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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調大高原

2024-04-02 05:22馬步升
飛天 2024年4期
關鍵詞:日喀則大渡河珠峰

馬步升

上闋:從日喀則到珠穆朗瑪峰

我曾說過,我的人生有三大恨,其一恨是沒有登上珠穆朗瑪峰。當然,這是戲言,不過是戲仿張愛玲的三大恨而為之的。別說現在人到中年偏老了,即便在年輕最狂妄最勇敢時,也是登不上珠峰的。人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應該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所謂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樣勵志是可以的,付諸行動后,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乃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了。

說話間,真的贏得了攀登珠峰的時候,而這個時候,恰好不是攀登珠峰的時候,根本不是攀登珠峰的時候,如果說,攀登珠峰需要滿足十項個人條件,我是一項都不具備的。

在這個夏季的最后一天,我來到了日喀則,明天一大早就要去珠峰了,我心向往。先前來過西藏,只是朝珠峰的方向遠望一眼,然后,悵然而去,而這次是距離珠峰最近的一次。

昨天早上,從拉薩出發,通往日喀則的公路貼著雅魯藏布江,幾百公里路程,中巴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天氣忽晴忽陰,車窗外自然美景一一劃過,如同連續看了一早上彩色畫片。

大片的青稞地??!

大片的麥子地??!

大片的油菜花??!

奔騰的雅魯藏布江??!

日喀則是西藏的糧倉,雅魯藏布江是日喀則的精氣神。

中午來到日喀則,午飯時,忽覺腳下不適,低頭看,卻是鞋底脫落。怎么會出現這種尷尬事兒呢,為了行李簡便,受惑于“奧卡姆剃刀原理”,把行李減了又減。這個原理的核心意思是八個字:如無必要,勿增實體。鞋子是實體吧,又是耐用耐臟耐磨品,穿一雙就夠了吧。不承想,率先出問題的是最不可能出問題的鞋子。咨詢當地文友哪里有大型商場,要去買一雙新鞋。文友低頭看了看我的鞋子,建議我去修鞋鋪看看能不能修,因為新鞋肯定會夾腳,去野外不方便。

日喀則還保留著修鞋鋪?真是一座煙火人生的好地方。多好的建議??!一位藏族小伙子開車帶著我,一路穿街過巷,走的都是日喀則的老城區,一個意外變故帶來一場意外之旅。真是著名商埠,從古代繁華到如今,要不是鞋子壞了,哪有如此耳目之幸。早上有雨,中午天晴,修鞋師傅剛出攤,正在擺放一應工具。我應該是他今天的第一個顧客。說明了情況,他遞給我一把小椅子,我把壞了的那只鞋子脫下來遞給他。他拿在手里檢查一遍,說,能修。我敬他一支煙,他抽煙干活兒,我抽煙和他聊天。他是四川人,在這里生活三十年了,日常的雜活兒他都會干,修鞋修箱包修理家用電器維修摩托自行車,等等,每天平均收入都在五六百元以上。他個頭高大,身形壯碩,穿著一身草綠色的仿真軍裝,衣服上帶著汗漬飯渣油點兒,是一個不講究,似乎也無須講究的人。小時候,我們把這種人叫“耍手藝的”。顧客只認你的手藝好壞,不管你穿著打扮如何。他有兒有女,在當地有房有車。我的這雙鞋才穿過幾次,我問鞋底怎么會脫落,他笑說,鞋子高反了。我以為他說著玩兒,他說這種名牌鞋子,最容易高反了,鞋底有氣墊,氣壓不足,造成脫落。反正我不懂得,你說什么是什么。

那只鞋修好了,他讓我把腳上這只鞋也脫下來給他,他檢查出一點小毛病,都修好了,他只收了二十塊錢手工費。這中間,一位年輕的藏族婦女,拉扯來一只拉桿箱,師傅檢查后說,能修,二十塊錢。藏族婦女撂下箱子說,我過會兒來取。

就這樣,中午沒有顧得上休息,緊接著,下午與當地文友開了一場以文會友的座談會,一直到晚上七點半才結束。晚飯后,在街上散步半小時,想著明天要去朝拜珠穆朗瑪峰了,趕緊上床睡覺。誰知,卻是睡不著,越睡越清醒,自從來西藏后,只有一個晚上睡覺超過了三小時,而且,白天在車上連個盹兒都沒有打過。這可咋整?直到凌晨四點,仍然毫無睡意。索性起床,推開窗戶,看看日喀則黎明到來前的樣子。

所有地方的黎明前都是黑暗的,不過,這個被教科書反復描述過的自然現象,如今,除非在邊遠鄉村,再也無法親眼目睹了。而在日喀則,我看到了經典意義上的黎明前的黑暗。盡管這是城市,不算小的城市,但屬于自然的東西仍然給自然留有某種余地。

說好的,今天早上六點出發,在途經的拉孜縣補吃早餐,那么,不如提前出門去。一是認真地看看日喀則的早晨,二是檢測一下失眠以后的身體狀況。兩位藏族司機已經起床了,在院子里做著出發的準備,我給他們每人敬了一支煙,說了幾句話,來到大街上。偶爾有車駛過,黎明前的靜寂被劃破后,迅速恢復后的靜寂更顯靜寂,這是不是就是鳥鳴山更幽的意思。像所有的城市一樣,日喀則大街上的兩排路燈也一直伸向遠方。但似乎所有的路燈,光線只往下走,不向上伸展,燈下的那一坨兒有亮光,燈盞上方的天空更加幽暗,黎明前的黑暗由此便被完整地保留下來,讓人們瞻仰自然界原初的面貌。

在街邊走了走,不能走遠,不遠處是兩座街邊公園,由某兩個省分別援建,也以援建的省份命名,這邊一座,那邊一座,公園入口隔街相望。昨晚飯后散步時,兩座公園都進去轉了一圈,都不大,精致,優雅。此時,兩個公園,一種靜寂,正在猶豫是不是進去轉轉,感覺頭臉冰涼,哦,下雨了。

返回賓館院子,大家都下樓了,準備出發,這一刻,我的決心已定:一起去看珠峰!

本打算昨晚把這幾天沒有睡好的覺補一補,誰知干脆來了一個一夜無眠,到底還能不能去珠峰,拖累別人,損害自身,在野外,最麻煩的就是這種情況。剛才試著活動了一會兒,感覺沒問題,一切小心在意就行了。

中巴車穿過靜寂的大街,駛入晨光熹微的原野,透過車窗,只能分辨出來平地和山地,感覺在平地上走了一會兒,便上山了,山陡坡急,一彎又一彎。終于能看清窗外風物了,與大高原眾多地方所見略同,山坡上掛著稀疏青草,銹紅色的山體裸露出來,細雨過后,青更青,紅更紅。每隔一段路程,總會出現一片特別山體。巖石好似無根,無所附著,大者如坦克,小者如牛頭,一塊塊懸掛在陡坡上。我在想,一只小鳥,或者一只麻雀,在某塊巖石上蹬一爪子,那塊巖石就會松動滾落,然后,多米諾骨牌效應發生,遍山飛石,山河動搖,大地改形移位。

然而,這只是災難片看過后的幻覺,這種事情是有可能發生的,但不是在所有時間的所有地方。

九時許,抵達拉孜縣城。從昨天離開拉薩以后,每走一步路都是我從未走過的路,每到達的一個地方都是我從未涉足之地,而今天,出了日喀則每走出的一步,都是我心心念念多少年,而從不敢邁出一步的旅程。珠穆朗瑪峰,這是一座只能讓普通人說閑話時說一說的地球之巔,不可公然列入自己的人生夢想中,哪怕只是偶爾闖入夢境,都會讓自己感到羞愧的。

珠峰只接受普通人的向往,但絕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面前的任何輕佻,這是出自愛、責任和互相尊重,如果珠峰像別的尋常山峰那樣打出橫幅,向天下熱衷登山的人遍撒英雄帖:珠峰是所有人的天堂!其潛臺詞似乎也可當作:你為你的生命負全責。敢于向困難挑戰,只代表一種勇氣,但期許的勇氣與實際的能力之間還隔著一條鴻溝。對于有些人來說,面前的這條鴻溝,可能會是終生的永遠都無法逾越的界溝。人啊,都是有邊界的,勇氣的邊界,能力的邊界,命運的邊界。盡管誰也不那么精準清晰地確定自己的邊界在哪里,面對一件未知的事情,試試,大體就可測量出來了。試試,也只能試試。

按原計劃在拉孜吃早餐,據藏族朋友鑒定,這家飯館的藏餐是地道的藏餐,藏面、藏奶茶、藏雞蛋。其實,除了這頓地道的藏式早餐,我私下還專門給自己在拉孜規劃了一項重要決定:如果真的感覺身體不適,我就在拉孜找地方休息,等著朋友們從珠峰返回時,一起回日喀則。這是從日喀則出發時,我已經在完全說服了自己內心以后的決定。

車上是有吸氧設備的,我堅持沒有使用,翻越海拔超過五千米的嘉措拉埡口時,我仍然堅持沒有吸氧。不是折磨自己的硬撐,而是不需要。我一路都在自我檢查自我檢閱,行則繼續往前走,不行則停下來??鬃诱f,勇于不敢。最大的勇敢不是敢,而是不敢,認清自己的局限,承認自己的局限,進退有據,這才是最大的勇敢。

朝著珠峰的方向,繼續前行吧。

接下來便是加烏拉山口,海拔五千二百米。山口上,罡風浩蕩,經幡雷動。那么多的人,一些是游客,一些是商販。這里是地球上唯一可以同時觀賞到五座八千米以上雪峰的地方。此時,一座雪峰都觀賞不到,無窮的冷風推著無窮的雨霧在漫天飛舞,冷風不是將雨霧推開,而是一伙兒攢起送到這里來。雨霧就在眼前飄蕩,天地所有都處在濃霧之中。

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地方,無論你年輕年老,無論你身體好壞,無論你是飛揚跋扈型人格,還是優柔寡斷型脾氣,最好都是一改往日習性,人在高處,應有一種人在高處的樣子。什么樣子呢,《西游記》中有描寫妖精動作表情的兩句話可供參考:行步虛怯怯,走路慢騰騰。我再加上一句:說話嬌滴滴??傊?,不要張狂,無須矯情,把風度儀容儀表什么的,暫時都裝進兜里。在高海拔的環境下,為個人的生命安全做出的無關道德人格法規制度的若干變通讓步,非但不丟人,而且是一種必須的從權。所有的生命,包括動物植物,都是首先向所在環境低頭服軟的生命,只有讓自己立足下來存活下來,才談得上改造改善所在的環境。我知道,在珠穆朗瑪峰的極頂之地,生活著一種名叫跳蛛的小動物,這也是永久生活在這個海拔高度上的唯一的生命,它們的個頭不過黃豆大小,祖祖輩輩高居地球之巔,缺氧,酷寒,狂風,暴雪,所有這些讓人類中最勇敢最強悍的人,都不得不為之折腰低眉的事物,在它們那里不過是日常尋常。也許,真的將它們移民搬遷到舒適的環境,比如錦繡江南,對它們而言,未必會是什么幸運幸福。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養一方眾生,一方水土究竟好壞,在那一方水土上生活的眾生才是最具權威的,也是最終的裁判。

珠穆朗瑪峰就在前面,切勿以為無人區就是荒無人煙,只是人煙稀少而已,沿路要經過幾個縣,既然設縣,現行的一個縣所具備的要素肯定是會有的,而且,無人區并不等于生命禁區,在某些方面,很多生命物種比起人類,適應環境的能力強多了。通往珠峰的公路都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地帶盤繞,公路兩側時見各種植物在隨風搖曳,高出公路很多的山坡上,也隨時可見各種植物,家中收藏有多種青藏高原植物圖譜,也曾做過一些辨認和研究,要是時間允許,真的愿意深入這些植物的所在現場,與它們一同沐浴生命的榮光。

雨霧迷亂天地,站在加烏拉山口看不見一百零八道拐,看不見歸看不見,要通過時,卻是一道拐都不能少。也走過一些胳膊肘子山路,十八拐,四十二拐,八十八拐,等等,曾幾何時,這些天下險關,千古以來,讓過往旅人斷魂喪魄的生死關口,如今幾乎一律成為風景殊勝之地,同樣,這一百零八道拐,一拐一個驚嘆號,相當于一篇文章連用一百零八個驚嘆號,這樣的文字誰有這么鋪天蓋地排山倒海的氣力,能夠一口氣誦讀下來?只有每拐一個拐,回一次頭,一百零八回的回頭,身在白云間,天地一同拐。

在一個看似寬闊的溝口,終于見到了珠穆朗瑪峰字樣,這是攀登珠峰的大本營,所有向往珠峰的人,將在這里整裝待發,而且,就我理解和感受到的真相可能是,這是最后一次供你選擇的地方,后悔還來得及,回頭還來得及,就此打住還來得及。抬頭看天,陰沉欲雨的樣子,回環四顧,周遭群峰聳立,雪峰晃眼,遍地不毛。繼續往前走吧,已經到了這里,心心念念多少年的珠峰觸手可及,干嘛又要臨陣縮手呢。

接下來的通道都處在一條谷地中,兩邊陡坡上危巖竦峙,緩坡平灘上亂石橫陳,一棵草木都沒有,最亮眼的風景是在浩蕩罡風中激情澎湃的五色經幡。從寬敞的山坳一頭扎進逼仄的山坳,正前方是珠峰,巍巍赫赫,高懸頭頂,左側的山峰沒有坡度,就像一個身軀偉岸的人直立于身旁,給人一種喘不過氣的壓迫感。山坡以上部分被烏云嚴密籠罩,讓人無法感知山峰的實際高度,右側的山峰相距稍遠,一抹陽光拋撒于峰頂。峰頂上有白雪,陡坡上有幾條壕溝,這是雪峰融水的劃痕,現在沒有水流,只有幾處被水浸濕的凹槽,黑黢黢的,與鄰近山體的顏色不一樣,像是面孔上的胎記。

風來了,雨來了,先前也是有風的,這里的四季,可以沒有任何別的,但風是不斷頭的,此時來到的風更為猛烈。一路都在醞釀雨,天色似晴還陰,欲雨無雨,而此時,風送雨來。雨是小雨,剛好淋濕天地人的那種雨。有點冷,內地深秋雨天的那種冰冷,有一件防風衣就可以對付了。放眼望去,林立的瑪尼堆遍布緩坡。是的,是林立,苗圃的那種林立,每一個瑪尼堆都不高大,將幾顆手掌大小的卵石摞起來,三五顆,七八顆,十幾顆,不等。仔細觀察,摞起一個小小的瑪尼堆絕非易事,沒有任何粘料,卵石光滑,一顆裸石承載著另一顆裸石,層層攀高,將危如累卵的成語用到這里,再也貼切不過了??墒?,在風吹雨打中,卻無一個瑪尼堆垮塌。心力,技巧,神性,什么詞匯用到這里都不為過。

海拔五千二百米,到此為止吧。珠峰是人類的珠峰,但珠峰卻不屬于所有的人,珠峰只屬于極個別極其特殊的人,只有他們才可能登珠峰而小天下,更多的人,與珠峰能有一眼之緣,便是終生之幸了。

在別的地方游覽,人們都在極力避免走回頭路,從珠峰返回日喀則,卻必須走回頭路。我甚至覺得,在這條路上,如果不走回頭路,注定會是一種遺憾,終生的遺憾。路還是那條路,映入視野中的風景卻截然不同,恍惚間,居然無法準確判定,此情此景,究竟是初逢還是再會,天上云聚云散,地上山高高水長長,一條山路一百零八彎,一彎一片天。在一處平地休整時,忽見前方天空出現一條彩虹,從這邊山坡,搭在那邊山坡,仿佛一道凌空拱橋。真個是,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當伙伴們紛紛掏出手機要拍照時,那道彩虹倏忽不見了,晴空默默,大山昂昂。我在當天的旅行日志中寫道:

只是一眨眼,一道彩虹掛在天邊,一頭是一堆雜亂的云,黑白相間,有厚有薄,一頭卻是一堆云,至黑的云,大山一般沉重的云,滄海一般幽深的云,地獄一般崢嶸的云。調適一下視角,揉揉看累了風景的眼睛,要細看這一條橫空出世的彩色精靈。就在這當兒,彩虹欻然不見了。怎么可能呢,我以為是錯覺,下死力瞪大眼睛看,到底是沒有了,只見黑云更黑,白云更白,浮云之上浮現出陽光的華彩來。我詫問,彩虹呢?近旁的同伴漠然說,沒了。

在高原上,最動人的風景其實是天空。高原是靜謐的,永恒的靜謐,好半天不眨眼的靜謐。而天空卻是動態的,如同在電影院,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一個畫面便換成了另一個畫面,而這個畫面也許表現的正是一個大反轉,比如由哭到笑,比如由生到死,比如由晴轉陰。

夜幕深沉時分,已經能夠感知到日喀則的氣息,而恰在此時,頭頂一陣驚雷滾過,閃電劃破夜空,如大河決堤,雨瀑如夜幕,覆蓋了天地間所有亮光。

這就是大高原啊,這就是地球的第三極啊,靜則頂天立地,動則驚天動地。

下闋:冷風冷雨中的大渡河源頭

大渡河的源頭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縣哇爾依鄉的一條峽谷里面,從久治縣城到哇爾依鄉,距離為一百二十公里。在現行交通條件下,這個距離,聽起來不算遠,真的走起來,也不算近。

久哇路段是省道,用心用力修筑的公路,路面寬闊平整,來往車輛也不多,作為一個乘客,盡可放心憑窗觀景。正是一年好風景,剛入秋不久,在海拔較低地區,秋老虎還在時時咆哮,而久治縣境的大部分地區,海拔都超過了四千米,此地本來就是一片多雨的高原,今年的雨水又格外多,來到久治幾天了,幾乎無日不雨,我們每天在雨中,看天地、看湖泊、看河水、看草原、看古跡、看牦牛。

啰嗦這么多,究竟要說什么呢,說的是,在這樣的中高海拔地帶,只要天陰有雨,哪怕是盛夏,天氣都會變冷。這幾天,久治很冷,以至于許多當地人都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而這,也正是久治一年的最好時光。久治的草地很好,普遍都好,草厚而密,覆蓋著平地坡地,即便在高山陡坡上,也很難看見裸露的地皮。

縣城通往哇爾依鄉的公路就穿行在這樣的廣闊天地間。我說的還不僅僅是這些,這么說吧,久治的初秋相當于低海拔地帶的深秋,草木已經停止了生長,處在半榮半枯之間。率先枯萎的草木,只是身形委頓了,色澤暗淡了,并沒有死亡。而草木所在的地形不同,用術語說,草木處在各自的小地形中,低洼背風地帶的草木,依然保持著原本的風韻,無風時挺拔,有風則婀娜,枝葉依然青綠,頗多茂盛氣象。高峻迎風地帶的草木,則過早地耗盡了精氣神,枝枯葉黃,任由風吹雨打,飛鳥掠食。

在如此的季節轉換中,放眼望去,無邊的草地如同一幅鋪天蓋地的油畫,連同那條通向無盡遠方的公路,都成為巨幅油畫的一部分。

公路兩邊是風景,公路本身也是風景,盡管冷雨凄凄,間或還有冰雹君臨,但在這樣季節錯雜的時間空間里,萬事萬物何嘗不可視為難得一見的風景呢。公路是通達之路,但久哇公路卻必須邁越五道高山埡口,依次是:札拉山埡口4239米,桑赤山埡口4054米,紅土埡口4037米,亂石頭埡口4207米,隆格山埡口4398米。

在紅土埡口,我們停車一次,因為這里視野開闊,與年寶玉則雪山之間是無遮無攔的洼地平地,可以觀摩年寶玉則雪山的全貌。不到現場的人,無法真切體會在這個季節里,紅土埡口到底有多冷。給你這么說吧,不是冬季那種冰刀割人臉的剛性之冷,而是風針砭骨之生冷。埡口也是風口,甚至可以說,本來是風之路,因為人的參與,拓寬推平了風道,車輛在平直的硬化路面上,跑得更快更平穩了。風也一樣,一股股風在水泥路面上,劃出凌厲的尖叫聲,飛馳而過。這是帶著鋸齒的風,劃過路面時,捎帶著,將路邊的人,劃一下,又一下,雖不見行人衣服被劃破,而每個人都盡力蜷縮著身體,抖索著嘴唇,在盛贊年寶玉則之美麗。

到了隆格山埡口,更是要停車,這里是唯一可以膜拜年寶玉則主峰的所在。年寶玉則有無數山峰,一座山峰比另一座山峰又高不了多少,觀賞者所在位置的海拔不夠,或角度有問題,真正的主峰便會隱身其它山峰之間或身后,只有站在隆格山埡口上眺望,年寶玉則的主峰才會暴露真身。

原來,年寶玉則的主峰是被許多山峰夾峙在中間的。隆格山埡口的海拔更高,風更大,雨更大,也更冷。而此時,人體感覺卻比在紅土埡口那里舒服一些,根本的原因大約是,終于看見年寶葉則的主峰了,剛才在紅土埡口時,那里的冷風冷雨,已經讓我們懂得了,吃得奇苦,方見奇景。

到了最高處,同時也意味著要往低處走了。下了隆格山埡口,就是白玉寺。隆格寺和白玉寺,都是這一片地界的輝煌大寺,過了白玉寺,就該拐彎了,拐到通往哇爾依鄉的路上去。在大高原,在草地,在大高原的草地,鄉鎮之間距離幾十里上百里,都是再也尋常不過的事情。

風還在吹,雨還在下,通往哇爾依鄉的道路是一條縣道,比剛才走過的公路要窄一些,路面上的坑洼也多了一些,相應的,車速也得慢下來。對于以看風景為主要目標的閑人來說,慢一點,未必不是好事。這是一條河谷道路,有些地段河谷寬一些,有些地段河谷窄一些,以一個縣境為視角,我們是由繁華走向偏僻的,而一般的慣例是,好的自然風景一般都在偏僻地帶。這條河谷名叫馬爾曲,正是大渡河發源后,匯合了許多溪流以后形成的河流,名動天下的大渡河,在這里已有了雛形。馬爾曲谷地是牧人的夏季牧場,河谷兩邊的山坡上,涌動著大群大群的牦牛。牦牛是久治縣最重要的產業,一個縣在冊的牦牛多達40萬頭。其實,知情人說,遠不止這個數。具體數量到底有多少,這不是閑人關心的事情,這么說吧,在久治的大地上行走,無論在哪個方位,只要是人眼看得見的地方,一眼望去,要是看不見一群牦牛,那就得趕緊看看地圖,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中午時分,終于到達哇爾依鄉了。這是一個深嵌在河谷的小鎮,一條大路旁邊,公共設施、商店、民居,或一大片,或一長溜兒,一應俱全。鄉政府要安排炊事員給我們準備便餐的,大家都說,找大渡河源頭要緊,少吃一頓午飯,沒什么。

哇爾依,不用說,這是藏語音譯,大意是四家結合地帶。據說,很早的時候,這是四個藏族部落各自擁有牧場的結合部,僅從地名本身來說,這里便適合成為大河的源頭,人煙相對少嘛。這天是周六,藏族鄉長沒有回家,專門在等待我們。這很讓人不好意思,鄉長輕松一笑說,這有什么,我們基本上沒有周末的概念。鄉鎮干部的工作生活狀況,我還是有些了解的,多年來,我去過的鄉鎮不少于二百個,地跨全國的東南西北中,他們很少有正常的周末休息,都被各種各樣的工作占據。既然是周末來了,說什么客氣話都是多余,鄉長開車帶路,我們緊隨其后。

冷風似乎小了一些,冷雨還是那么急迫,而此后再也沒有平坦的公路了。一條土路,伸進河谷,在雜色牧草的包圍中,向逼仄幽深處蜿蜒。路面上到處是水坑,炕大的水坑,鍋大的水坑,碗大的水坑,車輪碾壓上去,大水坑的泥水可以潑出去很遠,小水坑的泥水飛濺而起,將車身砸得啪啪響。從行駛在前面的車輛中,可以斷定自己乘坐的車輛,早已成為泥車了。

奇怪的是,下了這么長時間的冷雨,草地上的鳥兒依然很多,時而竄上空中,時而隱沒草叢,估計它們也是無奈何了,為了一口飯,鳥兒也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瀟灑自由。忽而,一只大鳥從草叢中飛起,帶起一大團水霧和一串破碎的聲響,落在一座獨立的土丘上。我說是老鷹吧,開車的是一位藏族司機,他可不是普通的司機,曾擔任鄰縣林業局局長多年,對高原的動植物堪稱門清,其實際水平,肯定是超過了我見過的許多頗有名氣的動植物專家,因為他從小生長于高原,以后又長年摸爬滾打于動植物研究最前線,如同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兵,對兵法教條也許沒有記住多少,實戰技能可不是在操場訓練出來的那種。他笑說,那是大■。他接著說,大■也算得上猛禽,但是比較笨,反應遲鈍,掠食成功率很低,好不容易捕到食物,又保護不住,往往被別的猛禽奪走,比如獵隼吧,就是它的死對頭,個頭比它小幾號,但靈敏兇猛,經常把大■打得只有倉皇逃竄的份兒。

趁著車速慢,我再看了一眼那只大■,它是不是食物又被別的猛禽奪走了,餓得受不了,趁著獵隼一類猛禽,在窩里躲雨的空當,出來覓食了?在無關乎個體利益時,人與人之間客客氣氣,可是,在困頓時,尤其在生死交關時,誰曾見過幾個客氣君子。鳥類也一樣啊,我見飛鳥自由無羈,飛鳥卻為爭一口食而毛羽亂飛。

好了,這就要說到大渡河源頭了。這條通往大渡河源頭的水坑路,感覺極其漫長,其實只有三四十公里,因為極其難走而感覺極其漫長。再難走的路,再漫長的路,只要走,向著目標不舍地走,總會走到的,再無路可走了,大渡河源頭也到了。我們老家把溝壑峽谷的最里面部分,一般叫溝掌,在這里,索性也把類似的地形叫溝掌吧。在溝掌停車,雨水更加稠密,冷風從窄溝里溜出來,更冷。藏族鄉長遙指山坡高處的一片牦牛說,源頭就在那里,不是路好走不好走的問題,純粹沒有路。他的意思再也明白不過了,他帶來的這些客人,哪個又是爬山人呢。我們這一方的組織者,可以把話直接挑明了說,風大雨大,山高路滑,又是四千米以上的海拔,不愿爬山的人在車里避雨,愿意爬山的人,能上到哪兒算哪兒,千萬不要勉強,出門在外,安全至上。

有人查看了一下海拔,停車之地,已是四千三百米。沒有人愿意留在車里避雨,包括女性??腿酥魅?,一共十人,朝著大渡河源頭爬去。

確實是爬,從后面看,每個人的身體,幾乎都與腳下的草地構成臉對臉重疊的姿勢。雨大風烈,不打傘吧,很快就會成為落湯雞,打傘吧,又是逆風,平添無數阻力。兩相權衡,還得打起雨傘。翻過一個小山崗,一條水流從高處懸掛而下,水流所經之地是一道淺溝,溝里礫石磊磊,這就是襁褓中的大渡河的樣子,名叫旦千卡。

沿著最初的大渡河追溯它的出生地吧。旦千卡河溝看起來相對平整,走起來可是千難萬難的,幾乎沒有可供落腳的方寸之地,水流、礫石、沼澤,塞滿了只有兩三米寬窄的旦千卡。只得轉著圈兒,拐上草坡。雜草叢生的草坡,大部分都是自己不認識的草,也許只有此地的牦牛能將這些草認全了。多年來,多少次行走大高原,也認識了一些大高原的草木,準確地說,認識其中的一些花兒。金露梅我是認識的,去年夏天,困在祁連山地一個月,與金露梅日日見面。這面山坡也許是海拔過高,不是金露梅的領地,只有零散幾朵,在冷風冷雨中,依然韶華綻放。紅景天我是認識的,大高原的浪游者,少不了這種抗高反神藥,它們生長在高海拔地區,然后,被人用來對抗高海拔。我雖然沒有服用過抗高反藥物,可在我的眼里,紅景天永遠是那么紅,在風打雨拍中,一團紅景天,一片艷艷紅。還有高山柳,只有一尺身高的高山柳,還有高山繡線菊,真可謂,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用它們的枝條,盡力拓展自身的領地,在雜草圍困中獨立寒秋。還有野韭菜,占地不多,可供立身,便已足夠。

尋尋覓覓間,眼前嘩然一亮,猶如雨過天晴:雪蓮,一株、兩株、三株??上У氖?,這個季節不屬于雪蓮。雪蓮像是所有的韜光養晦者,避居一隅,周邊雜草滔滔,她不去隨聲唱和,也不混跡其中湊熱鬧,默然、漠然、孤獨而高傲,在靜待屬于自己的時光。

此次大渡河源頭之行,我犯的最大錯誤是穿了一雙皮厚底更厚的皮靴,以往的幾十年間,出野外是常事常態,從沒有穿過這么笨重的鞋子,而這一次,幾乎是神鬼作祟,在出門的那一刻,忽然,甩掉輕便的旅行鞋,換上了這玩意兒。這玩意兒自重超過了五斤,長時間在泥與水中浸泡后,每走出一步,都像是年輕時給雙腿上綁著大號沙袋練腿功。此時,在濕滑的草地上行走,一是往往夠不到應該踩踏的比較理想的落腳之地;二是腳步沉重,非但不會增加與地面的摩擦力和粘合力,反而容易打滑。這兩種因素,都在盡可能地消耗著本來就不怎么充裕的體力。幾位從小生長在大高原的同伴已經接近目標了,我距離終極目標,直線距離大約還有五百米,而這是一段最為艱難的地段??垂荜笈H旱哪俏荒寥?,騎著一匹黑色大馬,在山坡上來往奔馳,雨霧纏繞著一人一馬,好似電影中某種俠肝義膽的情景。一人一馬來到了我的跟前,那一刻,我很想跟人說話。他的裝束是藏族,我只會說幾句極其蹩腳的藏語,那是藏族朋友教給我說著玩的,他們教我時,一臉憋不住的壞笑。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話,就像漢語中若干不好的語言一樣。我也從來不敢輕易說這幾句藏語,除了與藏族好朋友玩鬧時說著玩兒。我給騎馬的牧人打了一個只代表友好不表示任何另外意思的招呼,他也給我還了一個同樣的招呼,但他的神色卻是明明白白的善意。我以為,他不懂漢語,事實上,他不懂漢語,也不懂藏語。他是一位不幸的啞巴。從他的比劃中,我明白了,他既是牧人,又是這片草地的管護員,因為翻過這道山脊,那邊就是另一個縣的草地了,他負責將越界的牧群趕回去。

牧人騎馬奔馳在雨霧纏繞的草地中,我繼續向目標艱難行進。沒有穿厚衣服,穿在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了,冷雨更稠,冷風更烈,在迎風的山坡上幾乎難以立腳。我又返回旦千卡河谷。這只是一道山間凹槽,兩岸合攏在一起,估計只能扣住一個高個頭的人。凹槽中,風頭的刀鋒總是鈍了一些,低頭細心查看大渡河的原初狀態吧,一涓細流在礫石間蹦跳,在草叢中游蕩,而其目標卻無比堅定,沖下山去,走向寬闊,走向遙遠,然后,奔流到海不復回。

在如潮的冷風冷雨中,我恍惚想起,多年前,我曾去過大渡河的盡頭。也是一個秋天,我去瞻仰樂山大佛,那天大雨如潮,經典描述中的大暴雨,給大佛洗浴都顯得水量過于兇猛的大雨,大佛腳下,三水匯流,大渡河、青衣江、岷江,各自突出山地重圍,于此激情相撞,那可是海天茫茫的氣象啊。

大渡河在華夏大地上的大江大河名單中,屈居十名開外,然而,其水量卻與第二大河,我們偉大的黃河相頡頏,在大渡河源頭到河口的雨水澆灌下,心頭的河流也在浪奔浪涌。

還得格外交待一下,大渡河源頭的海拔為4580米,巖石下涌出幾股泉水,然后,一路接納無數涓流,再然后,成為華夏大地上的一條廓然大河。

哦哦,還得贅述幾句。

在黃昏大踏步走來時分,無論心里多么流連,我們也不得不踏上返回縣城之路了。依然是風,依然是雨,風是冷風,雨是冷雨,就在夜幕合蓋天地之際,路邊草叢中忽地飛起一物,高踞一根電線桿上,昂頭向天,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事情。

定睛一看,那是一只大 。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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