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星的孩子不孤獨

敏明的島

1

輕輕地，我睜開眼。從略微刺眼的白色光亮中，我看見爺爺就坐在我身邊。

爺爺微笑著，摸了摸我的額頭。我輕輕握住爺爺的手，他的手結實、寬厚，讓我感覺很踏實。

我偷偷地摸了摸爺爺的手指甲。在手術前，我趁爺爺睡著，偷偷在他右手無名指的指甲蓋上，刻了一個小小的“人”字。那個“人”字，此刻還在爺爺的指甲蓋上。我確認，這不是在夢里。

“爺爺，我要回家?！蔽艺f。我坐起身來，還是有點恍惚。我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個巨大的銀色球形建筑里。

“星仔，爺爺知道你不喜歡這里，但你剛醒，還是先躺一會?！睜敔斠贿呎f著，一邊幫我收拾衣物。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就是爺爺了。

我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感受著我的四肢，它們都還安在；感受著我的手指和腳趾，它們都還聽我的話；感受著我的呼吸和心跳——呼吸均勻，心跳有力，真好！

我努力回憶，除了記得一道白光和一陣芳香，還是什么都想不起來。

看來，夢境回路還是沒有被打通。

2

爺爺收拾好行李，帶我回家。

無人駕駛的公共汽車，行駛在失修的路基上，車輪不時軋過長出路面的樹根，顛簸得像一艘搖晃得厲害的船。我真擔心這輛老破車會壞在半路上。除了爺爺和我，車上沒有其他人，路上也看不見人，偶有黃鼬從車前閃過?！皹O趣世界”開啟的倒計時在孤獨地跳動著。透過窗戶，那個巨大的銀色氣球漸漸完整地出現在身后，然后又漸漸變小，等到它變成一個巨大的月亮時，我們就到家了。

“星仔，野豬又闖進來偷菜了，你得想想法子才行！”爺爺一回家，就看到樓下的菜地一片狼藉。

“沒關系，你們走后，它們都是我的，整個地球都是我的……”我故意說得很輕松，又很豪氣。

“如果不是老了，逃不過自然的劫數，我肯定要留下來陪你?！睜敔斢珠_始嘮叨。

爺爺的確老了。人超過兩百歲了，能不老嗎？爺爺的心、肝、肺，都已換成機械的，還可再工作五十年?？墒?，爺爺的大腦已經嚴重老化，快撐不下去了。如果不進入“極趣世界”，爺爺就要面臨死亡，然后永遠消失。

本來爺爺也可以換一個機械腦，可是二十年前，人類最終決定啟動“極趣世界”計劃，所有活著的人，要么選擇進入“極趣世界”，要么選擇自然生存，最終自然死亡。

“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我朝爺爺笑笑，指了指自己心臟的位置。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說這些話的時候，忽然難過起來，有種想哭的感覺。

爺爺經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不要流眼淚，因為我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

機器人廚師做好了飯菜，我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咀嚼美味的食物，能夠減輕我對即將到來的離別的焦慮和心酸。

“小廚娘，去，給我來一份烤肉，再來一點酒?！?爺爺吩咐機器人廚師后，又對我說：“爺爺想和你一起用餐，這最后的晚餐?！?/p>

噴香的烤肉和醇香的美酒端上桌來，聞起來就很誘人。爺爺說：“哎呀！這算什么事情嘛！我竟然忘記了，忘記我的腸胃都已經改造過，不能再吃自然食物了……”平時，爺爺都通過微波吸收能量，通過造夢器，在自己造的夢里享受各種美味。以前，爺爺還常常向我夸耀他在夢里嘗過龍肝鳳膽的滋味。

爺爺忽然傷心地哭了起來。我想，爺爺真的老了，連這個都能忘記。

我說：“爺爺，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幫你吃掉，就當是你陪我一起吃的，你看這樣好吧……”

3

爺爺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每晚的固定時間，爺爺都要和奶奶及他們的兒子、兒媳一起聊天、游樂，共享天倫之樂。那是爺爺的夢中世界、心靈空間。

吃著爺爺無法享用的烤肉，聽著房間里他們的歡聲笑語，我像往常一樣，感覺到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巨大的孤獨。

其實，我是爺爺收養的孩子。

爺爺告訴過我，“極趣世界”計劃啟動后，人類就不再生養小孩了。我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誰是我的爸爸和媽媽？他們為什么生下了我又不要我？我不知道。爺爺說他也不知道……

想到這里，我竟然端起了酒杯，嘗了一口爺爺要的酒。??！真的很辣！不適合小孩！

我跑到爺爺的房間，站在門口，旁觀爺爺一家人的快樂，就像一個世界的人遠遠望著另一個世界的人。

事情得從一百多年前說起。如今“極趣世界”的總設計師，當時還只是一個追夢少年，他最初的夢想是建立一個夢想集團，讓人人都擁有一臺錄夢機。當時，錄夢機還處于秘密試驗階段，他在網絡上發布了夢客召集令，招募最初的一批錄夢者。

那年，一場空前的海難，一下子奪去了爺爺的妻子、兒子和兒媳，爺爺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傷心的人，報名參加了“錄夢計劃”。爺爺被選中，成為這個世界上最早被錄夢的三個人之一。最初被錄下來的那一段過去歲月的美好片段，溫暖了爺爺的余生。

初代錄夢機錄的夢，只能通過二維畫面顯示，就跟當時的人看電視一樣。后來技術升級了，可以三維立體顯示。技術再升級后，不僅可以多維顯示夢中的人物，還可以與夢的主人互動交流。就像現在，爺爺的房間里，爺爺的妻子、兒子、兒媳，一大家人都是從前的模樣，說的都是從前世界的事情，家長里短，熱熱鬧鬧，那是爺爺自己造的夢。

不過夜深時，他們都變得悶悶的，好像找不到合適的話題聊天，找不到開心的地方游玩?；蛟S，爺爺也不開心了吧。爺爺的心情，決定他們的表現。

4

爺爺從房間出來，說要陪陪我。

我坐在飄窗上，看月亮。爺爺就陪著我，看月亮。

月亮從東方升起來。農歷八月十四，中秋節前夜的月亮，又圓又亮，安靜地照耀著人間。

爺爺說，月亮還是他小時候的月亮，人間卻早已換了人間?，F在的月亮，比他小時候的月亮更亮、更圓、更白。那時候，人間煙火繁華，路燈、霓虹燈和家家戶戶的電燈，將夜晚照亮得如同白晝，襯得月亮昏黃、蒼白，襯得星星紛紛躲避、隱身。我想象不出那時候的月亮。

我喜歡現在的夜空、月亮和星星，夜空烏藍，月亮潔白，星星晶瑩……

爺爺深情地望著夜空，問我還記不記得嫦娥奔月的故事。

我說：“當然記得，嫦娥是傳說中的仙女，偷吃了仙藥，飛到月亮上，住在廣寒宮內?！?/p>

爺爺說：“我小時候，經常抬頭望星空，想象著人類坐著宇宙飛船，以月亮為基地，奔赴不同的星球?！?/p>

我說：“我知道月球基地，還用望遠鏡看到過。人類登月，沒找到嫦娥。當然找不到嫦娥了，嫦娥根本就不存在?！?/p>

這時，天空飛過鳥群，它們在月下盤旋著，飛向南邊。

爺爺不說話，卻唱了起來：“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爺爺又唱：“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爺爺再唱：“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爺爺蒼老的喉嚨里哼唱出的古老旋律，在清風明月下久久回蕩，我的心也像是被拉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5

喬志回來了，他來接爺爺和我，接我和爺爺去那座球形建筑。

喬志是爺爺的孫子，真正的孫子。一百多年前，喬志的奶奶、爸爸、媽媽去泰國旅游，因為一場海難，都離開了這個世界。喬志那時候還不記事，不懂得悲傷，只會整天嘟囔著“爸爸、媽媽”……

喬志跟著爺爺生活，通過爺爺錄的夢，延續了對爸爸、媽媽的記憶。爺爺夢里的爸爸、媽媽，給不了喬志太多的關愛和呵護，但喬志還是每天都看爺爺錄的夢，一天都不落下。漸漸地，喬志對錄夢和錄夢機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立志要制造更高級的錄夢機。

長大后，喬志加入了夢想集團，成為當時最年輕、最有創意的夢想空間架構師。

再后來，喬志加入了“極趣世界”計劃，不僅負責“極趣世界”的時空構建，還擔任了“極趣世界”的終極執行者。也就是說，喬志要等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載入“極趣世界”后，自己再進入。在進入之前，他要負責摧毀“極趣世界”與真實世界的通道，就是那座巨大的球形建筑。之后的人類，就再也進入不了，再也找不到“極趣世界”了。

“喬志，我不想去那什么‘極趣世界了，就讓我留下來陪星仔吧?！睜敔斦f。

“爺爺，您說話越來越孩子氣了！您不去，我怎么能執行最后的任務，從此和你分隔兩個時空？再說，這可是全人類最重要的時刻了，今天是2222年的中秋，全人類都將在這個特別的中秋節，在另一個時空的‘極趣世界里團圓，開啟人類作為高等文明的新紀元！”

“那星仔怎么辦？你說，他怎么辦？”爺爺激動起來。

“要是今天，星仔的夢境回路能打通，他就可以跟我們一起走，如果還是打不通……”喬志皺著眉頭說。

關于夢境回路，喬志不止一次地跟爺爺解釋過。這個世界，有極少數人，他們一輩子都不做夢，他們進入不了夢境，意識不到自己做夢，這就是夢境回路關閉。夢境回路關閉的人，如果強行載入“極趣世界”，很快就會失去“自我”，成為破碎的意識流。

我很生氣地拍打著自己的腦袋。我不理解什么是“夢境回路”，什么是“自我”，但我忽然恨自己，恨自己是個不能做夢的人，恨自己拖累爺爺，讓爺爺不愿意進入“極趣世界”。要知道，進入“極趣世界”，不僅可以永生，還可以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只要你能想得到、夢得到，一切都隨你所愿，跟真的一樣。

“星仔，你別這樣！爺爺不會拋棄你的！”爺爺抓住我的手，抱住我。

“爺爺，對星仔，我已經很努力了。他是來自星星的孩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真的很努力了。也正是為了他，我們才建造了這樣一幢大樓，底下是能源儲備，上面是食物儲備，還有一個人幾輩子都用不完的生活服務機器人?！?/p>

“說什么都不行，我們不能拋棄星仔?！睜敔斄髦鴾I。

“爺爺，你去好了，我會每天看天上的云，聽地上的風，想著你的?！蔽野参繝敔?。爺爺卻哭得更傷心了。

看了看手表，喬志說：“爺爺，在通道關閉前，還可以再多試試，說不定最后關頭能打通星仔的夢境回路。如果還打不通，那我也留下來，你陪星仔，我陪你們！”

“那怎么行，你一輩子的心血都在‘極趣世界！”爺爺邊說邊趕緊擺擺手，說，“那不行！那不行！”

“爺爺！商量了好多年的辦法，到了最后關頭，您還要反悔！您不去，我留下來，您也說不行，那您說怎么辦？您衰老的大腦只能維持不到十天的時間了，您留下來，不僅幫不了星仔，還可能拖累他?！眴讨菊f。

爺爺呆住了。世界一時間安靜極了。

喬志一頓操作后，又說：“爺爺，我違反了總設計師的徹底封隔的要求，在這個房間里，給你留出了一個單向的回路，您想星仔的時候，可以像傳說中的神一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間屋子里，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也許若干年后，技術進步了，還有其他的可能……”

6

喬志的飛車載著爺爺和我，快速地飛向那個巨大的圓形建筑。

看著地面上被植物侵占的街道和建筑，爺爺說 ：“喬志，我真的想不明白，也理解不了，你說這么漂亮這么好的地球，我們怎么就舍得拋棄呢？”

喬志說：“地球的美麗，留給地球，留給地球上的其他生命。人類進入‘極趣世界，既是自我的進化，也是對地球的保護……爺爺，星仔，你們知道外星人為什么還沒來地球嗎？一種合理的解釋就是，任意一種高級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都會自己創造一個高緯度的虛擬空間，比如我們的‘極趣世界，隱藏進去，達到“無邊無界、無生無滅”的境界。以后，外星人來地球，想找我們也找不到了……”說著說著，喬志得意地笑了出來。我覺得這真沒什么好笑的。

爺爺說 ：“我不關心外星人的事情，我只關心……哎！”

我心里想，爺爺想說的應該是“我只關心星仔”吧。這樣一想，我的心又緊了起來。

7

跟之前一樣，一到球形白色建筑里，我就有眩暈的感覺。不一會兒，我就睡了過去。我感覺自己沉入了極黑、極暗、極深的深淵里，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平時睡的小床上，爺爺不在身邊。

我的心里就像忽然有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心臟顫動得厲害，眼淚突突突地往外噴涌。我想大聲哭泣，又馬上收住，我怕被自己的哭聲嚇到。

機器人保姆悄悄地來到我身邊，瞪著兩只燈泡眼，露出機械的笑容，讓我感覺更孤獨。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今天是中秋節，今晚有最美的月亮。

我站到飄窗前，發現所有的路燈都熄滅了，以前在月光下發出幽幽銀光的那個巨大的球形建筑，也消失不見了。

我意識到，我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個人了。

八月十五的晚上，我一個人，在高樓的巨大飄窗上，遙望著沉默的月亮。

樓下，傳來了野豬的叫聲，它們大概又闖進我的菜園了。

不知道喬志說的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爺爺有沒有想我，不知道爺爺是不是可以通過這個房間的某條縫隙來看看我，他是不是正在看著我？

我開始背誦爺爺教我念過的古詩。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p>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p>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p>

背誦到“月出驚山鳥”的時候，我發現有什么地方不對。月亮怎么變成黑色的了？黑色的月亮為什么還能發出銀色的光來？

我揉揉眼睛，呀！不僅月亮是黑色的，連月光也變成黑色的了。

我什么都看不見了！怎么回事，我的大樓怎么停電了？喬志不是說過，這幢樓里的電能可以維持五百年嗎？

我緊張得透不過氣來，身上開始汗濕。

大樓劇烈地抖動，然后搖晃起來，是地震了嗎？

我想跑，想躲起來，可是我的腿不聽使喚了。我還沒有挪動一步，就隨著大樓的崩塌，掉進了無止境的深淵，我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

8

輕輕地，我睜開眼。

在略微刺眼的白色光亮中，我看見爺爺就坐在我身邊。

讀到

作家筆下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故事”，哪怕是幻想類作品也是如此——不論敘述如何天馬行空，也不論想象多么不著邊際，其主題一定包含著對現實的隱喻。比如這篇《來自星星的孩子不孤獨》，關于“極趣世界”“錄夢”等非現實事物或非現實行為的描述，都是完全脫離我們所熟悉的土地與生活的；但從意識層面上講，它們又是根植于人類本身的真實寫照，隱隱指向我們的情感、我們的思考、我們的愿望。

文中主人公星仔是一個來自星星的孩子，這一事實被一筆帶過。是不是作者有意而為，我們不必妄加揣測，因為“星仔”這一稱呼作為主題的象征性存在已然貫穿始終?；诖?，在讀完這篇文章后，感性的閱讀者應該輕易就能舍棄對諸如“人類與地球的關系”“人類的終極理想”等宏大命題的思考，轉而把探尋的觸角切入更細微處。

結局不能說皆大歡喜，但也稱得上圓滿，只不過這種圓滿帶著鈍感和痛感。到底是星仔做了人生的第一個夢，終于打通了夢境回路，還是爺爺實際上沒有走，又或是去而復返，作者沒有明說，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或者說親情），放大為一種無法被準確定義的神秘力量，并最終戰勝了現實的殘酷以及生命本身的自私與欲求。

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患有孤獨癥（又稱自閉癥）的兒童也被稱為“來自星星的孩子”。有人說，他們的世界是黑白的，他們的快樂有別于我們的快樂，他們的痛苦也有別于我們的痛苦。我們與他們隔著薄薄的一層空氣，卻像隔了千里萬里，仿佛生活在不同的時空里。他們的“極趣世界”不在別處，就在人間。我們以一種他們可能完全不理解的方式去給予愛，或許不會得到任何的回應，但一定是打通他們夢境回路的最好嘗試。（讀稿人/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