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魚（組詩）

氣球

販賣氣球的人是富翁

握著喜鬧與哀愁

沉默的白晝 燦爛塵土

握著嬰兒的啼哭

圓形膠皮是通往太陽的入口

一只氣球便交換一張

他是個富翁

作為圓形的參照物

它們和陌生的臉孔過于相像

頭挨著頭時耳語

撲哧 撲哧

在秋天咽下的秘密令它們飽滿

令它們更接近天上

撲哧 撲哧

一句一句講完

露出干癟肚皮

也有說不出口的時刻

也有無聲又軟的泥土

也有絨毛和水漬

可有可無的嘆息

往事和舊事 分開又重逢

它們比樹高一些

有風的時候

比人又高一些

如果我拿出果實來交換氣球

他會松開手嗎？讓我成為

那個審判者——

無數的繩子握在心上

溫良和沉默都數不清

我足以交換的有自憐的百合花

一輪猛烈和溫柔并存的白日

外祖母健忘的齒痕 年幼的長巷

他只默許我 旁觀氣球的老去

容器無法改寫皸裂的命運

樹頂的鳥落下又飛走

懷中的嬰兒變得透明

我低頭看我自己

再沒有可以拿出來的東西

故事的最后

是我將要走進未盡的夢

是我戴上一張新表情

高高舉起斑斕虛妄

松開手

松開全部氣球

啞魚

當我又變回那條啞魚

與樹冠越來越遠

藍色降落藍色

時間倒退行走

結果的諾言一個又一個

被岸上的人們拋進來

修辭悄悄丟進水里

可我沒能抓住

模糊的寓意

熱烈者們圍聚的崖邊

無法被聽見

重逢與失去的皆已交融

往不再開口的軀殼里去吧

昨日披著漫長的白紗在等

成為魚的過程 更復雜也更輕

雨水單純是雨水 意義單純是意義

被重復比喻過的夜晚

允許少數疼痛與彎折剝落

允許銀白的逐流

如今 一個我藏身水里

另一個我還存留人間

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出口

我嗤笑我

藤壺爬滿身體 掩飾

摘來的褪色的假面

只有我真正知道

無聲的雙腳如何模仿魚鰭

足夠溫暖的水底

斑駁 都已沉眠

偶爾 我和我在崖邊經過

啞魚游進黑夜

岸上的人等待另一天

轉山

沒有山的時候 我們在長廊里轉

借以消磨干燥的午休時刻

不是所有腳步都無聲

有的在妄言 有的在做夢

打開相鄰的耳朵

又悄悄關上另一只

語言擁擠時 也擦踵摩肩

偶然間時間變形

草地里生出石塊

人群忽然陷落

模樣相同的人在轉折處

遇見 消失

尋不到山的大多數時刻

我們用尋貓來替代

背著偉大的虛構和事先預告的意象

光也會留下長影子

一圈又一圈 日復一日

貓總不愿停留同一個地方

是我們在靜止

而貓在遇見

消失

貓不在的時候 我們用長廊替代山

借以消磨干燥的午休時刻

影的告別

失去身體之后 我還剩下一支舞

作為舞 我得以無盡地旋轉

作為未完成的藝術 我被默許空白

作為空白 我將折疊為容器

埋下盲眼的時間和羞于擁抱的手

在曾擁有過身體的時刻里

我溺斃耳朵 把自己搬來搬去 拼裝嶄新的

被需要的——躲開灰粉色嘴唇吐露的妄言

模仿外溢的流水 空心的石頭

模仿被需要的喧騰 模仿更多

脊椎因此代謝成錯誤的記號

膝蓋與手肘彼此流動又抗拒著

直至現實退回為抽象

直至我失去身體 存在的參照物

棕色成群掉落 松樹下新站著白狗

未完成的藝術是聰明人的幌子

失去的身體留在臺上

垂幕后 等待開場

旋轉一步 一步

一步

清越，生于1986年，現居南京。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鐘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