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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承人

2024-04-02 05:22王小忠
飛天 2024年4期
關鍵詞:銀匠拉姆阿爸

王小忠

家保每天都要打開那間小房子,在那把看不見木紋的椅子上坐一會兒,然后又擦擦燈臺,摸摸砧子,從精致的柏木盒子里取出戥子,仔細看一陣,再放回去。小尖錘好久沒動了,爐塘里干干凈凈的,只有幾轱轆酸刺炭靜靜臥著。輕輕拉一拉風箱,爐臺上便冒出細微的塵埃。這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回過頭,露出笑容。這間小房子是阿爸留下來的,可是阿爸已不在了。前兩年阿爸雖然完全放手了,然而內心似乎還有許多不舍,他會到小房子前,透過矮小的窗戶瞅一眼。擺放在里面的工具完好無損,阿爸對此十分珍愛,不許任何人有絲毫褻瀆。這是阿爸留給他唯一的遺產,也是一份充滿了愛和回憶的珍貴之物。這份遺產不僅僅是物質財富,更是一份家族的傳承和責任。他必須全力保護,不能有任何的損害,因為它關乎家族的榮譽和阿爸的期望。

阿爸走了已有好幾個月,留下的家業竟是巴掌大的小房子?年輕的家保在阿爸離開的那段日子里想了好久,他不知道這份遺產究竟包含著怎樣的意義。但他知道,屬于他的這片天地就是從這間小房子里實現的。這間小房子里沒有什么寶貝,只有手藝和汗水。要想得到顧主的認可和眾人的愛戴,靠的就是手藝,而不是為人的油滑。

家保在小房子里呆坐時,會想起很多。大多時間,他會無端痛恨自己,也會想起那個來自遙遠城市里的佟麗麗。正是因為他和佟麗麗的邂逅,阿爸才深深陷入苦惱之中。阿爸做不出她想要的那種吊墜,難道阿爸的技藝真的過時了嗎?

那是年前冬日的一個午后,阿爸洗完手,就匆匆進了小房子,開始研究那個鑲嵌了金線條的小魚吊墜。阿爸一進入小房子,就失去素日里的和顏悅色,他變得神情凝重,言語尖刻。阿爸研究的那個吊墜很特別,除了鑲嵌如綠松石一樣的小圓石外,還在小圓石表層用金線條鑲嵌了一條小魚。然而對阿爸來說,工序并不復雜,但綠松石總容易從邊緣處碎裂,為挖出那道能卡緊金線條的銑槽,阿爸損失了好幾顆綠松石。問題不在技藝,阿爸最后也將失敗的原因劃歸到工具上來。阿爸成為班瑪草原上最優秀的銀匠時,這樣的工藝還沒人能做得出。阿爸執意要做那個吊墜,是因為他堅信自己的手藝。阿爸常說,有了金剛鉆,才敢攬瓷器活??墒悄堑鯄媴s讓阿爸費盡周折,幾乎不分晝夜,將自己關在小房子里,忘記了月虧月盈。

搬到達爾倉小鎮之前,家里牛羊很多,可阿爸不去牧場。阿媽忙不過來,他只好犧牲自己寶貴的讀書時間。其實阿媽早就看透了,牧場上的事情阿爸是靠不住的。阿爸將所有心思安放在那間小房子里,其他事兒好像和他無關。家保的記憶中,阿媽和阿爸吵架的根源就在牛羊身上。直到有一天,阿媽半夜起來,偷偷看見小房子里的阿爸盯著那些工具,連眼都不眨一下,她才死了那顆雄心,不再糾纏,不再吵鬧。阿媽曾流淚告訴過他,牧場再也不會有希望大起來了。

聽阿媽說,爺爺生了兩個孩子,一個從小在寺院讀書,家里只有她和爺爺放牧。爺爺一次出欄那么多牛羊,完全為支持阿爸的事業?;蛟S阿爸為爺爺爭來了顏面,爺爺也的確看到了阿爸能為班瑪草原帶來新的財富。出欄牛羊的事情上,爺爺聽了阿爸的建議,一個不字都沒說。

阿爸原本不是牧民,阿媽偷偷告訴家保,可家保并不相信。阿媽也只是提了一下,她好像并不知道阿爸的底細。那時候,阿爸已經在班瑪草原上擁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小房子。阿爸的小房子很少有人進去,前來定做首飾或是包鑲馬鞍子的人只能和阿爸在里屋談。幾年時間,占滿家保記憶的全是形形色色的顧主,從村子擴展到另外的村子,從一片草原延伸到另一片草原。家保十分羨慕,可阿爸整天拉著臉,似乎并不為流水般的收入而高興。家保漸漸動了心,然而阿爸并沒有讓他接近小房子的意思。一直到家保讀完中學,他們一家搬到達爾倉小鎮上去住。

有天晚上,阿爸早早歇了工,他坐在大炕上,決定要將自己的過去說給家保。那段隱秘的歲月保留在阿爸心中已有十幾年了,就連阿媽也放下手里的活,再次認真聽了起來。

二十多年了吧。阿爸表情沉重,語言卻十分隨和。應該是秋天,阿爸說,我記得田地里的青稞已經割倒了。當時我的父親包攬了一大批活,主要是包鑲馬鞍子,都是富人家的。富人家對馬鞍子的要求非常講究,鞍骨和鞍翼都是用上等木料做成的,前后鞍鞒上除了包鯊魚皮,還要包上銀葉子。

阿爸沒有停,他繼續說,父親的手藝很響亮,不同地方的人都慕名而來,那個靠近河邊只有十來戶人家的村子也隨父親成名了,但父親的手藝僅僅限于包鑲鞍子。父親沒有專門教手藝給我,只是在不斷幫忙輪錘的過程中,我漸漸喜歡了那門手藝。能釘銀泡兒,能打銀勺時,父親才教了我熔銀的方法和鑲嵌的手藝。幾年后,我成了父親得力的幫手,自己也能接活了。就在那年秋天,父親接了一大批包鑲馬鞍子的活,偏巧的是家里的酸刺炭快要用完了。

阿爸說到這里,性情有點兒急躁,聲音也大了起來。村子以前在河邊,因為發了幾場洪水,后來就搬到山谷里去了。酸刺成片長在山谷里,粗大的全在陰暗的南坡,雖然離村子很近,但是要過河的。河面上有兩根椽子搭成的橋,一發洪水,椽子就不見了。后來村里人將椽子鋪成一排,用鐵絲綁在一起,橋變寬了,也結實了,好幾年沒有被沖走。酸刺要燒成酸刺炭卻是很容易的,但砍酸刺卻十分吃力。有天早上,我去砍酸刺,快到晌午,粗大的酸刺砍了差不多有半車。就在準備將酸刺綁到架子車上回家時,天邊突然涌起幾團烏云,悶雷也響了起來,一會兒就下起了暴雨。那暴雨下了整整一個小時,河水淹沒了兩岸。我當時爬上一棵松樹,后來松樹也被沖倒了,搭在溜道兩邊,我死死抱住樹干,望著翻滾而下的巨大石塊,整個人都被嚇傻了……

說到這里,阿爸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說,該來的還是來了,注定了的,誰都躲不過。又說,以前在河邊,一發洪水院墻就倒塌。搬到山谷里,看著鑲在懸崖上的堅硬石塊,大家都覺得安全了,沒想到山一開裂,沖下來的泥沙和石頭比洪水兇多了。

家保問阿爸,到底發生了啥事情呢?您都淌眼淚了。

阿爸擦了擦眼角,說,人都沒了。

家保說,您不是趴在松樹上嗎?

阿爸說,是的,我是撿了一條命。暴雨停了之后,就想鳧著泥水回家。到了河邊,發現橋沒了,對面的村子也不見了,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邊的洪水……

阿爸說到這里,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阿媽拿來毛巾,對阿爸說,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說這些有啥用呢?白白讓自己難過。

阿爸嘆了一口氣,說,說起來容易,忘起來難呀。這么多年來,只要心里一想,就害怕、難受,忘不了。我的父親沒有完成他的心愿,來不及害怕,也來不及遺憾,就被洪水卷走了。接了活的那段時間他天天喊著,做完那批活,就要徹底歇下來,讓我獨當一面,成為真正的手藝人,而不是釘銀泡兒打銀勺的匠人。

說出來吧,阿爸,別壓在心底。家保說,您從來沒說過這些事情。又說,村里人都很佩服你,可他們為啥不和你接近?除了來交活,連多余的話都不說呀。

阿媽說,你阿爸是銀匠,是手藝人,他們是牧民,有啥話可說呢。

家保說,都是一個村里的,還有啥講究嗎?

阿媽說,你阿爸是手藝人,他們就得尊敬。

阿爸對阿媽說,你倒口水吧。又對家保說,你想象不到當時的情景。我可能也被嚇傻了,站在洪水邊只知道哭喊,卻想不出一點辦法來。

那后來怎么樣了?家保說,村子怎么到班瑪草原上來了呢?

阿爸苦笑了一聲,說,我抱住松樹一天一晚,第二天又去了河邊,來回走了好長時間,終于找到一處很寬的地方,起初河水只淹到小腿,還沒走到中間,就感覺站不穩,后來就翻倒在洪水里,啥都不知道了。再后來的事情,你阿媽比我清楚。

阿媽不打算繼續說下去,她說,沒啥好說的了,都已經成故事了。又說,天不早了,明天還有活呢,都休息吧。

阿爸說,說吧,不耽誤明天的活,我還想再聽一遍呢。

阿媽盡管有所遮掩,但還是說了起來。

故事就這樣從好多年前開始了。家保仔細聽著阿媽的講述——那時候牧場里就我和你爺爺,有一天,爺爺去寺院給他兒子送供養,回來的路上遇到大雨。爺爺在河邊碰見了一個被河水沖下來的人,見他還有一點氣息,就想辦法救了回來。大概半個月吧,他才緩了過來,起初很瘦弱,沒有一點力氣。爺爺跑到達爾倉小鎮賣掉酥油,抓來了許多藥,服侍了好幾個月。后來我們才知道,他的家人和村子被水沖走了。爺爺不忍心再讓他受罪,就收留了他……

阿爸聽到這里,也忍不住插話進來。他對家保說,爺爺可是草原上真正的男子漢,一般人做不到,也沒有那個魄力。

阿媽笑著說,那還不是你巴結得好,爺爺一時高興才答應收留你的。

阿爸說,你不知道當年那匹馬有多乖,爺爺用盡所有力量,也沒有將我抱到馬背上。那馬見爺爺如此折騰,就臥倒在地上,它將我和爺爺從那么遠的地方馱回來,我總該有所表示吧?

家保聽到這里,忍不住又問,對馬怎么表示呢?

阿爸說,爺爺救了我,我要一輩子侍候,但也不能忘了馬。半年后,我心里的苦水才慢慢溢了出來,開始日夜想念我的父親和村子。再后來,我就想起父親沒做完的那批馬鞍子來。

為了一個馬鞍子,爺爺賣掉了大半牛羊。阿媽笑著對家保說,爺爺好像中了邪一樣,聽信了一個外鄉人的話。

阿爸也笑著說,你根本不了解爺爺的心思,草原上的男子漢不能缺少一匹好馬,而好馬更不能少上等的馬鞍子。

爺爺都讓你哄迷糊了。阿媽說,換了我的話就不會賣那么多牛羊,誰知道你會不會做出上等的馬鞍子來。

阿爸說,爺爺既是男子漢,又是善良人,或許他為了讓我替死去的父親了個心愿吧。

家保說,那后來呢?

阿媽說,后來你爺爺賣了牛羊,和你阿爸去了很遠的城里,買來所有工具,還專門給你阿爸收拾了一間小房子。叮叮當當一個月后,馬鞍子做出來了。那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鞍子,你爺爺叫來牧場上所有的人,大家都豎起大拇指,羨慕得不得了。再后來,你阿爸就在班瑪草原上出名了。那么多人都來求你阿爸做鞍子,可是他偏偏不做。你爺爺勸過好多回,都沒起作用。

家保還是沒明白,既然會做馬鞍子,為啥又不做了呢?沒等他開口,阿爸卻說,草原上需要的馬鞍子講究的是實用,而不是排場。但我看到很多女人戴的耳環、戒指、腰帶和奶鉤時,就又動了做銀子的想法。

阿爸笑了笑,說,沒想到爺爺一口就答應了,并且給我帶來了許多活。也是爺爺的人緣好,要不人家怎會輕易將銀活交給一個包鞍子的人?你阿媽戴的那對耳環就是我學手時做的,這么多年了,她還舍不得丟棄。

說到這里,阿爸精神一振,對家保說,你阿爸有名字,叫萬阿布,你叫萬家保。當初爺爺不同意,想去寺院給你求個名字,我沒聽爺爺的話,堅持叫你萬家保,想著讓你不再吃苦受累。好幾次我見你有那個想法,但我還沒想好,所以不讓你靠近小房子。銀匠手藝需要有人來傳承,傳承還要有責任心,更不能看見銀子就起貪心。我父親常說,有些匠人用吹管熔化碎銀或舊銀飾品時,故意放在有窟窿和裂紋的木板上,掉進去的銀珠子會成為工錢之外的零頭。我也見過父親在木板上熔化銀子,可他熔完銀子后總會翻過木板,把掉進窟窿或裂紋里的銀珠子摳出來,再熔在一起。

阿爸稍微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溫柔而深情,緩緩說道,你要知道,成為出色的手藝人,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需要耐心,需要勤奮,需要堅持,需要對這門技藝有深深的熱愛。更重要的是,先要忘記那個貪字,這也是許多人無法繼承這門手藝的關鍵所在。

阿爸說到這里,重重地嘆了口氣,說,我父親從不拿顧主的一粒銀珠子,可還是被洪水卷走了。接著又說,要成為優秀的手藝人,這一關必須過,否則永遠成不了優秀的手藝人。我不讓你靠近小房子,是因為我覺得你還沒有準備好。

女兒大了,留在牧場上遲早會出事情的。爺爺很擔心,爺爺想著讓阿爸也去牧場,可他不愿走出那間小房子,整天在砧子上敲個不停。

找阿爸的人越來越多了。有段時間,爺爺顯得很急躁,他索性要賣掉剩余的牛羊,讓阿媽也留在家里。阿媽聽說爺爺要賣掉所有牛羊,就苦苦哀求,說沒有牛羊她一天都待不下去。爺爺沉下臉,對阿媽說了一番話,并讓她和牧場上那個不安分的拉目棟智斷絕來往。阿媽答應了爺爺,同時對三寶發誓。于是爺爺答應了阿媽,留下了牛羊,再也沒有去過牧場。爺爺陪著兒子在寺院里住了一段時間,回來后就將阿媽許配給了阿爸。之后就住在阿爸隔壁的小房子里,一直到離開塵世。

爺爺臨走前的那年春天,他張羅著給阿爸和阿媽完成婚事,看著他們終于住在一起,也放心了??墒前植⒉辉谝膺@個家庭,他埋頭在各種銀器的模子里,忽略了阿媽的辛苦和存在。同樣是個暴雨的深夜,家保出生了。阿爸知道,一切終究會來臨的,爺爺給了他后半生活著的意義,盡管那時候他已經是班瑪草原上無人能替的銀匠,但他不得不接受生活給予的一切。

阿媽是個堅強的女人,村里人都看到了阿爸對她的冷漠,同時也對家保的出生指指點點,可畢竟是別人的家事,何況阿爸是有名的手藝人,誰愿意得罪他呢?

阿媽很勤快,幾年后,牧場上的牛羊又漸漸多了起來。阿爸依然對此不管不顧,一心沉浸在小房子里。他想通過手藝證明自己的價值,但他不刻意為自己積攢財富和地位,只想完全融入那片草原,讓人們看到,他不僅僅是一個被收留的孤兒,而是班瑪草原上不可缺少的手藝人。

阿爸終于開了銀匠鋪,這是班瑪草原上第一家掛了牌子的銀匠鋪——阿布銀匠鋪。阿媽無法阻擋,她又賣了部分牛羊。絡繹不絕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只為求得一件阿爸親手打造的首飾,這讓阿媽既高興,又不安穩起來。

阿爸的名聲越來越大了,連達爾倉小鎮上的富人們都慕名而來。也有人動過和他合作開鋪子的念頭,都被阿爸婉言謝絕了。就那樣,他在班瑪草原上打拼了好幾年,身子骨都變得矮小了許多。

家保從小看著阿爸小房子里那些五花八門的工具,心中就充滿了敬意。他知道,那些工具足以讓阿爸在草原上風光一生??善婀值氖?,阿爸根本不讓他接近小房子。他想繼承阿爸的手藝,繼承他的智慧,也想成為讓別人尊敬的手藝人,他央求過好多次,換來的卻是阿爸嚴厲的呵斥。

阿媽明白他的意思,可她就是不去給阿爸說。有一段時間,阿媽也變得瘦了起來。她終于賣光了牛羊,本分地坐在屋檐下,聽著小房子里叮叮當當的聲音,看著太陽緩緩轉過身子,數著指頭,等待著阿爸開口。

阿媽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她的牧場徹底沒有了,但她成全了阿爸的心愿。阿爸決定要將銀匠鋪搬到達爾倉小鎮上去,這對阿爸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開始,然而阿媽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失落來,她根本看不到,也沒有絲毫把握,將來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子?

阿爸拿出掙來的全部工錢,將達爾倉小鎮上南端一戶人家三間低矮的房屋買了下來,之后又花了好長時間精心收拾,直到完全合乎他的心意。

沒有了牛羊,草原上的家里也就沒有多少東西可搬了,除了阿爸的那些工具。就在即將離開班瑪草原的那天晚上,阿爸和阿媽十分激烈地爭吵了起來。

起初阿爸的聲音很大,阿媽只是傷心地抽泣。一會兒,阿媽哽咽著說,我沒有守住牧場,我守住了你,可是有啥用呢?孩子這么大了,你當初不知道嗎?現在讓我怎么辦?

阿爸也好像難過了起來,他壓低聲音對阿媽說,這么多年了,我嫌棄過你們嗎?又不是我隱瞞了自己的情況,當初你也是答應了的。

阿媽說,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呀,就這樣離開班瑪草原,將來怎么辦呢?萬一他學不成銀匠呢?

阿爸說,還不到時候,手藝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學成的,要看他的勤奮和悟性了。又說,如果隨了他,那就需要好好調教。

阿媽不說話了,他知道阿爸心里有道過不去的坎。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沒有爺爺眼中那個不安分的拉目棟智,他們就要孤老終身了。

阿爸又說,那場洪水讓我失去了親人和村子,也失去了一個男人應有的尊嚴。這么多年我堅強地活下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和爺爺,當然還有家保。我的心中,他就是親生兒子,別人替代不了。

阿媽的聲音漸漸平緩了下來,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們已經沒有了牛羊,我就是想著,搬到達爾倉小鎮上他萬一學不成銀匠,以后怎么辦?

阿爸說,這不是你擔心的事情。又說,他一定會成為有名的銀匠,因為他是銀匠的兒子。

阿媽又對阿爸說,要不到大醫院再看看吧?一個娃娃也太單薄了。

阿爸笑出聲來,說,都多大年紀了?又說,那場水災留了一條命,已經算不錯了。

阿媽又問,真和那場水災有關系嗎?

阿爸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對阿媽說,好像是一個樹樁,或是一塊大石頭,只覺得撞在襠間,一陣生疼,之后啥也不知道了……

家保知道自己身世的時候,已經是壯實的青年人。他對此質疑了好長時間,反叛過、抗爭過,甚至在被窩里想象過那個不安分的叫拉目棟智的人,可他不相信。他問過阿媽,阿媽矢口否認,并且狠狠罵了他一頓。再看著阿爸剛毅堅定的表情,他覺得自己就是銀匠阿布的兒子。他心中日夜期盼自己能成為優秀的銀匠,怎么會是那個不安分的拉目棟智的兒子呢?

全家人搬到達爾倉小鎮后,阿爸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他開始左呼右喊,讓家保幫忙整理東西。阿爸顯得有些笨拙,但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堅定和認真。阿媽雖然幫不上大忙,臉上卻掛滿了笑容。

一個月后,在三間正房旁邊,阿爸專門給自己修了一間和班瑪草原上一模一樣的小房子,阿布小銀鋪的牌子也掛了出來。小鎮上終于有了一位手藝精良的銀匠,阿爸再次以他精湛的手藝贏得了人們的喜愛和尊重。

操心慣了的阿媽不愿意居家享受,就去了一家面館幫忙。前去幫忙的阿媽沒有忘記大肆贊揚阿爸的手藝,她說得眉飛色舞,讓眾人連連驚嘆。阿媽的大肆贊揚卻給阿爸帶來了不少麻煩——她帶來了很多首飾,全是破損的修補,或是陳舊的清洗。

阿爸的工作量突然間增加了不少,但他依然很開心,沒有責備過阿媽,反而感到很自豪。阿爸將那些需要修補和清洗的首飾都推給了家保,并不厭其煩地講說。家保上手很快,似乎真具有能成為優秀銀匠的潛質。阿爸心里高興壞了,可他的表情依舊十分冰冷,要求也非??量?,有時還會大聲呵斥,甚至揚起巴掌。

一家人在小鎮上的日子很幸福,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阿爸漸漸懈怠了手里的活,也是因為阿爸掙的工錢越來越豐厚了,他決定要重修那三間房屋,唯有那間小房子原封不動。

家保的進步讓阿爸暗暗驚喜,短暫的一年時間里,他能將破損的首飾修理完好。同時,最簡單的熔銀和焊接也能做到得心應手。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家保遇到了央金拉姆,那個像牛犢一樣結實、如小鹿一樣歡快、似仙女一樣漂亮的女人,讓他的心靈世界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達爾倉小鎮在峽谷之地,南北無界,而東西跨省生長。整個小鎮只有一條鋪滿石板的街道,兩邊是古老的踏板房,一條小河將街道劃割成兩半,十步一小橋,橋下流水浮著青苔,儼然是江南景致。寒冷的高原還有如此溫潤的小鎮,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小鎮南邊山谷里有兩個洞穴吧,一個叫達爾倉,一個叫郎木,洞穴神奇的傳說無形中吸引了眾多游人,因此達爾倉小鎮也成了高原上獨一無二的旅游休閑之地。

北街臨出谷之路,路口有一空落之地,那里便是小鎮有名的雜貨市場了。向南前行,便是蒼蒼茫茫郁郁蔥蔥的深山老林。家保隔三岔五要去一趟北街雜貨市場,因為只有在那里才能買到酸刺炭。如果運氣足夠好的話,還能遇到質地不錯的珊瑚與綠松石。

雜貨市場不遠處,就是央金拉姆新開的手工圍巾店。央金拉姆似乎天生具有狼性,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她從云南讀書回來,就開了手工圍巾店。店面在相對僻靜的北街,差那么一點,就和雜貨市場接連一起了。圍巾店裝飾很別致,土坯墻壁上滿是草芥,掛了織好的圍巾后,就有了說不出的韻致來。小房子中央擺放著一臺織機,上面掛滿了各種彩線。彩線由本地牛絨紡織而成,柔軟細長。家保每次去北街,都免不了要在圍巾店里逗留一陣。

央金拉姆熱情好客,說話像倒豆子一樣,對任何人毫不怯生。和她合伙的是個外地的年輕漂亮女子,那女子坐在織機上卻不說話,一心一意編織圍巾。夏日來臨之際,圍巾店就紅火起來了,店內外游人如織,熙熙攘攘,雜貨市場臺階上有時都會坐滿歇腳的人。

家保做完了一對耳墜,那是經他之手的第三對耳墜,純銀打制,形如秋葉,兩邊還用精細的銀扣連綴了一個小鈴鐺,小鈴鐺和秋葉只差秋毫,各自擺動,互不排斥,偶爾相撞一下,悅耳之聲便悠長深邃。阿爸將耳墜提在手中,贊不絕口,卻又眉頭緊皺。

哪兒不對了嗎?家保小心問阿爸。

阿爸說,已經很好了。又說,就是簡單了些,顯現不出真正的手藝。

家保沒說什么,他心里想,一切憑自己摸索,能做出如此模樣的耳墜來,已經很了不起了。

阿爸又肯定地說,秋葉耳墜沒有復雜的工藝,不過打銀紙也是需要下功夫的。

家保說,阿爸,要不試著做做鑲嵌吧?

阿爸半晌無語,之后緩緩點了點頭,說,應該試試了,光不能靠打銀紙。會打銀紙,也只是匠人干的活。

家保說,從哪兒開始呢?能學到和您一樣的手藝嗎?

阿爸笑了笑說,不用學,要用心看,真正的手藝是學不來的。

家保不明白阿爸的意思,他又問阿爸,不學怎么會呢?光看也只能是眼高手低。

阿爸說,你慢慢就知道了,真正的手藝就是用心看出來的。又說,當你看到心里有手藝了,自然就不會眼高手低。

都看了好幾年了,啥時候能讓手藝出現在心里呢?聽完阿爸的話,家保有點委屈,他覺得阿爸還是留了一手,不肯對他傾心授藝。

達爾倉小鎮越來越繁華,同時,各種拆除和修建也在進行,但一切并沒有讓游人止步。過了八月十五,天氣慢慢轉涼,游人才會漸漸稀少。再之后,山谷里的勁風會抱著枯枝敗葉朝小鎮席卷而來,直至大雪封山,萬物沉入肅靜之中。

大多店鋪都關門了,空空蕩蕩的街面失去了活力,但雜貨市場卻是個能永葆青春的所在地。牛毛、羊皮、酥油、曲拉、韁繩、籠頭等不斷涌現,一籠一籠的青岡炭也會出現。然而這一切絲毫引不起家保的關愛,他去雜貨市場,除了淘得少量的酸刺炭外,便是去央金拉姆的圍巾店。

央金拉姆的圍巾店里溫暖如春,五顏六色的圍巾掛在墻上,如云霞般絢麗,如雪山般潔白,如草原般青翠。家保每次來到圍巾店,心里就有說不出的喜悅和幸福。他總是認真挑選、仔細比較,尋找令自己最滿意的一款,卻從不購買,這讓央金拉姆心里很不舒服。幸虧他們之間有其他話題,從而避免了尷尬地對視。家保與央金拉姆交談時,彼此毫無保留,都知道銀匠鋪與圍巾店不存在任何競爭沖突。

冬天理應是儲貨的好時機,有了充足的貨,來年夏天才會招來更多的生意,然而織機上掛著的彩線似乎好久沒有動過。央金拉姆半個屁股坐在小凳子上,懶洋洋的,她的同伴已經回家了。店鋪門半開著,冷風扁著身子擠了進來。家保向火爐靠了靠,并將裝有不多的酸刺炭放在地上。袋子一落地,便發出金屬般清脆純凈的聲音來。

酸刺炭怎么會響?央金拉姆挪了挪屁股,說,還這么清脆。

家保笑著說,這是銀子的聲音。

你就知道銀子。央金拉姆笑了笑,說,哦,差點忘記你是小銀匠啦。又說,用木炭怎么熔化銀子的呢?

熔化銀子有嚴格的操作要求,還要有專門的工具。家保說,等炭最旺的時候,將青泥罐放在上面,剪碎的銀子就慢慢化成銀水了。

央金拉姆說,那你現在會做些啥呢?

家保說,會做耳墜。

央金拉姆說,會做戒指嗎?最好鑲個珊瑚或綠松石。

家保想了想,說,我阿爸做得會更好,不過我也能做出來。

央金拉姆說,你給我做個戒指吧,我給你織條圍巾。又笑嘻嘻地說,保證是純手工的。

家保說,你店里的圍巾都不是純手工的?

央金拉姆呵呵笑了起來,說,純手工的圍巾和銀子一樣貴。又說,明后天要下雪吧,風很大,風停了一定會下雪的。

家保又問她圍巾能賣多少,利潤如何等等。央金拉姆也毫無掩飾,說了她所了解的最新市場動態,還有銷售技巧。說完之后,又問,你家做了那么多首飾,怎么不開個店鋪呀?

家保說,都是定做的。

央金拉姆哦了一聲,說,現在小鎮上啥都有,就缺個手工制作的銀飾鋪。想想吧,我們還可以做個鄰居。

家保對開店鋪不在行,更不知道什么樣的首飾好賣,什么樣的首飾最受歡迎。他心里很佩服央金拉姆,突然之間,他對開店鋪、與她比鄰而居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街面上的店鋪全部關門了,雜貨市場也變得靜悄悄的。雪無聲無息飄飛著,整個小鎮靜臥在山谷里,徹底失去了夏日的喧囂。家保不再頻繁地跑到北街去,盡管那兒有他說不出的欣喜和歡快。

央金拉姆是上月來的。那天早上天氣晴朗,陽光灑在小房子里,所有的工具都散發出溫暖的氣息,仿佛訴說著冬日的浪漫。央金拉姆的大方和爽快讓阿媽十分開心,就連阿爸也不住點頭。家保深情地望著央金拉姆,眼中充滿了愛意。她也微笑著點了點頭,眼中閃爍著柔情。當央金拉姆將一顆黃豆粒樣紅紅的珊瑚交到他手里時,他感覺躺在手心的不是珊瑚,而是一顆跳動著的熱烈的心。

央金拉姆對阿爸說,我要做一個戒指,鑲珊瑚的。讓家保做吧,他一定能做好的。

阿爸沉思了一下,說,你放心讓他做嗎?

央金拉姆說,無論做成啥樣子,就讓他做吧。

阿爸從家保手里接過來那顆珊瑚,用牙齒輕輕咬了一下,然后仔細端詳著——那珊瑚如牛血般鮮紅,一圈一圈的紋路清晰無比,質地堅韌柔綿,沒有一點雜質,想找個蟲洞都非常困難。

阿爸說,真是一顆好珊瑚,大概有些年頭了吧?

央金拉姆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是奶奶留下來的。又說,鑲在戒指上,天天戴著,就能看見奶奶了。

阿爸輕聲說,那就全部鑲進去,不要切。如果切開,就能做兩個戒指。

央金拉姆說,要不做兩個吧?又說,銀子我可沒有,我掏錢。

阿爸笑著說,銀匠家里不缺銀子。

家保從阿爸眼神中看得出,那顆珊瑚不是一般的珊瑚,他有點猶豫了。除了打銀紙,焊接之外,最復雜的也只是做過很小的銀泡兒,鑲嵌工藝還從未上過手。他小心地問阿爸,我可以嗎?阿爸。

阿爸說,用心去做吧,沒有做不成的。又說,心里有了鑲嵌,自然就不難了,不是還有阿爸嗎。就算天塌下來,也由阿爸頂著。

阿媽見阿爸如此鄭重地說,一顆滾熱的淚珠啪的一聲也掉在了地上。

家保不再猶豫,他向央金拉姆露出了笑容,說,一定會做好的,你放心吧。

做兩個戒指。央金拉姆說,一個留給家保。阿爸面有難色,還未開口,央金拉姆又對阿爸說,就算銀子錢和工錢吧。

阿爸想了一下,點了點頭,說,好吧,就按你說的做。

對家保而言,漫長的冬季并不漫長。阿爸將小房子騰出一小方空處,各種工具在他們手中輪流使用,小尖錘不停地揮舞,發出叮叮當當的悅耳之聲。家保沉浸在復雜的工作中,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也記不清重復打制了多少次,直到寒風停止吹刮,他終于完成了央金拉姆想要的戒指來。家保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戒指竟然可以與首飾店里的相媲美。不同的是,沒有首飾店里的那么耀眼,也沒有那么冰冷。相反,親自打制的戒指浸透了他所有的情感,充滿了溫度。

然而在即將鑲嵌珊瑚時,家保又猶豫了。阿爸很果斷,那顆鮮紅如牛血般的珊瑚并沒有切成兩半。阿爸從木柜底部摸出一顆色澤和大小差不多的珊瑚,對家保說,央金拉姆的戒指上還是鑲完整的珊瑚吧。又說,我也做一枚。

家保不明白阿爸的想法,但他知道,阿爸之所以不切開那顆珊瑚,一定有他的道理。

夜幕降臨,旭日東升,大地漸漸蘇醒,春風帶著山野的清新氣息,在小鎮上來回吹拂。那些被春雪摧殘過的杏花在河水的沖刷下,一片片飄向遠方。街面上的店鋪陸續開了門,店主們熱情地招呼著客人,寂靜的達爾倉小鎮又恢復了往昔的熱鬧。然而就在這充滿青春與活力的春日早晨,央金拉姆圍巾店隔壁又新開了一家首飾店,門楣上用金粉書寫的招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家??粗涯康恼信?,心中有說不出的失落。突如其來的首飾店讓他感到困惑和恐懼,腳步也隨之沉重起來,內心的希望之光也似乎逐漸黯淡著。

家保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央金拉姆的圍巾店。央金拉姆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家保忍不住說,戒指還沒做好,你已經有新鄰居了。

是的,隔壁新開了一家首飾店。央金拉姆平靜地回答道。

家保心里五味雜陳,嘴上卻說,老板真有眼光。

是的,我也那么認為。央金拉姆笑著回答。

家??粗虢鹄返ǖ难凵窈蛢炑诺奈⑿?,心中突然竄出一股憤怒來。但必須克制住,不能輕易讓她看出自己的膚淺。他知道,想法不能改變現實,可他仍然不打算放棄與央金拉姆成為鄰居的夢想。

央金拉姆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緊張地問,你去隔壁首飾店了嗎?

家保搖了搖頭,說,門關著,沒進去。也沒有想著要進去,我做的一定比店鋪里的好。

央金拉姆又笑了起來,說,沒進去就好,那你先回去吧,你阿爸還等著你呢。又說,你能做出比店鋪里還好的戒指,那還有啥說的。

央金拉姆,你真漂亮,我喜歡你。家保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他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勇氣,竟然在毫無準備之時,向央金拉姆說出了心里話。

央金拉姆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但很快又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說,你一定要好好做戒指,我在圍巾店里等著。

回到家中,家保拍了拍胸口,長長舒了一口氣,心跳的聲音還縈繞在耳畔,手心的潮熱也沒有散盡。他洗了一把臉,瞅了瞅鏡子,吐了下舌頭,向小房子走去。

阿爸一刻都沒有停,他已經做好了另一枚戒指,之后又將鑲嵌好了的珊瑚拆下來,如此三番,無言無語,讓家保心領神會。

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家保終于將那顆鮮紅的珊瑚鑲嵌在戒指的底座上,之后他又點燃那盞沾滿灰塵的八根捻子的燈盞,把帶彎頭的吹管含在嘴里,深深吸上一口氣,然后吹出來,火焰頓時變成一道細線,在銀圈和珊瑚邊緣跳動著,竭力舔舐著,珊瑚最終完美地躺在銀圈之中,像襁褓里熟睡的孩子,安靜溫暖,而又充滿了生命力。

家保放下手中的工具,退后幾步,滿意地看著。那枚戒指熠熠生輝,光芒四射。就差最后一道工序了。阿爸拿起戒指,認真看了一番,然后丟進白礬水里,一會兒又撈出來,再次丟進隔夜的茶罐里,對家保說,明天就送過去吧,應該沒有問題了。

一大早家保就奔到小房子里,取出茶罐里浸泡了一夜的戒指,非常吃驚,戒指失去了最初的耀眼光芒,有些灰暗。阿爸也來小房子里,他看著家保茫然失措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阿爸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塊毛氈,對家保說,擦擦吧。家保趕緊拿起毛氈,反復擦洗,銀子再次發出亮光,但不那么刺眼,雪白的亞光中反而透露出一絲高貴和安穩來。

一個優秀手藝人處理工藝的方法竟如此簡單?家保深感敬佩的同時,又深深理解著藝無止境的道理。

春日陽光鋪滿了小鎮,也為小院子披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明。家保緊緊捏著鑲嵌了珊瑚的戒指,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和幸福。

央金拉姆的圍巾店關門了,隔壁首飾店也是關著的。家保懷揣著那枚傾注了所有心血和情感的戒指,在北街徘徊著。雜貨市場相當紛亂,各種聲音如同帶著冷刃的利器,在他耳際來回飄蕩。中午時分,央金拉姆還沒有來,家保只好低著頭,懊喪地回到家中。

阿爸似乎早知道了結果,他依舊在小房子里打制著銀飾。阿爸最近又接了些零碎活,有鑲嵌松石的奶鉤,也有要釘銀泡兒的腰帶,還有鑲嵌珊瑚的耳環。阿爸永不歇息,也不厭倦,就算出點小差錯,也會從頭再來,不會有絲毫怨言。阿爸的冷靜讓家保深感自責,他輕輕將戒指放在桌子上,可內心再也無法像那枚戒指一樣熠熠生輝了。

阿爸看著無精打采的家保,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別灰心,可以重來。又說,有些事情就像戒面上的珊瑚一樣,你只能看到它的一半,而不能看到它的全部。

家保默默聽著阿爸的話,眼前卻是央金拉姆的圍巾店,他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扇門帶來的寒冷,那種冷滲透到心靈深處,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家保的思緒被阿爸的問話所打斷,他抬起頭,看著阿爸,阿爸的眼神里充滿了溫暖和關懷。阿爸說,央金拉姆怎么說呢?是沒看上嗎?還是哪兒做得沒合她心意?

家保說,央金拉姆不在,圍巾店關門呢。

央金拉姆不在店里?戒指壓根就沒有送到她手上?阿爸皺了皺眉,喃喃自語,難道還要去找一趟嗎?

幾日后,圍巾店終于開門了,家保帶著滿腔熱情,當他把戒指送到央金拉姆面前時,突然發現她的手指上已經有了戒指,家保的心又沉了下去。

央金拉姆說,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最好,但請你看看這個吧。說著她將手指上的戒指取了下來。同樣是做了鑲嵌的,戒面上是心形的綠松石。家保認真看了一番那枚心形的綠松石戒指,頓時沒有了勇氣,但他還是將自己做的珊瑚戒指放在央金拉姆的手心里。

央金拉姆搖了搖頭,說,已經做得很好了,可是我更喜歡鑲了綠松石的這枚,它就是隔壁首飾店里的。

家保試圖想找出珊瑚戒指的不足之處,然而,當他將兩枚戒指放在一起時,珊瑚戒指立馬就顯得粗糙了,它的美感仿佛被某種力量所壓制,不能完全盡顯。反復對比下,他的視力漸漸模糊了起來,身體也似乎有點乏力,眼前不再是兩枚戒指,而是兩座黑壓壓的大山,央金拉姆也變成了一陣旋風,旋轉著消失在遙遠的山谷……

家保帶著輕飄的步子,踉踉蹌蹌離開了央金拉姆的圍巾店。珊瑚戒指捏在手心,早已被汗水包裹了。是的,他太在乎央金拉姆了。戒指的粗糙并非來自材質或制作過程,而是來自他的心態。他太急于求成,沒有用心去感受金屬的溫度,也沒有認真傾聽珊瑚的呼喚。然而,他已經失敗了。

家保最后一次去找央金拉姆,他拿出那顆鮮紅的珊瑚,放在她手心,轉身離開了圍巾店。這時他才明白阿爸執意不切開那顆珊瑚的用意來,從鑲嵌到分離,珊瑚依然完好無損,這應該是最完美的結局了。

央金拉姆看著家保匆匆離開的身影,心里禁不住難過起來。若不是他阿媽苦苦哀求,她是不會那樣去做的。央金拉姆想起幾個月前,家保阿媽偷偷來圍巾店的情景。

達爾倉小鎮不能沒有銀匠。家保阿媽說,可是家保對做銀子好像不太上心。這是他阿爸的心愿,也是他讓我來找你的,一定要讓手藝傳承下來,不能到他這代就斷了,幫幫忙吧,家保多次說起你,也只有你能喚起他繼承手藝的信心了……

是的,手藝要代代傳承下去,達爾倉小鎮不能沒有小銀匠,草原上更不能缺手工打制的銀飾。央金拉姆懂得這些,可她很為難。強迫一個人去做不喜歡的事情,只怕會適得其反,他阿爸難道不知道?找她來幫忙,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她答應了,并且按他阿爸的意思,要讓家保親自做鑲嵌珊瑚的戒指。但她不敢保證,家保是否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傳承人。

央金拉姆離開了達爾倉小鎮,聽人說,她店里的圍巾都是從外地運過來的,根本不是手工織成的。央金拉姆不會就此罷休,她打算要開一家手工銀飾鋪。機器做得雖然好看,卻沒有手工打制的戴著心穩。和她一起織圍巾的同伴從老家帶來了藏銀首飾時,央金拉姆就有了新想法。開個手工銀飾店,尤其是旅游旺季,一定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所有一切還是離不開家保,僅僅靠同伴帶來的藏銀飾品根本撐不了多久。藏銀畢竟不是純銀子,沒有保存的價值。這么一想,央金拉姆又覺得她很自私,于是她決定用自己的真誠去打動家保,希望他成為優秀的傳承人。

盛夏的達爾倉小鎮人滿為患,陽光炙熱而明亮,可家保已很少去北街了。北街傷了他的心,每走一步他都心痛不已。然而生活總是充滿了變數,正如央金拉姆新開的銀飾店鋪一樣,讓人眼前一亮。家保從來沒有懷疑過央金拉姆做生意的能力,小小店鋪在她的精心布置下,和整個街面上的店鋪都不相同。前來小鎮旅游的人們無一例外都要去北街,去央金拉姆新開的銀飾品店鋪。

央金拉姆新開的銀飾店鋪不大,裝飾卻十分精致——正對門的墻上掛著牛毛褐子,牛毛褐子上掛著各種藏銀首飾;左邊墻上掛著幾件藏族服飾,還有一副小卓瑪背水的裝飾畫;右邊墻上掛了幾條牦牛尾巴,還有一個包了銀角的羊頭;中間的柜臺分成了四格,里面鋪著羊毛毯子,第一格里擺放著牛角梳,第二格里擺放著各種顏色的手鏈,第三格里擺放著藏銀打制的器具和擺件,第四格是空著的,里面只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手工打制純銀飾品;門楣上掛著一排長短不一的銅制風鈴,游人出出進進,撞得風鈴發出悅耳的聲響。最惹人注目的是門口那塊玻璃黑板,上面寫了兩行花花綠綠歪歪扭扭的字——今日老板娘心情愉快,所有商品打七折……

家保呆坐在院子里,不肯出門。阿媽跑了好幾回,但央金拉姆并沒有出現在阿布銀匠鋪里。阿爸看起來很鎮定,卻也偷偷跑了幾趟央金拉姆的銀飾店。

就是要熬熬他的脾性。這天早上,阿爸叫住即將出門的阿媽,對她說,沒有殘酷的折磨,成不了大匠人。沒有失敗的打擊,扛不起傳承的重擔……

阿媽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再也沒有去找央金拉姆。

小鎮的拆遷與擴建不斷深入,北街已經延伸到出山谷的路口,南邊也快到了阿布銀匠鋪附近。人們開始恐慌起來,有忙著籌備開鋪子的,也有在雜貨市場搶占攤位的,更多的只是觀望。

家保好久未曾進小房子了,他對打制銀飾這門手藝漸漸冷落了下來。達爾倉小鎮如果不是旅游區,或許就不會和央金拉姆發生那么多糾纏。他開始痛恨旅游開發,除了旅游開發,似乎找不到更適合的借口,然而一切都得面對。每天聽著外面嘈雜的聲音,家保心中充滿了焦急與無奈,他覺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個無法逃脫的囚籠里,找不到自由出入的方向。

阿爸依舊不聞不問,他已經做好了要將家保持久晾曬起來的準備,讓他接受挫折,懂得珍惜。

這天家保早早起來,終于走出家門。他不想去北街,北街的熱鬧讓人心煩意亂,可他不由自主又來到了北街??斓窖虢鹄返赇侀T前時,又返了回來。已經到了秋天,而游人依然很多。和剛剛搬到達爾倉小鎮相比,小鎮的人氣確實旺了,街面上的鋪子也越來越多。路過一家小旅店時,家保突然發現他們早改換了門面,小旅店的招牌變成了牧家樂,相鄰的幾家也正在改建。他突然想開個牧家樂,裝飾得和央金拉姆的銀飾店一樣,也許會引來游人的注意。家保一邊想,一邊在街面上漫步。

小橋下的流水泛著碧波,街兩邊新栽的樹木也長高了一小截。被光陰遺忘了的踏板房孤獨地站立著,它們曾是十分闊氣的房子,見證了歲月的變遷和歷史的滄桑,承載著無數人的回憶和故事。家保停下腳步,注視著那些古舊破敗的踏板房,心里禁不住涌起一陣淡淡的哀傷。是小鎮前進的步伐太快了?還是它們無法適應新鮮而陌生的環境?家保深深嘆了口氣,忍不住感嘆,究竟有什么東西能夠堅守住它最初的樣子呢?

家保這么一想,打制那枚珊瑚戒指時的情景又浮現了出來。那是一段充滿激情與狂熱的日子,夜以繼日,廢寢忘食,投入了全部心血與情感,結果卻未達到預期的目標。時間無情地偷偷改變著一切,然而生活總是在不斷變化中前進,他需要做的,正是在變化中要找到屬于自己的節奏和方向。

繁華的中街又新添了一家首飾店,家保不由自主走了進去。鑲嵌著鉆石的戒指光澤璀璨,誘人至極。鑲嵌著玉石的黃金吊墜晶瑩剔透,充滿生機。店鋪燈光生輝,目光所到之處,好似置身于一個炫目的世界。只是可惜,都是機器打造的,缺少了情感和溫度,家保突然又有了想拿起小尖錘的欲望來。小尖錘下落的那一瞬,他的內心全是滿足和自豪。他似乎來到了小房子里,也仿佛看到了日漸滄桑的阿爸。阿爸雙手熟練地控制著小尖錘,全然是指揮家,引領著金銀珠寶,讓它們發出美妙的樂聲。他的心跳迎合著阿爸手中小尖錘的下落,沒有厭倦和疲憊,只有喜悅和興奮,這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也是一段奇幻的旅程。就在這一刻,家保清晰地意識到,他內心深處對敲打銀子依然有著無盡的熱情。

回到家中,家保進了那間小房子。阿爸好幾天沒有干活了,阿爸坐在小房子里,像一尊雕塑,沒有了往昔的精神。

家??粗諠u衰老的阿爸,小心地說,阿爸,中街又開了一家首飾店。又說,大街上本地年輕人越來越少了,全是游客。

阿爸半晌不語,然后緩緩地說,不要緊,年輕人紛紛離開,還不是為過日子嗎?又說,你沒有離開,還不是因為你阿爸是手藝人嗎?

家保說,機器做得比手工做得好。

阿爸說,打制銀器永遠是受人尊敬的傳統行業,不會消失,也不能消失。阿爸雖然這么說著,但家??吹贸?,他的內心同樣布滿了痛苦和憂慮。這門手藝在強大的機器面前,遲早要被遺忘的。阿爸只是不敢面對、不愿接受而已。如果他繼承了這門手藝,要喚起人們對傳統手工藝的重視和保護,憑借什么呢?是銀匠手藝的價值?還是銀器自身的價值?阿爸這么好的手藝都逐漸被冷落了起來,家保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機器的對手。他真想和其他年輕人一樣,離開小鎮,離開草原,去追尋更廣闊的世界。

阿爸。家保想了一陣,終于開口說,如果開個牧家樂呢?游人一年比一年多了,首飾店也一年比一年多了……

阿爸吃驚地望了一眼家保,他沒想到,家保竟有這樣的想法?他真的失去信心了嗎?銀匠手藝有著很深的文化和歷史,代表著世代傳承的匠人精神,他試圖想通過央金拉姆的引導,讓他受些失敗和挫折,成為他的傳承人,但沒想到,引導、失敗和挫折讓他的心思有了如此大的偏移。

阿爸想了許久,說,銀匠的兒子一定是銀匠,手藝人的后代,絕不允許去開牧家樂。手藝一定要保留下來,不能有其他想法。又說,不要因為一次小小的失敗,就喪失信心。

家保說,不是喪失信心,而是手工打制的首飾真的沒有市場了。

阿爸說,目光要長遠,只看眼前花兒,就算開個牧家樂,也不會長久的。又說,傳承下來的手藝在任何年月都不會過時,它自有它的市場。

家保又說,央金拉姆都看不上我做的戒指。

阿爸苦笑了一下,說,不是看不上,而是央金拉姆有她的想法。

家保說,她有啥想法呢?她已經找到了她想要的戒指。

阿爸說,她想要的戒指你還沒有打制出來呢。阿爸說著便從小木柜里拿出一顆珊瑚來,又說,珊瑚還是那顆珊瑚,央金拉姆根本就沒死心,她等著你繼續做她想要的珊瑚戒指呢。

家保不相信阿爸的話,但那顆珊瑚的確是央金拉姆的那顆,不會錯,因為他對那顆珊瑚太有感情了。家保又對阿爸說,怕是再也做不出比以前更好的珊瑚戒指了。

阿爸說,這次要切開,一半做成戒指,另一半就看你的想法了。又說,這么好的珊瑚,切開后就沒有挽回的余地,你一定要想好。

家??粗?,心里也快速想了一下,除了戒指,還能做啥?做啥更有意義?

阿爸見家保不說話,又說,明早去買些炭吧,手頭還有幾樣東西沒有做出,過幾天人家要來取東西。開牧家樂的念頭打消了吧,我們家是有手藝傳承的,不要到你這兒就變成了小生意人。

家保點了點頭,說,銀匠的這門手藝也許是前世注定好了的。話說到這里,家保又想起爺爺心目中不安分的那個叫拉目棟智的家伙來。

胡說啥?阿爸有些憤怒,誰知道前世是人還是馬?你阿爸是銀匠,他兒子一定也是銀匠,而且必須是方圓最有名的銀匠。

聽完阿爸的一番話,家?;诤拮约旱妮p率,痛恨自己的魯莽,他伸出手,啪啪啪打了幾下自己的嘴巴。不,他絕不會是拉目棟智的兒子。爺爺看不起的人,怎么會是他阿爸呢?他是銀匠阿布的兒子,一定是銀匠阿布的兒子。一家人離開班瑪草原,不就是要他成為優秀的小銀匠嗎?為此阿媽都放棄了她的心愿,怎么能辜負他們的一片苦心?如果爺爺在世,也絕不會讓他開牧家樂。

阿爸連忙拉住家保,說,你這是干啥呀?

家保堅定地說,阿爸,我錯了,我讓你傷心了,我再也不會有開牧家樂的想法了,我們還是好好開小銀鋪吧。

阿爸露出笑容,說,我們好好開小銀鋪。

家保又說,我能成為有名的小銀匠嗎?

阿爸說,你是銀匠的兒子,一定能成為有名的小銀匠。要有心,要誠心,還要會用心……

整整一個冬日,家保和他阿爸一直在小房子里。除了去雜貨市場買酸刺炭,家保很少出門。好多次,當他路過央金拉姆的店鋪時,會情不自禁瞟一眼,但不會進去,他怕安靜下來的心又被打亂。等做出最得意的首飾時,央金拉姆會找上門來的。一個有特色的銀飾店,如果沒有本地手藝人的東西,將會失去眾人的青睞。何況這里是草原,牧民對機器制作的首飾只是喜歡,并不想世代珍藏,首飾上鑲嵌家傳的珊瑚或松石,戴著踏實。央金拉姆最懂得這些道理了。

家保決定要挑戰阿爸的手藝,還得從立冬前說起。在與佟麗麗的交流過程中,家保深刻認識到,要想成為優秀的銀匠,就必須摒棄過時的手藝觀念,勇于挑戰古老的傳統,同時還要熟練掌握前沿技術。只有這樣,傳統的銀匠手藝才能在蓬勃發展的達爾倉小鎮立于不敗之地。

家保認識佟麗麗,源于一串綠松石手鏈。那天家保剛從雜貨市場買炭回來,看見很多人圍在一家新開的店鋪門前,于是他走了過去。店老板是外地人,卻比本地人還跋扈。不用想,肯定又是強買強賣了。

當然是一串假松石手鏈。經驗豐富的家保,一眼就看穿了真偽。不過其色澤、質地以及細節處理都與真松石極為相似,極具迷惑性。一名女子拿著松石手鏈,反復把玩,顯得猶豫不決。而店老板態度強硬,必須讓她買下,給出的理由是雙方已經談好了價格,還口口聲聲保證,手鏈如果是假的,就不要錢。

做生意的店老板眼光都獨到,是不是行家看得一清二楚。對于行家,他們會抬高商品價格,然后給予一些優惠,吸引其再次光顧。而對于普通的游客,則會利用他們對商品真偽的判斷,進行欺詐銷售。家保見過類似的事情已經有好幾次了,他原本不想湊熱鬧,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沒必要插手。就在他轉身離開時,店老板開始大聲叫罵,說沒錢就不要來這種地方。家保聽店老板這么一說,就來氣了。達爾倉小鎮以前不是這樣的,這樣的店老板如果多了,風氣就會越來越壞。

你這串松石明明是假貨。家保擠進人群,對店老板說,風氣都讓你們整壞了,這樣下去,生意還能長久嗎?

店老板一見家保是本地人,立馬又說,是她自己還的價錢。

家保說,誰愿意掏錢買假貨呢?

店老板立馬說,東西哪里假了?

家保從那女子手中接過手鏈,掂了掂,看了看,又用牙磕了磕,珠子相互碰了下,說,分量不夠,顏色不對,硬度不高,瓷聲不響,要不要當場砸開?

店老板顯得很生氣,他對家保說,你誰呀?剛給馬挽的籠頭,驢卻伸嘴過來了。

沒等家保發火,幾個看熱鬧的人說,南街銀匠阿布的兒子,他也是有名的銀匠,經常和珊瑚松石打交道,不會看走眼的。

店鋪老板從那女子手中奪過手鏈,說,不買就不要瞎還價,耽誤做生意。

那女子略顯尷尬,無奈地笑了笑,對家保說,謝謝啦,今天如果沒有你,又要吃虧了。

家保笑了笑,說,小鎮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女子說,旅游景區都這樣,防不住就上當了。又說,聽他們說你是有名的銀匠?

家保說,我阿爸才是有名的銀匠,會做各種首飾。

那女子又說,都做啥首飾?

家保說,手鐲、戒指、耳環、吊墜,還有奶鉤等,顧主想要啥,我們就給做啥。

你們自己沒開店鋪嗎?能做這樣的嗎?那女子說著解開脖子上很細的項鏈繩,取下一個吊墜,遞給了家保。

家保從她手中接過吊墜,說,我家開了銀匠鋪,但不賣首飾,都是老熟人前來定制。又說,我們到那邊說吧。

那女子跟隨家保慢慢向南街走去。她說,你們開個首飾店,掛到網上,說不定就火了,因為純手工的東西越來越稀罕了。

家保第一次聽人說,純手工的東西會越來越稀罕的話,心里不由一動。他說,目前還沒想過,我阿爸只做定制的活。

那女子說,第一次來這兒,感覺特別好,很有特色。又說,你們有手藝,一定能走出來??纯次业哪莻€吊墜,能做出那樣的就更好了。

家保停下腳步,仔細看了看。銀鑲玉?但不是銀子,也不是玉。惹眼的卻是似玉一樣的圓石上又用金線鑲嵌了一條小魚,線條流暢,光滑透亮,栩栩如生。家保忍不住感嘆它做工的精細和漂亮,他將吊墜緊緊捏在手心,不忍釋手。

那女子說,能做出嗎?也是從旅游景區買的,不值錢,但我特別喜歡它的工藝。

家保搖了搖頭,說,這樣的工藝只有機器才能做得出來。

那女子說,高級的匠人一樣能做得出來。

家保說,我阿爸估計做不出來。

那女子說,你不想試試嗎?又說,你阿爸是有名的銀匠,你的手藝肯定也不差,一定能做得出來,當時的店主也說是手工做的。

阿爸肯定做不出這樣精美的首飾來,憑他本事,也只能看看而已。家保沉默了一會兒,說,一定很貴吧?

那女子笑著說,很便宜。不是銀子,也不是鈀金,更不是寶石,因為好看,喜歡,才買了,而且戴了好幾年。又說,你試試?最好是做成綠松石的,這個給你留做樣品,真的不值錢。見家保猶豫不決,那女子又說,給你留電話,等做出了我來取,可以嗎?我叫佟麗麗。

和佟麗麗分別后,家保心事重重地握著那個吊墜,一路上沉默寡言,眉頭緊鎖?;氐郊液?,他陷入了沉思,整個晚上都悶悶不樂,獨自一人坐在窗前,仿佛在尋求某種幫助或指引。第二天,他將吊墜的事說給阿爸聽,語氣中透露出一絲不安和期待。阿爸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也沒有任何言語。

聽完家保的訴說后,阿爸沉默了片刻。之后便拿起吊墜,仔細端詳了許久。阿爸終于開口了,可以試試,阿爸的語氣沉穩而有力。家保似乎看到了希望,他知道,阿爸是他的依靠,是他的指路明燈,在充滿未知和挑戰的時刻,他需要阿爸的支持和鼓勵。

阿爸從此沉醉在鑲嵌有金線條小魚的吊墜之中,不能自拔。他用盡了各種工具,也損壞了好幾顆松石,就是做不到那么精美。一個月后,阿爸消瘦了許多。

有天早上,阿爸大聲喊著家保,他決定要讓家保切開央金拉姆的那顆珊瑚,先做戒指,至于吊墜只能暫時放一放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漫山遍野掛著厚厚的霜凍,中午時分,山頂又升起濃濃的云霧,小鎮變得慵懶而神秘。街面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店鋪都關著門,河水細成一條線,啞了一般的達爾倉小鎮上,唯有小尖錘的聲響從南街最里端傳向家家戶戶。

小房子成了家保和他阿爸的快樂天地,不論狂雪席卷,還是寒風怒吼,他們總是沉浸其中。那盞油燈似乎沒有熄滅過,吸管的吹拂下,火焰如鋒利的箭頭,集中而專注,銀紙變成銀線,銀線再變成各種不同的幾何圖案……戒指、耳環、吊墜、手鐲等首飾從各種模子里一一脫胎而出。

銀子的加工過程精密復雜,熔銀、拍打、焊接、拉絲、洗滌等環節都由家保來操作,就連下料也由他親自來完成,阿爸已經完全放手了。整個銀飾制作過程中,下料是最不容忽視的,從下料上就能看出一個銀匠對手工藝加工的熟練度。家保一邊下料,一邊構想新的圖案。鏨花是銀飾品形成過程中最重要的部分,鏨花工具繁多,不可代替,它維護著與史俱來的傳承個性和特征。鏨子的樣式有幾十種之多,最常見的有平花鏨、梅花鏨、月牙壑、麻花鰲等等。而僅靠這些工具,難以做出佟麗麗那樣的吊墜來。

佟麗麗的吊墜沒有鏨花工藝,但遠遠超出了鏨花工藝的精美。但鏨花工藝在草原流行的銀飾品中不可或缺,按照阿爸的話說,鏨花手藝不過關,就不能叫手藝人。

鏨花和鏤刻技術看起來簡單,無非是將銀條錘成銀紙,再用鏨子鏨鏤出浮雕般的花紋。實際上,這道工序在整個銀器制作上是最復雜、技術含量最高的環節。想要在銀器上鏨出各種花鳥及各類吉祥的花紋,力道要完全掌握在心里。小尖錘與鏨子相撞的那一刻,體現的就是手藝人的修行。心到,手到,心手合一,一幅幅精美的圖案才會浮現在銀器的大形之上。那樣的火候需要千錘百煉,絕非意識或想象所能掌控。

阿爸動作緩慢,一環一扣毫無掩飾,家保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對他而言,細節就是實現自我價值的關鍵所在,然而他的內心卻生出無限疲憊?;蛟S是做慣了奶鉤之類的粗活,面對如此精細的工藝考驗,他有點承受不住了。疲憊帶給他的不是泄氣,而是厭倦。像打制小銀勺、奶鉤時的那種厭倦再次圍困住他,他無法集中精力,開始神游,一會兒到了央金拉姆的店鋪里,一會兒又回到佟麗麗的吊墜上來了。

阿爸不說話,但他鄙視的眼神足以讓家保無地自容。家保有那股成為優秀銀匠的熱血,可僅憑那股熱血是不能成為令人敬仰的大師的。家保重新振作精神,努力克制神游的情緒,不敢小覷每道工藝。漸漸地,內心又平穩了下來,花形與圖案也在心中生了根發了芽。當一件件首飾和器具在白礬與隔夜茶水的清洗下,脫胎換骨般散發出安靜的銀光時,阿爸終于露出了笑容。

吃完飯后,阿爸需要休息一會兒。這時家保會獨自走進小房子里,擦拭著燈臺,撫摸著砧子,當他深情地凝視著那些工具時,心中充滿了感激與敬意。那些工具蘊含著世代手藝人的智慧與辛勤,見證了無數手藝人的努力與付出。它們不僅僅是簡單的工具,而是世代手藝人傳承下來的珍貴遺產。當年阿爸流落草原,都沒有放棄手藝。作為手藝人的后代,他更應該肩負著繼承與傳承的重任。他被阿爸的熱愛與執著深深感動著,無數次想象著初到草原的阿爸使用這些工具的情景。他理解阿爸期望他能繼承這門手藝的心情,也明白阿爸所做一切的良苦用心。

面對那些工具的時候,家??偸窍肫鹳←慃惖脑?,也會想起央金拉姆的眼神。她們給予了他向阿爸挑戰的勇氣,也給予了他創新的機會。家保想到這里,又拿出佟麗麗的吊墜,癡迷地看著。阿爸已經失敗了,阿爸損壞了好幾顆松石。問題的關鍵并不在手藝上,阿爸只是缺少了相應的工具,笨拙的鏨子在圓滑的松石上根本走不出想要的那種紋路。

家保決定給佟麗麗打電話,她對手工藝品有著獨特的見解和品味,也許能帶來新的啟示,何況佟麗麗說過,那吊墜也是手工貨。

家保從小房子里走了出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輕松了許多。

佟麗麗告訴家保說,我不是行家,但每到一處,都要找地方具有特色的飾品看看,我見他們都用電動的雕刻機。又說,不要放棄傳統的手工藝,但也不能死守著。家保聽得出,佟麗麗的言下之意就是要讓他在繼承的基礎上大膽創新。而此時他已經顧不上這些了,他的腦子里全是電動雕刻機。

質地堅硬的珠寶要用電動雕刻機。家保告訴阿爸說。

用電動雕刻機做出來的首飾還能叫手工的嗎?電動雕刻機能不能雕出可以鑲嵌金線條的銑槽?阿爸驚訝的同時,又滿臉質疑。

家保說,阿爸,這個您放心。電動雕刻機只是用來完成我們無法完成的部分工作,不可能完全取代手工。

阿爸對家保的話忽信忽疑,可想到那吊墜上的金線條小魚,還有損壞了的那些松石,又不得不相信家保的話。

接下來的時間里,阿爸比家保顯得更焦急。他想象著電動雕刻機的模樣,想象著用它在松石上雕刻銑槽的情景,阿爸忍不住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不知不覺春天已經來了,陰山上的殘雪化成烏黑的泥水,浸潤著草原與河谷。河水變得渾濁起來,可歡快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墻根處的小草探出了鵝黃頭角,園子里的蔥苗已經鉆出了地面。這天,家保從街面上買來了四棵樹苗,兩棵李子,兩棵杏子,他將四棵樹苗栽在門口的園子里,然后又將那塊寫有阿布銀匠鋪的木牌取下來,認真擦洗了一番。

阿爸又開始催促他。已經跑了好幾回,郵電所里的人都有點不耐煩了,他們說東西到了會送過來的。家保還是不放心,他給佟麗麗打了好幾次電話,都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這天中午,家保又去了郵電所。在阿爸的監督與鼓勵下,家保已將央金拉姆的那顆珊瑚切成了兩半,一半要做戒指,另一半要做什么他還沒想好。就等電動雕刻機,這是家保和他阿爸共同的心愿,要想做出佟麗麗那樣的吊墜,只能寄希望于電動雕刻機了。

到了郵電所,家保在門外徘徊了一陣,然后鼓足勇氣走了進去。里面的人說,東西剛送到你家去了。家保著急忙慌回家,立馬打開包裝嚴實的紙箱,取出里面的東西——尖嘴鉗、小錘子、小鋼鑿、銼刀、硬毛刷,當然還有一個小紙盒,里面裝著電動雕刻機、各種鉆頭和銑刀。

太小了吧。阿爸蹴在旁邊,看著家保手里比手電筒還小的雕刻機,忍不住說,還有那么多工具,誰知道怎么用呢。

家保說,阿爸,別擔心,學習幾天,就會用了。家保一邊說著,一邊按照說明書上的方法,將各種鉆頭和銑刀安裝好了。

幾日后,家保便能得心應手地操作了。他從外面撿來許多光滑的小石子,練習各種雕刻。打磨、拋光、打孔、去皮、切割,不但方便,而且遠遠超出了手工的精細。阿爸拿起小石子,看著刻在上面的各種花紋,摸著銑槽里鑲嵌進去的銅絲,一邊感嘆,一邊無奈地搖頭。

家保對阿爸說,電動雕刻和傳統的手工雕刻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電動雕刻更加注重技術和工具的使用,但并不影響首飾的純手工性質。

阿爸聽后,無不感慨地說,是阿爸老了。

家保說,有些工藝雕刻機是做不出來的,因此阿爸的手藝永遠不會過時。

阿爸聽后又高興了起來,他決定讓家保先做珊瑚戒指,他想看看雕刻機能否在銀子上雕出他想要的那種花紋來。如果成功,出自阿布小銀鋪的東西一定會煥發出新的活力。

戒指底座的打制很快,可家保并不滿足,央金拉姆已經拒絕過毫無新意的戒指。這次絕不能讓央金拉姆失望,她將那顆珊瑚再次交到阿爸手中,就是對他抱有無限信心。家保決定要對包裹珊瑚的底層邊緣處做特殊工藝,他先在底座邊緣焊接了薄如翅翼的一層銀紙,鑲嵌了珊瑚后,又換上微小直徑的銑刀,然后在那層銀紙上雕刻起成片連線的蓮花圖案來。

整整兩天時間,家保緊握雕刻機,小心謹慎,一絲不茍,臉上掛滿了細碎的汗珠,心中充滿了期待和緊張。雕刻過深,會傷到靜臥其內的珊瑚,雕刻過淺,就穿不透那層銀紙,相互串聯的圖案要完全鏤空,不容有絲毫瑕疵。雕刻完畢,再精心打磨拋光,最后從白礬水中取出時,他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戒指如此漂亮,如此完美。家??粗?,阿爸看著家保,然后開心地笑了起來,他們終于完成了一件令人欣喜的作品。

戒指的成功制作,讓家保有了十足的信心。他決定要給佟麗麗做件令她滿意的綠松石吊墜。用心去做吧,世上沒有做不成的東西。只有用心去做,才能創造出真正的精品。家保明白了,阿爸的話里包含著豐富的生活經驗,也包含著深刻的人生道理。

十一

小鎮的拆遷和新建一刻都沒有停,已經到南街最里端了。面對即將拆遷的壓力,阿爸顯得分外急躁,他站在小房子前,看著被煙熏得黑乎乎的小房子,眼睛都紅了。

這天早上,家里來了幾個客人。他們一來就說,小銀鋪不能拆,并且要保護起來,要將小銀鋪打造成達爾倉小鎮的名片……

阿爸聽到這個消息,原本焦急的神情又變得輕松了起來。但其他房屋要改建成統一的青磚瓦房,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腿藗冊偃龔娬{,小銀鋪是達爾倉小鎮唯一的手工銀飾作坊,一定要保留原貌。接下來的日子十分糟糕,院子變成了一團麻,家保無法安下心來去做任何事情。三個月后,三間上房在統一改建下,終于完成了。相比而言,小銀鋪顯得十分矮小而丑陋。盡管如此,阿爸還是按部就班,他看著家保工作,聽著各種工具發出不同的聲音,臉上堆滿了笑容??砂察o的日子并沒有堅持多久,他們又被另一種喧鬧徹底擊垮了。

還未到盛夏,到處就擠滿了人,阿布小銀鋪也變成了對外展示傳統手工藝的一個窗口。阿布小銀鋪已不再是往昔的小銀鋪了,阿爸坐在院子里,目光呆滯,無比厭煩,卻也只能不住嘆息。家保打制吊墜的信心一度中斷,他做不到靜心凝神,也開始煩躁起來。

家保準備要重新蓋一間小房子。他將自己的想法告訴阿爸時,阿爸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一向堅強的阿爸突然就脆弱了起來,連小房子的事情都不上心了。

這天晚上,阿爸又來了精神,他對家保說起了央金拉姆那顆珊瑚的事情來。阿媽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忍不住想要插嘴,卻被阿爸的眼神硬生生擋了回去。

阿爸對家保說,你別怪央金拉姆,她是個好孩子,如果沒有她的幫忙,你也做不出那么好的戒指來。

家保覺得莫名其妙,他心中央金拉姆就是單純的顧主,做珊瑚戒指不能和喜歡她等同起來。第一次做戒指,或許是為討得她的歡心,而第二次做戒指,卻完全是為了挑戰阿爸的手藝。

阿爸繼續說,央金拉姆第一次沒看上你做的戒指,是成心的,你知道嗎?那也是阿爸的意思。

家保搖了搖頭,說,我不怪央金拉姆,那枚戒指的確粗糙了,不能和她手上戴的那枚比,她看不上也很正常。

阿媽終于沒忍住插了一句,那是央金拉姆故意沒看上。

阿爸接過話題說,都是我們安排好了的,就連圍巾店隔壁的首飾店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里面沒有東西,只掛了塊招牌,央金拉姆花了很大的代價,你千萬不能辜負了她。其實大家的心都想在一處,就是讓你繼承我的手藝,成為一個優秀的手藝人。又說,央金拉姆答應了我們,一同讓你進步,看得出,她也是喜歡你的,你要好好珍惜。那顆珊瑚是阿爸從她手里求回來的,現在你已經做出了她想要的戒指,你可以去找她了。

阿媽流下了眼淚,說,你阿爸一輩子放不下的就是這門手藝,他害怕你不好好學,害怕銀匠鋪沒人延續下去,才想了那么多辦法來。

阿爸繼續說,這門手藝是有責任的,它不單是家族手藝傳承的一部分,也將會成為達爾倉小鎮的驕傲。我一輩子只知道敲敲打打,對新式的雕刻工藝一竅不通。阿爸真的老了,看來你的想法是對的,你的手藝已經超過了阿爸,就這樣堅持下去,千萬不要放棄。銀匠這門手藝需要時間和耐心的磨煉,失敗了不要怕,只有經過不斷地嘗試和失敗,才能成為大家心目中優秀的手藝人。

阿爸咳了幾聲,接著說,你要記住阿爸說過的話,要想成為大家心目中優秀的手藝人,除了手藝的精致,還要記住,千萬不能貪。做出的每樣東西,一定要足斤足兩,這也是世代手藝人傳承下來的規矩。

家保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感激,他拉住阿爸的手,說,阿爸,我不會放棄,您一點都沒老……說著滾熱的淚珠就淌了下來……

經過一個月的努力,家保終于修葺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小銀鋪。原先的小房子依舊保持應有的樣子,完全成了來人參觀的地方。

阿爸看著家保埋頭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他有點失落。新生事物的到來無法阻擋,阿爸除了承受,只有接受了。不過家保已經完全出手了,這對他來說,已是最大的滿足和自豪,他終于將那顆始終懸空而憂慮的心放回到應在的位置上來。

十二

阿爸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行動遲緩,雙手顫抖,腰身完全弓了起來。家保擔心阿爸,帶他去了醫院,卻沒有查出絲毫毛病。之后,阿爸再也不肯去醫院做任何檢查了。但阿爸每天不忘要來家保的小房子里,看著家保輕松自如地打制著各種銀飾,他犀利的目光中帶滿了羨慕,有時也會喃喃自語,年輕十歲該多好呀。

家保對雕刻和鑲嵌的技藝做了大幅度的創新和改變,阿爸看在眼里,忍不住贊嘆。家??闯隽税謨刃牡碾y過,他心里清楚,阿爸不是敗給了他的手藝,而是敗給了雕刻機。

秋天還沒有來臨,阿爸再也沒有力氣來家保的小房子看他精心打制首飾了。阿爸靠在被子上,一邊撫摸著家保做出的每件首飾,一邊還時不時朝小房子看。一直堅持到深秋,堅持到小房子里突然沒有了聲響,阿爸擦了擦臉,努力坐端身子,等著家保進屋來。

家保完成了佟麗麗心目中的吊墜,他攻克了綠松石上挖銑槽的技術,將金絲完美地鑲嵌上去,吊墜邊緣的銀子如雪一般,綠松石如生滿青苔的流水,小魚更是金光閃閃,熠熠奪目……

阿爸拿著吊墜,久久不能回神,半晌后,他終于發出爽快的笑聲,像個小孩子,高興得掉下了眼淚,說,可以了,我也放心了。阿爸說著,身子突然滑了下來。

家?;琶Ψ鲎“?,讓他平平躺在炕上,說,阿爸,別擔心,央金拉姆的那半顆珊瑚明天就開始做。

阿爸睜大眼睛,看了看家保,吃力地伸出手,好像在尋找著什么。家保緊緊握住阿爸的手,又說,阿爸,我一定會讓您的手藝得到傳承和延續。

阿爸的手一會兒熱一會兒涼,他仿佛要將所有勇氣傳遞給家保,又似乎要將最后的力量注入給他。阿爸的眼睛里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可就在瞬間,明亮的眼睛漸漸渾濁起來,他的手松開了家保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身子伸縮了幾下,雙眼緩緩合在一起,一顆豆大的淚珠停在眼窩里,再也沒有滾動……阿媽放聲哭喊著……

阿爸安靜地離開了。送走阿爸的那天,達爾倉小鎮上的人們幾乎都來了。家保強忍自己,努力沒有掉下眼淚。漫長的歲月里,他要承擔起阿布銀匠鋪的傳承和發展使命,要開始走上獨立自主的銀飾加工之路。就在阿爸離開三個月后,阿布手工銀飾加工技藝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家保也被認定為該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所有的傷痛在光陰的淘洗下慢慢愈合著,家保被認定為阿布手工銀飾加工技藝唯一傳承人的第二天,他走進小房子,又拿起了小尖錘。他從柜子里取出被切開的那半顆珊瑚,認真思考著。他想嘗試將現代元素融入進去,打造出一枚新穎時尚的珊瑚戒指。但不能破壞了阿爸傳承給他的手藝,要保留傳統銀匠的手藝精髓,如果失去了傳統,阿布手工銀飾加工技藝就會失去靈魂。阿爸在另一個世界,肯定是不答應的。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家保決定將那半顆珊瑚做成心形的吊墜。不同于佟麗麗的吊墜,央金拉姆的吊墜在保持民族風格的同時,還需要展現出現代的設計理念。那半顆珊瑚上,家保費盡心思,傾注了無數心血。他最后決定在珊瑚表面挖銑槽,要鑲嵌一朵盛開的蓮花??拷y子底座處,采用鏤空工藝,雕刻出祥云的圖案,而銀子與珊瑚相接處,則鑲嵌一層金絲,形成蓮葉的造型。同時,金絲的鑲嵌要體現出吊墜的穩當,彰顯出高貴的氣質,不能過于搶眼,要做亞光處理。央金拉姆的吊墜要充分展示民族風格與現代藝術的完美結合,因為它不僅是一件精美的首飾,更是一件充滿情感和故事的工藝品。

終于有一天,家保制作出了一件令人驚嘆的工藝品——完美的心形珊瑚吊墜。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他的情感與痛苦。每一道線條,都展現了他的技藝與智慧。他注視著吊墜,似乎看到了阿爸自豪地給他招手,也好像看到了佟麗麗開心地向他微笑,同時也看到了央金拉姆羞澀地朝他點頭。

家保的手藝早已超越了匠人的范疇,他以心為手,以情為刀,冰冷的金屬充滿了溫暖,具有了生命,照亮了他的內心世界。只是可惜,阿爸再也看不到家保的手藝帶給人們的驚喜和感動。但家保相信,阿爸一直在他身邊,因為他的手藝就是阿爸生命的延續。他要讓金屬和珠寶富有生命,不再是冷冰冰的物品。他要讓每一件首飾里,都有他的情感和心血,因為每一件首飾,都是他對阿爸的懷念和敬仰。

春天再一次來臨了,遠山一片青翠,小橋流水也多了幾分柔情。街面兩邊的樹木掛滿了新葉,新建的青磚瓦房鱗次櫛比,店鋪門楣上掛滿了各種飾品,達爾倉小鎮好一派欣欣向榮。

這天早上,家保打開阿爸的那間小房子,在那把看不見木紋的椅子上坐一會兒,之后又摸了摸砧子,擦了擦燈臺,最后將那盞八根捻子的燈盞點燃,搖曳著的微弱的燈光給他帶來了一絲溫暖。阿爸仿佛就在椅子上坐著,他似乎感受到了阿爸的氣息。家保將兩枚不同的吊墜和戒指擺放在桌子上,吊墜上的金絲鑲嵌閃現出春天般的光芒,戒指上的珊瑚更是細膩溫潤,暗藏生機。他看著看著,禁不住掉下幾顆眼淚來。這間小房子是阿爸留給他的唯一遺產,不能將它冷落了。

高原小鎮的春天沒有想象中那么熱烈,但畢竟還是來了。這天早晨,家保給門外園子里的四棵樹苗澆足了水,然后將院子清掃了一番,等陽光鋪滿院子時,又將阿媽從里屋扶出來,讓她坐在阿爸的小房子門口。

家保告訴阿媽說,今天要來一位尊貴的客人。

阿媽對家保說,把央金拉姆也叫來吧,她也是尊貴的客人。

家保笑了笑,對阿媽說,是的,央金拉姆也是尊貴的客人。說完后他邁開步子,出了家門,朝央金拉姆的店鋪走去。

阿媽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語道,要是你阿爸還在,該多好呀。

責任編輯 郭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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