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樹之美（組詩）

符 力

暮光沒看錯

雀鳥起落，身影輕而薄

他們在草地上爭食，用翅膀拍打彼此

用利爪踢對方、抓對方，不時發出刺耳的聲響

小丘上的那一只

——相距稍遠，但仍能辨認：那一只

在梳理羽毛，踱著步子，是它們的同類

暮光沒看錯。在我行至此地前

那只雀鳥已飛離路邊草地，出現在

小丘之巔

秋日

晨星困倦。街燈看不清彼此的形影

他又一次從馬路上起身

鮮血回到體內，沒弄臟路面

頭發和西服仍是出門前梳洗過的那般整潔

散落的文件回到提包里

提包回到他左手。他右手接手機

疾步穿行，說：好！好的

我馬上到

他本該好好躺在家里，服下

妻子為他準備的藥丸

而他疾步穿行，幾乎撞上行人

幾乎被行人撞上

他想忙完了就帶女兒去買毛衣

想回老家看母親，拭擦祖宗牌位上的灰塵

甚至想生一場小病，躺在病房里

刷手機，看親友們為他焦急

還想從收到的花束里尋找

久遠的芳香

好！好的，我馬上到

他走了很久，卻還走在那段路上

抑制不住焦躁，他想狂奔，想吼叫

想炸裂自己，像雷暴那樣

當喇叭聲響起，他又一次昏眩

摔倒在地……涼風吹他的衣角、他的灰發

吹早班的人群，吹那

半黃不綠的樹林

雪后

天藍得純凈又寧靜，如同琴鍵上

奏出的夢境

公園白成一片，空氣冷冽

清新，直沁內心

在山桃花初開的林子里，在晨光的照射中

我俯身又抬頭，細看樹杈托著的

枝條挑著的亮晶晶的雪粒

細嗅蓬松雪粒壓著、裹著的粉紅花朵

微風輕吹，鵲翅起飛

雪粒簌簌而落，落向我的頭頂、我的掌心

我的前后左右。也許只是一瞬間

也許過去了很多年，我還在花樹下流連

明天此時，枝頭的積雪將了無痕跡

幾日后，小丘將陷入漫長的回憶：

落花紛紛，模仿飄雪的樣子，卻無從

真正代替

運糧人

劃船去買糧、運糧。他今天所做的

是去年做過的事

他去年所做的是前年做過的事

全族老少都看著他，等著他

拿命去換吃的——這活兒有他的份，他能推給誰?

誰的命不是命

黑門峽卷著深藍色的漩渦

他前年僥幸逃過一劫。今天驟然起風

雨意從山頂壓下，氣流呼呼響

此時，他從碼頭往家里背糧包

一包比一包重。他想：那時就差電閃雷鳴了

那時就差命喪深淵了

買糧運糧，沒有誰跟他并肩出發

沒有誰跟他風雨中歸來

往家里背糧，也不見幫手

各人有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誰都不是閑人——往背上堆糧包時，他告訴自己

死死拽著袋角時，他又告訴自己

土墩上，他在喘氣。天這么快就黑了

還剩下兩包，還要來回走四趟，他很清楚

再難的事也有結束的時候，他也清楚

丟掉煙蒂，他朝碼頭走去

夜色中爆出哭聲——他想起去世多年的母親

那個聲音多么熟悉：來，我幫你

衡山行

選擇了乘車登山，車子就一直

把我送到南天門

多么熟悉的旅程：穿過影

穿過光，車子呼呼而行

我免除了自己從山谷到頂峰的徒步攀登

免除了汗流浹背腳丫出血，免除了

因腳底打滑而喪生懸崖的可能

作為相匹配的回報，衡山

免除了我對飛禽的親近，對草木的相依

免除了我對群山秩序的認識，對層林深沉

流水清淺或迂遲的理解

祝融峰前，云煙飄忽

松枝微微搖動——誰的衣袖輕拂樹梢

誰登場離場，領著自己的人間

我聽不清山寺的佛音，無法分辨

去留的方向

多么熟悉的旅程：車子呼呼而行

穿過影，穿過光

我就這樣，與八月，與南方

互相走過場

花樹之美

迎春花叢插遍了粉黃的小火炬

勇敢和怯懦的玉蘭都在紛紛表白

沒錯，迎春只開迎春花

玉蘭只開玉蘭花

春分過后，桃樹只開桃花，杏樹只開杏花

梨樹只開梨花，海棠只開海棠花

丁香也一樣，只開丁香花：

紫的尊貴，白的純潔

每棵花樹都很美

美，讓掄過頭頂的斧子突然停住

讓人想在樹下酣眠，想擁抱

想奔跑，滿世界叫喊，痛哭一場

我說，每棵花樹都因老實

而美好。你說，每棵花樹都有一個

忠厚的導師：春天

過金花村

青石古巷的老命，斷送于機械打磨的石板

走哪一條路，我們都到達不了

丘濬海瑞住過的火山石屋

——倒塌的已經倒塌，被拆除的繼續被拆除

不見水塘草地，不聞朱橘金花

我們走遠了，滿村怪物還在那里噬食鋼筋水泥：

生銹的繼續生銹

剝落的，仍將剝落

狹長的巷道里，我們只逗留一次

那里尚存一棵開花的老樹：

白花如聚，聚成一幕孤懸的銀河

我們把肺腑當作寬大的袋子，吸滿群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