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朝我飛奔而來

葉耳

詩人，小說家。湖南洞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刊。小說作品入選《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廣東小說精選》等選本。著有散文集《深圳的我們》。曾獲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第二屆全國青年產業工人文學大獎中篇小說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散文百家首屆全國優秀散文獎一等獎等。

1

可愛的你，插班在振華學校小學四年級，已經讀了十七天的書。我們從外省抵達外省，你慢慢熟悉了這里，也熟悉了榕樹下的螞蟻，它們經常在你來回上學的路上搬運糧食。我買好菜，從超市出來，剛好振華學校放學。鈴聲響亮，在路口，你遠遠地看到了我，你朝我飛奔而來。

我在事物與時間的另一個地點，看見了她。

你抱著一只貓，身后跟著兩位小姑娘。你告訴我，爸爸，這是一只流浪貓，是這位小妹妹在樓下的媽媽驛站撿到的。我問旁邊的小妹妹，這是你撿到的嗎？小妹妹說，是的。驛站的人說這只貓在周圍已經流浪了好幾天，所以，我們就把它抱了回來。嗯，你想要叔叔怎么幫你呢？她說，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所以來找你。那你喜歡它嗎？她說，我很喜歡！你喜歡它的話叔叔建議你回家跟爸媽說，征求他們的意見，如果他們愿意，就可以抱回家去養，然后到動物醫院做個檢查就好了。

她們三個人就一起抱著小貓去外面玩了。

你回來后告訴我，撿回來那只小貓的妹妹，她的爸媽不同意她養，她把貓扔在了天臺的陽臺上。我沒在意這件事，后來看到你在寫作業時有點心不在焉。

那晚下起了大暴雨，還夾雜著很大的風。聽著窗外的暴風雨，你不停地擔心著那只小貓。你說，小貓該怎么辦，會不會淋雨，會不會感冒生??？翌日天才剛亮一會兒，你就早早地起床了，你來不及刷牙洗臉，就跑到外面的陽臺去看那只小貓，任憑你不停地呼喚喵、喵、喵，小貓都不曾回應你。

你失落地走回來告訴我，爸爸，那只小貓不見了。

你說，早知道這樣，昨晚我應該把它留在家里。我說，你很喜歡它嗎？你說，是的。因為遇到了，覺得它很可愛，也對我很親近，它第一次見到我，就往懷里撲。兩位小妹妹都笑我說，這只小貓好像特別喜歡你哩！

你的聲音有一種讓我動情的感傷。

我馬上去陽臺找尋，各個可能隱藏的地方都找尋了，未果。昨夜的雨還在連綿地下著，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它們輕輕地敲打著磚瓦，讓我對這只小貓的前途感到莫名發愁。

她和她們并沒有什么不同，但也有她的不同。她們在事物與時間的地點。你有沒有勇氣，吃一個蘋果？我的意思是，路邊攤上的橘子可能比起蘋果更適合你的口味，倒不是因為它們便宜。大口地咬，咬牙切齒一樣用力，你覺得這樣的狀態能否說服自己？調整好身體的速度，加快腳步，我?；蛘咚?，她們穿過樹林，像樹根的雕刻。你緊貼大地的心臟。

去舊貨家具店淘了一個舊書架，一百塊。我在心里盤算了許久，還是覺得劃算，就決定買下來，放在電腦桌旁，剛合適，又不占空間?？偣擦鶄€格，帶玻璃門。我問你，這個書架如何呢？你看看我，又看看書架，說，好。我計劃給你兩個空格裝你的書和學習用品，你聽后，很高興，趕緊把你一些愛看的書都裝了進去。

我還記得要把一條新買的褲子送去改腰圍和褲腳。找到原來補褲子的地方，還是十多年前的那個師傅，既補衣服又補鞋子。我問他，這么多年了，你一直還在這里，真是厲害啊。他呵呵一笑。我說，你現在每個月有沒有三千塊收入？他想了一下，說，差不多吧。真不容易啊，想象自己這些年東奔西走，還不如補衣服的師傅呢。至少，他一直都在這里，幾十年如一日，不管生活如何轉動，都堅守住了內心的平淡。忍耐力的確是一個成熟男人的好品質。

你在作業本上涂抹什么秘密，給我看看，請打開白雪公主的畫。如果王子長滿了瘡疤，你敢在陽光下呼喊？一只蟋蟀在奶奶的楊梅樹旁的菜地，它在一塊石頭上泛著綠。我在天黑之前的路上往家走著，走著。我說：天黑。我說：天。黑。我生來很少喝酒，但燒酒來個半碗還是沒有問題的。我一邊小酌，一邊在悟。藍如鏡。你如鏡。她們在遠處打開一棵樹。

騎馬的云，每一朵都值得欣賞。愛過的荔枝與雨露，還剩下最后一匹，樹上的枝葉沉靜如霧。輕輕一搖，都是紛紛抖落的蟬。

醫院在一個朋友的姓名里，病歷日記與藥水的表達，都是一種生命的隱喻。的確，細節何等重要。無人過問的，一句，半句，全句的話在泥土中生長。

2

我信任的生活，也是一種力量。

田野上已長滿了谷穗，你還會想起布谷鳥么？我們一起松土的辣椒樹，泥土有堅硬的也有柔軟的，你在觀察我反復吞下一枚辣椒的刺激后，也想模仿。我并沒有制止，你大聲喊了她的名字，你的很多句子是翅膀，一直在我的身體里飛。謝謝你還能凝望這星空，無論赤腳走過多少轉彎的山，它們的光亮依然如故。這是故鄉，你的，我的，我們的故鄉。其實真正的故鄉在路上流浪。

你在上網課，有人在敲我們的門。

打開房門一看，是一位戴眼鏡的美女姐姐，很有氣質，我第一感覺她可能是一位老師。她說，你好，我是隔壁的鄰居。昨晚有一只流浪的小貓被她收留在了家里，你女兒好像特別喜歡它，我家里已經養了一只貓咪了，如果她喜歡的話，就抱回家來養吧。我說，你怎么知道她很喜歡這只貓呢？美女姐姐說，昨天她們幾位小朋友抱著貓來咨詢過她。

美女姐姐說，如果你們抱養它，就帶它到動物醫院做一次基礎檢查吧。確認一下是否健康。然后記得給小貓驅蟲，打疫苗，洗個干凈的澡，把它的指甲修剪一下吧。如果有關于貓不懂的地方，可以隨時咨詢我。我回頭看你，你的眼睛里都快流出淚來了。

我說，好吧，我們養這只小貓。

還是回到租房，對面一戶人家今天早上就搬走了。這鄰居家有兩個小孩都在附近讀書，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的六七歲，女的八九歲。對門租住的是兩房一廳，租金應該不算低。他們急匆匆地搬離，想必定是在附近另尋了更好更合適他們居住的去處吧。孩子正在上學期間，估計不會搬離太遠，也許還住在本棟樓里，只是換了樓層和房間吧。

我還沒來得及認識他們，兩個小孩子倒是很討人喜歡。有問有答的，感覺既熱情又親切。這戶租戶在門口還貼了一些迷信的字符，男女主隔三差五地訓斥孩子，即使隔著幾道門，也能遠遠地聽到罵聲。

他們搬走了，這里一下子就安靜了。

清晨你背著書包去上學，我在樓上窗戶眺望門前小路，等待你下樓后經過那條小路。我左等右等一直未見你經過，感到有點奇怪。十幾分鐘了，你依然沒有出現在我眺望的那條小路上。我擔心你走錯了路，趕緊穿好衣服跑下樓，我四處都尋了一遍，早已不見你的蹤影。這真是讓我奇怪，難免緊張，我立馬趕到學校班級去瞧：還好，你坐在靠窗前的桌子前吃包子哩！你看到我，停住了咀嚼包子，睜大眼睛看我。我笑了笑。

我們去公園散步，繞跑道走完一圈下起了雨。只得找了一處雨亭避雨，一個戴金戒指的老男人與一個女人在閑聊，聲音放得開，看得出來他們的張揚。過了一會，老男人點燃了一支煙，他抽了一口，又抽了一口。然后，吐出煙霧，煙霧繚繞，旁邊還有孩子和女人，我感覺很不適。我真想阻止，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沒有說。

與往常一樣，我帶你一起去附近的超市買菜。你喜歡跟我出門，逛超市也是你喜歡的一件事情。

種植的人在顛沛流離。注定了的事物，不管你相信與否，不管有過多少工筆的描繪，震顫二月的咳嗽。這一碗燒酒可以表達的天氣，緯度剛好在她的背影中完成。沒有人不在還鄉的歸途默念。

3

你看著云笑了，我看著你笑。那自然的河流，極靜，又極清。奔跑的是河流上奔跑的事物。

農人推開曠野的一部分。瓦房與山，姑娘的針線編織了關于白云的圖案。月份。日光。深沉的咳嗽。敲打結實的釘子。沒有一個人讀懂公雞的打鳴，這當然是春天經過的人間。經過春天的你，與春天一起坐在臺階上說話，說飛機，說大海，它們與她們的衣服染成了我的一種淺藍。

你愿意把剩余的六百塊壓歲錢都交給我。臨出門時，你想了想又從你放書的地方找出來十五塊錢。你說，爸爸這十五塊錢，用來買水喝，你我一瓶，美女姐姐一瓶，我請客。

我們去沈老師家抱了貓出來，我帶了幾本我發表的雜志給她看。

沈老師的房間有一種詩意的整潔和干凈。她的美大方而可人，讓人喜歡?？梢钥吹贸鰜?，沈老師的家教養分非常豐富，這樣的豐富是一種生命內在的氣質。

她還特別給小貓預約了動物醫院，咨詢了醫生。確認了今天過去醫生會在醫院值班，可以給小貓做檢查。沈老師把小貓交給我們時，還特意用一條小毛毯包住了身子，你接過小貓把它放在一個布袋里，然后抱起來?？赡茏叩穆诽昧?，加上又熱，小貓開始在袋里不安分，想爬出來，最后攔都攔不住，就爬出來了。我們突然聞到了一股難聞的味道，才發現小貓拉便便了。剛好附近有一家芭比動物醫院，我們就只好舍遠求近了。趕緊給小貓掛號預約了醫生，給它做了一個團購的全面的體檢。

小貓的體檢報告出來了。小貓是健康的。因為它有點膽小害怕，又加上過于緊張的原因，所以導致血壓有點高，這是正?，F象。

你原來就讀山下小學的班主任李老師快遞寄來了你的學籍檔案表和轉學申請表。我讓李老師特意在學校蓋了章，她又不辭辛苦地幫忙走路到楊林鄉學區蓋了學區中學校的印章，真是麻煩她了。以前在她班上就讀時，李老師對你非常照顧，有好吃的糖果總會想著你，還會給你漂亮的本子和筆。很多時候，她對待你，更像個媽媽。

把你的轉學申請表及學籍檔案表交給了振華學校。另外一份交給了街道辦教育部門。辦完了這些，就意味著你完全屬于南方城市的一名小學生。

我大部分時間是跟你在一起的，輔導作業，照顧你。給你做飯洗衣，圍繞你的生活也是一種快樂！你的數學差得離譜，你好像不上心，做題目總是出錯，倒不是不會做，而是太不認真細心了。每天都要訂正你的家庭作業到很晚，再幫你燒熱水，讓你沖完涼就趕緊睡覺。還要早起上學，睡得太晚了要想起早，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只有早睡才能早起，睡眠充足才能讓精神煥發。孩子是我生活的重要部分，我放棄了很多，但并不后悔。只要你好好的，我愿意接受生活中平庸的光陰。

生活中許多話不見得要說，就算有一把琴劃傷了手指。我騎自行車的瓦房，每一個比喻都是生動的部分。

上下學的響鈴，我該怎么對你露出微笑，你站在紅旗下，有著深刻事件的時間與地點。

4

我們遺忘的星辰。

樹枝上隱秘的天籟，以及晃動的樹葉與光如約而至。日光里并無新事。一面日光涂抹的背景有了新鮮。到樓下去走走，或者對立一種由來已久的想法：色彩是我們喜聞樂見的簡約。關于植物的草木的心事一直根植泥土，挪移的花盆無法理解，在自然中生長的深情。模擬的物事是一只小貓，任由你內心的歡騰跳動。

醫生在給小貓做登記時，問我們小貓叫什么名字，我們在路上就在取名字了，你開始說叫燈泡，好玩，因為燈泡是明亮的。我說太俗了，或者叫橘燈吧。你說，也行。我后來想了想，這么小，這么可愛，又甜美的感覺，又是田園貓，就叫小橘子吧。你驚喜地說，好，就叫小橘子！兩個月的小橘子，掛號時我們還不知道它是公是母，就隨便填寫了母的。醫生沒有修改過來，所以打印單上顯示的是母的?；貋淼穆飞?，你圍繞這只小橘子，有說不完的話題，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高興過。我知道養一只貓的麻煩和付出的精力，或多或少會影響我們的生活，包括養貓的經濟成本，還有時間和其它的成本等。這不僅需要耐心，更是一份生活的考驗?？吹侥氵@么開心，我覺得養一只貓，麻煩一點又算什么呢？

你的數學，有太多的粗心大意。本來數目是不會數錯的，可你偏偏要數錯，我心里的那個氣不打一處來，想立馬要揍你，你也知道我會打你屁股，快速用兩個小手去捂住自己的屁股。

等我真打了又感到后悔。這樣挺對不起你，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知道，這跟目前的生活壓力有很大的關系，我得調整好這種心境。就算你做錯了也得給出時間與耐心。成長是緩慢的，急躁不得。我得深刻反省、檢討，對不起。

下午四點三十分左右，我到校門口等你放學。不一會兒，看到你背著書包向我走來，你急匆匆地走，只顧低頭走路，卻沒有發現我，從我身邊直接走過去了，這粗心大意的孩子。我喊了你一聲。你回過頭來，看到了我，笑了。我也笑了。

我拉著你的小手，你有很多的話要跟我說，一句趕著一句。

剛到家打開門，你就說，爸爸，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詩歌在《散文詩》雜志發表啦！這是今天收到的樣刊，給你。說完就把樣刊遞給了我。怎么才一本樣刊呢？語文老師要了一本，還有位女同學借了一本，一共三本呢！

我喜歡跑步，跑出一身汗。運動停下來我就猛喝水，你看到后馬上對我說，爸爸，剛進行了劇烈的運動，不能馬上喝水的哦。

幾何數學與語文誦讀，哪一個更能讓衣服的紐扣，緊繃汗水的深度與淺??？再回到南方，我們愛過的生活，比起前半生的幾棵蔬菜的坡度，有些無意中散落的石子，恰好適應了不合時宜的節奏。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