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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

2024-04-01 09:18嘎松央西
西藏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侄女阿爸姨媽

嘎松央西

我把頭發剪得很短,不認識的人都以為我是個小子。

夏天,我穿上那條破洞牛仔褲站在我家的屋頂,每當阿爸發現我,我就會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反復告訴自己,我是男孩。阿爸阿媽沒能饋贈我直線的身軀,可我依然有能力讓自己變成男性。

阿爸說,我瘋了。

他總喜歡否定我的一切,他曾要求我把剪掉的頭發吃到肚子里,我想他一定參考過種青稞的方法。我照做了,頭發的嚼勁不怎么樣。沒等我吞到肚子里,他又打我。他像個英勇善戰的斯巴達戰士,在我的慘叫聲中尋找成就感。但是我作為一名男子漢,怎能屈服呢?除非他用鐵絲把我拴在牛棚里。我站起來咬他骯臟的袍袖,咬他的脈搏。

他說:“德西,你這鬼女娃,佛祖是不會讓你進佛堂的?!?/p>

為了驗證這一點,我悄悄走向五公里外的甲桑寺。寺廟在山腰處,天葬臺在山頂。與我同行的還有一只上了年紀的狗,它靠廟里的僧人活著,和我一樣都是寄生蟲。它緊緊跟在我身后,以為我會像僧人一樣施舍一點吃食,可是我比它更饑餓。

我走進寬闊的佛堂,一座十米高的宗喀巴金佛像屹立在我眼前,兩百多位僧人正盤坐在佛像前。突然,一陣聲音震耳欲聾,在地板上踩動,是十名光著腳丫、拿著茶桶的僧人。速度太快了,我只看到殘影。

我剛好趕上廟里的午飯,老狗還在外頭等著。

拿著長棍的鐵棒喇嘛顯然沒有看到我,我偷偷坐到一位年輕的僧人旁邊。他低聲說:“你是來削發當僧人的嗎?”我說:“不是?!薄澳悄悴荒茏覊|子?!彼媛峨y色。

“我太餓了,離家出走了?!蔽艺f完,饑餓感立馬再度找上我。

他從木碗里抓一把糌粑團遞給我。我吃完又偷偷跑了出來??吹介T外病懨懨的老狗才意識到沒給它帶飯,它似乎知道結果,一個轉身就拋棄我,揚長而去。

我在臺階上坐了很久,直到一位年長的僧人經過。

“小子,趁天色尚早趕緊回家吧!”他吸了一小拇指的鼻煙說。我往山頂爬去,夏天的山頂有積雪,腳下一打滑,摔疼了膝蓋,站起,又把腦袋也給砸傷了。我最終站在了天葬臺。

與想象中不同,我曾經在寺廟壁畫上看到過天葬臺。這里太過簡陋,以至于我只待一會就想離開。往山腰看,有幾只螞蟻像喪尸一樣爬上來,我意識到那是我的家人。我的眼睛突然被海水浸濕,波濤洶涌順著我的眼瞼傾瀉而出,那些黑乎乎的螞蟻在岸邊爬上爬下,始終無法近我身。

我跌入海底。

忽然,我聽到嬰兒的啼哭聲。

我的侄女就這樣不合時宜地出生了,七個月便呱呱墜地,她居然能接受這世間的無趣。

阿爸很憤怒,他對著昏迷的姐姐破口大罵,我在暗中學習他的那些新興詞匯。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我偷偷溜了出去。我光腳踩在瓦日村的紅土里,這里的土地散發著一種香味,抓起來吃會有甜甜的味道。我迫不及待地把新學的罵人詞匯轉送給同村的孩子。

“我姐姐生小孩了?!蔽腋谕婕~扣進洞的小孩說。

沒人理我。

“我姐姐生小孩了!”我提高音量。

這時他們集體回過頭來看我,驚訝的眼神,我知道他們每次見到我都是這個表情,從來都不會變。沒過幾秒,他們又低下頭繼續玩。根本沒有人理我。

憤怒使我體內長出無法抑制的荊棘,它們刺穿我的內臟、經脈,劇痛使我不得已拿起石頭砸在洞口,讓他們無法玩游戲。然后,我跑走,我拋棄了他們。我跑步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穿過灌木叢、柏油路,跑進縣里的中學。索拉老師在操場上曬太陽,她看見我馬上站起來說:“你怎么沒來上學?”我依舊說:“我姐姐生孩子了?!?/p>

索拉老師說:“你姐姐生孩子跟你不來上學有什么關系?”我笑著說:“我姐姐生孩子了?!彼粗壹t通通的腳,竟流了一滴眼淚。那天我無償擁有了一雙索拉老師的舊鞋?;厝r,我看著吧嗒吧嗒踩在柏油路上的舊鞋,它輕松跨過鐵絲網邁進田里,青稞穗掛滿整片區域,我睡在里面。我想象自己漂在藍色海洋上,就像在電影里看到的那樣。閉上眼睛,雙手擺動著,再是腳,老師送的那雙鞋已然變成魚尾巴,我可以靠腮呼吸。就那樣,我游啊游,魚群在我身旁涌動,我擺動的手可以輕易控制它們,我和它們穿過太平洋,跨過巴拿馬運河,到達大西洋,最后往北游,游到北冰洋。這時原本蔚藍的海洋突然變成紫褐色,天黑了,我從幻想中醒悟過來。我叼著青稞穗往自家方向走,遠處傳來我阿媽的歌聲,她剛從水磨房背著一袋糌粑回來。

“你問我圣城拉薩在哪里?她位于遼闊的大海之上……”

我奔跑,皮膚表層的水分快要被身后的風吹干了那般奔跑,沒停穩倒在了母親的身旁。她驚訝地看著我說:“孩子快起來?!蔽姨鹉X袋看她,她像壁畫里的神女,美麗而仁慈?!昂⒆?,快起來?!彼^續說。她牽著我的手在黃昏的煙霧里回家。她就是那樣,心情好的時候什么都能原諒。

我的侄女在兩三歲的時候就表現出驚人的天賦,她比同齡人更早說話,而且小小年紀就已經掌握很多詞匯,比如,降落傘、空氣、夢境等等。她有一天居然找來大塑料袋說,給她做一個降落傘。我說:“我沒有這個能力?!彼f:“你在塑料袋四周綁上石頭?!蔽艺f:“我做不到?!彼盟萑醯氖直郗h住我的大腿說:“在我眼里,姨媽德西是最棒的?!蔽艺娴慕o她做了一個,可惜換來的是阿爸阿媽的謾罵。侄女從小山坡上摔下來,腿部骨折。她躺在皮襖里,小嘴念著每一個人的名字,她送給每個人一段祝福話。那一刻我們家其樂融融,小侄女真是我們家的祥瑞,只要她在,我們就能快樂,至少我是這樣。

她再次能獨立行走時,已經到了秋季。她拉著我的手漫步在格拉山下的松樹林里,折下那些變黃的松枝,撿最漂亮的那顆松果給我,她會讓我蹲下來,把果醬涂在我的臉頰。她說:“姨媽當男孩還是女孩都美麗?!蔽抑牢业哪?,人們通常會用牦牛來形容我,可是在那一刻,我相信了她的話,無論我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是美麗的,就像索拉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每一種氣候,養育每一個獨一無二的人。只是我所處的氣候與別人不同罷了。我和侄女說:“海拔每上升一百米,氣溫下降零點六攝氏度?!敝杜畣枺骸皵z氏度是什么意思?”我說:“是溫度的單位?!彼尤徽0椭笱劬φf:“姨媽身上的溫度肯定和別人不一樣,因為姨媽喜歡笑,笑是有溫度的?!?/p>

我認為她是天才,這樣的天才很難得,她將來一定要讀大學、碩士、博士,她一定會成為一名棟梁之材。

后來,她漸漸地長大。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了她,我說:“我一定要去拉薩?!?/p>

“為什么?”她問我。

“因為拉薩位于大海之上?!蔽艺f。

“海上怎么可能有城市呢?”她問我。隔天,她為我找來拉薩全景圖。第一次,我認為她并不是最懂我的那個,在很久以前,我就把那張圖丟棄在倉庫,如今被她撿回來。

“但是,我很支持你去拉薩,只要你回來時給我帶棒棒糖就行?!蔽矣袝r候很羨慕侄女,她生活在琳瑯滿目的世界,她可以隨意擁有那些五顏六色的水果糖、洋娃娃,還有動畫片。而我的童年只有奔跑、奔跑。

“等我攢完一百塊,然后走了就不再回來?!蔽腋f。

我伸出食指,做了一個保密的手勢。我知道裸露在外的我的表情一定充滿侄女無法理解的那種喜悅。她聽到我的回答突然模仿起阿爸的語氣說:“男不男,女不女。滾蛋!”說完便消失在我視野里。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怒意,我明白我不該對一個孩子,并且是這個家唯一愿意接納我的侄女保持憤怒,我不該那樣,我會遭報應,我試圖從我的胸腔、腦袋挖出我所有的不滿與恐懼,扔到九霄云外,可是我失敗了。為了擺脫這種感覺,我又開始奔跑,像孩童時期,阿爸綁住我的雙腳,吊起來打,最后帶著滿身的傷漫山遍野跑一樣。

我沒有往中學方向,而是往夏季牧場。

我不安,越奔跑越不安。直到傍晚時刻,我才踏進夏季牧場的草甸。夏季牧場的傍晚,草甸上空常常彌漫著一種不祥的煙霧。我撈了幾片野木耳,隨后走進我家那頂黑帳篷。

阿爸在泥爐旁烤火,那雙解放鞋躺在左腳旁。這時下雨了,雨滴從篷頂煙囪口下墜,在火里發出滋滋滋的聲音。我強行把身體塞了進去,這間帳篷的味道我很熟悉,我的心還在外面?!澳銇砀墒裁??”阿爸喊出“你”這個字時,明顯帶著不悅和敵意。

“只是來轉轉?!蔽业椭^說,我還是那么慫,在他面前我甚至無法正常抬起頭。

啪!他的鞋甩在我臉上。

“男不男,女不女?!彼f。

我迅速鉆進被窩里,這間帳篷只有兩個床,我不知道阿媽回來時會選擇哪一個。那天晚上,阿媽選擇了阿爸,而不是我,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只要阿爸說的,她都言聽計從。我知道那天晚上燈滅后,她的呼吸是在向我靠近,可阿爸的一聲“回來”,她就放棄了。半夜,隨著阿爸呼嚕聲響起,我總算把頭露出被子外。雨還下著,有些輕盈的雨滴穿過空隙,絲絲落在我臉上。

真舒坦,睡在土房里是感受不到這種愜意的。

天還沒亮,我就走了。我知道阿媽那時候醒著,我能想象的到她在黑暗里的表情。與此同時,我拿走了阿爸的那雙解放鞋。阿媽一定在觀望,但沒有阻止我,從側面說明這次她的選擇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我把阿爸的鞋子放在巨石上,用尖石敲碎,然后扔在河里。

昨晚的愜意又重新回到了臉上。

回去后,我把頭發剪得更短,那條破洞牛仔褲的裂口也更大了。我終日站在屋頂遙望著吉曲河,有人說我瘋了,瘋得很徹底;有些人說我只是叛逆,也就是瘋得不徹底。我開始挨家挨戶蹭青稞酒,我們村酒鬼們的心胸最寬廣,他們愿意引導我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那里現實與夢境邊界模糊,我常常懸掛在兩者之間,無法飛至外太空也無法下墜至地獄。完全清醒時,我的感知力比以前更敏銳,阿爸很機智,他會在我清醒時給我創造痛苦,那一條條鞭痕可以證明。

只要我一直醉著不就可以?我開始肆無忌憚地喝酒,過年時誰家的門都串,但是我不偷竊。比起偷竊,我寧愿跪下來求他們贈給我。不知過了多久,一輛載滿朝圣者的東風車停在我們村口,他們在河里洗腳,又利用河水煮泡面。從他們交流過程中我聽出他們是苯教信徒,我說,我是這個村唯一一個信奉苯教的,我也想去朝圣,可是我沒有錢,哪里都去不了。一群超級信徒遇到另一個充滿謊言的信徒,他們當場就讓我跟他們一起走。我也總算擁有一百塊,準確來說是其中一個人借給我的,我們立了字據。我說,五年后在貢布苯日山前一定會還給她兩百塊。我決定當天晚上就跟著他們離開。我做了很多準備,比如把阿爸經常打我的那根牛皮繩藏在枕頭底下,然后收拾好衣物準備在半夜從二樓爬下去。

等待的時間異常漫長,那一個下午我都在房間里躊躇。侄女似乎看出我的心事。

“姨媽德西,我知道你去了哪里,見了誰?!敝杜f。她說話從來都不像一個小孩,這令我感到恐懼。

我沉默不語。

“你已經有了一百塊?!彼嶂X袋上下打量我,眼神狐疑。

“你今天晚上準備偷跑?!彼谠囂轿?。

她的眼睛里藏著阿爸。我的手不爭氣地抖了起來。

“果然!”她咯咯笑。

“別跟他們說,我離開以后一定不會忘記你,等我在拉薩闖出一片天,我一定會把你接到那里?!蔽覒┣蟮?。

“你準備到拉薩干什么?”她問我。

“我要做生意,我要開服裝廠,我要當大老板?!蔽倚攀牡┑┑卣f。

我居然在跟一個小孩求情。

“我不會跟他們說的,到時別忘了我哦?!?/p>

“一定不會?!?/p>

……

在一處狹窄的街角,我下了車。右側是拉姆燒烤店,左側并排著幾間租不出去的門面。我拉著行李往摩托車鳴笛聲、饅頭叫賣聲方向隱去,我明白這是這片凹谷的特色,瀾滄江對面的人聽不見。這些聲音自動產生又消化,在這一排排、一列列搖搖欲墜的房屋上空完成一整個循環。

姨媽德西家在一個很隱蔽的地方,從公廁方向拐進狹窄的通道,然后再左轉路過一棵沙柳樹,最后一直往上方走十幾米才能到達。

我拐進病懨懨的、快要腐爛的巷口,腳底是各家各戶倒出來的剩菜剩湯,我很敏捷,我可以輕易跨過那些發著臭味的東西。路燈下沙柳樹影的斑點覆蓋住幾戶坑洼的土墻,風一吹,窸窸窣窣的。幾個光著膀子的孩童從另一個拐口直沖過來,我連忙讓路,他們呼哧著從我身邊跑過,我伸出一只腳,第一個孩子已經摔倒,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我突然感覺到恐懼向我襲來,我站在深淵巨口,看著那些孩子一個個掉落進去,我后悔了,我不該伸腳。

樹影還在搖擺著,孩子們也跑遠,我還在張望。

一個人影晃晃悠悠從遠處走來,我輕易認出那是我的姨媽,她手里抓著綠色啤酒瓶。

“姨媽德西!”我喊了一聲。她停下腳步仔細打量著我,從驚愕到松垮她只用了幾秒鐘?!澳阍趺磥磉@里了?”她又說:“我猜你不是來看我的?!?/p>

“路過,順便來看看你?!蔽艺f出這句話時很冷靜,我自己都無法辨別這句話的真假。

“我永遠都無法忘記很多年前你偷走的一百塊錢?!彼f。果然這種話還是適合在微醺時說。

“我也沒忘?!蔽业淖竽_換一地繼續磨著。

“所以,這次你是來送錢的還是來偷竊的?!?/p>

我保持著沉默,一般一方的氣勢蓋過另一方時,最好的方式就是沉默。

不知何時,姨媽手里的啤酒瓶摔在了地上,隨后用那只手往我的方向甩了甩說:“跟我回家吧!”

姨媽在前頭,頭頂的太陽能路燈越走越暗,她龐大的身軀一點一滴流進黑暗里,直至消失。

“姨媽!”我又喊。

“跟著我來?!彼蜷_手電筒照在我的腳踝,我抬頭看了看,她像一座山。

姨媽家很小,只有十五平米。兩張松木桌幾乎把整個房間都撐滿,角落里的瓶瓶罐罐東倒西歪,跟我上次來時大差不差。她的房間充斥著一股腐爛味,猶如整個邦達街發散出來的怪味。

“喝酒還是喝茶?”她坐在我身旁。

她的慷慨是多么微不足道。

我搖搖頭表示什么都不需要。接下來,我和她便又開啟一場無聲的戰爭,像去年一樣。我還記得,我和她經過漫長的戰爭后,她躺在繡著牡丹花的被子里,外面還披著灰色的藏袍。她打了很久的電話,我猜出她談戀愛了,她的語氣很溫柔。等結束,她看著仍舊坐在床沿的我說,你不睡嗎?我連忙從衣柜頂上扯下沒有被套的被褥,頭靠著頭睡在她身旁。那一夜,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想象她在這間狹小的房間走動的樣子,邁左腳撞到桌沿,邁右腳撞到柱子。我很失落,并不是她撞擊某物所產生出的痛覺刺激了我。準確來說,我也不明白我為何會失落。

而這種失落一直持續了很久。

“唵嘛呢叭咪吽!”

姨媽居然開始念經,這讓我感到很詫異。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是村里老人口中的浪蕩分子。其實她沒有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只不過愛說臟話,喜歡跟著那些酒鬼男女走。孩子們之間傳她用彈弓射死了村里的布谷鳥,所以春天年年來得那么晚。男人們之間會談論她的不男不女的行為,以及不男不女的著裝。在我們村莊,男人們的嘴是出了名的稀碎,當女人們忙于在牧場和農田之間輾轉時,他們便會聚在村口討論他人命運。

我的姨媽名聲不太好,我從小就知道。她卻不在意,她只做自己。

“人年紀大了,有些東西就開始信了?!币虌屨f。我緩緩看向她,她比去年瘦了一點,可依然還是很龐大。她說這句話時帶著一種神秘感。

“或許,從一開始我就該信?!币虌層终f。她一半的臉埋在陰影里,像個陰陽人。

“我當年不該偷走你的一百塊錢,是我奪走了你的自由?!蔽艺f。不知道姨媽有沒有從我的話語里聽出愧疚,反正我是有那層意思。聽到我的話,她突然打開燈,與此同時,那牦牛般碩大的眼睛從光源處襲來。

“都怪你?!彼婺开b獰地看著我。

輪到我不開心。我站起身來輕聲說:“就算我沒有偷錢,就算我沒有告狀,你也去不了拉薩。就算去了,你也不會有什么作為。你一輩子注定平凡又庸俗,就像那些只會繞著牛糞飛的蒼蠅?!?/p>

只一下,我的骨頭感覺已經散架,她那蠻力沖破骨頭,撕碎衣物,橫沖直撞,我的腰部撞在瓶瓶罐罐里。

我突然很愧疚,我為自己的莽撞感到很失落,就像當年偷她的錢還告狀一樣。

這一夜,我還是和去年一樣,和她對著頭入睡,只是這一次,她并沒有打電話,而把時間留給了經文。她在黑暗中狂念經文,有時候聲音吵得我無法入睡;有時候又很輕,嘀嘀咕咕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沉睡,永遠無法醒來。

“我可能要嫁人了?!蔽倚÷曊f。

充斥在狹小房間里的念經聲還沒斷,只是比剛才降了些許。大約過了一分鐘,姨媽說:“這種事為什么要跟我說?”我說:“我也不知道?!币虌屩刂氐胤藗€身,床板吱呀吱呀的。

“我要嫁到我們村的烏然倉去,他家兒子開貨車,家庭條件在村里也算好的?!?/p>

“你走出來就是為了回去??!”姨媽鄙夷的語氣從另一端傳來。

“走出來有什么用,就那點工資,養不活自己?!?/p>

我喜歡對姨媽坦露一切,因為她是我生命中無足輕重的人,有些真心話只適合跟那些人說,我認為這是我一個很健康的愛好,就像下雨了我就會打傘,感冒了比起阿莫西林更喜歡板藍根。我一再喜歡強調我,足以說明我是個極注重自我感受的人,說難聽點就是自私。我的骨子里早已失掉藏民族所推崇的無私精神,我是個與傳統背道而馳的人,但又跟世俗齊步走。姨媽不同,傳統和世俗都束縛不了她,這么多年,她晃蕩在這狹窄的貧民窟,腦袋里幻想著飛黃騰達,可現實沒有去縱容她,她每個月辛辛苦苦從火鍋店打工賺來的錢只夠付房租和吃食。她從德克士買來的單人套餐完全可以滿足她一切需求,她有時貪婪,有時容易滿足。如果她一直貪婪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如果她一直滿足,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她是個矛盾的人,剪了男士頭,卻要穿女士藏袍。說話語氣像女人,走路活脫脫又是個男人。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月光從姨媽身后的窗照射進來,把她的身體分切成兩塊,臀部位置隆起,頭腳部分下置,像個冬眠的棕熊。她已經睡著了,她沒有為我提供任何建議。

早晨,她很早就在搗鼓她那充滿油垢的灶臺,幾聲滋滋聲后,我聞到了把雞扔進油鍋里炸的味道,她居然一大早就開始吃炸雞,而不是糌粑配酥油茶,亦或包子配稀飯,一個很不健康的飲食習慣。我起床,收拾床單被套,她大口大口地把炸雞送進嘴里。我洗漱時,她還在吃。我還記得她去年的模樣,灰色的藏袍,肥胖的身體,愛打鼾,今年比去年更嚴重?!俺园?,我給你留了一點?!彼驯P子從桌子另一端推過來,差點掉進我身側的垃圾桶里。我咬了一口,皮薄脆,沒有腥味。姨媽很擅長做炸雞,這是她的優點。

很多年前,我是那個家唯一愿意去接納她的人。于是,她把年幼的我當成知心朋友,只可惜我還是站在了她的對立面。她反復跟我訴說她對外面世界的渴望,對拉薩永無止境的幻想。她說,她屬于大城市,她把電視劇里的臺詞背得滾瓜爛熟。

“我要去拉薩開一家服裝廠?!币雇斫蹬R時,她悄悄和我說。那時她很年輕,對一切事物充滿好奇,什么都想去嘗試,什么都不計成本。只可惜,這份沖動與幻想全斷送在我手里,從她被姥爺關進糧房開始,她已然沒有未來。

“打擊一個人就要磨掉她的耐心?!崩褷敻牙颜f。

在那件往事上姨媽眼里的罪人是我,我眼里的罪人是向姥爺告狀的姥姥。那時候沒有一個人意識到其實罪魁禍首是姥爺,姥爺在家里的地位堅如珠峰,他高大、嚴苛,甚至可以用不近人情來形容他,他喜歡把所有人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包括姨媽。

幾個月后,姨媽被釋放,她開始蓄起長發,穿上女士藏袍,以前那些奇形怪狀的牛仔褲再也沒出現,不久,她出嫁了,她嫁給了姥爺隨意選中的人。后來,她又一個人回來,她跟姥姥說,丈夫死了。姥姥以為姨父只是病重去世,直到警察找上門來。

姨媽被判刑——過失殺人罪。她殺死了長期家暴她的丈夫。這足以說明,姥爺才是罪魁禍首。

姨媽在監獄待了很多年,我能想象得出來頭發剪短,穿著獄服的她,癡呆地看著天花板,在無盡的黑夜里。姥爺去看望過她,她死活都不見。很多年后,我參加成人高考,上了兩年的大學后,她終于出獄。

我們是在肯德基重逢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了她。

空洞的眼神,我立刻感到恐懼。

我想逃走,我害怕她會把我拎起,摔在地上,像肉泥一樣。我和她之間的齟齬,單靠時間并不能沖淡。

她穿著灰色藏袍站在肯德基落地窗前,啃咬一根雞腿。她整個人縮小一倍,頭發也少了,臉上有了條條紋紋??梢廊缓荦嫶?,與周圍人格格不入。我站在窗外一直看著她,肉還沒吞進肚里,就急著舔手指。她吃東西的聲音很大,硬生生把周圍人趕跑,隨后心安理得地坐在只有她一個人的長凳上,她只看手里的肉,完全不顧窗外的風景和站在那里的我。

我走進去坐在她身旁。

她說,請她吃一頓飯吧!那天晚上,我帶她去吃紅油火鍋。她不知道火鍋是什么,但吃得很盡興。尤其喜歡涮牛肉,總共吃了四盤。一整個過程,我都在摸索著兜里的錢,我的錢可能不夠吃四盤。她看著我說:“怎么了?”我說:“沒事,你盡情吃?!蹦翘熳邥r,她補了一百塊才得以讓我們脫離店主的威脅。她說,她不會再回老家,那里沒有什么東西能讓她留戀的。想來也是,要是我,我也不愿意回去。后來,她常常向我借錢。

我在一家公司實習,她就來公司找我。她從來都不會提過往的事,只是一提到錢,我就知道她是在向我討過去的債。有些東西是長期穩定的,比如對某人某物的厭惡。但,有些人善于偽裝,就像我,我既厭惡她又對她充滿歉意。每次一見面,我能做到的都是笑臉相迎,而后把錢遞給她。

她像個無底洞,所以我選擇消失。

聽說她來前公司找我,知道我辭職時在樓下大吵一頓。

“她簡直就是一頭棕熊,橫沖直撞,公司樓下的廣告牌也被她弄破?!蓖抡f?!皼]人讓她賠嗎?”我問?!斑€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就跑走了,按常理,以她的身形不應該跑那么快的?!蓖略陔娫捓锫暻椴⒚卦V說著當天的事故。

后來,姨媽就再也沒來過。

可她依然沒有放棄尋找我。

她不能沒有我這棵連自己都養不起的搖錢樹。

她會不會回老家,我有時想。故鄉對于我和她來講是一種慢性疾病,從孩提時代開始,病菌在體內緩慢增長,直至很多年后徹底爆發。她呢,從進監獄開始就病入膏肓。而我比她年紀小,還沒到無法治愈的地步,一切還有轉機,只要我想。

我還記得那里的山川和樹木,夏天的綠絨蒿,冬季漫過雙膝的積雪。她喜歡牽著我靈活地穿梭在茂密叢林里,或者一前一后走在夏季牧場的草甸里。那些過往的點點滴滴融進夜色里,更融進我們的體內,我和她到哪里,哪里都是我們的陌生地。甚至,故鄉對于我們而言,也是陌生之地。冬季牧場的荊棘樹刺穿過我們干裂的手,夏季牧場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都只是我們短暫的休息地。

可是,這樣,我們哪里都去不了。

哪里都在拒絕我們。

第二次見面是在孤兒院門口,她竟然找到了我工作的地方。那天,保安找到我說,你的姨媽來了。我笑著讓她進來,以家屬的名義。她說,你過得挺像樣的。我知道接下來她要說什么,于是立馬打斷她。

“工資比上一個工作少,只有兩千八?!?/p>

她兩只眼睛精明地掃視著屋內的陳設,而后坐在繡著黑色巨龍的卡墊上,抬了抬屁股說:“這墊子真不錯?!蔽艺f,那是公家的東西。

午休結束的孩子們從另一個房間出來,姨媽瞧著他們。

“這些都是孤兒嗎?”姨媽說。

我沉默。我不太喜歡有人用孤兒去稱呼這些孩子,即使事實是這樣沒錯。我盯著姨媽說:“他們都有名字?!?/p>

孩子們對姨媽的到來感到很不適,他們死死地盯著她。直到孩子們出去玩耍,姨媽都沒能喝完我倒給她的那杯茶。她已經被液晶電視吸引,大約看了三十分鐘的電視連續劇,她又呼呼打起瞌睡來。

“我可以在這里睡一晚嗎?”她說。

“我們這里不能留宿,即便是家屬?!?/p>

“你現在把我當家屬?”她驚訝地問。

我馬上反應過來接下來她展開什么話題,于是匆匆進了廚房說:“我給你下一碗面?!薄坝姓u嗎?”她說。

“我不喜歡炸雞,也不會做?!?/p>

她坐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視屏幕,播放廣告之際,她又偷偷打量起了這間房。我不喜歡她嗦面的樣子,像豬一樣。她一定不希望我用豬來形容,在她繁忙時刻,我又換另一個名詞——狗,狗比貓好多了。

總共吃了兩碗罐頭面,她還想再吃一碗,此時孩子們進來了。

“媽媽,她怎么還沒走?!逼渲幸粋€孩子說。她露出一個無法用正確的詞匯去形容的表情,我見過的,在年少時候,也在她被姥爺抓住的那一晚。

“我先走了?!币虌屨f。我知道這只是短暫的妥協。

“你也可以來我家?!彼驹诠聝涸洪T口,“畫圈的就是我家?!彼贸鲆粡堈掌f給我。

我去了她家,在一個溫暖的午后。她背著太陽坐在一棵沙柳樹下,我喊了一聲“姨媽”,她聽不見。走近才發現她正用一部諾基亞手機,和一個人聊天,那是我見過最燦爛的笑容,我以前從來都不曾見過。

電話另一頭明顯是女聲。

“姨媽!”我又喊了一聲。她驚慌地關掉手機后看著我。

“我以為你不會來這里?!彼届o地看著我。我認為那是歡迎的意思。

第二次去她家是這次。也許,從她那里我會得到一些頓悟。

瀾滄江還在流淌,幾百年如一日。故鄉的吉曲河匯進瀾滄江里,只要沿著瀾滄江一直往源頭走,就會經過我和姨媽的故鄉。只要往山腰看,就會有一座寺廟,廟里的和尚一年只能回家兩次,他們是姨媽最羨慕的一群人。姨媽說,她要是男兒身一定會不顧一切去當和尚??墒?,她也不常念經文。

午飯,她同樣做了炸雞。真是厭惡。

她還在歪斜的灶臺上擺弄鍋碗瓢盆,整個房間油膩污濁。我穿上外套向外走去,我走得太猛,以至于不小心撞到她。我站在沙柳樹下,望著昨晚來過的路,想象那些孩子嘰嘰喳喳往我方向涌來??上]有,一切風平浪靜。

“我到底該不該聽姥爺的話,嫁給那個同村條件不錯的男人,即使我們沒見過幾次面?”我自言自語道。

我坐下來,望著山腳的瀾滄江。

姥爺說:“拿著兩千多塊的工資還不如回老家嫁人,至少男方開貨車生意好時能賺到幾十萬。而且兩家還是世代之交?!?/p>

“人為什么一定要結婚?”我問姥爺。

姥爺說:“古今中外,只要是人都是如此,沒有理由?!?/p>

我想起那些話,于是撓腮部,然后額頭,像個猴子一樣。我有一些不太好的習慣,我的臉被擰干水分,每次旁人說一些不中聽的話,我得撓腮撓頭,停下,又開始。

不顧一切。

就像和姨媽爭吵時那樣。

“跳蚤咬著你了?”姨媽跨過凹凸的門檻走來,她身上的油垢味從纖維里流出來,環繞在我身旁。我彎腰把早飯吐出來,有一部分還粘在她的裙擺上。她驚訝地看著我說:“你不會懷了吧?”

我停下,轉而又撓腮。

回去時,我依然沒能從她嘴巴里尋到答案,或者從她舉止里。我站在瀾滄江旁搭車,路燈在我頭頂偷窺我,我知道我沒有多少根頭發,我挪到一旁,燈光依然在頭頂,我又撓腮。

春天來了,那些不可動搖的暖意隨處傾瀉而來,帶著感官陶醉的狂熱。

在春天,我的侄女嫁人了。

她穿上古老的藏袍,戴著狐帽,輕盈地穿過人群向里走去。院子中央用糌粑畫了一幅雍仲圖,年老者扯著嗓子歌頌他們的婚姻。我站在頂樓看著她,我本不該來的。我把一百塊錢裝進哈達,卷成條狀放在她面前的桌子。我已經很多年沒回去了,眾人詫異地瞧著我。很快,人群中有人確認我的身份,隨著一個孩童的驚呼,剛剛還在擦肩接踵的場景很快被替代,離我一米處空無一人。侄女看著我,眼神里蘊藏的那種特殊讓我想起孩提時候的她。

我沒有說話,只是轉身離開。

我能感覺得到她一直在撓腮。

“姨媽德西!”她朝我喊了一聲。我沒有停下腳步。

“等等!”這次我聽到了世界上最令人恐懼的聲音。它穿過人海,穿過飛揚的紅塵,砸進我的耳朵,那是阿爸在叫我。我轉頭看他,他佝僂著背,眼神銳利,和從前一樣。

“既然來了就多待幾天吧!”他說。

我說:“好?!蔽蚁駛€提線木偶。

侄女嫁的那戶人家有田、有牲畜,還有四層的水泥樓。阿爸給她選了一戶好人家,至少從經濟層面。我走近那棟老得不能再老的兩層樓里,這么多年,村里每家每戶都在變化,只有我們家還是原來的模樣。

“我還是不進去了?!蔽艺驹诖箝T口跟阿爸說。

“你這性格還是一點都沒變??!”阿爸搖晃著腦袋。

我走了。在吉曲河旁,214國道上搭了一輛車回了昌都。

責任編輯:張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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