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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死詩社

2024-04-01 09:18
西藏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詩社

“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

“因為我看不慣你臉上那副什么都知道一樣的表情?!?/p>

第一句話是一位高個子,短頭發的女孩問的。第二句話是一位矮個子,長頭發的女孩回答的。

那時的情景是:矮個子女孩急忙從公園的大門出來,高個子女孩追出來問了這個問題,矮個子女孩回頭回答了這個問題,矮個子女孩生氣了,電影到了最好看部分?!岸_恕蔽业奈⑿彭懫饋?,我暫時脫離了電影《在海上》的劇情,回到現實中。電影中每個人都說現實中的臺詞,可回到現實,現實中的人都說劇中的臺詞,我以為我瘋了,仔細一想應該是世界瘋了。

今天黃昏沒來之前,我買了葡萄酒和薯片,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著,放著電腦里已經下載好了的電影,準備打發黃昏到清晨的漫長時光。

微信鈴聲完全破壞了我看電影的心情,會不會有重要的事情發生?會不會是從遠方發來的壞消息?我忍不住去抓枕頭下面的手機,看看到底誰在發信息,說了什么。

昵稱叫“辛?!钡娜苏f:“在邊境(北京)么?”

其實他說的對,幸福是辛辛苦苦得來的福,他鄉再大對于故鄉來說是邊境。我點開了他的朋友圈,里面記錄著吃飯、喝酒、遇見老朋友等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我放大他的自拍照仔細一看,好像見過。我的記憶里他慢慢變小了,變成一名小孩,然后認出了我的這位小時候的朋友。我沒有急著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慢慢研究起錯別字來。

我每次放假回家,都只待上幾天,就急急忙忙地離開,去拉薩或回北京。每次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鄉,才發現這里沒有想象的那么好,頭幾天,老家人都充滿了好奇,關于城市、關于北京,問這問那。只是他們用想象力創造的城市和我看到的城市有所不同,他們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不滿我對城市的描述,過幾天便對我的新鮮感蕩然無存,我和他們的關系開始變的莫名其妙起來,我變成不屬于這里的外來者和局外人,他們看我的眼光也開始發生了變化。相當一部分人已經忘了一個名叫“赤列索巴”的嬰兒,在1992年的冬天里第一次落在這片土地上,哭聲打破了這個村落的清晨。老人們每天在布查村唯一的白塔邊曬太陽,阿古羅卓把整個村子里面的年輕人像他家的羊一樣數了一遍,突然發現一個年輕人不在村子里(人都本該留下來)就對身邊的老人說:“白唐倉(我家)有六個小孩呀?!闭f完,阿姨玉措反對他,白唐倉只有五個小孩,仔細地說明了每個小孩在這個村子里做著什么事情。他們倆就因為這件事情而吵了起來,周圍的老人不禁落入回憶當中,小時候我留給他們的記憶也開始蘇醒過來?!芭?,新年的時候煙灰里丟鞭炮的那個?!薄芭?,用彈弓打碎我家窗戶玻璃的那個?!薄芭?,來客人的時候,把狗放出來的那個?!薄麄兘K于想起來,白唐倉還有個小孩。但這個小孩的名字叫什么,長大后去了哪里一無所知,我在他們的記憶的某個片段中失蹤了,走失了。

布查村的祖先們是游牧人,他們具有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遠遠望去,看到一個黑點,也能辨認出是狼還是熊,或者認出自家走失的牦牛的過人識別能力,布查村的先民遷入這個狹小的山谷之中定居后,這種優良的傳統在血液里流傳下來,不減反增了,現在他們在別人的只言片語中,就能夠辨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在只有九戶人家,三十多個人的小村中,空氣中氣味的變化和人的臉上表情的微妙變化能夠感受出整個世界的發展趨勢,這方面他們比收音機精確得多,他們精通語言藝術、音樂、為人處事之道,反而我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文明人”,做什么事情都沒了靈性,處處卡著,按照布查村的話來說這叫“業障多”。

祖先們遺傳下來的識別能力,有時候不怎么靈,布查村三十多人中的加減計算,是村人無法攻破的數學難題,因為村落里減少或者增加的是動物,動物是不斷移動的,有時回逃到看不見的地方,動物中人最難計算,村里父母在準備婚事的時候,做兒子的準備逃到拉薩去,這種事情父母沒法預料;村里開會,從來不點人數,如果數了,常常只來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有比開會更重要的事情——曬太陽?!岸斓奶栍兄魅??!贝迦苏f,誰打擾曬太陽就跟誰急;小部分人在吃飯,他們會說:“開會?先吃完飯再說?!笔澜缟夏挠斜瘸燥埜匾氖虑?,之后沒有重要事情不開會了,再往后是有重要事情也不開會了。

如果是石頭,計算起來則非常容易,如果是人,計算起來就難了,他們不會一動不動地坐著。突然某一天,兩個人之間莫名其妙地生出一名嬰兒;父母不在意的時候,一名年輕人逃到拉薩去了……連自家的二十多只山羊,每天都要數三遍,至于人干脆不數了,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掐指一算,我上次回家是兩三年之前的事情,到家后的第一天,我早早起床,站在田埂上看小時候的樂園時,正把牛羊趕上山的少女們,看到了長時間發呆的我。這個情景導致很久以來沒有新鮮事情發生的村莊里多出了一個新聞。太陽落在山谷中,轉經的人們在談論“白唐倉來了個陌生人”這件事情。

很多時候,我喜歡躺在宿舍的床上,梳理我和故鄉之間的關系,對于故鄉來說,我是巖山上的鳥巢里突然飛走的小鷹,而對于我來說故鄉是長滿荊棘的那個山谷。我發現自己待在室內的生活遠遠多于在戶外的生活,待在屋里,故鄉和北京、城市和農村、平原和高原之間便沒有什么區別了。

平時,我把自己比喻成北京五月的飛絮,在故鄉與他鄉之間、在學校與社會之間、在試卷與詩歌之間漂浮不定。

我的這位小時候朋友“辛望”也肯定把我忘了,但是在某一個時間點,或者無聊地玩微信的剎那間想起來以前自己有個朋友,一個能說會道的,一個調皮的朋友。他從微信里把我找出來,發了“在邊境(北京)么?”這樣的信息。

他的名字叫羅桑曲杰,我對他的唯一的記憶是,六年級的時候藏文老師讓他站起來,拼讀寫在自己作業本上的名字。

“羅桑曲杰,你會不會讀自己的名字?”

“老師,我會讀自己的名字?!?/p>

“那你來拼讀一下,我來聽聽?!?/p>

他在同學們的注視下,故作鎮靜地讀起來:“羅噠羅,桑噠桑,曲噠曲,杰噠杰?!?/p>

讀完,同學們都笑起來了。

老師說:“我聽完你的拼讀,我才發現藏文是如此的好讀,因為字的中間加個‘噠就可以?!?/p>

六年級的時候,我們班還沒有能認漢字的同學,又有很多羅桑曲杰那樣不會用藏語拼讀自己名字的同學。

我問長大后的羅桑曲杰:“你怎么識漢字了?”

他沒有回答我,我關閉了我們倆的會話,看到次仁措給我發了信息:“昨天詩社的晚會你怎么不來?”

是啊,又到了沒完沒了地聚會時間——畢業季。我一般總說“肚子痛”、“頭痛”等借口來打發邀請,把時間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

我們班去不去聚會沒有人管,這正是我滿意的地方。次仁措和我不是一個班級,但每次詩社聚會都不忘了叫我一聲,如果我沒去,第二天她總要我解釋一番,我也樂意給她一次又一次地解釋。

不用說聚會,生活中我們班的師生也會把我忘掉,這一點很像我們布查村的老人們。每到上課點名,他們才會記起我的存在,可那時我早就逃課去了。

我不喜歡聚會,但以前起死詩社的每一次聚會,我都沒有缺席過。如果遲到,每個成員都會等著我。我一到,啤酒瓶就被他們塞到我手里,吃罰酒是最好的開場白。啤酒瓶口對著嘴,噸噸一響,他們都興奮起來,好像吃罰酒的是他們一般。

次仁措說的起死詩社是大一的時候,舞蹈學院的張仄昂我倆成立的社團,從大一到大三總共有十一名成員,到大三的下學期時被強制改名為綠葉詩社,我和起死的一些成員相繼退出來之后,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堅持。

我已經離開了起死(現在叫綠葉),之后詩團的每一次聚會次仁措都不忘通知我一聲。今天她又問:“為什么不來昨天起死詩社的晚會?”我找不到借口,沒有吱聲。她知道不會有答案也就沒有必要繼續問下去,她說:“三天過后,我們就永遠要離開這所大學了,今天我倆一定要聚一聚,紀念一下在起死的時光?!?/p>

我讀完手機屏幕里的這些文字后,關上手機,把它放進枕頭下。我才發現電腦上的電影還在繼續放著,但是劇情和人物都已陌生,人人都在談論愛情,說些稀奇古怪的話,我不知道在我不注意的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什么,或者劇情將要向那個方向發展。我瞬間對電腦屏幕上流動的人物沒了興趣,按下暫停鍵,人物都目瞪口呆地卡在那里。之后,我身邊的空氣、氣息、溫度像電影一樣流動起來,我感知到正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我發現床腳增生出一雙陌生的襪子,從中散發出肥皂和腳臭混合的氣味,上鋪無人的床上有滾搖音樂在響。我想離開這間棺材一樣的屋子,出去散散步,吸一吸霧霾也好。

一出門,我就被北京的夏天那稀有的涼意包圍了,原來趁我不注意,北京偷偷地下了一場雨,我享受著一場雨帶來的好處,出了學校的西門,去找次仁措去了。

次仁措很容易找到,此刻,她應該在名叫“七月七日”的酒吧里,喝著紅酒等我。

七月七日酒吧在我們學校的南邊,牌子上寫有“七月七日天氣晴”七個字,這里是我們起死的活動中心,平時聚會的地方?!盎貞浧鹚赖臍q月?!笨催@句話,今天我倆肯定在那里碰頭。

出了西門,街的兩邊排滿了燒烤攤,在黑夜,濕潤的空氣中彌漫著很多香料燃燒的氣味,各種生靈的骨頭和肉做成的一堆又一堆的燒烤消失在人群中。人群漸隱于身后,世界越來越安靜,七月七日酒吧出現在我眼前。

推開玻璃門,和往常一樣,老板跑了過來。他說:“怎么很久沒你的影兒?”。

“是啊,自從離開起死之后,再沒來了,約莫有一年多嘞?!蔽覝蕚涓麌Z叨幾句。

老板說:“我倆光顧著說話,把次仁措忘了,她等了你很長時間了?!?/p>

我踩著老板瘦長的影子,經過走廊才發現,一年沒見面,老板的背影老了許多。

次仁措放下手中杯子問我:“昨天的詩社晚會,你為什么不來?”我在她對面坐下,沒有回答。先看到杯子里充滿泡沫的牛奶咖啡,然后看到了透著牛奶咖啡光澤的臉龐。

“今天怎么不喝紅酒了?”

她說:“今天我倆要回憶一些事情,喝咖啡有利于提神,喝紅酒的話,容易出現幻覺,記憶里往事回憶起來就會變得模糊?!彼Х缺由洗盗艘幌?,泡沫們占據了杯子的另一半,趁泡沫不注意她喝了一口,一些泡沫貼在她的嘴唇上,沒有破裂的意思。

“那我們就開始回憶吧?!彼钕褚晃焕铣傻挠浾?,把回憶當成了嚴肅的新聞采訪現場。

“從哪里開始?”我帶著當事人特有的表情,看了看她。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吧?!彼f。老板把咖啡杯子放在桌上,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我搖一搖杯子,喝了一大口,但是口中只有泡沫,感覺泡沫進到腦子里去了,咔嚓咔嚓響,我的精神世界正處于模糊的黃昏,正如暴風雨前的寧靜。被氣象學家命名為“黑夜之龍”的龍卷風,天氣預報說即將登陸。龍卷風登場,窗外沒有風,只有人們安居樂業的燈光和歌舞聲。龍卷風在我心里誰也看不見的地方摧毀著萬事萬物。

第一次見到次仁措的時候,是起死詩社的一次聚會上,我們在無名的音樂節奏中,跳即興舞。張仄昂走過來在我耳邊說:“今天也有個新的成員呢,去打個招呼?!闭f完向左指了指,我隨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我看到了她。

她坐在很高的凳子上,身體順著凳子在左右轉動,指間夾著細長的女士香煙,看著以即興的名義,群魔亂舞的一群人。我從紅綠紫交織的燈光中走過去時,她用藏語說:“你好,我叫次仁措,是計算機學院的?!睖蕚渥晕医榻B的我發愣了。

她拿了一根女士香煙給我,我在綠色的燈光中仔細端詳起來,是個xx牌子的女士香煙。我說:“不抽這種煙,有人說對男人的健康有害?!?/p>

聽完我的話,她笑起來:“做什么都對健康有害的?!彼龔臒燁^里取出個紅色的細線: “這樣,你就可以放心了?!?/p>

“紅色細線取完,男人也可以抽這種女士香煙,細線里加了什么?”我這樣想著,將我手中還沒有取出細線的香煙還給了她。

我抽著煙,喝起紫色的進口酒,煙灰抖到酒杯中,在音樂的間隙中,酒中漸漸起了泡沫。次仁措說:“這樣會不會臟了酒?”

我說:“這樣有利于健康?!?/p>

她說:“是的,喝酒抽煙有利于健康,而喝礦泉水和活著本身有害于健康?!?/p>

我看著跳舞的人們感慨:“老家自然保護區那些吃飽喝足的金絲猴也能在樹枝上作出這種動作?!?/p>

她說:“是啊,在遠處看起來像在跳舞,到近處一看簡直像有人在起死回生?!?/p>

此刻,張仄昂在人群中走過來: “你們在談什么?”

我說:“秘密?!?/p>

他說:“秘密是用來透露的?!?/p>

現在,將我倆坐的七月七日酒吧和三年前的那個充滿了音樂的酒吧,當成同個場所談論的時候,誰也不會當真的。張仄昂等青春氣息四射的人們,已經消失在外面的黑夜之中,連活人的氣息也帶走了,這里沒有留下音樂和酒,只有三分之二是泡沫的咖啡,除了泡沫破裂的嘶嘶聲,只有無限的寧靜。

次仁措說:“如果索沫達的那個照相機沒丟的話,應該會有一些素材,回憶起來肯定清晰得多?!?/p>

起死詩社的成員索沫達是美術學院的女孩。她的頭發一直長長散落下來,在胸口的頭發中時隱時現著一臺小巧的照相機,平時看到有意思的事物,她總會拿起照相機,咔嚓一聲,把它定格在那一刻。

她是我們起死詩社里唯一的黑頭發成員,除此之外,次仁措的頭發有點黃,我的頭發有點紅,張仄昂的頭發是白色,還有一位成員的頭發是綠色的,我忘了他的名字,平時我們叫他“喂,綠頭發的”他會做出回應。我們詩社里只有他的頭發是綠色的,學校里除了他找不出第二個的了,叫他“綠頭發的”準沒錯。

在酒吧里跳即興舞的第二天,我們騎著自行車在北京的一條街上一直溜達著,我們騎得很慢,也沒有闖紅燈,但被交警叫住了。

“你們是做什么的?”一位交警截住我們問。

“我們是詩人?!蔽覀冎幸蝗苏f。

哈哈,三位交警笑起來,首先停住笑的那位說:“我們見過很多詩人,他們個個胡子很長,肚子很大,戴著眼鏡,手上帶著一本舊書。再看看你們的樣子,沒一點詩人的樣,活像是非主流和黑社會的結合體?!?/p>

我們很喜歡這種說法,就給他說:“如果你把這種想法直接寫下來,那就會是一名文風辛辣的幽默作家?!?/p>

他說:“寫作是睡著賺錢、喝著酒賺錢、用幻想來賺錢、用回憶賺錢、用胡言亂語和胡思亂想來賺錢、沒有領導,沒有下屬也賺錢的行業。當作家、詩人多好,我也常常想作一首小詩,但是我的靈感好像在北京的街頭迷路了,或者不敢闖紅燈來我們身邊,就是不進腦,一直徘徊在外?!?/p>

另一個交警問:“找到靈感需要有什么技巧?”

張仄昂說:“寫作的技巧就是趁靈感不注意,馬上寫下來?!?/p>

就在這個時候,索沫達在進行以起死詩社成員們表情為主題的攝影創作。她說以后要把這些照片做成冊出版,作為紀念會送我們一人一本。有一天,我們選擇一條街,騎著自行車,直線走下去,直到眼前出現北京郊區的果園和田野。那天,索沫達沒有對遠方的山和近處的花拍照,她一直在開滿鮮花的田埂上跑來跑去?;貋淼穆飞纤蝗豢奁饋?,我們問她怎么了。她摸著自己的脖子說:“照相機丟了?!蔽覀兛此男厍捌綍r自然存在一樣的照相機,現在確實不見了。

“記不記得可能丟在哪里?”張仄昂問。

她說:“不知道,一直忙著玩,照相機徹底忘了?!?/p>

我們看著她悲傷的樣子,不知道怎么辦。

從小時候起我就沒有安慰過任何人,主要是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安慰一個人,那天,我走到索沫達身邊,將她那進到嘴里的發絲拿出來,摸了摸她那被淚水打濕的臉,她停止了哭泣。

是啊,如果索沫達的照相機沒有丟,今天我們能看見,在七月七日酒吧里,我和次仁措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生動畫面,那次舞臺上起了白色霧氣的時候,索沫達的照相機對準我和次仁措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中,次仁措捂著嘴笑,而我張著嘴哈哈笑著,在白色的霧氣里散漫了綠色的燈光,和我倆的笑聲一起擴散到酒吧的各個角落,在霧氣最濃的角落里有一個背影向我們走來,哦,那肯定是張仄昂。我們笑是因為說了一些正在跳舞的人們的壞話。索沫達的照相機沒丟之前,我看過表情為主題的攝影作品。我問她:“這些表情一定要真實么?”

她說:“演得真實也行,有時,我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一個人的笑容背后,帶著怎么樣的動機,誰也不知道,包括正在笑的本人?!?/p>

我給索沫達說:“你的這些作品是我們起死詩社的生動歷史?!钡髂_沒說什么,如果說了她就不叫索沫達了。

現在這張照片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只留在我和次仁措的記憶中。我知道索沫達被美術學院開除的時候,是兩個月之后,后悔她離開學校的時候沒能送她一程或者安慰一下她。但悄然地來,悄然地去,是索沫達一慣的作風。

次仁措我倆的回憶到這里就打住了,她在用親吻杯子一樣動作,呡了一小口咖啡,我看著她,她好像不好意思似的,臉轉過去,看空空的墻面。墻面上啥也沒有,但以前白色的墻面,現在已經發黃了,仔細一看,能看見一些自由畫家的即興畫作,還有一些污言穢語。

“這些畫家想象力過人啊?!彼f完,又變回訓練而成名記者的專業表情問我:“說說起死里你喜歡誰?”

我說:“喜歡張仄昂?!?/p>

她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之后她說:“是他創建了起死,起死的成員中沒人不喜歡他?!?/p>

回憶的話題轉向了張仄昂那邊,在充滿咖啡味道的酒吧里,談起張仄昂,本身是夢幻模糊的,無具體的悲傷的感知有所減輕,如城市的雨后,突然出現了太陽,記憶明亮起來了。

有一天我在學校的某個角落里細讀《尤利西斯》時候,一個高個子學生走過來,他把我的書包放在我的懷里,坐下后問我:“同學,可不可以問問有關宗教的問題?”

我們學校里有很多學生熱衷于討論宗教理論與哲思,我本想他是屬于那一類的學生。他問我:“佛陀為我們指過出路,除此之外世界本身有無出路?”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讀過各種理論,我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出路,我做為人類歷史長河中的個體,作為一粒塵埃,像是時間的河面上,一個不由自主的漂流瓶。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只能保持沉默。過了好久后他自己回答自己了:“這個問題很可笑,但我一直在想,存在即合理,世界本身就是世界的出口,我是我的出口?!彼務撈鹆俗诮毯驼軐W,不同之處是,他的話題中神多于鬼?!胺鹜诱f過——村落、城市、寺廟等世上沒有不存在鬼的地方。那么我們的教室、寢室、食堂都存在著鬼?!闭f完,感覺我們之間也好像坐著一位看不見的鬼怪,一抹涼氣從腳尖開始爬上來。他說:“我們局限于五蘊,五蘊之外寬闊的空間是我們沒法涉足的?!?/p>

在他說完漫長的宗教論點之后,我們才記起忘了互相自我介紹:“我叫張仄昂,舞蹈學院的?!?/p>

“我叫赤列索巴,藏學院的?!?/p>

“我倆當個朋友,以后我叫你索巴吧,這樣簡單一點?!?/p>

小時候,爺爺就叫我索巴,張仄昂每次叫我索巴的時候,我總會感到親切。我們學院的學生叫我赤列,我就對他們說:“赤列不是我的名字,是身份證上的名字?!蔽液妥约旱纳矸葑C要區別開來,我叫索巴,身份證上叫赤列。但他們心里“赤列”和“索巴”以及“赤列索巴”區別不大,繼續解釋為什么叫“赤列索巴”,也顯得徒勞。

我們成為朋友后,張仄昂說:“我想成立個詩社,你能不能幫我?”

“我沒寫過詩歌?!?/p>

他說:“沒關系,別人都在看著卷子發呆的時候,你在校園里讀小說,這正是成為詩人的首要條件?!?/p>

我突然問他:“你會不會是騙子?”

“如果問一個騙子‘你是不是騙子,騙子的回答總是顯而易見的,他會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好人,怎么會騙人呢?”他說。

我倆在校園里溜達了差不多一個星期,找到了八個詩人,最終成立了有十名成員的詩社,取名“起死詩社”。起死詩社每星期有兩次活動,一次是星期五晚上七月七日酒吧里舉行的晚會,另外一次是星期天,我們騎著自行車,穿越北京街道的活動。后來,某個星期五的晚上,突然次仁措到我們中間來了,從此,起死多了一名成員。

張仄昂是我生平見到的第一個詩人,他喜歡像杰克遜的起死回生一樣的舞跳,他把這種舞叫做即興之舞,靈魂流動之舞。他說:“不一定要模仿杰克遜,按照自己身體能傳達出來的感覺,用真情實意地跳就可以,這個也是詩,不一定要用死文字來寫?!?/p>

他一直在說,要教我這種跳舞基礎性的技巧,按照他的話來說,只能教我一點基礎,基礎之上的建筑,需要靠自己的覺悟去開發。他真正教我,已經是兩年之后的事情了,當他剛教了十來分鐘的時候,手機來電聲打斷了我倆的舞步。手機對面有個老師在叫:“馬上到我辦公室里來!”“沒什么事吧?”我問他。他說:“沒什么事,去去就回?!贝稳?,我們就收到了他被學校開除的通知,我好奇為什么把他開除了,通知里有十個開除原因,我只看了看前兩項,一是逃課次數過多;二是在一次重要會議上,發現他爛醉如泥。我沒有繼續看其他原因,讓風帶走了通知單,但不巧,被一名戴著眼鏡的同學看見了,他說:“同學,不要亂扔垃圾!”我在北京的風中追了很久,最終抓著了,打開一看,抓到的是一張含情脈脈的情書,可能是一個女孩不小心落下了吧。通知單丟了,或者找著了,都一樣無濟于事的,它們具有永久的效力。

他被開除的那天,我本想安慰一下,但他說:“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很久?!比曛?,我仍沒有找到他說的那種用肉與靈的舞動來創作詩歌的感覺。

他被學校開除的那天,我遞給他已經喝了半瓶的礦泉水,問他:“離開學校之前,你有什么愿望?”

“我有一個愿望那就是,把書包和課本、試卷火葬了?!彼豢跉夂攘税肫康乃?。

那天下午我倆在網上找了火葬場的聯系方式和聯系人、地址等信息,隨后便出發去尋找火葬場。

平時,和死亡沒有任何關系一樣的生機勃勃的城市里,找一所火葬場,真的很容易。我倆下了車,按照備忘錄里面十個地址里隨便選了一個地址,走過去正是一家火葬場,外觀上火葬場與其他的高樓大廈沒什么不同,沒有火、沒有煙霧,也沒有氣味,火葬場里進進出出的人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正像他們的結婚盛宴剛剛結束了一樣。

“交錢開個單子?!遍T口的看門人很平常地對我倆說。我們這才明白過來,生和死之間,只隔著一張薄薄的單子,把這張單子交給火,活生生的你就一下子到了那邊,連一點煙霧也沒有,也沒有腳印,像從微信里發出的好消息一樣,“叮咚”一聲就到了那邊。

院子里有很多人在排隊,不對,是很多死人、尸體在排隊??吹酱司按饲?,我懷疑這個世界里發生了沒有聲響的災難,但是墻的外面的車、人都在規規矩矩的,該向右的向右,該向左的在向左,并沒有什么災難發生。尸體們啥都不用做,乖乖地躺著,然后變成數字號碼“56號!”然后別人會把你抬進去,沒有起死回生、沒有鬧鬼、也沒有地獄和來世。

很多人出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們的親戚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了,眺望天空,今天的天藍得可怕,連飛機飛過的蹤影也沒有。他們想:沒有一絲煙,沒有升天沒有祥兆。

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尸體,有點頭暈。穿著一身黑的一名工作人員走過來:“要不要火葬,要的話登記一下?!彪S之遞過來一張表格。

張仄昂說:“要火葬書包和課本,可以給一倍的錢”。工作人員說:“去去?!比缓笞屛覀z看了一些叫了號也沒人抬進去的尸體,因為他們不會自己走進去,生前他們也應該帶著一些東西,比如工作、故鄉、姓名,但他們來到這里什么都沒有了,沒有姓名、沒有身份、沒有地址、沒有死因、沒有他們在世上活過的證人,他說:“表格里寫上無名字、無地址、死因不明,那我就會讓你們倆也成為他們的一部分,解決你們的書包和課本的方法也順理成章了,真是一箭雙雕的好方法?!?/p>

“我倆的骨灰里不想滲入書包和課本的灰。我倆本來就不想死,想看看到了未來怎么樣,會發生什么?”

我們倆說了這種話,破壞了他的完美計劃?!鞍?,這兩人真的不會做生意?!彼樕系谋砬樵诒硎?,非常的可惜。

此時,一位像工頭一樣的人在叫:“喂,哪有那么多廢話?過來幫忙?!蔽覀円膊坏貌痪痛烁鎰e。

我倆離開火葬場,不知不覺到了附近的公園。在群花中間他挖起了洞,把書包和課本都埋了。

埋完,張仄昂準備在上面撒點尿,我說:“不要撒尿了不然會熱死花朵?!彼蜒澴永?,把尿收回體內。

那天,坐公交車回學校,我問他:“要不要去七月七日里喝點酒,嘮叨一下起死?”。他無動于衷地說一聲:“不需要了?!?/p>

“索巴,起床了!”

我睜開眼,看到正是張仄昂在叫我。

“快起來,我要回家了,送送我?!?/p>

坐起來穿衣服的時候感覺自己在做夢,身體輕飄飄的。沒有洗臉,沒有吃東西,我倆急忙出發。

十字路口攔了一輛出租車,進去的時候,才發現他什么也沒帶,問他:“你的東西在哪里?”

“我一無所有?!?/p>

這五個字有某種力量,我見過戴著黑眼鏡的歌手在大聲地歌唱這五個字,他唱歌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在訴說他什么都沒有,后來了解到他是個名歌手,其實他什么都不缺,而張仄昂呢,就連一個空包包也沒有。

路上我睡著了,在夢中也能聽見哄哄聲,這個城市正在蘇醒過來。醒來,地平線上射出來的陽光落在我臉上,火辣辣的,有時街邊的柳樹的影子在臉上劃過,陽光和影子在我的臉上交替著,跳起了動人的即興之舞。已經夢醒了,眼前的一切還是夢中的風景,我問:“我們到哪里了?”

“到機場了?!?/p>

聽完他的話,我又進入夢鄉,夢中我倆到了機場,或者夢醒了就到了機場,分不清楚,反正,現在已經到機場了。

“不用送了,回吧?!?/p>

這句話張仄昂說了很多次,我一直跟著他。

“是不是你也想跟我一起去,去我的老家?”我倆已經到了檢票口,因為這句話,我站住了,不想再跟著他。

檢票之前他抱了一下我說:“因為詩歌,學校把我開除,你也遠離一下那個東西,不然這個世界早晚會開除你?!鄙眢w里的血液突然凝固,眼淚卡在眼里沒有掉下來,話語都變成了石頭,留在嗓子眼里一動不動。

我倒回幾步,他給了我生硬的微笑,轉身離去,消失在人群中。

離開后,我看到空中很多飛機飛來飛去,我不知道,他到底坐在哪個飛機里。

我又坐著出租車回學校,在路上,眼前的一切像一張干凈的白紙,車子搖搖晃晃地加入到人群之中,堵在那里,像布查村的老人們所說的“業障”,前進不了,又無法倒回,左右卡死。此刻,我想有個睡覺的地方就很好,在塵土和噪音之中又落入了夢鄉。

“到了,到了,下車?!彼緳C在叫。

“到什么地方了?”也許是因為剛剛醒來的緣故,我記不起自己到底要回到哪里。

“到學校了?!彼緳C說。

“哪個學校?”我這么一出口,司機呵呵笑起來,車子也和他一起笑起來一樣,有輕微的搖動。

給了他一張百元鈔票,他邊找著零錢,邊問我:“一路上你一直在哭,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做了一場惡夢?!蔽艺f。

在七月七日酒吧里,回憶到這里,次仁措無緣無故地哭起來,我以為自己說多了張仄昂的事情,感動到她了,就安慰她: “次仁措,不要哭了?!边f給她一張紙。

“三天之后,我們就要離開學校了?!彼目蘼曉絹碓酱罅?。

其實是她為了自己而哭,我有點生氣地說:“那你就多待一年吧?!?/p>

“你呀,還是那個木頭?!彼业氖直?。

兩年后,起死的晚會上,一名爛醉如泥的成員突然站起來說:“我剛剛突然想起一個奇怪的事情,我們聚了那么多次的會,但我們還沒有寫過一首詩?!边@句話沒什么笑點,但在座的所有人笑起來,因為在座的每個人都醉了?!拔覀兤鹚朗莻€了不起的詩社的原因就在這里?!蔽倚ν旰?,說了這句話,但是人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無數模糊的手在酒杯與酒瓶中間徘徊,沒有一個人在聽,沒有一個人在笑,原來想大笑一聲的自己也不想笑了。

清晨三點,五個男生加上六個女生,總共十一個酒鬼走上空無一人的街上,唱起來戰歌。前方沒有敵人,只有黑暗慢慢向我們襲來,我們不怕黑暗本身,人類的語言我們無法通透,很多人說的黑暗,不是黑暗本身,而是某個事物的比喻。我們害怕這些事物,但此刻的黑暗中,戰歌唱不完,熱血在沸騰,沒什么可怕的,人類的白天比夜晚可怕的多,在白天,每個人的心臟就像一顆不定時的炸彈,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爆炸。

張仄昂說過“喝醉后,連自己也不認識的人不是詩人?!边@是對起死詩社的總結和概括。我們喝醉后除了唱歌和跳舞沒發生過什么事情,就連爛醉如泥了,也一定要把衛生紙丟到垃圾桶里,走起路來盡可能地要走得正派,盡量抬頭挺胸。

我拿起杯子,做出喝咖啡的動作,杯子里卻什么都沒有,只得放回原處。我舔著干澀的嘴問次仁措:“我留給你的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她說:“當然是快到拉薩時候發生的那些事情?!?/p>

她也拿起杯子放到嘴邊又放下,杯子里除了泡沫什么也沒剩下。

我現在清晰地記得快要到達拉薩時所發生的那些事情:一放暑假,我們倆一起出發回拉薩,一整夜都在喝著她給爸爸的禮物—— 一瓶葡萄酒。天快要亮起來了,同車人都在說:“再過一個小時就到拉薩了?!?/p>

我問次仁措:“是不是真的?”

我的祖祖輩輩口口相傳的遠到無法想象的圣城拉薩,就這么容易到了,沒有經過一絲苦難?

“過一個小時后就到了?!贝稳蚀肼唤浶牡鼗卮?。

我看著窗外的一草一木,想知道,拉薩的草木有什么神秘之處,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些還不能稱之為山的,在草地上突起的土包,以及土包之上的其貌不揚的柏樹,天將央未央之中,窗外各種植物影子都傻傻地站在那里。

天色明亮了一些,我的頭也痛了起來,看我用手敲打著頭額,次仁措問我:“怎么了?”

“好像高反了,頭痛得厲害?!?/p>

“你是一個高原人,怎么會高反呢?肯定是我老爸的禮物喝多了的原因吧?!?/p>

昨晚喝了葡萄酒,到天亮的時候也有點醉了,也許夜里睡過覺,也許是醉得不省人事后的錯覺,反正醉醒或者夢醒時,恰好天正在亮起來了。

火車在前行,地平線在后退,時光在這之中交織,加上朦朦朧朧的天色和酒精、高反的綜合作用下的麻醉感,夢和現實之間沒了過度地帶,某種無法言說的暖意在心中滋生,這暖意很快就變成念頭,又自然而然地變成言語。窗外,一閃而過的是遠古的詩意?比如開滿鮮花的山坡或者四季常青的柏樹,還是能夠打碎這些詩意的電桿電線?無法識別,窗外的一切事物都變成了模糊的切面。

“你接過吻么?”這些語言在我的嘴里飛出去,像在自言自語,但又堅定得不可置疑。

“沒有?!彼p飄飄地回答,正是天還沒亮透,車廂里的燈剛剛關了,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你有么?”她也問我。

“沒有?!蔽一卮?。

“到底是怎么樣的滋味,我說是苦的還是甜的?”她問。

“不知道,我也沒有經驗。小說中說是甜的,我很懷疑?!睕]說完火車進入隧道,整個世界突然降臨的黑暗吞沒了。

黑暗里向她那邊摸索的時候,迎面而來的冰涼的嘴撞上。

因為不知道隧道有多長,無法確切地計算出吻了多長時間。前方出現了光點,光點的面積在逐漸擴大的時候,我倆分開了,故作鎮靜地坐著。

出了隧道,天已經亮透了,世界中該前進的在前進,該倒退的在倒退,一切依舊正常。 之后,我們忘掉了這次的吻,直到今天我倆回憶那次旅程,感覺在以吻為中心繞圈子,到最后,誰也沒說出話題的中心和關鍵所在。

“頭很疼,可能高原反應了?!钡嚼_還有一小時的時候我說。但她說:“肯定是因為喝多了阿爸的禮物的緣故?!蔽殷@訝于剛剛接過吻的嘴唇中,能說出這樣帶刺的話來。

離拉薩越來越近了,天邊出現了如火的晨霞,燃盡原野和野草,旅客們手機對準美景不斷拍著照,不知道火車動了,還是窗戶和外面美景動了,拍的要么模糊,要么變形,無法如實拍出眼前的美景,喜悅的表情在臉上慢慢生硬,變成了苦膩。

“作一首詩?!贝稳蚀胧种钢钢斓南脊?。我打開窗戶對準地平線吐出了一顆痰,突然吹進來的風把痰吹回到我倆的臉上?!暗嚼_了?!币粋€人突然叫起來,窗外,高原之上突然出現了一座城,我在其中尋找著歷史古籍中像皇宮也像寺廟的布達拉宮?!安歼_拉在哪里?”話一出口,藥王山后面出現了布達拉,但我想不起來,要念什么經,要發什么愿。

祖祖輩輩心心念念的拉薩,其實只是塵世里的一座普普通通的城。

出了火車站,在拉薩的陽光中,她給我戴上了一頂紅色帽子,此景此情,到現在也歷歷在目。

七月七日酒吧里,次仁措將我倆在火車上喝紅酒的情景,說了一遍又一遍,話題的重點放到紅酒和拉薩的陽光中,而那次的吻誰也沒有提。

到清晨三點酒吧就要關門,我們在沒到三點之前離開了酒吧,老板在寫滿計劃的電腦前睡著了。

離開起死之后,很久沒有在北京的夜里漫步過,以前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我們唱起前進的戰歌,向沒有敵人的前方前進,我們這些無畏的、年輕的心臟在跳動不止,讓血液繼續有節奏地流淌,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人類的詞語中還有個叫“離開”的詞。

今天,穿過黑夜街道的只剩下次仁措和我,我看著霧霾和黑暗相雜的前方,想唱一首歌,忘了歌詞的開頭部分,只能放棄,左邊的次仁措身上散發出濃烈的咖啡味,但她正處于微醉的狀態,正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兩年后,起死的成員因逃課過多或夜不歸宿,酒后上課等的原因相繼被開除了,很多老師也認識到,起死不是一個詩歌團體,而是無所事事的問題學生組成的“瘋人院”,各院相繼開除了起死的成員,一個月之內,起死的七名成員離開了學校,學校也宣布起死也被列為黑色社團(黑名單),顧名思義,起死存在的意義不大,又危害性巨大,沒有正能量,又負能量爆表。

學校把起死改名為綠葉,旨在將起死改為正能量的、健康有益的詩歌團體,鼓勵在雜志上發表過詩歌的有為青年加入。我驚訝于在網絡時代的雜志也能一批又一批地印出詩人,每天都有拿著一堆報紙、雜志的學生到起死報名,說錯了,到綠葉報名,很多學生拿著雜志到綠葉,證明自己是一名詩人。

我們學院的師生們早就忘了,一個叫赤列索巴的學生存在,起死把學校鬧得沸沸騰騰的時候,我們學院還是沒人討論起死,一天,我在一些同學面前試著討論起死,其中的留辮子的男生跳起了讓人發笑的太空步,問我:“你說的起死是不是北美洲的一個明星組合?”我無話可說了。

有天,課間休息時,我們學院里有個外號叫西紅柿的老師叫上了我。

心里想著會有什么事情,走到講臺邊,他問我:“這個學期你逃了幾次課?”他的口水像西紅柿汁,落滿我的臉和新襯衣上。

“逃過十多次的課?!?/p>

“不要說謊啊,不止十多次!”

說完,他又重新變成了完好無缺的西紅柿,我知道沒什么事情了,就回到座位上。

因明學老師講事物的特性的時候,常常把我做為例子來講明事物本性于特性之間的關系?!澳贸嗔兴靼蛠碚f,他的特性無疑是逃課了?!比缓笏约悍浅M意地哈哈笑起來,但我笑不出來了。

張仄昂和索沫達等七名成員離開后,我常常坐在校園的各個角落里沒完沒了地讀小說,當我在讀小說的一個自然段里主人翁和他新交的女朋友接吻的時候,“叮咚”,我的手機鈴聲把我拉回了現實世界。

發短信的是次仁措:“今天晚上八點我們綠葉的第一次全體會議將召開在教學樓西區一樓階梯教室里,一定要來啊?!?/p>

所謂詩人會議是怎么召開的或者顏色已經改變的起死是怎么樣的存在,我想一看究竟。

新任的綠葉社長是一名研究生,他有三個尾巴,加上是個戴眼鏡的學生。我和次仁措、綠發、還有舞蹈學院的一個女生,只有我們四個是以前起死里剩下的成員。

“從現在開始舊的事物起死,被新的事物綠葉代替了,從此這個社團進入了陽光大道,因為我們是有為青年,不做無用的事情,我們的詩歌也理應是陽光朝氣,也就是說這個是總的一個方向,但現在我們要從小目標做起,比如說在著名的詩歌雜志上發表詩歌?!鄙玳L講到這里。除了我們四個,其他人鼓起熱烈的掌聲。

一名眼鏡男給我們發了雜志,看來這些都在會前已經準備好了,現在開會只不過是重新表演一次,雜志是名叫《春花》的詩刊。

“同學們,請你們看看三十一頁,今年四月份,我的一首詩發表在這本名雜志上,以后你們能寫出我的水平,毫無疑問,也能發在這樣的名雜志上?!?/p>

我把雜志翻到三十一頁,整整一頁被自我介紹占領,大部分是“九零后代表詩人”“復古古典派詩人”“現代的小李白”等字眼,后面有一首叫《思念》的短詩,我讀了一遍,整首詩由“花”“悲傷”“淚水”三個關鍵字組成,簡而言之,詩人看到了花而悲傷了,自然而然地流下了眼淚。我驚訝于小女人的情書一樣的詩,正出自這位站在講臺上的已經三十出頭的男人之手,等著他說下一句話。

他特別深情地朗讀了自己的詩后,指著我說:“這是我的代表作,你來評價一下,這首詩妙在哪里?”

“我說你的這首詩,比屎好看了一些?!彼诖澝赖哪樕兓伊?。

“瘋了?”他回過神來。

我把雜志拆碎拋向空中,片刻,教室中下起紙片的雪。

“起死已經死掉了!”

我丟下一句話,出了門。那次追著我的只有次仁措,她安慰我,但我再也不想回到顏色徹底改變了的起死之中,因為起死在已經死去之后再也起不來了。

回學校的路上,我問次仁措:“變成綠色的起死,之后怎么樣了?”她說:“變成綠色的起死也死了?!蔽覜]有驚訝,她還說:“和黑色的起死去年的死一樣,昨天綠色的起死也死掉了,綠葉詩社存不存在都一樣的,就像塑料花一樣,如果不扔掉,它會一直在某個角落里綻放著?!?/p>

一年前,我離開起死的后,綠頭發男生和舞蹈學院女生也相繼離開了,給我說這些情況的人不是次仁措,而是綠頭發男生。

離開起死后,我和他在校園里突然相遇過幾次,每一次相遇他的開場白是一樣的:“那時候,我們多幸福??!”然后說了一些離開起死后的生活雜事,便匆匆離去了,和匆匆走來走去的其他學生混成一團,變得沒有什么區別,只是頭發還是綠的。前幾天我和他在墻角突然相遇,“那時候,我們多幸福??!”的開場白還沒變,但是頭發已經染成黑色了,他跟我說話的時候也左顧右盼的,沒有說最近生活怎么樣,就離去了,好像和我說話本是一種罪過一樣。

次仁措和我倆從西門進去,我問她:“為什么不早一點離開綠葉?”問完后感覺不是在問本人,而是在問她的背影,或者暗淡的燈光下四分五裂的影子。

她的背影微微顫抖了一下,回過頭來,一臉無所謂,漫不經心地點上了女士香煙,猛吸一口后說:“一年來我明知無濟于事,但在綠葉中尋找著起死的溫存,過一天就是一天,僅此而已?!?煙霧從字里行間里吐出。聲音和煙霧本是無常的象征,很快在夜空中消失不見了。我看見她的手在顫抖,煙灰不停地落下來,她沒有再抽,風和黑夜幫她抽著煙,慢慢燃短了。

綠頭發男生和次仁措的話,讓我重新想起與酒作伴的歲月。從次仁措身上散發的尼古丁和悲傷相雜的氣味向我襲來,置身于這樣氣息當中去,我自己的氣息完全消融在里面。

次仁措把煙頭丟在垃圾桶里,問我:“聽說你在寫小說,是真的么?”

我點了點頭。

“今天的回憶會寫到小說里去?”

她了解我,明知不會有答案,沒等我回答就走了。身后垃圾桶里起了火,空氣里滿是讓人心煩意亂的氣味。

“對了,差一點忘了?!贝稳蚀胝f:“這個照片是索沫達寄給你的?!?/p>

照片中,黃昏的陽光照進來,我正坐在酒吧的落地窗前,看著門外一個背影離去。照相機的焦點落在一個背影上,我的臉虛化了?!拔乙恢睕]有屬于我自己的照片,現在有了?!蔽艺f。

“索沫達的照相機不是丟了嗎?”我又在自言自語。

“只能說明,她很看重這個照片,拍照的當天就洗了?!贝稳蚀胄χf。次仁措根本就沒有認出自己,我一眼就看出了照片里的背影就是次仁措。

“我離去了,我看到車窗外的一朵薔薇,它不停地對我點頭贊成?!闭掌谋趁鎸懼@樣的文字,沒有簽名,沒有日期。

我看著次仁措正在向女生宿舍走去,如果她回一次頭,我會向她跑去,擁抱她,大哭一場,但她頭也不回地進去了。我想這正是很好的離別方式。

現在是清晨四點了,五號樓寢室的大門緊閉著,敲了多少次,沒人回應,我背對著門睡著了。

在夢中我看見平時肉眼看不到的蚊子,在燈光下暴露無遺,剎那間有了寫詩的靈感:

“蚊子喝了詩人的血,來世就會變為人,命中注定在大街上行乞,劫數已定?!?/p>

多年來,我夢見一次又一次地作精美詩篇,夢一醒一字也記不起來了。

我的眼光穿過蚊子的飛行領地,看向天空,天空中沒有星星。一點灰白在慢慢地擴張,整個天空鍍成了白。

“天要亮了?!?/p>

我在說夢話。蚊子們輕飄飄地飛著,沒有理會這些為它們作詩贊美的聲音。

責任編輯:次旦堅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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