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途中（組詩）

惠永臣

在藏地

這樣的荒蕪

需要大聲喊出來

回應我的，不是那空中懸浮的鷹

便是遠處聳立的雪峰

在藏地

更多地可以看見瑪尼堆和風馬旗

也可以碰見

遮天蔽日的風沙

在藏地，

一塊石頭的念頭

它們絕對是來自于那雪峰

不要輕易

把自己的影子交給湖水

它們也絕對來自于雪峰

在藏地

我愿學古人

樹葉遮體，鉆木取火

使用石器，用簡單的文字

過粗陋的生活

對生活最大的徹悟是：

作為一個俗人

你必須時刻抱有虔誠的心

對這山，這水

和偶爾碰見的人

前行途中，遇大風

如果說：火藏木內

鐵藏石中

那么，在藏地，

風就藏在鷹翅膀下

扯天扯地

我的默念有何用

那鷹，肯定有落下來的時候

但不在此刻

那風，肯定有停下來的時候

但肯定過不了今夜

前行的路上

不想受苦，為什么要去遠方

腳下的路

盡管留下踉踉蹌蹌的腳步

但絕不能后悔

一場大風里

可以迎風落淚

但不要停下腳步

“萬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傷”*

拖著疲憊的肉身

棲于荒涼的月夜

請相信

風停后，又是一個月光美好的夜晚

*林珊詩句。

宿醉之后

雪山像酒杯在閃爍

昨夜的宿醉

還未清醒

好酒，適合獨飲

這御寒的好東西

值得珍惜

對著荒蕪，

酒，可以湮沒一切

生活釀造的原漿

有持久的魅惑

抵達不了的地方

猶如身世

不可揣摩

卻值得向往

人世嘈雜

各安其所就好

譬如那雪山

多少年了，一直在那里

毫不吝嗇地

賜予我們凜冽的光

西行途中

一座山的孤獨

是千年的積雪造成的

一個人的孤獨，是一顆心

造成的

陽光給雪山撒下無數的金幣

卻未賜給它一棵草

磕腳的是石頭

割面的是風霜

八百里的遼闊

是給一個人準備的

滿天的星斗

是給孤獨的帳篷準備的

夜晚，除了狼嚎，就是風吼

白天，除了行走，就是孤單

天上有多少星星

地上就有多少路

每向前挪一步

就離那心中的遠方近一步

一步又一步

時光不歇，你也不歇

夜宿一座廢棄的羊圈

我知道，捂熱一塊石頭

遠比捂熱人心容易得多

我知道，這么多的石頭

必有一塊屬于我

這么大的風

必會吹滅懸浮半空的月牙

寂靜廣闊

腳下的石頭，嗓音低沉

久久不肯散去

而我手里的這一塊

棱角分明

沉靜如禪

我知道，雪域高原

這一刻

只有我置身于星空下

與一堆石頭

相互慰藉

這廢棄的羊圈

這坍塌的石頭墻

是避所

也是依偎

一整夜，我握著一塊石頭

直至天亮

早 ?醒

比拉薩河早醒的是布達拉宮

比布達拉宮早醒的是遠道而來的人

陽光來自圣殿之頂

牛群來自廣闊的草場

昨夜的大雨，洗凈了一條路

卻讓一條河變得渾濁

昨天牧牛的人

今天的膝蓋上多了一層厚墊

剛剛向我借火的人

吃完糌粑的嘴角

還留有食物的殘渣

一生的光陰

自頭頂蔓延

遙遠的路途

由膝蓋完成

在河邊，我的帳篷又小又矮

我們的談話簡單而直接

一生的奮斗

就是為了一次遠行

一生的桀驁

就是為了低下膝蓋

來次長途的爬行

夜宿無名小鎮

小小的鎮子

足以供我們采購一周的食材

和安心的一夜

但半夜里的狗吠

讓明晃晃的月光，偷偷地溜進

我逼仄的帳篷

是霜，落在眉梢

是風，跑在篷頂

天亮，聽說狼群襲擊了羊圈

聽說一只狗子也受了傷

我們只是旅人

我們只有惋惜

這樣的夜晚，我們經歷過

也將繼續經歷

在邦達草原

牦牛兄弟，請你抬一下頭吧

滿地的油菜花，請你慢慢地開吧

牧場廣袤，但可以看見央金的帳篷

雪山巍峨，但可以用冰涼的雪水

洗凈眼眶

起伏的不是牧場

就是牧人的身姿

吠叫的不是藏獒

就是草葉上的風

青稞還沒有長高

央金還沒有找到婆家

古老的村落里，炊煙裊裊

都是新的

我們進了帳篷

激動的央金，就端上了熱騰騰的奶茶

她的黑豆

搖著尾巴，圍著客人亂蹭

怎么也趕不走

回欄的牦牛，一邊反芻

一邊奶著自己淘氣的牛犢

與一座神山對話

我有暫時的孤獨

你有一世的凜冽

陽光稀薄

大風吹動

我們都在接受人世間的苦

你的高大與我的渺小

是一樣的

這一刻，我邀請你

聆聽一首高亢的《青藏高原》

那旋律，是我的動力

也應該是你的

你再增加些雪

我再添幾件棉衣

就可以度過這風雪茫茫的夜晚

今生錯過

該是多大的遺憾

我千里迢迢來看你

你凌空虛蹈

我無比愛憐

我懂得，鷹去不了的地方

歌聲可以抵達

我的仰望是暫時的

你的巍峨

卻是永久的

在西藏

一棵西藏的草，在我腳下

一只西藏的鷹，在我頭頂

空闊啊，一棵草可以隨性擺動

孤寂啊，一只壁虎搬運著夕光

馬蹄聲在那

牧人的歌聲也在那

巖石在那，落座的屁股也在那

在草原，我保持著沉默

在五月的風里，張開手臂

我學會了擁抱

過來了一群牦牛

又過來了一群牦牛

它們沒有停下來，而我與一塊石頭

擋在了它們奔往天堂的途中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