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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客

2024-04-02 05:22周榮池
飛天 2024年4期
關鍵詞:租客屋子房子

周榮池

1

我做過幾年房東,但并非要靠“吃瓦片”生活。我們那個地方,相信人是房屋的膽。一個人膽破了恐要殞命,所以房子沒有膽是要破落的,這并非完全是虛念。一些物器是要使用的,且可能越用越有氣力和氣質——這有點農民的稟性,他們越是勞作越有信念。

初見租客的時候,心中不免吃虛。我到底是鄉下來的,做不出那種傲慢精明的臉色。中介帶來的人,好像是媒婆介紹對象,把屋子和周圍的形勢一番夸贊,我聽了都臉上發紅。那年輕人臉色也純樸,不多計較就應了條件。他似乎并不十分買賬中介的話術,對一邊話語不多的我倒有幾分謙和。我以自己的判斷——他和我一樣是鄉村走出來的孩子,一問果然是某鄉外出讀書返鄉就業的青年。中介并不因為年輕或者實誠就松自己的口風,她要靠租金的比例抽頭,她也知道這是“一錘子”買賣。以后續租,就和她無關了。她幾乎像是強迫一樣,把那固定格式合同拿出來大致讀了一下——其間讀錯了好幾個字也渾然不知,這些和她手上的合同一樣,都是形式,到手的傭金才是她關心的。她按著我的肩膀坐在了有灰塵的凳子上說:“你看這房客也算是老實,年輕人好說話!”待我簽了字,她復又將那年輕人的肩膀按著坐下來:“你看,這老板也是體面人,這屋子住得放心!你信我,小伙子?!本瓦@樣,我因一紙租房協議成了這位中介嘴里的“老板”,成了一個陌生人的房東。我看出這個年輕人面色中的樸素,他確實沒有什么精明的經驗。我把鑰匙交給了他,心里的窘迫輕松了。好像我才是一個租客,除了紙上的內容我實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交待,在中介收了雙方的介紹費后立刻下樓。在樓道里,她自然安慰我:“這租客素質不錯的,你信我!”我相信,她體現出的好感在于我們對她的費用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下樓的時候,我又多了一種羞愧感:我只是因為這幾兩散碎的銀子,成了一種精明的城里人。房東就像是一個有著權柄的角色,是東家,是主家,是鑰匙上的傲慢,但我并不愿意有這些。

此后我就幾乎忘了這件事情。每年的房租那年輕人是主動給我的。我有一次在街頭遇見他,生怕他客套地叫我是房東,故意裝著沒看見擦肩而過了。我想,他如果真是個和我一樣的農村孩子,也不會喜歡那種客套的場景。城里人的熱鬧,多是一種虛浮的修辭,是鄉下人說的“果子茶沒有,果子話一大堆”。但這也不是全部的情形,農村人實在的冷漠也可怕。后來,他因為水電的事情電話給我,我不知道這是自己的義務,電話中就告知自己處理,費用在租金里自行扣去則是。此后他大概也覺得我解決不了實際問題,也就不問我的意見了。我不愿意自己租房的事情被提起,是有一種不勞而獲的感覺,尤其是不樂意讓別人覺得我是一個收租的城里人。后來退租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見面。他約定好了把鑰匙放在屋內就走了。我手上有鑰匙,但從來沒有開過那門,我覺得那房子應該暫時不屬于我了。

當我再次進入這處房子的時候,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期待。三年之后我才意識到,當初并沒有問那年輕人租房做什么。心里想的是租房子除了居住,能有什么其他目的?他的具體目的是未可知的,他可以隱瞞或者改變,這并不是完全可控的。期間我也有過想象和擔心,比如某天收到一個電話,說房子著火了,或者房子里的租客和人爭執起來要拼命,甚至有更離奇的事情。這些消息網絡上是常見的,所幸我并未接到這樣的電話。

他退租之后并沒將屋子打掃一下,留下的東西還留著一些過去生活的蛛絲馬跡??梢钥闯鰜?,這房子不是他一個人住的。從墻上貼的一張表格看來,他們在此組建了一個網絡公司,內容好像是玩某款游戲。我上學的時候聽說過這種營生,但想不到在自己的屋子里也會有這樣的遭際。這處本來是我作為書房的一處小小的屋子,不過六十幾平方米,這三年它可能的場景是這樣的:厚厚的窗簾將朝陽擋在時間之外,夜以繼日的年輕人剛剛睡去。電腦屏幕依舊閃亮著,機器不知疲倦地運轉。它們的亮光才是這些年輕人的朝陽。它們不畏懼任何辛苦,鍵盤鼠標邊上,是空的碳酸飲料瓶。煙缸里熄滅的煙蒂,說明著通宵夜戰的堅持。那些外賣的包裝,是他們與現實世界為數不多的聯系。他們沉睡到午后醒來,或許會下樓看看熟食店里的食物,也會聚起來喝點小酒,商量著下一步的打算。這就是一種生活,是一種值得被記得的辛勤。他們之中有天才,有擔當,有對生活的熱情,網絡就是他們的田野。他們并不比自己在農村的父母軟弱或無能。他們有自己的辦法,并沒有因此失去任何的志氣。他們走在街上的時候,臉上也照耀著明媚的陽光。

他們大概不十分會打理生活。他們何曾不是自己父母嬌慣的孩子。也許只是當初沒有太過認真讀書,因此選擇這樣的生活。他的手上同樣有父母一樣苦痛的老繭。我后來看過許多視頻是他們制作的,他們也是其中努力的主角。他們就是這樣進城的——租借城里的房間和生存空間,同樣走出了一種光亮的道路。我仿佛看到自己身后走下去的腳印,一路那么清晰,那么問心無愧。

我請了一位清潔工把屋子掃了,答應將他們留下的一應物品也都給了他去變賣。他打掃的時候不時地抱怨這些年輕人暴殄天物。有些東西在他看來是值些錢的。他和我一樣都有來自農村惜物的心結。也許他也有這樣的兒女,在更大的城市,租住著房子,為奔波的生活找到可以停腳休息的一隅。我后來把屋子修葺了一下,粉刷之后那幾年積聚的氣息就被隱藏了。只有如我農村來的古怪房東,在意一種莫須有的陌生氣息。后來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租客。也有一些令我感到滿意的人家來住過。他們多是陪孩子來讀書的。孩子升學或考學外出之后,他們就回到自己的鄉間。沒有人愿意永遠做一個租客。

他們也沒有我那么些古怪的想法。那六十幾平方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一個房子。而我只是一位陌生的城市房東,沒有人愿意去打聽那些多余的念想。

2

我也是做過租客的,最早是在鹽城讀書的時候。

那時候,我和幾位困難的同學都不愿回家,放假了便留在城市里指望勤工儉學。房子是我一個人去租的,我不想別人看見我為了討價還價,而斤斤計較的樣子。有意思的是,困難的人卻總喜歡表現出大度的樣子。我為此付出了許多虛榮的代價,但它又像是一種宿命。我見到那個精瘦男人的時候,就立即意識到他的精明尖酸。我有一種自以為是的識人態度,這當然也是窮人的敏感。我不記得和他具體說了什么,現在想來,以我的脾性是不愿意和他多啰嗦的。他把樓下東北角的房子鑰匙給了我。那里面只有一床破舊的鋪板。但想到獨居的自由,還是十分的喜悅。

他站在去二樓的樓梯上,背對著光環顧院落,就像王者看他的城堡。

這處房子是座二層的四合院。門是朝西開的,門牌是老虎橋41號。門對著的巷子是南北向,巷子口有一個賣薄餅的攤子。一個中年婦女支應著早晚市。她做的薄餅極有我老家粘飯餅的味道。想想他們這個地方本是和家鄉連著一條大河的,味道流傳得相仿也是正常。老虎橋的橋已經不見了,只留下古舊的名字。這里還有一家東臺魚湯面和德州扒雞味道極好。我不能說它們正宗,我不知道正宗的味道究竟如何。我因為經常來這里,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說到底這里是處城中村,但讓人感覺十分親切。不像干凈的社區,熱鬧得讓人覺得失真。你早上才睡醒走出來,滿街的煎餅攤傳來一種聲音:寶寶吃蛋餅哇?真感覺是自家大姨在喚你,心里無比親切。我以為老虎橋的煎餅是天下一絕的。

院子里住的第一戶,便是那做薄餅的女人。這間房子最寬綽,便于放下她家亂糟糟的物什。她的男人倒很精致,一閑下來就坐著擦皮鞋。他的皮鞋是锃亮而體面的,其他裝束也一絲不茍。他在單位給領導開車。平時待人很客氣,笑起來也很斯文。他們有一個四五歲的女兒叫“管小雨”。他們用方言叫她的時候和我老家話一樣,將雨讀成“舞”的聲音。小女孩平時在巷子里和一個小男孩玩,玩那種掀起衣服露出肚皮的游戲。我來時,她就朝我招招手。我走過去,她用手套著我的耳朵說:“叔叔,你假裝用手打我嘴巴!”我如其指揮而行,他們突然對巷子口大聲叫起來:“叔叔打我嘴巴子!阿媽!叔叔打我嘴巴子!”

接著就是一串銀鈴般明亮的笑聲,穿過巷子直抵云端。我在心里也明媚地笑著。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子。有時候,她的父母也拌嘴。我覺得多是那女人的不對,她叉著腰有些悍。管小雨就不作聲,走到二樓的臺階上坐著,或者站到我的書桌前望著。我后來搬到二樓來,她來得比以前多。她喜歡爬樓梯,穿著那藍碎花的小旗袍。

樓上對面住著一個女醫生,很少說話,嘴巴就像她的房門一樣常閉著。有一次她好像電腦有問題叫住了我,我實在是個無能的文科生,以后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樓上朝南的正屋里住著幾個同村進城打工的年輕人,他們說一樣難懂的濱海方言,每天晚上很晚才下工,回來之后又喝啤酒鬧騰。我只知道其中有一個叫陶大,后來知道他們是進城來學廚師的,經常討論老虎橋下鹵菜的味道。這里的鹵菜,和我家鄉比起來實在是少一些水平的,或者說人們的認識不一樣。女醫生大概認為陶大他們太鬧騰了,就帶著電腦搬走了。租房子的人都是自愿的,就像一片樹葉飄到哪里,有各自的心意,誰也不好多過問。

就像小袁從無錫跑到鹽城來做生意,實在讓人難以理解。他住在我的隔壁,是有一些抱負的文藝青年。那時候興起一種“大頭貼”生意,但鹽城街上還不多見。他閑了的時候就彈吉他,或者走到我的屋子來,問我哪里會有那么多寫不完的故事?我和他討論方便面的不同做法。他是南方人,到底細膩一點。他常穿一件牛仔褂,對陶大他們的熱鬧有些不以為然,只跟我說說生意上的艱難。他推著眼鏡說:“也是奇怪,為什么這里的大學生不愿意拍照呢?”我就是“這里的”大學生,但解答不了他的問題。他也解答不了自己為什么一定要來鹽城的問題。那年的梅雨季節下了很多天的雨。他索性不再去做生意,就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彈吉他。院子里的人聽不懂,也沒有人敢埋怨。他的母親從無錫來這里看他,上了樓之后,滿臉的嫌棄之意,看得出她年輕的時候條件也不差。他就是不愿意跟著自己的母親回去。他拍照片的地方是轉租一處文具店的,連那老板都為他著急。梅雨停了又是三伏的溽熱。那時候只有電風扇,但總算比集體宿舍自在。小袁實在挺不住就不辭而別——我疑心這座城市里是不是有他愛過的女子?

很奇怪的是,他走之后轉讓給店主的機器生意火爆。

我在老虎橋住過幾年,都沒有換地方。一個地方住得時間長了,會有一種令人懷念的氣息。就連你看不上眼的人事,時間長了也會達成一種諒解。大家都是萍水相逢的,并不會有什么太多的瓜葛。即便是日子長了,有了些感情,終究也只是日后散了,才會在心里想起來的。再見到未必能說出什么像樣的話,尤其是我們這些農村來的孩子,只是租一段屋檐遮風擋雨度日,哪里能在此生根呢?但以后回到村莊,想起來講給子孫聽,一定也是有些意味的。我有一年寫篇有關“老虎橋41號”的小說,但后來沒有寫完。我本覺得自己對這個院子是有些深情的,可文章哪里會有生活本身更有滋有味呢。所以最終我沒有能把這段真實的租客生活寫成虛假的故事,我舍不得那么干。

3

我離開臨澤古鎮進城之后,又做過幾年租客。

那是一個巷道縱橫交錯的城中村,房子都是當初進城者買地自建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房主也是城市的租住者,他們雖然在時間上有某種“占地為王”的自豪,然而土地的集體性質,仍然決定其是無法改寫籍貫的外來者。這在城市規劃空間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意蘊,他們既是忘鄉者,也更是失鄉者。這里是城鄉之間相互妥協與安慰的角落。從形式上看,這里的屋舍并非像城中村那樣破敗不堪,踞守城市的人有些是繼承了貧困的,這種窮根難以拔除。倒是當初那些靠著勤勞致富的殷實人家,在城里買了地安身的,有些樸素的底氣——甚至有點后發先至的傲氣。我起初住進這個村落的時候,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口。不知道為什么,人們將屋舍與巷口的格局弄得整齊劃一。這就是他們理解的城市,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刷齊”的。房東高爹爹告訴我一個辦法:讓我看著巷口的一口倒置的水缸,那是有別于其他人家的標識。水缸是從鄉下帶進城里來的,這在城里是一種丟了可惜,但留著又實在沒有用處的物件。高爹爹就把它倒放在巷子口,用來阻擋偶爾繞路經過的汽車。這是在許多的道口都有的風景,大多數是奇形怪狀的石頭,只有這口水缸是唯一的存在。在那個時候,它暫時標記了我回家的路。

高爹爹的屋子也是二層的院落。除了堂屋和自己的房間之外,其他都租給了外人。他甚至把一塊不大的曬臺也用一種藍色的彩鋼瓦包裹成一間屋子出租。我在那屋子里住過,進門幾步就是床邊,沒有任何陳設可言。它唯一體現出善意的地方就是租金低廉。夏天夜里雷陣雨來的時候,我常常想象這屋子會被風卷走——那樣我坐在床上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窘態?鄉下人進城最怕的并不是吃苦,是怕露出窘迫的神態,所以他們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高爹爹的老太婆是個碎嘴子,每天不知道嘴里說的什么,就像是嘴邊掛著瓜子皮,總沒有清爽的時候。前一位租客走的時候,在墻上留了一幅觀音畫像,這成了她的心病,幾乎每天都要來檢查一下,更要警告我:請來的菩薩不能隨便送走。說得時間長了,我甚至真起過惡念,但我不敢那么做,我知道這會要了她的命。我后來從小屋子搬進了正屋的二樓。這間房子要寬綽得多,她每天都要來叮囑一番聽不清的言語,并且用眼神暗示我東邊夫妻倆又吵架了。住在東面的夫妻是跑班車的,每天固定的時間往返于兩個城市之間,丈夫開車,妻子收票。他的妻子似乎并不十分有姿色,他總是懷疑妻子學壞了,有時候無端地就摔了杯碗。

他是真的下狠手打人,但第二天又求饒認罪。這讓人覺得有一種令人心疼的喜感。他有時候會喊我們去吃酒,但是并沒有人去。有一次下大雨,他們又爭吵起來,把電視機扔到了樓下面。第二天一早,他們又發車討生活去了。他們起得很早,這逼著我有了早起的習慣。早起了也并不讀書,就坐在樓上的過道里看院子里的忙碌和來去,這比讀書要有趣。我后來離開這里,還聽說高爹爹去世的消息,不知道后來他們過得怎么樣了。作為一個租客,我覺得那些房子對我是有恩的。對于進城者而言,我們某種意義上都是飄零的租客。即便是后來有了房子,或者把戶口本上的住地也改了,但依舊是城市的外來者。我們依然說自己的方言,心里記著那些舊事情,在繁忙的城市中風里來雨里去。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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