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的信箋（組章）

1

帶來春天的，不是一場春風，也不是花朵。兩只歡悅的喜鵲在樹梢上對望，或者跳來跳去，樹梢上就有了春意，它們嘰嘰喳喳叫了幾聲，又轉身飛走。偌大的天空，像是春天來了，多么幸福的鳥兒，在我們心里蕩漾起來的，正是春天的樣子。

最喜歡的還是小路，有時候是一群羊踩出來的，彎彎曲曲繞著上山，有時候在夜晚燈火通明的寬闊馬路上。突然想起一條小路，就顯得很矯情，那種情懷，似乎多少有點不真實，但真就那么想過。一條小路，有時候路的兩邊各自長滿荒草和嚴霜，前面走著小時候的母親，手里拿著一束雛菊的母親，和中年的母親，母親有母親的喜悅和孤獨，但我最喜歡，在小路邊采到野花，面露喜色的母親。

2

上山之前，在路邊買了杏，不爬臺階的時候，我們就坐著吃杏，下山的途中，我把杏核用力拋出去，丟在山坡上的植物之間，郁郁蔥蔥的葉子，很快就把它們藏起來。

路邊，另外的杏靜靜地待在籃子里，依然酸酸甜甜的，幸福又憂傷。

去過那里，能帶走點什么最好，草在路邊安安靜靜綠著，一個地方不同于另一個地方的，就是這些煙雨、植物和風景，我們看過后有些驚訝，我們驚訝之后又迅速忘記。路邊該有點多余的花香或者鳥鳴，會更好，陽光有一小塊，落在那里，我在夜晚走過這樣的路，從我的身體里走出來，從我的聲音里走失。

3

走過盤旋路口，走過天水路，和三三兩兩陌生的路人一起，在黃昏走過那一段時光。這樣的時刻，我有我明媚的孤獨，我的孤獨遙望著孤獨的夕陽，和無數光束走過盤旋路口，孤獨的大街上，三三兩兩的陌生人走過去，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悲傷。

光可以開啟一個人的心，只有一個名字，讓你在心疼我時，低聲喊出來，只有一朵花，昨日已經枯萎，掉落只有一種顏色，橘色吧，我知道你愛這樣的顏色，畫里經常涂滿了，眼神中有那種期待。

我知道，某個黃昏，畫里的橘色會醒來，你開門，你打開門，我手里的鑰匙，還是那一把，只一把，我不喜歡再換了它。

4

每次遇到艱難的時候，我都想起多年前的傍晚，我們踩著一路的雪回家。一個即將沉睡的小村子多么需要一點光，和一個未被反鎖的門，那個夜晚，我腹中七個月大的孩子，他給了我一路走下去的勇氣和希望。雪地上深深淺淺的腳印，也是我們共同留下的。孩子生日時，我用詩歌記錄下那件事，并告訴自己，那些過往，都是饋贈，我無法用詩歌描述的，可能是還未得到的生活的玫瑰。那時候見過的鳥兒，都去了哪里，雪融化了，鳥群消失了，風吹過了，鳥群消失了，親人去世了，鳥群消失了。我見過的鳥群，都長著白雪的羽毛，有風的樣子，有親人顫動的心，我見過的鳥群，都像我一樣，低著頭飛，昂著頭飛，往遠處飛，飛進很多人遺忘的黑暗中。

曾經有好多次在黑暗中昂起頭，把眼睛閉上，是不是悲傷就會少一點。在黑暗中，不看萬家燈火，就望著黑黝黝的天空，幾顆星星，是不是淚就不會流下來，就不會那么無助地，還想再哭一場。

5

門口的樹葉密密麻麻掛著，風吹來了幾只鳥，風還吹來了一陣雨，和樹葉相比，都是不多的幾個，我可以站在樹下數清楚。更多的樹葉，少數的鳥和雨滴，它們都有同行者，而我看了看身邊，再無他人。

小池塘的水面上，有漂浮物，可能是樹葉或別的植物枯死后，被風吹落了。萬物都喜歡找一塊干凈清涼的地方，把自己葬了。我們并不嫌棄，牽著牲口去飲水，也用雙手掬起來的水洗臉，在池塘邊洗衣服。小池塘里有很小的魚，沒有名字，偶爾會有孩子們來抓走幾條，養在瓶子里?？墒嵌嗌倌赀^去了，我打碎過兩個小魚缸，像驚起了一整個池塘的水，它變得清澈見底，明亮的水紋間，魚兒依舊游來游去。我們幾個已到中年的人回村，去找它的位置，卻怎么也找不到。

我們幾個去挖野菜，挖得最多的，應該是苜蓿和蒲公英，苜蓿的嫩芽剛剛從枯敗的舊根上長出來。蒲公英還沒有開花，我們挖的，就是它們的根和花，和吹過那個春天的幾陣風。我喜歡那些山坡，離開后就見不到了，山坡上有好多小花，沒有名字也要開，沒有花香也在開，我喜歡那樣的花，離開后也就看不到了。我喜歡那時候的自己，年輕，單純，離開后我一直在找那樣的小花一樣的自己。

6

用小楷寫完信箋，疊好，裝在信封里。春風吹散了一群人，河邊的上空飛著很多風箏，五顏六色，沒有人等我寄去這封信，也沒有人等我一起過橋去河的那一邊，我也擔心自己提前老去，還沒有把喜歡的人見夠，我擔心我的皺紋突然多起來，我還有著少女純粹的小心思，想在黃河邊再見見那些水，那些石頭和你，這么說，每一次出門，都在一條大河的旁邊，每一次見到的人，都從上游款款而來。

今天是個晴朗的日子，河邊也是，等太陽照著臺階，等石縫里鉆出春天的綠芽，我會去河邊，石頭們依舊靠在一起，多少年都過去了，在水里，它們也沒變成我想要的樣子。

在河邊，繼續蹲下來，埋頭，和過去一樣，把頭埋進手里，需要靜下來想一些事，靜靜的河水不會驚擾之前未了的、也未完成的心愿，那些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7

寫一個人的眼睛，和眉，寫一個人的絕望和理想，寫幾只鴿子，它們在一點點遠飛。寫一條街，路面灰突突的，不像我們那時候剛剛走過，路一直向前延伸，明亮又寬闊，不像那時候，我還沒有開始寫詩，秋天的路上落滿了樹葉，我會挑幾片好看的，放在我們的桌子上。

窗臺上的幾盆綠植，隔一段時間，就要把長得不好看的枝丫剪去，把枯黃的葉子剪去，再把舊根剪去，把敗了的花朵摘下來，做這些事的一個早晨，陽光還沒照在綠植上。多么殘忍的事啊，如果陽光照到一些明亮的花枝，我一定舍不得。

離離，中國作協會員，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西部》《作品》《朔方》《四川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