像他的地方了。接著,他又微微低一下頭,看了一眼沒他高的我,微微搖了搖頭,輕輕地嘆息……一顆渾濁的老淚被他含在眼眶里,但會在他心里落下來。

從六七歲開始,每逢冬天,父親把我放在二八大杠自行車的大梁上,護著我騎車穿過狹窄且堆滿雜物的義溜胡同,老地名叫一溜河沿。那條已經拆掉的胡同中間高兩邊低,曾住過舊京名士張伯英。過了胡同中間,開始下坡了,父親就用溜車的方式溜到了冰場。最開始,我穿著雙刀刃的兒童冰鞋,像小盒子套在腳上一樣,在冰面上亂跑。

什剎海冰面上人來人往,往西,遠處是清晰的鐘鼓樓,近處是模糊的火神廟,它尚被包圍在低矮破舊的民居中。我們一家三口,我在中間,父母各拉著我的一只手,他們用跑刀鞋蹬動冰面,滑一段便放手了。父母在遠處注視著我,看我滑向前方。他們漸漸放手,我漸漸向前,他們的影子一步步淡出在冰面反射出的黃白色光暈中,直至消失不見。

這便是幾十年來生活的縮影,我養成了滑冰的習慣,也覺得有許多地方對不起父親。

但至今,我仍然長得不像父親,一絲像的跡象也沒有。

尋找“二環大少”

我與發小兒“二環大少”恢復聯系了,然后他又消失了,我很想念他。

發小兒是我的小學同學,同樣住在北京二環路以內的胡同里,彼此相距不遠。他家境好,人聰明,個子不高,模樣不差,家里的院子比別人都寬敞。他從來不屑于好好學習,卻考過全班前幾名,被他爸獎勵了一臺游戲機。老師要我們同學之間互相輔導,好學生幫助差學生,我去幫助從來不學習的他,氣得老師用手點指:“他比誰傻?他就是一少爺秧子!”

還有一天,同學們一起放學,轉到一處胡同的拐彎把角,有家小吃店開得正興旺,店門口的藤椅上,坐著一位八九十歲的老爺子,身寬體胖,面色紅潤,穿著老式褲褂,腳踩一雙小圓口的千層底布鞋。一把山羊胡根根透肉,梳洗干凈,正看著自家的攤位,并不在意顧客。

二環大少悄聲跟我們說:“你看那個老頭,有一次我爸帶著我來這里買早點,聊起來問我們家住哪。我爸來了興致,說我們以前的一處老宅,就那邊一拐彎有個三進的院子,1948年最不值錢的時候賣了。那老頭兒他四幾年就每天給我家送早點,現在他還管我叫少爺?!?/p>

就此,發小兒落了外號,家住二環內的大少爺,“二環大少”,坐實了。

二環路就是北京的城墻,我們始終把進出二環路都叫進城、出城。上班要出德勝門,取德勝之意;下班要進安定門,取安定之意,不忘八旗遺風。

城門是五十年代起陸續拆除的,城墻是六七十年代因為修地鐵而陸續拆除的,但不少老人的心里,還有著那城墻的念想。城墻給了他們安全感,還有全部的自信和榮譽,即便城墻拆了,二環路還在,地鐵二號線還在。二環路內外仍是兩種景象。城外是反光玻璃的摩天大樓,有面無表情、穿著劣質正裝、背著A貨包、穿著處理皮鞋的人匆匆從地鐵站跑到寫字樓下,把剛才匆匆在便利店買的面包或飯團塞入口中,用帶著油脂的手去按指紋打卡,按得打卡機上一陣油花花的。只有城內才有四合院,在一片破舊的祥和中,老人們拎著鳥籠子,在綠化能成片有小林子、小亭子的地方小坐、聊天。夏天仍有人光著膀子,搖著芭蕉扇,在路燈下下棋;偶爾,有孩子們在狹窄的胡同里踢球,打羽毛球甚至三毛球,也有人黑天時把大塑料盆搬到家門口,一群人按著一只濃毛長尾白花花的豬樣肥貓洗澡,洗得那貓殺豬一般嗷嗷直叫。其實,二環內也不過是個過日子的地方,平常再西服革履地端著樣子,在此也不過是平常百姓,王菲住了平房,早上起來也得去倒尿盆。

我們長大成年以后,有多少年沒有聯系了,童年時摟抱、打鬧的日子宛如昨天??扇缃?,如果你與小學畢業后二十年沒說過話的同學偶然在胡同里見到,可能你會遠遠地扭頭,悄悄地走開。

這一天,就在我遠遠望見二環大少悄悄轉身走開后,晚上我收到了他加微信的消息,他一直在微信、QQ的同學群里。通過微信朋友圈,我發現他胖了許多。他一再說請我吃飯,不吃快餐、燒烤和火鍋,找個傳統的館子。

我們匆匆見了面,去飯館點了油爆雙脆、芝麻羊肉、糟熘魚片和燒二冬,一點綠葉菜也沒有,每個菜都掛著濃厚的糊糊。他一嘗就知道火候怎樣,知道宮保雞丁里雞丁、花生豆和蔥的比例是二比一比一。事后我結賬送他離開,覺得他比以前更能侃了。

我問他是不是還住在老地方,他含糊了一聲,接著說他談了個外地女朋友,快成了,對方跟他談彩禮。這個女孩子他不想錯過,而問題來得太突然,他希望我幫他參謀參謀。因為我看的書比他多,指不定哪本書里寫著呢。

他問我:“彩禮……是她給我么?”

我說:“是你給她?!?/p>

他想起網絡上熱炒的彩禮數字,只覺得一種負擔感襲來,天氣都降溫了。

我給他講在古代,北京有女兒的人家,都找比自己低點的家庭下嫁,是為了女兒在婆家好少受委屈,不受欺負。娘家人有錢勢,碗便可少刷幾次,婆婆妯娌便要謙讓幾分。實際上碗還要刷,地還要掃,也沒人讓著你。在我們從小成長的胡同里,女方誰家要是結婚時收了錢,就被人罵作賣閨女。我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沒彩禮的概念?,F在不同了,各地文化融合了,咱們北京人也越來越講究彩禮了,“怎么也得兩兜果子,兩壇好酒,再不濟也得有倆稻香村的點心匣子?!蔽已a充強調,“要藍瓶的紅星二鍋頭就行,都認那個?!?/p>

從那以后,人就消失了,微信、電話聯系不到,我開始沒放在心上。

后來,同學群里有人找我,說能不能聯系到二環大少,一下子有好幾個人要找他,有他的朋友,也有他的債主。眾人雞一嘴鴨一嘴地亂聊,最后都找到我,因為我還住胡同。

我找到他在胡同里的家,那里我有十年沒去過了,可是,人早就搬走了。

我覺得事情蹊蹺,我想去找他。

通過朋友套朋友,我打電話聯系到了二環大少的父親。老父親說,他家搬到五環以外了,二環大少曾在家里住了一陣,現在已經單飛。我在想,是不是老父親嫌棄他沒工作沒結婚,一天到晚沒準譜,多少容易嘮叨他幾句,他與父親賭氣,自己跑出去了。

跟老爺子聊了會兒天,老爺子止不住地唉聲嘆氣。

二環大少的父親我從小就經常見到,是位老知青,在生產建設兵團待了快十年,回來后三十多了才有了他。如果老父親當年把持不住,他就成內蒙古人了。老父親更飽經風霜一些,二環大少從沒離開過家。對于北京、家和生活的觀念,他們是不同的。

原來,二環大少從上高中起,數理化漸漸對他失去了興趣——好成績不再眷顧他,偏偏他那時整天看歷史,也整天把黃仁宇、亨廷頓掛在嘴邊,以展現比那些只看金庸的理科生高明。理科生覺得他既傻還裝,便不大待見他,他也把自己高高地供起來,在臨高考前還看閑書。他甚至想考個新疆西藏的大學,遠遠地離開家。到了邊疆,先點二十串肉筋,再來倆大腰子。結果是,遠在新疆西藏的大學,他都沒考上,他從一所頂流的重點中學,考到了北京一所末流的三本大學,刷新了那個中學里的高考低分紀錄。他仿佛別人嗵的一聲鑼響,就像個猴兒一樣自己爬上桿去了;或者是順坡下驢了。

他四處曠課,整天窩在宿舍看書,連澡都懶得洗,同學們見面都躲著他。老師講臺上怎么講,他在課堂后面悄悄地懟,能逗得周圍同學笑個不停。老師要求打印了交作業,他用電子郵件就給老師發過去了;有時就給老師找張破紙,非要用自認為工整的毛筆寫一遍作業交上去。有時間就跑到天津、北京的各個園子里去聽相聲。攢錢買了個卡片相機,跟一幫論壇里的各路人等四處拍胡同,更加強了他的一口土話。學校里考普通話等級證,同學們都是一級乙等,他沒考下來。他但凡認真一點,也不至如此。老師給了他幾分情面,才湊合讓他畢業。

二環大少上學的時候家境尚好,可他的母親漸漸身體不行了,要經常住院,于是他父親被迫將僅有的四合院里的三間小破房子賣掉,搬家五環外,用賣房子的錢給老伴看病。房子是祖產,他父親最小,其他兄弟姐妹都搬走了??少u了房子,兄弟姐妹七家分下來,也只夠租房的。二環大少一再不樂意搬家,他覺得命途多舛,心生怨氣,家里的一切都在和他作對,每一件事都是針對他精心設計的。

老父親年紀大了耳音發沉,拿東西聲音可能會大一些。沒事愛收拾東西,有時各種盤子、蓋子掉到地上,當啷啷地再彈起來。也有時看看電視,車臣局勢又緊張了,中東又打起來了,南極冰山又融化了。老爺子說過:“這家里沒點響動,還算像個家?”可二環大少受不了,干脆搬了出去。

從老人的話中,我猜出二環大少的處境。老人說,我也打不通他電話,至于他找別人借錢的事,更是不知。

老人給了我一個很粗略的地址,他也不知道是哪里。

走過一片片的高樓,穿行在一處熱鬧的大街上。我來到二環大少現在寓居的地方。

這片地方是個村子里的樓房,村口有鐵柵欄般的自動抬桿門,兩邊雙方向,都有貼滿廣告的人行道自動門。再往里走,一棟鄉村里的自建房拔地而起。四周人漸漸多了起來。開單輪摩托的,拉平板車的,送快遞的;販夫走卒也多了,路邊仿佛有著不規則的大排檔,賣燒烤或干果、水果的攤位都擺到了便道上??狙蛉獯乃{煙飄起,混著濃烈的孜然味、麻辣小龍蝦味兒、糖炒栗子味兒、美式炸雞味兒、香辣鴨脖子味兒襲來,街上穿著大花衣褲的、燙著卷毛頭發遛狗的老太太多了,下班后來買菜且不修邊幅的中年女人多了,穿無領T血和塑料拖鞋的年輕男人也多了。

那個公寓房像一塊磚摳出來的一樣,上面有若干窟窿——窗子。每層正反面各三個,側面有一個,一層起碼就有五六間。十來平方米的單間,每間內都有廁所,沒有廚房,每間房月租一千塊起步。樓內中間是一條過道,兩邊是一個個錯開的門,像是往酒店公寓去設計,可每層都一樣處處粗陋。樓道墻上刷得又紅又綠,像是到了幼兒園,看消火栓、配電室、通風口等角落,還像一棟爛尾樓。

第一層四處堆著雜物,門都開著,里面吵吵嚷嚷。有一家是一家四口,夫婦倆帶兩個孩子,出攤攤煎餅,兼營賣雞蛋灌餅和烤冷面。攤車就放在外面樓下,兩個孩子是姐弟倆,大的不過六七歲,小的不過兩三歲,姐姐跟著弟弟一起在攤位邊滿地亂爬。此時姐姐坐著小馬扎,弟弟靠著她睡著了。姐姐梳著兩個羊角辮,左手抱著弟弟,右手拿著圖畫書,一邊搖晃著哄弟弟睡覺一邊看書。弟弟腦袋刮著光葫蘆,那黃色的節能燈照到姐弟的臉上,仿佛日光為他們打上底色。

上了第二層,按照門牌號挨個尋覓,防盜門依次打開:某位快遞送餐的小哥,附近小工廠的廠妹,戴著眼鏡而滿臉呆氣的男程序員……他們大學畢業或沒畢業,同居未婚或結婚……我自己無法打聽到,而是去找到了房東,打聽二環大少。

房東是一個能欠著腳、叉著腰罵街的女人,要不這片地方的房租是收不上來的。房東說是有這么個人,說話是北京口音,滿嘴土話,她把我帶到屋門口,敲開房門,我看到寬松的衣褲和一雙棉拖鞋中,是一個瘦弱、焦躁的女人,一臉常年失眠的樣子,這便是二環大少的女友。他女友說,他已經搬走了,你有事情直接找他吧——我已經是前任了。我說,我打不通他的電話,他欠了別人錢,我需要問他的情況。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二環大少的逍遙,也不是一天練成的。

臨畢業時,同學們忙著四處找工作,都換上了皮鞋和正裝,只有他還穿旅游鞋,書包里裝上燒餅和涼水,一禮拜能爬三回山。網上認識了一群南來北往各路的人,爬完山還聚餐。反正他最小,出來玩大家總不讓他花錢。同學們有人在考托?;蜓潘?,出國留學,讀研;有人在考公務員、考教師資格證,考各種證、各種職稱、各種編制,計算好哪一年能升級到哪個位置。這一切他都沒有概念。

一連幾天地找工作,一家一家地投,到處都要有正式經驗的,應屆生都要看實習的地方,實習生都是從大學時就排上了隊。他索性不上班,每天都在想第二天如何用不花錢的方式度過,他四處去聽講座,看各種免費的電影或話劇彩排,泡圖書館或網上追劇,逛免費的博物館,或者花很少的錢,去公園游玩或爬山訪古。自吹閱片過萬,把塔科夫斯基、安哲羅普洛斯、貝拉·塔爾掛在嘴邊。晚上到家后,他打開電腦,卻不必開顯示器,只管把相聲從侯寶林聽到郭德綱,或重新聽一遍單田芳。屈指算來,看書、考古、收藏、戲曲、武術,二環大少每天玩一樣,一禮拜不重樣。

他找到一些拍胡同的、爬山的論壇,和上面的人一來二去熟悉了,常組個隊出來玩。他看古人的筆記或日記,從翁同龢到恭親王、李慈銘,他們都把京郊的荒山野嶺游賞個遍,就地撒下大量詩作,仿佛是施撒雨露甘霖。他們捐了寺廟,造了別墅,日夜唱和不休。他與同好們出游,他總為大家講解或帶路,大家受益,聚餐時不讓他掏錢。他便把自己當成了下野的恭親王。唯一的投資是一架上千塊的卡片型數碼相機,只要不跟著攝影群出去,怎么也不算丟人。

時間非常不經混,二環大少一晃就過了三十歲,都混得沒地方住了。他在家上班,工作的具體項目,叫“給朋友幫忙”。有時給中小學里代代選修課,有文化公司組織高端的北京游,他去客串個文化專家——高級地陪。收入時有時無,外面沒飯吃,就吃家里的。

前女友說,這樣的日子絲毫經不起變故的打擊。二環大少的母親重病住進醫院,大多是他父親在操持,而他始終在逃避。她說他還是不夠成熟,不切實際:你爸是為了你好。

二環大少的情緒有些激動,他說,自己跟父親,犯沖,合不來。

我繼續問關于分手的事,前女友講彩禮不是給她父母,而是給兩個人生活的啟動資金,兩人一起花。而且她還沒張口要價,二環大少說:“兩兜果子兩壇酒,再不濟也得有倆稻香村的點心匣子。以及,我們這兒不買賣人口。二環路以內,誰家結婚時收了彩禮,就被人罵作賣閨女?!?/p>

世界上最難辦的事,就是面臨女人在罵她男人時的應對。如果你向著她,她說你憑什么罵我男人?如果你向著他,她說,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窮問不舍,才知更有隱情。

二環大少的前任(那時還是現任)要回一趟老家,說返京后就準備談婚論嫁。二環大少突發奇想,他想探尋一下,究竟要和在怎樣環境下長大的女人在一起,如果是個窮山惡水,那豈不委屈了自己?

于是,他輕裝上陣,只背了雙肩背,沒帶什么換洗衣物,按照地圖和網上搜索的攻略,只比女友晚幾天出發,一個人坐著T字頭的特快火車,悄悄摸去了女友的老家所在省會,再換K字頭的普通快車到了地級市。又坐著顛簸的長途車,來到了女友老家的縣城。

縣城更破舊、更微縮。一下長途車,開黑車的蜂擁而至,他越說話就越糾纏。他撒丫子就跑,沖出黑車司機的重圍。在黑黢黢的、滿是油膩的飯館里吃了飯,飯館內很暗,外面很亮。滿大街的樓都是破碎的,每棟樓都像小商品批發市場,店面比北京土了不止二十年。所謂的老房子,不過是七八十年代的水泥房,到處都是要拆遷還沒拆的樣子。每個街頭的青年都殺馬特的頭發,四處放著迪曲,還有一些白天不開門的棋牌室、臺球廳、舞廳和洗浴中心。一切都混亂、無序,滿大街中低檔的破汽車,有的在逆行??諝舛荚谟盟牪欢姆窖院敖?,也有一股懷舊氣在上升。帶孩子的人推著竹制的小車,用腳踩的爆米花,有些小時候的味道了。

要和一個在這里長大的女孩子,共度余生么?

此時,女友正邁大步在縣城街頭,正在感受著在萬事萬物都靠關系的老家,總有人來關心你的那種壓迫感,以及沒有私人空間的窒息感。那些留在老家的男同學,房子、車子、票子、娘子、位子、孩子六子登科,仿佛過得很有尊嚴。同樣去北漂的男同學,因沒有北京戶口而不停地相親,不停地受挫失敗,沒人要,越來越宅,生活已經孤島化。她還想到家鄉的彩禮又漲了,有六萬六、八萬八的,十萬零一塊的,二三十萬的都有,她在想怎么給二環大少省點錢。

忽然間,她一扭頭就在大街上看到了他。他眼疾手快,把包里的茯苓夾餅和栗羊羹掏出來塞給女友,說給她個驚喜。

回北京后,女友因為連“彩禮之爭”帶“跟蹤事件”,直接把他拉黑了。

二環大少的前任眼圈不自覺地紅了,她把我們二人一起大罵一番,看得出來她是真愛,此時二環大少如果抱上去哄還有希望。而無緣連帶著一起被罵,反而激發了我的好斗之心。我決心找到他,我相信就彩禮問題他不會埋怨我。

我又找到房東打聽消息,原來最初這房子是二環大少租的,除了頭一個月以外,一直是女友在交房租。二人鬧掰后,二環大少離開此處,他已經無家可歸,他想請房東在附近找個空房,讓他湊合一晚??筛浇鼪]有空房,房東仍舊給他指了個方向,那是一處出租的地下室。至于他后來是否在地下室住下,不得而知。

我按照地址,去了那處更為便宜的房子。

北京很多七十年代建的樓房,地下都是空的,都有當年的防空洞,堅固得能防原子彈,此時都分割成為各個的房間,被改成地下室出租。二環大少所租住的這一處,位于距離這處自建房數公里的一座老破樓下。

我從入口下樓。往下走不是臺階,是一個緩坡,陰暗,逼仄,像屠宰場或納粹的毒氣室。

地下室下去以后,地下車庫旁邊的一些小房,像是個配電室。每往前走一段,都會有個門圈,仿佛是一個個拱門,同樣是四角圓形,而旁邊都敞開著一個巨大的、用作密封的灰色鐵門。那鐵門鋼制,防火,密閉,門內側還帶著鉸鏈、聯動鎖等,年久失修,告訴人們在作為防空洞的年代,它有多么的重要。

鐵門旁邊有間小房住著個管理房租的穿大白背心的謝頂老頭兒,屋子里放著個很小的電風扇,把悶熱的空氣陣陣吹來。在房子旁邊的招牌上寫著招租,可以日租、周租、月租、年租,給錢就租。那一盞盞昏黃的燈,就當作午夜的星了。

再往前走是一條條過道,頭上昏暗的黃燈,腳下是水泥地面,卻總是高低不平,存著一片片的水域,像是一個人摔破了的膝蓋,皮已經破了還冒著淤血。一個個端著塑料臉盆、穿著拖鞋的男女在走,看不清他們的表情,都似沒睡醒,也似乎昏昏欲睡。不少人地下室住久了,臉上起著疙瘩。兩邊房間,所謂的房間不過是隔斷打成的空間,每間只有十來平方米大小。不少房間都掛著簾子,里面傳來電視劇的打斗聲、打電話聲、切菜聲、電爐子煮飯聲,真是嘈雜。這里沒有燃氣和空調。時至夏日,公用洗漱室的水汽混著廁所里刺鼻的氣味兒,整個雜味混合在整條過道中。

地上的氛圍是人間煙火,地下室像在太平間里開聯歡會。

謝頂老頭兒說,確實有這么個矮胖的、滿口京腔兒的人。這個人說,他原先租房的地方,比他大三歲的女房東看上他了。女房東正處于離過婚著急想再婚的時候,一看他是北京人,城里也有房子(他自己說的),直接撲上來了??膳繓|總是管著他,沒事翻他手機,把一切都管得死死的,他可以接受沒錢,但不能接受沒自由。

他臨時到地下室住了一陣子,跟這里各路的窮朋友打得火熱,天天蹲在馬路牙子上,喝啤酒侃大山,幾個人爭搶著喝醉,吐翻在路邊,誰也不埋單。不幾天,就掏不出房租,蹭吃蹭喝,連帶蹭睡到了別人房里。又過了幾天,地下室的人聯合起來,把他轟走了。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二環大少,但我又覺得按照發展的方向,這肯定是他。

天色見晚,我想體驗體驗他的生活,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混到這個地步的?我跟謝頂老頭兒交了租金,當晚住下。

我一夜無眠??傆腥似鹨?,或在洗漱間開著很大的水。廁所一沖水人就醒。特別的燥熱,仿佛胸中有一團火。我坐臥不寧,上街去買了大桶的冰鎮可樂,喝不多久,又發胃酸。各種電路、機器、人的走路聲,甚至喘氣聲都成了噪音,耳邊還傳來細小的電影電視劇聲,那聲音很小,但斷斷續續地往耳朵里鉆,還不如開大了公放。床上的被褥揉成了褶,我在床上翻餅烙餅,直至天明?,F在,我能把控自己的,只限于去買瓶可樂還是上個廁所,先收拾書本還是先收拾衣服。此外,就剩下出門坐馬路牙子了。

早晨起來,我一陣陣頭暈,出門吃了早點,在大街上四處游逛,忍不住犯困。當時如果二環大少真的在此,他一定會唱一句:“嘆英雄失勢——呃呃呃,入羅——網——昂——”,然后在無光的地下室昏昏睡去。

地下室不讓抽煙,我站在地下室的地上入口處,見從地下上來好多街坊,都是一起抽煙聊天,倒真像住四合院的街坊一樣。這些人里有經常遇到餐館倒閉的廚子,有經常遲到被扣錢的快遞員,有常年接不到戲的群演,還有一個每天在網吧職業打游戲,以瓜子、泡面、榨菜、可樂、肉腸為食,靠網上回帖子、點贊、填表、刷單為生,如果業務繁忙,就兩個沙發椅一對,住網吧了。他們說地下公寓里哪個女人在這里做皮肉生意,哪個像是躲債的,同時也不忘吹噓一下自己的當年。那個跑劇組的群演說自己是武行,受傷前能翻跟頭,所翻的跟頭獨一無二,從李小龍到京劇武生都翻不了。然后說過冬時自己衣服不夠,問我有沒有多余的毛衣借給他。

這些人全國各地哪里的都有,他們問我,我說是北京本地的,都大為驚訝。

“北京的可以啊,你怎么也住這兒來了?”

我干脆說:“北京就沒窮人嗎?”

“你這肉乎乎的不像窮人啊?!蔽湫猩蟻砭湍笪业募绨?,搞得我很不自在。

我說,沒錢了,能干點什么?

廚師說:“跟我學做飯吧,看樣子你挺會吃的。你知道嗎?做魚片你得會偷手,一斤的魚片,掛糊兒抓出來,能給七兩就不錯啦。給少了客人看出來,給多了老板不樂意??腿诵睦镆捕济靼?,只是為了場面不較勁罷了。要不然,你哪賺錢去?”

快遞小哥說:“你就跟我送快遞去吧,肯定減肥。要是來不及,你就先給客戶打個電話求求人家,讓人家同意先點了簽收,晚點再送?!?/p>

網吧男說:“要不,跟我去網吧,每天給人家作代聊,回回帖子、點點贊、填填表,打點字的事,一兩個小時,剩下的時間都是你的,各種游戲隨便玩,玩得好,賣裝備也能賺點錢?!?/p>

武行學著生硬的北京話說:“那多費眼睛,我看著就嫌累。要不,跟我混劇組吧,起步一天八十,好的地方一天一百二,穿上戲裝,不管干什么,你跟著大伙兒走就行嘞,反正一天熬下來就有錢,還管住,大通鋪。還管盒飯?!?/p>

有個留長頭發的男人一拍我的肩膀:“你的事業,就是結婚。你找個家里有房子的吧?!?/p>

眾人都笑了。武行表演了直接拿筷子、拿打火機、拿牙甚至徒手開啤酒瓶,他用嘴把瓶口銜住,只作微微仰頭,把瓶子與嘴保持在90度左右,對著瓶一口氣吹下去,惹得周圍人一陣歡呼。臨散了,我看到滿地都是大綠棒子一樣的啤酒瓶,賣啤酒的老板一直盯著我,我去付了錢。

啤酒瓶子已在回收。網吧男把酒瓶子像投籃一樣投向垃圾桶,聽那酒瓶破碎的聲音。武行在指導大家,打架時如何磕掉酒瓶的底后當武器:照著腦袋就一砸,碎了再照著肚子上一扎……

就在住地下室的日子里,二環大少什么都做不了,工作、房租、和父親的關系、分手的前任及母親的病,哪一樣都令他不知所措。他似一個力竭之人懸浮在水中,左右都無法動彈,只得等著自己在窒息中下沉。

幾個月了,同學們還是沒有二環大少的消息。我在一次外出時,又路過了我曾住過一夜的地下室,卻發現早已不是出租房。門口有人攔著不讓下去,說里面在施工改造,某家公寓失火,北京全面開始清理出租房。臨街搭建的違建,當初用防空洞改建的地兒,都不能再住人了。

我在地下室的入口徘徊了一陣子,像在等一趟已經取消了的列車。

在小時候,二環大少比我能鬧騰,仿佛他是胡同的王,好像整條街道都是他的,所有的東西他都熟悉,不論有錢沒錢,他都快樂。從胡同東口一進去,有不少老人會集中在一堆嘰嘰喳喳,二環大少會挨個過去叫大爺大媽,他們也會問候他:“你爸怎么樣?你奶奶怎么樣?”過后,也會小聲議論幾句,要把他們家貶入深谷,還是抬上云霄?他不管,總之,他是自我的,快樂的。

是不是二環大少知道有人在找他,為了面子躲起來?如果見了面,可能他只說一句:“欠的錢我會還,我過兩天就回城里……”說罷一溜煙跑了。

忽然間我感到,似乎他的毛病我身上也有。我們都曾晃晃悠悠,都曾不務正業,兜里沒錢,腦袋里空空,都受到北京這座古城的蔭蔽,自以為詩意地生在這片低矮的房檐之下,并將長眠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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