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都是故人（組詩）

韓少君

悼表哥

星宿在天上，沒能將

你一點一點恢復，表哥

呆子也可以叫上一條船

把自己遞過河，你不行

表哥是個明白人，一條好漢

一天放倒農場100棵響葉楊

并無新人助你

并無甜獅子可食

我們曾從山澗升起像

兩團不斷靠攏的水霧

被電驢子、家人拖來拖去

有蟲子吃蟲子，有醫求醫

沉疾將你擊倒，提刀過街的少年

終于躺下了，不動了。一雙便鞋

趿進趿出，如同打過一層蠟光

刮凈的髭須，仍在往外冒

但愿口中還有故事

但愿你是先睡一下午覺

逝者如斯

——獻給亨利·艾爾弗雷德·基辛格

老者逝去，在大洋彼岸

新聞簡報中的卷發胖子

一次次把手伸過來，習慣

在飛機上沉思，消化

時間的硬塊，也打呼嚕

胖臉貼著舷窗，朝下

看黑暗中翻卷的大海

和星云下移動的山河

懷遠之人，最終陷在

康涅狄格州的沙發中

小心地聽著鐘聲，研究AI

擔心機器人的情緒

思想像針尖一樣走動

輕聲細語里飄閃著不安

天氣好的某個下午

搖著他的輪椅——

他的黑顏色伙伴

出現在山莊的湖畔

錦鯉在追逐，泛出空空

的水花，他抬起多皺的右手

搭在腦門上，看見三只

小黃鴨，各自帶著一點

靈魂，游向廣闊水域

消失在茫茫蘆葦叢中

侍女送來一條毛毯

他要在這里，打一會兒盹

懷薌遠①

不敢觸碰的名字

不敢觸碰他的“四姐妹”

小心的雪花落在

遙遠的石頭上

“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

心里有悲傷，鳥兒有悲傷

天上多出一顆旋轉的小星辰

孩子啊，那邊的土地也是這樣

梅花形足跡出現在頁巖上

山谷里走出的雪豹在嗅

木芙蓉留在手心的氣味

十月之云，慢下來，飄過巖子河

消失的人成了捉蝶的人

注：

①王薌遠（1998.10—2023.10），青年詩人。

遍地都是故人

一次飛行草草結束，遙遠的

騎馬人，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漫游者疲倦地

回到自己的樓下

倒立的鐵鍬尖上

一點泥巴也沒有

人們在芒果樹下左右搖擺

帶著精致的火紅器官

草木芬芳，配合他

思念有風沙的省份

遍地都是故人，若有

東風，請吹向那邊

敘事，1972年

綜合廠來人，鋸掉了

栗樹塆那棵古老栗樹

落日的天空飄滿

紫藍色的鋸末灰

劈柴還在燃燒，教室里

新鮮的面孔，烤得通紅

下雪了，烏鴉驅趕著幾只

喜鵲，從新賀集飛到老賀集

賀老師新婚，時常晚點，草房內

有一股年畫和銹鐵的氣味

孩子們滑冰雪而至，貓下身子

在村口領到那張嚴肅的成績單

1972年，鄰居家的男孩等待出生

日子被他們說得好上加好

他美麗的母親隨后老去

但愿她的內心還有懷念

但愿她失去記憶，這樣他就可以

活過來，依然奔走在消失的途中

棧橋

習慣站在這里，獨自一人

看他們種下的一片向日葵

偶爾，扭頭望遠處。要是從前

該有多好，一個個飛身入水

當年，他倆二十出頭，牽手沉潛在

明鏡似的漳河里，修長的身姿

光滑黑亮，可現在，一個去了

舊金山，一個移居清邁

全然不知共同的大哥

剛剛遭遇這個苦夏的悲涼

他們修這么長的棧橋，拐著彎

向水中延伸，讓我們來看落日

或者，書寫落日頌，掌中

袖珍收音機里，那個善于

講笑話的相聲人，詼諧地

唱著一首紅艷艷的歌兒

汗衣搭在木欄上，他甩臂

踢腿，空空的鯉魚泛出水面

有朋自遠方來

我得在此傻等

他們從另外一個城市過來

由著他們蹦跶。年輕人

騎著小青桔向前滾動

老情誼隨著風景飄忽

一點火焰，被那隊長長的

鶴影馱著，斜斜地上升

誰在那頭，都像是沖著這邊

親密地走動，都是要擁抱的樣子

落日下，他掄了幾下手臂，巨大的

背影，在葵花地里拖曳。我就看好

這個影子，其實不用對話

背對落日，比什么都真切

給達娃拉姆

“如果需要月光

就到理塘來取”

澤曲村小姑娘

達娃拉姆站在

巨型毛邊輪胎上

指著自家草場邊

兩棵青楊樹梢

頂上的明月對我說

白霧散盡

白霧散盡的時候

三駕馬車也散了

隱喻在山頂告吹——

三個好兄弟

其中一人私奔

去了水果學社

兩人淪為蝸牛的伙伴

借自己的液體

成長為爬行的獵手

現在需要把他們

綁扎在一起

為了翻越山坡

鷹在空中集合

陽光圍著旋轉

幾只沙鷗

漂蕩于此

輕舟過了萬重山

老柿子占領

光禿的樹梢

為幼猴和梟鳥

留下幾顆紅果

在三峽人家

原住民的菜地下面

長江亙古奔騰

有老者試著給

紫萵苣和豌豆苗澆水

一只木桶從春天的

亂石崖垂下

木桶在江面

不停地晃蕩

淡藍的光暈中

再一次遇見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