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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中人

2024-04-01 20:55禹風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關鍵詞:摩天樓電梯

我走進去的時候,對方好像更看重我。

因地方窄小,他示意房間里本來站著同他說話的一個中年男人讓一讓。這房子有破綻,那人要讓,團團轉一圈,不小心就從墻破處跌了出去。

我一把沒拉住,眼睜睜看這可憐人踏空跌到下一層去了。雖只三四米的落差,他身體啪嗒一大聲砸在水泥地面上,哎喲,斷腿斷胳膊尚是好的……

我在黎明的灰色亮光里睜開眼睛,原來是一場夢。

不過,我躺在寂靜的房間里,外頭只傳來隱約鳥聲,我意識到我認識夢里跌下去的那個男人:申根耀。一個前倨后恭的家伙。

我想起床解個手,可稍拖了拖,又睡過去了:

跌下去的人體砸在水泥地面上發出的悶聲嚇壞了我。我探頭去看,見那人并沒摔昏,他動彈起來,甚至坐起身,捂著自己的臉。我大喊快叫救護車,馬上送醫院檢查??芍車霈F的人們都不如我緊張,他們拍拍那摔了的人,同他對話,馬上就都走開了。我認為自己和這事有干系,若我不進那房間,那個人就不至于有此閃失。我想我該親自送他去醫院……

申根耀這個人,許多年不憶起,這名字我素常都記不得了,怎到了夢里卻見了那張臉,又想起了這名字?真奇怪!

我年輕時和此人有工作關系,他常有求于我,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心里瞧不起他,不想被他利用。但后來,我還是有限度地幫了他,對他請客吃飯喝酒這樣的禮數我也接受了,僅此而已。我起床解手,洗臉刷牙,進廚房去打開窗戶和排氣扇,給自己下碗面條。

我吃面時忍不住又琢磨夢境,我有了一種明確的惱怒,我回憶起申根耀這廝曾在背后說過我壞話。

對了,是他。我沒直接聽到他講,后來也就淡忘了。不過,那位葛老師大概聽信了他的讒言,后來漸漸不再同我聯系。葛老師是挺好的人,她也無償幫過我,想起她我心里還是暖的,所以申根耀可惱!

但凡一個人幫了另一個人,難道就有義務永遠幫下去嗎?如果不再愿意,或對形成的關系感到不舒服,難道不能“到此為止”?

申根耀這種人,大概歸根究底是看不起別人吧。人家幫了他,他事后拉住別人請喝酒,就認為下次開口更容易,大不了事后再請客。

他想以此類推,天長地久地得到資源,讓自己坐享其成。我當時年輕不愿再受理他的請托,他便對葛老師說我胃口大。葛老師像挺失望地委婉說過我變了。大約如此。

我胃口大不大,申根耀不能憑感覺亂下結論。如果我提了要求,至少他可品評,但我從沒對他提過任何要求,因為我始終有點看不起他。

當然,他和他請托我的那些事都微不足道,況且我除了接受過他請客吃飯,沒得過他任何好處,所以,那就如風過去,一直被遺忘。

但為什么現在我會夢到申根耀呀?還夢見他跌狠了,難道因為我不再幫他,他就跌了大跟斗嗎?也不是呀,我記得他還拋頭露面了蠻多年,只沒變得更發達。

看來夢是沒什么強邏輯的,如飄飛的蛛網偶爾粘住人。

如果一個人一輩子住平房,也沒見過任何三層樓以上的樓房,那么他的夢境里大概不會有摩天樓吧?

我這輩子進過太多高樓了,數不勝數。我先后受雇于五個不同行業的大公司,這些公司駐扎的辦公樓全是各自城市的地標摩天樓。

我就職的第一個公司并非一開始就在摩天樓里,我大學畢業進這家傳媒公司時它還借用著外灘一棟三層高的舊洋樓,過了些年才搬進21層高的新樓,又過些年才有錢造出摩天樓來。我經歷的其他公司皆是全球大鱷,辦公室在青云之上,最高的那家占據了城市制高點,那幢摩天樓足有66層高,中途必須換乘一次高速電梯。

籠統而言,我幾乎隔一段時間(有長有短沒規律可循)就夢見一次電梯事故:

我走進摩天樓里被大理石包裹得美輪美奐的大堂,往往要四處張望才看到成排的電梯。人們,很多是時髦女人,呆呆站在電梯口等待。我徑直走去加入等待的人群,看見數字在狹窄的電子屏上耀動,電梯徐徐下降地面。

我不搭乘過于擁擠的電梯,我走進電梯時電梯里總不會超過十個人,有男有女,也有老者。

電梯緩緩向上,微微晃動,不祥的預感讓我喉頭發緊。

我貼著電梯壁站立,打量周圍人,想看清他們臉上的神色。電梯里的人總不會顯得立體感十足,他們是比較扁平的、過渡性的、馬上會消失的……他們只是一些人影而已。

偏生這些人影的命運和我的命運要發生共振:電梯顯然出問題了,它搖晃得叫人站不穩,又令女人尖叫,然后電梯按鈕游蛇般輪流閃爍不定。

人們以驚惶的眼色互相求證。電梯驟停,可打不開門。有人用力扒開了門,卻發現轎箱停在樓層之間的位置,沒人敢趴下爬出去或疊羅漢往上,都怕電梯突然啟動。人和人面面相覷,按通話鈕求助,不過一貫無人應答。

最后大家都苦笑起來,至少電梯停著。

沒人真害怕停著的電梯。

然后電梯倏然恢復運行,但不聽任何人指揮。載人的轎箱執拗地一路加速向上沖。

“啊……”我四周全是人的叫喊。

電梯如運載火箭開始升空。我緊貼電梯壁,渾身寒毛直豎。沒有電梯會設計允許它飛出電梯井,我如此寬慰自己。

我抬頭,望著眼前的電梯頂蓋。這是個障眼法,我若用器具猛擊電梯頂蓋就能砸穿它。我必須砸穿它,好看見命運最強的軌跡。

開始經歷一次次巨大的強有力的撞擊,我們乘坐的電梯是一只關在動物園的獸,現在它醒了!它發出無聲怒吼,或者我們庸常的耳朵聽不見它。

電梯往上撞擊,發出萬物凹損的沉悶聲……

電梯長方體空間里的我們抱住腦袋蹲在電梯轎箱底面,如果搞透視法,我們是蹲在虛空中的薄片鐵皮上。大家嘴里念念有詞,向各自的神禱告,或求告各家各戶更顯親近些的祖宗。

我站起來,抬頭仰視,看見這些因撞擊而壞了的電梯頂蓋 。 我看見了我所渴慕的天空,藍天里有白的云彩。

電梯積蓄最后力量,在一陣靜默后,它奮然直上,騰空出了電梯井,這真值得一看:電梯在電梯井之外有點羞怯地遲疑了片刻,它像吻別了那看不見的推進器,再次向天空激射出去!

嗬,我周圍的人們在電梯激射之前都翻滾出去,不知所蹤。如今只有我留在四面透風的電梯轎箱里,像蠢人駕馭著火箭。

電梯轎箱劃出飛弧,終于到達頂點,轉而下墜。我縱身跳出電梯,成為一只自由的飛鳥。我俯瞰我的城市:底下先是浮云,然后我穿越浮云疾速下滑,氣流在我耳邊發出爆竹般的炸裂聲。我俯瞰鱗次櫛比的建筑,我張開雙臂想努力減緩我的速度。太美了,天空!太美了,城市!太美了,飛翔!

我意識到夢境撐到了尾聲,我竭力延長我的飛翔。然后我在床上醒來,帶著暗暗的得意:所有的升空和飛翔全是免費的,靠我筑夢的能力。

等我徹底醒轉,夢的魅力消失殆盡。我感到疲憊,白天上班已超出極限,晚上還睡不好。

我明白這全因我搭乘了太多擁擠和不穩定的電梯,高樓防火演習又發動了我的不安全感。說到底,辦公樓建到云霄里對雇員沒任何好處,我們成了難以遁形的樓中人。雖說彼此大多互不相識,卻上了同一條船。

那天下午,我走進那棟早已變得不起眼的21層辦公樓時近鄉情怯。我離開這個半封閉空間起碼有二十年了,我提醒自己這里是陌生的,并非我的感官告訴我的那般熟悉。

其實我不明白自己為何又走進這空間。物理狀態下人們可以回到很多空間,但人們絕不那樣做。一旦離開某些地方,許多人一輩子都不考慮回去。

“別了,多保重!”我們曾如此對某幾個樓中人說。一扭頭,我們走出了距離,甚至連回頭看一眼的意愿也蒸發殆盡。人人都會走出自己的歷史,對別人殘酷無情。

所以,我們曉得,但凡心里別扭,我們是不會回去某處的,哪怕偶爾對那些地方還發生柔情的回憶。

我走進那棟21層的樓,帶著戒備之意。

電梯帶我直上高處,我首先去了安排我安身的樓層。那里有個非常安靜隱秘的套房,用實木的護墻板圍出活動區域,歸我一個人使用。

推開赭紅色鋁木落地窗,外頭有個獨用的大陽臺,放著圓桌、椅子和一張可以伸展四肢曬太陽的躺椅。我希望有瓶紅酒和一只高腳杯,于是我有了紅酒和高腳杯,我端著酒杯坐到躺椅上。抬頭,是藍天和白云……

我必須下去了,去大樓第四層。我謹慎地走出下行電梯,踏上第四層的樓板。我極目四顧,看見的全是陌生的臉。陌生的臉和陌生的軀體讓我松弛下來。

我找到門上的標牌,敲了敲門,門打開了,老顧站在門里,他笑了:“歡迎,有多久沒見了?”

是啊,有多久沒見了呢?我走進這個部門,看見一排排臺式電腦。我揉揉眼,再看,桌面上是一排排暗色的筆記本電腦。我忽然警覺起來,莫非我是在一場夢里?

老顧很友愛又很替我擔心:“你已經很久沒交稿了?!?/p>

是的,復雜的情緒充溢我心頭:歉疚、為難、惱怒、惆悵,還有憂傷。

我認為四樓的大辦公區缺少新鮮空氣,采光也糟糕,如果人長期在這種環境消磨,譬如老顧,就會顯得像只翅膀褪去了油光的老蟑螂……

“好久不見,我們去七樓喝一杯吧?!崩项欝w貼地說,我覺得他確實也有點興奮甚至高興,畢竟我如今值得他研究,而且,我去而復返,證明了他堅守此地的價值。

我們又跨入了該死的電梯,這電梯比我常搭的那些狹小,飄蕩著單位食堂傳來的油煙氣,讓我明白我們的根畢竟是市井。

電梯毫不羞恥地顫抖著,甚至間歇性地尖叫,往高三層的目的地升揚。七樓與我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們在漫長的時間序列里明智地改動了這里,把樓層面積的三分之一改成了半室外,讓缺乏新鮮空氣的人們能在樓層層板間坐在小咖啡桌邊嗅嗅夾雜汽車尾氣的城市氣息。欄桿外兩百多米處便是馬路的上空,馬路有時塞車有時通暢。

我打量著跑進這層喘息的人,我想找熟人,至少找到從前和我同部門的人,但這是奢望。

“他們大多數都半退休了,不來辦公樓,在家辦公?!崩项櫵朴猩钜?,對我眨眨眼,“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你知道,留下來是要干活的,干和不干收入差不太多?!?/p>

我笑了,我想起曾經的同事,他們像吸飽了血飛不動的蚊子,乖乖躲在角落里的窗簾布后頭??墒?,我卻回來了。

老顧熱情洋溢地用他的儲值卡點了兩大杯摩卡,又堅持要兩塊布朗寧蛋糕。如果不是我堅決阻擋,他還想為我再單點一份水果沙拉。

有人在我肩上狠拍一巴掌,差點把我手里的咖啡杯打飛。

我回過頭,一張肥臉對我含笑,眼神好奇而挑逗,原來是我大學畢業剛來這單位時不停給我免費忠告的那家伙。我們互相拍打手臂,老顧轉頭又要了一杯摩卡。我們三個嘻嘻哈哈旁若無人地走到玻璃門外,找一張放著煙灰缸的玻璃小圓臺,拉椅子圍坐。

“聽說你當年離開時描述過我們這幢大樓?!狈誓樇拘次?,“說大樓形狀像墓碑?!?/p>

“哪有的事!”我當即否認。但我記得我說過這話。

老顧倒不為難我,老顧已知道他們在樓上給我安排了房間,老顧是第一等會調停、看形勢的老把式,他從不開別人玩笑免得發生意外。老顧對肥臉季說:“這樓的設計是不好,沒人說它美觀?!彼晒Φ鼗煜朔誓樇竞臀冶舜诵闹敲鞯哪莻€焦點。

我扭頭看見三位女士結伴走出玻璃門,這三位我全都認識。她們還沒看見我,我猶豫是否該主動上前去打個招呼。老顧已搶在我前頭,他招呼她們,指著我,微笑。

“??!”可以期盼的幾聲驚呼。其實她們和我并不算是朋友,甚至有過齟齬。

時間增添了我們的皺紋和庸常,卻滌蕩了一切表層的茍且。

我們一群人圍坐在一起喝咖啡,我認真地觀看他們的臉,人類的臉上飽含真信息。

那是個非常寂靜的世界,沒閑人走動。

天氣濕漉漉的,就像下了幾天的雨驟然停了,我出現在那個我曾居住過三年的北國都市,出現在這座都市的CBD。

我經過那座讓人們繞來繞去的高架橋,眼前出現我熟悉的東峰和西峰,我曾經的辦公室在西峰18層。

我離開公司之后,他們折騰了一回,搬到高架橋北首的絲綢大廈,三年后又搬回西峰老地方。我再次出現時西峰非常寂靜,上午通勤時間已過,寫字樓的公共區域暫時無人,人們都在各自公司的辦公區里。

我慢慢走近電梯,我想去西峰18樓看一眼。曾有那么些日日夜夜我在18樓進進出出,這種規律性行動驀然終止在某個傍晚。從人的習性來講,這種戛然而止終歸會令人悵然。好在我的離開是彼此間溫情脈脈的,所以我不覺得此刻回18樓看一眼是唐突。也許他們不太適合把我請進辦公室去聊天敘舊,但至少我們可在公司門口走廊里談笑一番。

于是,我按了電鈕,走進了迅速到位的空無一人的電梯。

電梯朝上躥升,然后在18層停下。

我跨出電梯,一眼看見了我曾經服務的公司,這是個跨國經營的混合煙煙草商。

我筆直地站在那里,所有的布局和裝潢都和我記憶中一致。我想起若干年前我每天早晨走進充滿濃烈酸臭味的西峰大堂,先上自動扶梯,然后才到達電梯等候區。進入公司辦公區之后,我會打開自己的辦公室,讓燈亮起來,把空調風量調高;打開電腦,認真看留言;然后我會進茶水間打咖啡,捧著咖啡杯到老板門外張望一眼,看她是不是要同我說話;之后我去看望工作上的同僚,蹺著二郎腿同他們說笑,約好中午一起去哪家餐館;最后,我會在自己房間安靜下來,不停地敲擊我的電腦鍵盤,和地球儀滾動時才現身的很多遙遠城市的同僚談論必須談的事情。我們這些人讓全球性業務運轉。

我等了好久,還是沒人出現,我覺得徑自走進辦公區去是魯莽的,遇見熟人會很尷尬。但我實在等太久了,我相信自己記得某位老兄辦公室的位置,我決心冒險快步走過去,直接敲開他的門。我匆匆走過第一個辦公區,他們改變了原先的格局,這個辦公區的人我看著全很陌生,我猜想這是人事部。我走過一道門,眼前是一片靚麗的室內綠植,圍繞著講臺和成排桌椅。我快速通過這個會議區,我感到我像混進來的賊一樣,假使被熟人看見,一定會質疑我的動機。

這時房間的格局又有完全陌生的變化,現在我必須朝左轉,似乎比從前有了更大的縱深,而一旦我走進去,我就深陷在這早已與我無關的公司里頭。

我坐在城市的地鐵里,差不多從一條線的一頭坐去另一頭。我被邀去做一次演講,關于我個人寫的一本書。我猜這次演講不會考慮給我演講費用,而我感到羞澀,也沒提出要對方購買多少本書。很多人是不會答應去做這么個演講的,不過,我可以借此出門走走,再說邀請方不是陌生人,是個老朋友。

地鐵是在城市腹部里穿行的鐵蜈蚣,對它的安全性大體可放心。有時我們根本不用往上到達地面層,走地下通道即可到達寫字樓的地下層,那里有不少商業空間,我們蠻可以在地下就把演講做完,然后就近再鉆入地鐵,回程。

但邀請方一定要我登上摩天大樓的頂層,那里有她們公司經營的美輪美奐的頂層商業空間。

高速電梯是這樣的,它們上升時會加碼到一個讓乘客心臟感受到壓力的速度,然后人的頭頸會感到減速的作用力。我坐上這種電梯,通常就緊盯高速電梯里最美的女人,根據她面部的自然反應來判斷電梯出事故的概率。

我上行的電梯里沒美女,但也沒出問題,我準時到達了演講地點。

怎么跟坐在摩天樓里經辦商務的年輕人聊一本講述養老院罪愆的書?我被帶進一個放滿了鮮花水果和蛋糕的房間,兩位高級別的管理層女士奉上咖啡,隨便先聊一聊。

人生的嘉年華會在摩天樓里度過,是喜是悲?每張極盡修飾的臉遮掩住許許多多的隱私和生活的背面。我的演講可不可以刺破禁忌拉下面紗,在有限時間里探向深處?

“不行喲,老師,不行的?!迸總兊男δ橅嵨队崎L。演講展開,每個來賓都拿到了新書。這是一種感覺奇特的交流,我和這些陌生人坐在兩百米的高空,我竭力兜售一個虛擬的養老院時空。他們暫時放下自己創造財富的行動,坐在我面前,聽我講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未來,誰又知道呢?老年是可怕的,但離大家還很遠喲。我相信最理智的方式是不談論,但我已寫了這本書,觸到了一部分人的痛點。

我有四十分鐘的漫談時間,然后這些聽講的人有二十分鐘提問時間。我從他們的提問中明白了他們如何理解我介紹的書:養老院還會演變的,他們想,不急著研究任何養老問題,現在的關鍵在于夯實個人經濟基礎。老師,你大概已經財務自由了哦,否則怎么會有空寫這個!

確實這是場白吃辛苦的演講,我想我只為出門透口氣。我同女士們告辭,走在浦東的大街上,這里高樓林立沒有生活區,這里是金融城,這里的夜晚形同死城。

我未經允許深入舊公司深處,還好我沒碰到熟人,熟人們大概都解約離開了,確實這中間已有些年頭了。

我終于找到了我要找的辦公室,我從門口探頭,正看見老同事W半禿了的頭顱。他背朝著我,耳朵上擱著兩只電話,一只手在敲電腦鍵盤,另一只手記錄文字。

我倏然涌入他房間,坐在客座沙發上。我掏出自己包里的礦泉水,慢悠悠喝了一口。

我旁聽他的對話,我們過去搭檔的感覺立刻回來了。他太累了,現在沒人分擔他的工作。他周圍的一切都是干的,紙張是干的,電腦屏不但干還有靜電,空氣是干的,他沒有加濕器,他的業余生活我略有所知,也不會有多少水分滋潤他……

他終于放下了種種事務,站起來拿他的茶缸子。他看見了沙發上的我,大吃一驚,然后笑了起來:“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的話提醒我,可能我又在夢境中。

我倆一起走出公司,到最近的摩天樓底下的咖啡館要了咖啡和冰果汁。他如數家珍地告訴了我所有舊人們的去向以及他們在我離職后闖的禍和惹出的笑話。

我由衷感嘆:“兄乃我能找到的摩天樓內最后路標?!痹S許多多人在寫字樓里跑完了自己的馬拉松,如今已散到各處,落在尋常土里,靠攢起來的錢開花結果。

他摸摸已稀疏的頭發,笑道:“我的錢還不夠,我比你們有更多負擔?!?/p>

我把他送到摩天樓的電梯門口,我們擁抱了一下。他在電梯轎箱里向我揮手,我感到自己是熱淚盈眶的,雖然我的眼別人看上去顯得很干燥。

我從那個大城回到上海時曾跳槽到一家造飛機的巨無霸公司,公司辦公當然也在高樓里。我記得我的辦公室是2508,特殊之處是能眺望陸家嘴所有的地標摩天樓,用世俗的話講是看得見一排“打蛋器、注射器和開瓶器”。

那是公元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這時辰如今舉世皆知,我們那座盤踞在黃浦江邊陸家嘴寶地上的樓搖晃起來。

哦,是地震?

我從2508房間跑出來呼喚我的助理經理,老劍跑了來,大喊“地震了,墻裂開了”,于是我們急慌慌朝所有女同事招手,讓她們從安全門跑出去,從安全通道下樓。

我們在安全通道的樓梯上旋轉著快跑,往下跑并不吃力只有慌張。跑到陸家嘴中央綠地,那里已擠滿了從周圍摩天樓里逃出來的人。我和老劍跑到江邊,地穩穩的,沒再動。這時候消息來了,是汶川地震,上海有感。

老劍是個有品位的馬屁精,他掏出兩枝COHIBA雪茄,我們在感嘆生死的同時吞云吐霧。

走回綠地時人都散了,各回各的摩天樓。我建議老劍同我一起在草坪上四仰八叉地躺下,往上仰視藍天和四周的擎天巨樓。如果這些樓倒塌,剛才逃到綠地上的人就像中間山谷中的羊群……

后來我和老劍達成了一項默契,我們將從前堅守的許多陣線暗暗棄守。凡是其他部門對我堅持的或他們不停來公關的,只要不涉及我們根本利益,我就讓老劍去協調。

老劍常規性地賣好,讓我的部門得到廣泛好評。老劍同我互請吃飯和雪茄,我們在黃浦江邊看巨輪和小舟,說“看他起高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我們其實著重說的是樓要塌,我們這種寄生在樓里的蟲子,生活在分鐘和秒鐘之間。時間暫時還是我們的朋友。

那么,為什么要辜負時光呢?我們要抽就抽最貴最好的古巴雪茄!

這個城市尚未變得面目全非(到處豎起亮晶晶的摩天樓)前是什么樣子?如果不聽信人云亦云的傳說,那么我這個原住民的陳述還能為求知者復原些往昔景色:

上海曾是全城靜謐的,這城市曾長期沒有什么聲音。市民曾無所事事,活動范圍大體不離開自宅周圍三條馬路的范圍。那時我們吃的是差不多的伙食,玩的是千篇一律的游戲,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四國大戰五人軍棋。自己弄堂的人一起玩,人數只多不少。

建什么高樓呀,吃飽了飯嫌太空是吧?我們不需要什么高樓,國際飯店就是上海最高樓,再高也沒什么意思的!

夜飯吃飽,年紀大的看夜報,年紀輕的老酒咪咪,年紀小的打牌下棋。電費要省的,所以大家擠在同一只裸燈泡下。哦,上海之夜。

我放學回家,布書包朝墻上鐵釘上一掛,拉開抽屜摸三毛錢,出門朝南京西路跑。

不用太急,天色還早,火燒云還需要三個小時才紅掉天。我歷來先在門洞過去二十米處的老楊煙紙店停,遞五分錢,買一包白糖楊梅,先酸甜一下。

往前我走過同學侯立峰家,走過多動癥同學周正偉家,斜穿新閘路,進南角子的南貨店。這里有冰柜,我買橙色雪糕。

再朝南走幾步,就是美琪大戲院了。走到江寧路南京西路口,馬路對過是新鎮江飲食店,旁邊弄堂里是價鈿(吳語方言:價錢)辣手的梅龍鎮餐廳,不過,再好的餐廳也就兩三層樓,就算爬到路口頂高的法國梧桐樹頂東南西北地望,也望不見什么高樓,只有青瓦的屋頂,像海浪一樣好看。

西康路南京路口是豐裕生煎饅頭店,賣的是拿過飲食行業金牌的生煎饅頭,到了鐘點門口要排隊的,街坊鄰居拿著家里鋼盅鍋子來買,還帶咖哩牛肉湯回去。那年頭誰也想不到二三十年后這生煎饅頭店拆掉,原地造起摩天樓恒隆廣場,真虧了金牌生煎饅頭的好風水!我也沒想到自己后來會坐在這座摩天樓的高處辦公三年,站在辦公室窗口就能俯視演繹自己漫長童年的土地和空間。

那時,盡管沒什么萬一倒下來會壓扁行人的大樓,我們還嫌市中心悶氣。我們想多多離開南京路淮海路這種鬧猛地段,到有風有水的地方去散心。

小孩子最可憐的,有一點點透氣機會就樂不可支。春天我們盼望著去龍華烈士陵園,去烈士陵園掃墓是沒人能說閑話的,哪怕影響正課也可以去,理直氣壯。我們隔天都興師動眾逼父母準備食物,有錢人家的小囡吃啥我不羨慕,反正我能得到切片奶油面包、哈爾濱大紅腸、白煮雞蛋和一包雞仔餅。還有個像模像樣的軍用水壺,墨綠色,由草綠色帆布帶子護著,壺蓋子螺旋擰緊。我只帶涼水就好,有些人家給小孩灌滿橘子水,很膩口的,到時候都請我喝,換我的白水。

春秋兩季我們都盼學校組織學生離開市區里滿滿當當的兩三層樓房(遮蔽了我們視線的沉悶的建筑物),去西郊公園或長風公園。

去西郊公園機會少,那里是動物園,不容易帶好學生隊伍。去長風公園較多,上鐵臂山只是上個小丘,在海桐樹叢玩玩捉迷藏。大家喜歡的是銀鋤湖,規規矩矩排隊上木制的手劃船,叫嚷著七手八腳把木船劃到湖心,想那一陣帶水汽的風,吹上光溜溜的額頭。

凡容易悵惘的人都有秘密花園。

我盼著父親帶我去第二軍醫大學他大哥的岳父家作客。

其他不敘,走路去老先生家真讓人心曠神怡。這里哪是什么大學!這里有野河道,有野土坡,有高大成林的野樹,正是夏季!

蟬聲首先吞沒我們,放眼四望,只有樹林沒樓房,天上層云翻卷。蜻蜓有五個顏色的種類,都在枝葉間翻飛。

我們走進了樓道,老先生家在二樓,到處裝著綠色的紗窗防蒼蠅蚊子,有個和我年紀相仿的男孩等著我。

晚飯很香,但我想著飯后時間。我和那男孩抹著嘴先溜出門,手里拿著他扎好的粘知了的竹竿,我們去逮知了。然后,等天暗下來看不清知了,就到野河道釣魚。

這才是我來此的終極目的。我腫著一只眼的眼皮,高興得像一只落網前縱聲歌唱的大黑蟬。

等回到上海市中心的家里,鉆進鱗次櫛比的矮樓房里,我們所有人就是一只只小螞蟻。每天沿固定的路線前進,把找到的可憐的食物殘渣搬回家。這是小市民的生活實況。

享受二軍大校園吧!這里是昆蟲的王國,還有奇特的植物。我在松樹根上絆了一下,竟踢出一只成人手掌大的靈芝。

奇幻的秘密花園??!

然而,沒多少年之后,這個城市的土地不再生長樹木而開始生長鋼結構巨型高樓。

年復一年舊城改造,市民動遷郊外,地塊交給房地產商。

離開CBD西峰辦公樓回上海后,首先我進入陸家嘴的摩天樓,在摩天樓經歷了一次地震,然后我跳槽進入建立在我童年光顧的生煎饅頭店原址上的恒隆寫字樓,再幾年后我轉到徐家匯雙子塔高處辦公。

每天我都和上上下下的電梯轎箱打交道,在夜里夢見它們。在夢里它們擁有自己的狂野生命。

江寧路連綿的嫻雅的老房子被全數拆除后建起了兩長排堪稱丑陋的高樓,它們連晶亮的玻璃外殼都配不起,就是水泥貼墻磚的寒酸相,至今存在。相隔二三十年之后,我應伯父伯母之邀回到第二軍醫大學去為已作古的醫學權威老先生寫紀念文章,我發現校園里的河道還在,變成了高樓間死水微瀾的水溝。

周圍樹木花草和土坡蕩然無存,全部土地被林立的高樓鎮壓。醫院也重新構建,變成了沖天而起的巨樓。

我來到老先生遺留的住宅單元,也是后來興建的多層住宅的三樓。

無數噸鋼筋水泥覆蓋在我可憐的記憶之上。

大學畢業后我迅速前往外灘的一棟老洋樓里報到,那時我必須去基層見習。見習之后被認定合格才能進入業務編制,那時老顧也還未調往我們后來共事的部門。

那棟老洋樓不屬于充當外灘門面的江邊第一排洋樓,而是第一排背后的某棟第三排洋樓。老樓充滿了不可名狀的腐朽氣息,令我想到我們視力難及的所有隱秘縫隙和空洞里潛伏著的老鼠大軍。

過了業務勃發收益豐足的幾年后,單位終于有了錢,就在大道邊造起了21層的辦公樓,我們遷入辦公。然后,逐年賺錢更多,就在對面馬路的一塊小地皮上起造摩天樓。

這棟摩天樓差點結果了我年輕的性命。

我的本科四年校園生活不包含大動土木的日子,確實講那四年里學校沒起造任何樓房,學生們和教授們的興趣并不在于發起土木工程。

眾所周知我們的學校擁有一個無價的綠草坪,草坪的一頭是香恢堂,而一側是幾棟民國建筑,我們在校時用作文科系的辦公樓。假如一個校園有靈魂,我覺得這個校園的靈魂并非我童年坐有軌電車時望見的林木蔥蘢的煙園,而是香恢堂。毋庸贅敘,香恢堂象征著自由且無用的一批人。

在說到高聳入云的雙子塔之前容我回憶一下我們在校時的學生食堂,那時它是唯一的食堂。位于果鼎路的小校門邊。

食堂有兩層,上層賣高價小鍋菜,底層出售平價菜。我校衡量物價變化的標定物油炸大排那時是一元一角錢一塊。絕大多數學生從不上二樓。食堂底層放滿了一排排長方形木餐桌,走道里有四個白鐵皮湯桶,里頭盛著免費的咸菜土豆絲湯。我同寢室有個哥們常打完白飯就舀幾勺子湯過飯,很少買菜吃。

我喜歡飯點時食堂到寢室樓前紅塵滾滾的人流,拿空碗的學生們邁開急步子去食堂,擔心剩不下好菜;打了飯菜端回寢室去吃的大多數是女生,悠然從食堂踱出來,面對面走來,像是時裝表演。從這個地點飛躍到香恢堂大草坪,這個學校的人們明白事實上因為有香恢堂才有我們心里那一點點活泛。香恢堂的風水不能因一草一木的錯置而減損,這一點不可動搖。

畢業十多年之后,聽見驚人的消息:強勢人物拍板在絕美的校園里要起造摩天雙子塔!

雙子塔放哪里?我們不由得在心里棋盤推演了一遍,就是放在合并來的周圍校區都不太合適,它太高了,太威逼了,不合本校的靈魂。

然而人們任何的幻想和妥協之思都軟弱無力,正式宣布的方案是拆除學生食堂,在食堂地基上起造雙子塔。而食堂差不多就在香恢堂背后!

如今不必看任何在香恢堂草坪上拍出的香恢堂照片,絕大多數拍攝者都用技術手段抹掉照片背景上刀鋒般的摩天樓,讓歷史悠久的香恢堂在照片里回復到美好舊時光中。

我拉開衣柜抽屜,這衣柜是我自己畫好圖紙請人定做的,第一層抽屜分成三十個方格,每個方格里用卷軸方式放置一條領帶。這些領帶是我從前不惜工本收集的。我在公司上班基本不需要領帶,正是寬松時代。不過,要跳槽而去面試的話,領帶很重要。很多老板都從領帶的風格上判斷應聘者。

盡管獵頭公司花言巧語,我還是不信我就正適合這份職位。吸引我的是年薪的數字增量,另外公司駐扎在本城最出名的某座摩天樓里,只要坐電梯下樓,就能徜徉在這城市最摩登的地段,時尚游客都排隊來樓前照相留念。我則看中后街酒吧林立。

我應聘的職務能保證我有權限隨時離開辦公室去放松一下。我早已不怎么貪食,但我貪杯,還好并非貪高度酒,主要喝各種風味豆子的手沖咖啡、好茶以及法國、意大利、葡萄牙和智利的紅酒。這些東西能讓我的職業生涯滑潤些、絲柔些。

我穿上在漢堡買的商務西服,系一條海藍色意大利大牌領帶,戴英國眼鏡,腳蹬法國皮鞋,到達這棟摩天樓的66層,同公司負責中國事務的總裁談談我加入的可能性。

當然,穿成這樣被熟人看見,不用解釋人家就知道你在干嘛。我出門時套上了一件肥大的茄克,把漂亮西服和領帶遮住。

樓中電梯全是進口的歐洲貨,踏進電梯那一刻就預知這種電梯不太可能觸發人的緊張情緒。如果它飛天,它直接就飛不會震蕩,如果它砸地,也會砸得平穩順暢。反正,站在這種電梯里人只能被動產生虛假的平安感。

我意識到我愿意來面試,很可能是預感到有可能享有不讓我反感的每日電梯,從此擁有所謂“上上下下的享受”。在之前那些樓里,我受夠了患有多動癥的各式電梯。

電梯如幕布般打開,我走進66層,眼前是游樂園的縮微模型,確實,這家公司經營的就是地球人都愛的大型游樂場。我把黑色茄克脫下,搭在胳膊上。

會客室的窗景吸引了我。我置身我的城市的半空。俯瞰下去,淮海路、南京路乃至外灘的建筑盡在視野中。小小一扇窗,涵括了上海自開埠至今的一百六七十年。

走進來的總裁是位女士,已白發蒼然,打扮樸素得像一個上海弄堂里的標準女市民。這景象讓我吃了一驚,這明顯與摩天樓違和。

秘書送來了咖啡餅干和兩只紅蘋果。我喝了幾口熱咖啡,以此調整我的心態。我和老婦人們的溝通歷來很好,她們沒進攻性,甚至沒有任何惡意。她們的時間和我的時間不同,她們站在時間的末端,留戀地望著這個不馴服的世界。

“我們調查了您的工作經歷,直截了當講我們覺得你很適合這個職位。不過,我們也有我們的顧慮?!崩咸芪难藕軠睾偷貙ξ艺f,甚至她讓我感到真誠。

“想聽聽您的顧慮,這最有價值?!蔽冶硎纠斫?。

“您的履歷顯示您這些年頻繁跳槽。當然,我們相信您自有充分的理由。不過,我們希望尋找能夠穩定產出的同事?!崩咸k公區方向指指,“要知道,這層樓的同事絕大多數為公司服務都超出了十年,有的已經超過二十年了?!?/p>

我琢磨她的話,覺得自己還沒進入狀態。這是什么招聘,明確告訴你公司要你而且還要給長期聘約?

“這個樓的電梯是我見識過的最穩最高檔的?!蔽颐摽诙?。

“Voila,”打扮樸素的老太太忽然口吐法語,“我們擁有最好的辦公條件,這您親眼看見了?!?/p>

是啊,就像買包買了路易威登,買車買了美洲豹,買中國酒買了茅臺,這種擁有好貨的滿足感涌上我心頭,我認為我也中意這家公司。

“所以,我們沒太多要求,簽合同要請您聲明十年內不跳槽不無故離職。作為一種個人承諾,但不需要負法律責任?!眲偃谖盏目偛梦⑿ζ饋?,拿出一把小水果刀,麻利地一圈圈削去蘋果皮,把整枚蘋果圓圓白白地遞給我。

我接蘋果時心慌意亂,我覺得蘋果、我以及身邊的老太太都在同一臺電梯里上升,現在電梯已撞出了電梯井,正作升空前的最后遲疑。

“但是,”我沒咬她的蘋果,“十年是不是太久?誰能肯定自己能在長長的十年里守住一樣東西?”

我無奈而感慨地望著這位第一次見面的老太太?!澳f話像個哲學家!”她笑了,“十年是必須的,對公司而言,這代表穩定性和可預見性?!?/p>

“因此公司宣稱的高薪待遇其實含金量不足,是有前提的?!蔽抑赋?,“作為誠實的人,我從不作無把握的承諾,一旦承諾,就要做到?!?/p>

老太太微笑示意我吃蘋果,說蘋果是她從南非訂的,非常好吃。

我并不想吃蘋果,因為很容易弄臟衣服。老太太仿佛看出了我猶豫的原因,和藹地伸手要回我手里的果子,用水果刀切成薄片,遞給我盤子。

我稱贊這滋味清新絕倫的紅蘋果:“不適合在這樓里享用它,至少該在樓下人工湖邊,在陽光里?!?/p>

她瞬間明白了我的意思:“是的,我也想走出樓去。不過,我要提醒你,換一種角度,十年的承諾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它鎖定了你十年的職業紅利。除非不可抗力,你不會被公司解雇或被改變工作性質。有很多人希望得到這種待遇?!?/p>

我認真點頭,甚至于感到這是筆好買賣。不過,我已經過了自己職業生涯中那個時間點,是的,只有更年輕的人才真有選擇權。

“您看,如果我敷衍您一下,我是可以做承諾的,反正不負法律責任。但我不喜歡敷衍別人的那種感覺。我認為我很難做滿十年,否則,為什么我總是跳槽呢?”

“是啊,我也很好奇,您為什么總是跳槽呢?”

“這個么,”我沉吟了一下,“難道您總是吃同一家餐廳的晚餐,不想換換的嗎?我只是吃膩了而已?!?/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蓖Υ蟮臅褪掖丝坛錆M了老太太暢然的笑聲。

“我很佩服你?!彼f,“其實你挺合適的,要是可以在這里工作十年的話?!?/p>

我們低頭各自想了想,我決定一出她公司的門就把領帶解下來塞進口袋。

“我建議你還是考慮一下,甚至可以同太太商量一下。要知道,萬事不可預料,或許,有天大的機會將來還會光臨你。我不能再多說了?!彼苡押玫乜粗?,目光炯炯。我猜她是想說她年紀大了,不定什么時候會把位子讓給年輕人。但是,這種想法我從不贊成,她的位子在公司體制內一定會給長期工作了二十年以上的那種穩定分子。這不是進取型的高科技公司,只是一家娛樂業公司。

不過,不曉得為什么,我搖搖手,示意她聽我說。我竟然就這樣把我差點死在摩天樓里的經歷講了出來。講給這么個陌生人聽了。

大樓還沒徹底竣工,大老板示意我來,算是給了我一個大大露臉的機會。

大老板總為一件事感到羞恥,他那么大個公司竟然沒人真懂英語,讓這些小子陪著他出國,他還受屈被對方的移民局關了大半天黑屋子,等外國朋友來搭救他。他拍我肩膀:“英語好太重要了,我要重用你。不過,先拿點花樣出來叫那些人瞧瞧!”

大老板從前是我大學就讀系科的教授,我們之間存在時間錯位的師生次序。我感到受寵若驚。

我摸黑走進尚未竣工的新摩天樓,它有42層高,在這個街區里鶴立雞群。我現在要進42層半的最高空間,這個公司就這樣,竟沒一個人來配合我,好像我不是在工作而是自己要來出風頭。我手里有一把開門鑰匙,僅此而已。

電梯的內部還貼著骯臟的紙板,這種合資電梯也沒可能給我安全感,尤其大樓尚未正式起用。我在吭哧吭哧上下顛動的轎箱里忐忑不安地到達42樓,看清楚門外是平地,我才敢踏出電梯。

簡直是一種諷刺,或者是恐怖影片場景??諢o一人的42樓到處是水泥墻的臭味,沒有正式照明,只有一個昏黃的燈泡直直吊在大廳中央。沒任何向導,我茫然挪動腳步,其實很難看清周圍。就算黑暗中有幾十條狼瞪著我,我也不可能看見危險。

哦,眼前出現一個旋轉鐵梯,非常窄小的那種,螺旋形向上。就是它了,他們告訴我從42樓爬鐵梯上去。我心里一寬,向前邁腿,朝鐵梯走去。

我一腳踏空,摔了下去。

42層平地里竟然有條毫無標識的防震溝,是為這層將來充當印刷機房準備的。沒人告訴我,也沒人提醒我,大概都想看我摔死吧:年紀輕輕來出什么風頭!

不是我聰明,也不是我反應快,是命不該絕。我沒全身摔下去,因為溝不寬,我的手臂撐住了溝沿。

沒有任何人可以幫我,甚至都不需要呼救。我撐著,自己咬牙忍,等那陣疼痛過去。我勉強爬上來,拖著腳上了樓?;氐郊彝日娌恍辛?,掛了急診,診斷是膝蓋骨折。

我慶幸自己沒筆直地掉下去,而是斜著身子,手臂撐到了溝沿,否則很可能我就此失蹤在這個城市毛茸茸初綻出的又一批新摩天樓里,成為高樓群冒犯天庭的祭物。

我把這個不堪的故事告訴了想招聘我的老太太,我說我不是你那些雇員的同類,我沒有他們的穩定感,我也不信這世界有什么可預見性!

老太太親自送我下樓,一直送到人工湖邊,她說這個下午是值得她紀念的。我們互道珍重。

其實我鐘情于那些不待見摩天樓的大城市,譬如巴黎,譬如巴塞羅那,譬如羅馬,當人類放棄了朝天空進展的欲望,總能在地面上活得更有藝術氣息。

我們不需要提心吊膽在高空里作業,我們在離開地面近的空間里也能完成一切。

老顧接受我的邀請來我建構在地面上的家小坐,我們坐在春風里,周圍十里八鄉都是低矮的建筑,沒任何形式的高樓。我們坐在房間里尚能聞到從土地上飄來的植物氣息。

我注意到常年在摩天樓里打拼的老顧有個習慣,他坐在長沙發上的屁股沒一分鐘是穩定不動的。他慷慨激昂地講述和評論著我們周圍的圈子,他扭來扭去,把沙發坐墊坐得歪七歪八,不是凹陷下去就是翹立起來……

“喂,你還記得一個叫做申根耀的家伙嗎?”老顧揮舞手臂,口角集聚起白沫子,“曾經是我們部門的通訊員,你認識的,我肯定!”

“那家伙怎么了?”我問。

“他行了狗屎運,現在發達得要命!手里房產就有幾十套!這種人,時代獎勵的是這種人!”

申根耀到底是哪種人呢?我記不得了。這個不重要。時代究竟會獎勵哪種人,我也不怎么感冒。時代想獎勵誰就獎勵誰吧,想造多少摩天樓就造多少。

不過,以目前的技術,拆掉摩天樓很難,摩天樓不是靠什么定向爆破可以解決的。它倒下來會砸倒一大片!其實往深里想,人們只要稍稍把事情干大些,就不再考慮后果了。這是真相。

我給老顧斟紅酒時想了想那個關于申根耀的夢。夢里三個人到底投射的是生活里的誰?申根耀如魚得水飛黃騰達,那么,那個砰然掉了一層樓的人不可能是他。

可能是我吧。

我在那年的防震溝前茍活下來,但我欠下了冥冥之中一聲響亮的啪嗒。

我把眼睛轉向老顧。

當然,將要掉下去的也可能是老顧,老顧忙忙碌碌而庸庸碌碌,夢中那個人掉了僅僅一層而已,而且并沒摔壞。

所以如果那是老顧,我感情上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負擔。

【 作者簡介】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十月》《山花》《青年作家》等刊,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大裁縫》,中篇小說集《漫游者》《玻璃玫瑰》等;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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