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德令哈（組詩）

望 禾

塔爾寺花供

帶花前來的，不只是我

誦經的人，掌燈的人，淚流滿面的人

都曾把內心的花朵

舉過前額

奉上一生的苦難

與茫?？嗪＠?，閃爍的心火

那些離去的或愛著的人事啊

每個念頭，都是泅渡彼此的繩索

命中所有——福禍，悲喜

愛恨，善惡，都會開出花來

神創造所有，便允許所有

我正借由它們成為自我

盡管心里，有一百盞油燈

也無法照亮的隱秘

但度母拈花微笑，并不過問

每一朵花的來處

只有一些沒啟齒的部分

在一株植物自然的序列里

選擇，花開這個過程

來表達愛意

更多的時候

它怯懦，猶疑

被逐漸鼓脹的退縮填滿

用破碎的語言拼湊

某些

更完整的時辰

像在春日的田埂上，讀一首詩

只有，一些沒啟齒的部分

會結成糧食

我們朝著具體的虛無奔走

一首詩，由所有被忽視的事物構成

閱讀它時，我通過生活內部的旋梯

抵達自身

大部分時候，我活得遲鈍、潦草

但一些，庸常日子沒能磨損的

精微細節，搭建成它的修辭

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適合讀詩

我們朝著具體的虛無奔走，把月亮

遠遠地留在身后

湖泊

遠去的人，成為自己的湖泊

慢慢的，我越來越少去那里

陷落的夕陽，和言語的沉船，保管在那里

每次心跳，有被忽略的漣漪

往事為餌，想起這個人時

我已在岸邊獨坐

把想象的魚竿

一遍一遍投入，無魚的水中

路過德令哈

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

土地裸露，戈壁騰出自身

世間才有更多的位置，安放黃昏，大風

如檸條的詩句根系

需要一塊畫布，空白，巨大

但并不需要精細的質地

路過德令哈的人，才能在無邊的生活之外

安放各自的，雨水與蒼茫

立冬

然后是立冬

然后是，更空的天空。然后

把造物的藍

安放在，搬空了的枝頭

水凝固得更深，從自身搬運出

繁復而細小的晶體

我也搬出一些，細小的劃痕

試圖詮釋成某種，形象的花紋

冬日，陽光總是很好

應該和石頭一起曬曬

它們有些被河水反復清洗

有些是山。有些成為，遙遠路途的一個部分

萬物都帶著，各自的花紋

——宇宙之詩的互文

不必詮釋

秋葉、霜花、傷口或石頭

總能彼此辨認

中年是一棵樹

中年是一棵樹，來到秋天

有太多，無能為力的事

失眠，父親的衰老，消失的花園

沒能走到春天的人，以及

捉不住的，一只蝴蝶

如秋天的馬匹

接受唇邊的草木身披薄霜

我已開始接受這些——

流轉的業障，落在頭頂的雨水

當我開始接受，生活的落葉

秋色便開始清晰

破碎的傷口折射微光

走錯的路上，所有具體的事物

會把我領回，消失的花園

我的必然

當我沉睡時，另一個我，必然醒著

在夢境低懸的床頭，擦拭

疼痛、憂懼，與欲念

擦拭數年前經過的一株玉蘭

與缺了口的，帶著隱秘花紋的陶罐

當我疾馳于年月的小徑

另一個我必然，在緩步返回

拾起遺落在朝暮的細節，凝望一個面容

或者不做什么，只是生動地，活在

一些記憶模糊的時刻

當我試圖沉默時，另一個我

必然試圖開口，那些

道歉，怯懦的愛，對無意義的拒絕

在言語的空白處叢生

像僧人默念的，一句句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