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逼我后退

2024-04-01 07:32王刊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又得去木蘭山呆一天。

六點左右醒來,這是多年的生物鐘。鳥鳴已足夠盛大。我每天最先感受的早晨,不是從窗簾透進的光亮,不是艷陽,也不是母親在廚房將金屬、瓷器敲擊成散點的樂音,而是那些整年都在的鳥鳴?;蛟S有那么一只,或者幾只,在時間所能給予的寬限里,它或者它們曾盡情歌唱過,只是后來不能了,身體垮掉,或者被其他物種吞食。但鳥鳴卻仿佛從未改變,飽滿而激越,恰切地響起于每個早晨。

我喚醒手機,幾個手機都喚醒,在我睡眠的那段時間里,它們也一起沉入時間的深淵。

我點開店鋪網絡平臺,看看有沒有人進店,員工八點才值班。在沒做淘寶和小紅書前,這段時間也是我的。洗臉或者吃飯時,我會想起正在讀或讀過的書,也許它們剛好與其他的書一起拼成一塊地圖,一個主題的或者一個地域的;或許一個想法會突然冒出來,誕生了一個小說或者一個小說的障礙就此攻克。也正是如此,我的早晨總是從沉默中開始的,似乎只有這樣它才簡潔而又豐盈,與一切世俗對峙。

但自從做了淘寶,它就開始剝蝕我的早晨。那特殊的提示音,是來自物質世界的問候,比起鳥鳴和接下來的沉默,哪個更讓人歡喜一些?

只是這個早晨,千牛安靜得可以,寬慰中也有失落。

點開新聞,先用那些有用沒用的新聞喂飽自己。然后,起床。洗臉時,看見左耳之上一根白發突兀地支出來,它完全不懂一個中年人的心思。這個年齡,身體變得敏感,每一處變化都能引發一次心靈海嘯。時間變得越來越薄,薄成一張面皮,并用顯性的方式讓你意識到這一點。這是致命的,就像你終于知道自己得了單是聽說名字就會暈過去的病。

我用手指輕輕一撥,白發便隱于青絲中。昨晚在體育館,看見一位朋友的頭頂頂著一圈光亮,仔細分辨后知道,他是脫發了,不是從前額往后退,而是從頭頂的后部開始的,四周尚密,而中間稀疏,在燈光下光可灼人。幾年前和他打羽毛球時,他的身體并沒顯出老態。我在原地站定,目光慢慢從他的接發球一步步聚焦到那塊頭皮。他的身體帶著他走向時間的黑洞,可以預見的是,幾年后他會從這個球場消失,開始步入莊重的老年。

時間總是不寬宏。它從沒原諒任何人。凡是想跟他交手的,都成了它的敗將。

我的時間總比同齡人的慢一些。小學入學時,我比別人晚兩年,這使得我幾乎成了班級里最大的。初中復讀一年,高中復讀一年,等到大學里我便成了“老大哥”。

這不得不讓人在絕望中視時間為解藥。

決定去山上呆一天,把那些與文字無關的事都往外推,正是時間逼我后退后的前進。

剛到八點就出門,買了三明治和一塊面包,想了想要不要買盒牛奶或者酸奶啥的,最后還是算了。結賬時我笑著問,這些夠午飯嗎?女收銀員一邊輸入我的手機號,會員有優惠,一邊說,不夠,要是我們還差不多。我并不在乎她要說什么,只是想把早晨的第一句話說出去。

以前去山上,最難的是午飯。山上或者山腳的農家樂只賣柴火雞。我就只得到山下的一個面店吃上一碗面,然后又回到山上,在車上睡一覺,下午繼續看書或者寫東西。

去年去那個面店時,路遇一個老人,她頭發全白了,纏結在一起,很久沒洗過的樣子。她步態緩慢,身體彎曲,幾乎以背示天,讓人覺得時間又在這個老人身上贏了一局。那是初秋,陽光很好,是一種暖和到想把四肢攤開迎接它的好。我放慢車速,不鳴笛,也不從她身邊擠過去。等我在那家面店坐好,她也來了。她坐在門口的馬路上,不太遠,舉目可見;也不太近,要是談話聲稍微低一點,就能成功避過她的耳朵。

女老板三十來歲,一身碎花裙,見我看著那位老人,說,她,每天都來,兒女不理她,一個人住,澡也沒法洗,一身臭得很。老板說起時,并不介意老人聽得見。

她用很長的筷子在煮面的鐵桶里攪動,藍菜葉變了顏色,面條的身子泡軟了,隨著竹筷翻滾,她每次來我都給她端了面的,她說要給我錢,我啷個好收?

我用微信掃了幾百元,說給老人買幾個月的面吃。面店老板說,好人還是多,前幾天也有人留了錢。當我們在談論這些時,那位老人不時往這邊看看,我總是避開她的眼睛,不知道我是怕看見一個人可能的晚景還是怕她看見我在看她。

我再去時,那家店關門了。整座山都在拆遷,房屋被推倒,紅磚遍地,沙發、椅子躺在磚塊之間,失去了房屋的護佑,它們就什么也不是了。不知那位老人去了哪里,她每頓的面是否還能按時吃上?一個人可怕的貧窮,不是來自物質,而是來自精神。如果還有來生,愿她做一個富有的人。

沒地吃飯了,我只得去更遠的地方。從山上下來,穿過沸騰小鎮和百花谷,去保利198附近安置小區一家叫隆江豬腳飯的店里吃午飯。吃完,再懶得上山,就對直穿過蜀龍路,緩坡開上斧頭山,把車停在樹蔭里。斧頭山,是大熊貓基地所在處。就在一兩百米之外起伏的山頂和山谷中,“花花”正在對著它的粉絲“整活”,譚爺爺操著四川話喊“果賴”。幾年前熊貓基地擴建,那些山谷搖身一變,變得跟大熊貓一樣金貴。以前,我無數次地從那里經過,吃柴火雞、摘枇杷、爬山、看古蜀道——金牛道。自從成了熊貓基地的一部分,那片山和那些曾在此居住過很多代的人家就像金牛道一樣,全都隱于歷史的褶皺里。

這樣解決午飯,還是麻煩,我試著早上就買好,中午隨意對付一頓。反正,這個年代的人不是營養不足,而是過剩。

一路上,紅綠燈前都塞滿了車,騎電瓶車的在人流里趕路,大家走在上班的路上。我又何嘗不是去上班?自從七八年前決定把重心放在寫作上,寒暑假除外,一周的很多天,我都是在別人上班時趕著去上自己的班,不是去了木蘭山,就是去了木蘭山附近的自然里。

過泥巴沱,繞道三木路,穿過成綿高速,左拐,進入山區。

木蘭山,其實很矮,從山下到山上,最多三分鐘。要是在空中俯瞰,它頂多就是一個土堆。但這在成都主城區已經難得一見。成都本被山包圍,近有龍泉山,稍遠有青城山、西嶺雪山,更遠的如貢嘎山、四姑娘山……這些山,天氣晴好時,都能看得見。但它們跟我有什么關系呢?只有木蘭山才是我的神山。

木蘭山原叫赤岸山,改名是因為韓娥。她在元末女扮男裝從軍,建立功勛,被人稱為“蜀中花木蘭”。為了紀念她,居于此的客家人在山頂修建了一座寺廟——木蘭寺。它的某面山叫滾鐘坡,因寺廟的一口鐘曾從那面坡上滾下去而得名。也傳說寺里有一口古井,能照見十多公里之外的名寺寶光寺。關于這些,我從沒去探過秘,以為寺廟太過于潔雅,一靠近就得屏氣凝神。這里的香火不是很盛,所以不見絡繹不絕的香客前來,也很少聽到寺廟的鐘聲。倘若你沉浸在自我里,你會常常將其忘卻。但當你一抬頭往往又能望見它,我便時時感到肅穆,仿佛有一雙游蕩于高空的眼睛在盯著我,這甚至讓我不敢在樹叢里小解,只得正正經經地回到正正經經的事中去。

此刻,我正正正經經地向山頂進發。山腳的田里稻秧已下插,但并未長開,離蔚然還差很長的距離。玉米有的抽穗了,微紅的穗子在微微發涼的空氣里下垂;有的不過寸許,才長出了兩片葉。黃瓜開始往架子上爬了,終其一生,它都在向上攀登。南瓜藤匍匐在地,還未來得及向遠處探索。在它看來自己將使出洪荒之力,但放在小小的木蘭山,有些邊界它永遠到達不了。

從破損的墻面上還可看出鮮紅的“拆”字,有卡車停在路邊,它是要收拾房屋被推倒后的殘局。磚還可再用,鋼筋要從混凝土里砸出來。這些騰出的地方,不知道是要交給自然,還是換成另外的高樓和人群?面對同一道題,人類和自然,顯然有不同的手法。

路兩旁種滿垂葉榕,它們的枝葉還未能遮住所有的路面,來蔭庇行路的人。對于榕樹而言,它們還在幼兒期。

繼續向上,把車停在路旁的樹叢里。今天天陰著,不知道太陽會不會出來。我打開電腦,準備繼續寫長篇。它被擱置幾個月了,前幾天才拿出來看了看,感覺進入了攻堅階段,就又擱置了幾天?,F在有了些思路,決定往下推進。有時候,寫作是在不確定中有了確定。

前幾次,我會把吊床系在兩樹間,把電腦包墊在腦袋下,電腦就攤在腿上,盡管打字的效率并不高,但躺平的人生還算愜意。

現在還沒陽光,有些涼,在樹之間蕩著或許并不是一個好選擇。我打開車窗,把座椅放倒,腳搭在方向盤上,打開電腦,攤在雙腿上,涼意透過褲子傳下來。要把金屬焐熱,要讓電腦內部有溫度,那需要時間。就像寫一篇小說,要把材料團在手心焐熱,也需要耐心和呵護。

有鳥聲傳來,從這里或者那里,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在川北農村,我是認識一些鳥的,麻雀、喜鵲、貓頭鷹、烏鴉、老鷹,這些都是常見的,不熟悉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農村人。但自從進城后,反而覺得天空空了。只有到了樹木叢生,或者莊稼生長之地,才能見到它們。

這片從山腳延伸上來的樹林,是鳥兒的天堂。有的鳥叫聲很激越,是那種集合時的口哨聲。有的很細碎,像在林間細語,嘁嘁喳喳說著一些鳥間閑話。

鳥聲并不盛大,甚至在慢慢退場,讓位給那些人類制造的聲浪,比如幾分鐘一趟的飛機,延綿不絕卻隱隱傳來的車聲。這里也有人跡,比如一兩個騎著摩托駛過的人,但幾乎聽不見人聲,只有自然跟自然的對話。

我開始續寫小說,一個上午得寫上2000字,不然,我會覺得這時日又廢了。

這是一個關于教育的長篇小說,主人公由體制內進入教培行業。這些年,我在教育題材上持續挖掘,寫作的難度也越來越大,這跟挖井見水似乎是反著來的。

寫了一會,我停下來,準備去山脊上走走。遠處,可以看到新都城區,高樓擋住了視線,腳手架伸出長長的手臂,訴說著城市的雄心。城區變小了,但離一掌可握還差一點高度。仔細分辨,我甚至能指認出各個建筑的名稱。有些跟我無關,而有些則深入地參與了我的生活,比如泥巴沱公園和區醫院,甚至電視塔。我無數次從它們邊緣或者腳下經過,那些遼闊或者宏大的事物,似乎精通縮骨術,在空間里收放自如。

成綿高速橫在山脊和城區之間,高鐵支著粗壯的橋墩,它們守望相助,把速度演繹到一個高度。高速上的車流,制造出一股不絕的聲浪。幾分鐘之間,會有一趟高鐵經過,銀白的車身,從綠色的田野穿過。順著它們,我可以快捷地回到川北的亭子村。速度改變了時間,時間又改變了速度。

相伴而行的公路和鐵路像一道分界線,橫著一刀,切割出兩個世界,一個城,一個鄉。幾十年來,中國由鄉土中國,變成了城鄉中國,其速度之快,面貌之深刻,讓人唏噓不止??簥^的城市一步步向前,將邊界線一次次前移?,F在腳下還是田野,但誰敢說往后幾年蟋蟀不會消失?螢火蟲還會點著燈籠在走?黃鱔從田里鉆出來?鯽魚在稻香里搖著尾巴?

但它們現在還在,還在前線,并沒打算即刻退卻。

此刻可以看到大片的稻田剛剛插上了秧,一行行排得并不整齊,保持著栽下后的原貌,但一點不影響我去玄想幾個月后的蛙鳴。幾只白鶴在低空飛翔,像木葉墜樹一樣落在稻田里。它們在秧苗間行走,如履平地,偶爾會低下頭啄上一嘴,那美味只有它們獨享。我們全家曾在稻田間夜游過,微月高懸,夜露撫肩,稻谷垂下的穗子在手中劃過,這份愜意似乎也只有我們獨享。夫人感嘆,要是住在這里也很安逸。當然安逸,能與自然朝夕相處,且城市生活又唾手可得。

稻田間散落著一些人家,磚房,平頂。原來的川西民居不見了,土墻、木柱、木窗、木檁、瓦頂,以及門前屋后標志性的竹子、芭蕉也不見了。那些屋檐下的舊事物比如風車、拌捅、簸箕、篩子、煤油燈,我們后代在書上看到時定會借助注釋。新的物質填滿了磚房的空間,充滿科技感和未來性。幾千年的慣性遭遇了急剎車,但誰都沒法拒絕,我們不能在煤油燈下進入元宇宙,生活總是向前的,不管你怎么懷舊。

我沿著山脊行走,有些樹梢遮住了我遠望或者近看的視線。遇到有了空缺,我就站上一會。多年前,我也站在附近的五龍山上眺望過。那時它還沒被開發,村民們遍植桃樹。春天桃花映山,成片的紅在青山綠樹之間鋪展。我那時在一所學校教語文,閑暇時會開著車從山腳蜿蜒向上,直到山頂,停在樹林里。那里有滿坡的茅草,很深,很密,踩下去讓人擔心會踩到活物。秋天里,茅草深紅,渲染成草海,讓人無端想滾在里面,把自己埋起來,不去聽松風,不去聽成綿高速上的車聲,也不去聽滿教室的早讀。坐在草地上我會隨意地翻幾頁書,那時候也想寫小說,但不知怎么寫,也想看書,但不知看什么,只能隨意翻翻。那時候,時間一大把,卻不知道怎么花。等知道怎么花了,時間卻存量不足。

腳下一條小道通往山下,也許可以通到那片有白鶴行走的田園。我猶豫了一下,已經寫完1500字,還有時間去“探一次險”。步道很窄,僅容一人行走,黃色的土壤才新翻過,細看是些細小的顆粒,像是由巖石研磨而成。我抓起一把,用指頭磨了幾下,確認不是土粒,用腳踩上去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有什么斷裂。路兩邊的樹枝和藤蔓都被清理過,刀斧的痕跡還在。時不時會有幾叢人面竹,筍子躥出一指高。路邊散落了幾個筍殼,我才恍然明白幾天前看見兩個婦女提著袋子在竹叢里尋找的是什么。

繼續往下,突然看見一個石板往路中間支出來,原來是塊墓地。腳下一頓,心頭一麻,像是墓主人把腰肢傾斜過來要攔下我。在這種出現一只活物都會嚇人一跳的地方,那確實夠刺激的。我努力站定,想著要不要離開。

是兩座墳,墓碑做得很簡單,不像川北農村,雕梁畫棟,莊重而嚴肅。它只有一個薄板,長方形或者頂端圓弧形。石板正中寫著亡者姓名,右邊是生卒年月,左邊刻著兒女姓名,并不追溯祖宗八代,自然沒有碑文。墳身也不盛大,一個小小的圓形土堆,僅此而已。這里的山太秀氣,秀氣到人在土里一伸腳,腳趾就會從另一側露出來。

盡管我后背有些發涼,但仍然決定往前。路過石碑,背后有人的感覺久而不去。才走了十多米,就看到了大片墳林,我已步入死亡之地,再次確認是不是要繼續向下。再往下已經能看到院落,在院落之外就是剛才看到的那片土地,去走一走的愿望最終超越了懼怕。

這么想,我就戰勝了那些對我凝視的“死魂靈”。我一個個讀著墓碑上的名字,算是跟他們打招呼了。墓碑是亡者最后的語言,盡管其跌宕的人生全部隱于山水。

這些死者應該來自山下的某個院落,他們死后還可以守護著這匹山。相反,父母中年離開老家,在幾個城市輾轉,老年定居成都,他們的墓地該在何處?老家,還是成都?土葬還是火葬?我似乎看見一條斷裂帶,順著某些經緯從幾十年前延伸而來。

我沿路往下,經過一條水溝,它蜷伏在一排房屋之后,不知從何而來去向何方,在鳥聲里也能聽見它不大的聲響,總有些事物只有抵近了才能感知它的存在。這條水流居于高大的柏樹、房屋與墓碑的最低處,陽光不曾有絲毫的眷顧,水底的浮草也就泛著涼意。那涼意從皮膚泛上來,又像水流一樣沖入我內心,用手一撈就有滿把的寒沙。

兩座房屋之間有條過道,地上鋪滿落葉。昨夜下了一場小雨,路面已干涸,但落葉邊緣還有一些水的痕跡。我小心地踩上去,仍然差一點滑倒。

院子里沒人,但一聲犬吠讓我怯步,一只大犬前腿伏在地面,朝我警惕地望著,全身的肌肉繃緊了,似乎隨時會沖過來。我立即撿過一個石塊,但黃毛犬并沒被驚嚇而逃離,而是毫無懼色地與我對峙。

過了院子前的那個小橋,就該到田園,那白鶴漫步的田園,那插滿黃瓜架絲瓜架的田園??墒俏沂堑讲涣肆?。要是能去走一走,我想它是會頂得上那幾百個字符的。

回到車上,寫完欠下的500字??粗≌f往下延伸,我有小小的滿足感。2014年發表第一篇小說以來,我總是不時新建文檔,從第一個字開始,慢慢長滿一整頁、兩整頁……帶著一點點倔強和不甘,一步步打開文學之門。為了還賬,我也建立了閱讀計劃,一本一本地讀,企圖以國別為序,對每個國家的文學面貌有基本的認知,幾年來我已讀過四百多本。只有打開書籍打開電腦才讓人心安,我就像是那種每天得去田邊地角走一走的農人。

草草吃完飯,打開手機新聞,關注的公眾號已經堆上了很多推文。關于文學的、新聞的、樓市的,看了一會,睡意來襲,我安心地進入夢鄉。

下午,我繼續往下敲,時寫時停。沒手機前,總能專注地做事。沒淘寶前,還可以把微信消息設置為靜音。

但現在有些不同了。企業微信里總會有一些消息得親自去處理。事實上,我會聞聲而動。這個下午就遭遇了幾起,有人要退單,有人在店里寫差評,有人在投訴,種種壞事都湊到了這段逼仄的時間。處理完這些,眼睛有些疲勞,近處的東西都模糊不清,我決定下車走走。

停車的地方是一片香樟林。樹是人工栽種的,橫排豎列,很是整齊,它們這個方陣立在這里很多年了——沒有了三角形支柱,樹冠不大,身子比碗口粗一些。但它們顯然有些營養不良,樹葉枯黃,在該發新梢的季節卻掛著一些干枯的枝條,將墜欲墜,即將走向新的輪回,要么化作光,要么融成泥。

才過去的那個秋天,同樣是這片樹林,我被滿地的細柄草吸引,它們傾斜著身子,節與節之間柔毛白得像云朵,頂著暗紅的花,在香樟樹的腳下一路鋪展,大片大片的,直到樹林盡頭。那時節,一切都走向枯瘦,落葉紛紛,樹冠敗落,草枯花盡,唯有這暗紅的激情,在點亮滿山的孤寂。有些事物,單看并不顯眼,但一旦組成群體,就有了撼人的力量。遭遇這美景的偷襲,我仿佛看見自己親手把內心的某間房子推開了,滿屋心儀的東西讓我掩嘴哇地叫了一聲。我拿出手機,對著這片張揚的生命力一通猛拍,還錄了視頻。那些將會作為我和這座山相處的證據,存在某個數據里,在將來的某一天喚醒我的記憶。

還是去年,錄完視頻,等著細柄草就要翻篇的時候,我注意到了這些香樟。它們身上的苔蘚由下往上爬,但那時已經水分盡失,現出萎靡頹唐的樣子,可以想見,在接下來的一些天它們會把自己變得更輕,再輕,最終輕飄飄從樹身脫落,回到出發的地方。

引起我唏噓的是從樹根向上由黃色細土粒壘成的“血管”,不是一條,也不是兩條,它們緣樹而上,蜿蜒曲折。我向樹身兩端探尋,它們那么長,那么有延展性。是誰這么有才,能將泥土銜來,一粒一粒壘好,壘得那么高。我用手指一戳,“血管”就碎裂成了兩段,一群肉乎乎的小蟲子從管道里探出來,伸出觸角,微微顫動,稍作停留,就縮回管內,或者快速地爬過被破壞的地方,從這一頭爬到另一頭。它們身體透明,幾乎能看清內臟,像是長期沒見過陽光。我被這種蟲子嚇著了,有一種它們正用白胖的身體纖細的四肢爬過我手臂的慌亂感。我克服這種不適,去看那“血管”里的樹皮,哪里還有樹皮,它們白森森的,只剩下了“樹肉”。我就明白,這樹是遭了蟲蛀。于是,百度查了香樟最容易遭什么蟲蛀,答案是白蟻。我恍然,猛然記起多年前的一篇報道,說市中心的大慈寺遭到了白蟻毀壞。原來,白蟻就是它。這種進化了兩億五千年的族群,成了這片樹林的贏家。被它侵襲的香樟,有著黃皮寡瘦的倦容。

現在,我走在同樣一片林子里,但景象卻大有不同。細柄草還潛藏在地下,做著長長的夢,等待時間將它喚醒。自然總是不慌又不忙。香樟上那些赫然在目的“血管”在風雨的剝蝕后留下些殘垣,像千年的長城,來不及修復的長城,它們在烽煙和馬蹄里用破損述說著一生。我一一剝去朽掉的樹皮,它們像樹的頭皮屑掉落下來。然而,它們又并不只是頭皮屑呀?!皹淙狻蓖耆煽?,帶著中彈后倒下的悲愴??萘说摹皹淙狻眱膳?,有新的“樹肉”向它包裹過來,它們帶著簇新的理想,想要完成一次掩藏。幾年后,那傷過的地方將不復存在,只有工匠用鋸子鋸開,才能發現真相。

香樟林的地面也已煥然一新,然而新來者我卻大多不認識。多年來,我在人群里穿行,遭遇人間暗流,我專心對付著人這個族群的事,對大自然的認識還停留在川北的某個農村。我面對這些曾經熟悉,曾經能叫出土名的植物,卻顯得無能為力。我準備用行色軟件來作為第三只眼,打開APP前,我習慣性看了微信。微信里某雜志主編留了言,關于另一個長篇的。說語言和情緒都到位,但沒有一個核心事件,會挑戰讀者的耐心。她說得沒錯,那是圍繞一對父子的家長里短,確實沒有核心事件,但我仍然相信它可以是一個好小說,好的小說從來就不該只有一個標準。這個小說投了兩三年了,在幾個雜志之間輾轉,長長的時間消磨了我。這個年齡,我已經無可無不可,少了必須,多了接受和忍耐。天地間本沒什么大不了的,除了生死。

我望望遠處,那里剛好有一處缺口,可以透過樹林的縫隙,看到不遠處高聳的腳手架,那里將建省內最大的足球場。再往前,就只能看到339電視塔尖利的塔尖,以及一直未建完的綠地中心468,其余的萬千樓群完全茫茫一片。只有拉開距離,空間的或者是時間的距離,有些事物才能顯示出它的價值。我看了一會,確信退稿的事已經過去了,就打開行色APP,準備一一去辨識那塊土地上的事物。但茅草是不用的,那是天地間的尋常物。它們長在這片林子的邊緣,此刻正頂著白絨絨的花,隨風起伏。去年的草已經枯黃,佝僂在草叢的底部,新發的葉片細長,長相很旺,草尖上的白花每一枝都小小的,淡淡的,似乎不起眼,還被風雨弄得有些凌亂,但成片看過去,卻成了疏疏朗朗的花海。

林子里什么都有。一年蓬開花了,白的花瓣黃的心。酸棗冒出一兩尺高的嫩芽,葉片的光澤閃閃發亮。刺兒菜有的花期已過,有的頂著鼓鼓囊囊的蓬,讓人不禁玄想它散開盛放的樣子。人面竹到處是,從邊緣向中心挺進,雖然低矮,但給人綿延不絕之感。陳艾這時挺身而出,高出竹叢一大截,但它要受到人類的垂注,還差一個節日。還有幾樹薔薇,橫在空中,刺槐從土里冒出來,帶著自己銳利的武器警告每一個想靠近它的人。我還看到了鹽膚木,它結的果實,可以做藥,在我的老家它有另一個名字,零角子。小時候,我會漫山遍野找這種樹,用竹竿綁上一個掛鉤,看見了果實就鉤下來,回家用水煮一下,曬干,當場天拿到鎮上賣了。在那些歲月,幾毛錢都是大錢?,F在,在異地,我看見了多年不見的老友,它讓我想起了時間、大地、故鄉這些龐大的事物,也提示我在這個世間行走得足夠久了。那讓人傷心。

這個林子里什么都有,它沒有的兩旁的山坡上也有。我看到的是整個自然,天上的鳥、林間的動物、地下還在醞釀的生命,它們構成了一個自足的系統。只要有土壤,其他的一切就交給時間??傆幸惶?,這里會冒出一株草,那里會長出一棵樹苗,你甚至不知道這些種子從哪里來。但這有什么關系呢?

這些年,我不斷告誡自己,這有什么關系呢?我發第一個小說之后,有人親口對我說過,你這個年齡開始寫作,最多寫成四川省的二流作家。我告訴自己,這有什么關系呢?在最初的幾年,稿子投出去了,收不到任何回復,也找不到任何渠道去詢問。我告訴自己,這有什么關系呢?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是我希望的樣子。我告訴自己,這有什么關系呢?

是的,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有土壤在,時間就會給出答案。

【作者簡介】王刊,本名王戡;巴金文學院、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小說發表于《青年作家》《青年文學》《山花》《清明》《四川文學》《解放軍文藝》《紅巖》等刊,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著有長篇小說《擇校記》、中短篇小說集《生死之河》《阿加,阿加》等?,F居成都。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