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羅里達有多遠

2024-04-04 23:52陳鵬
綠洲 2024年2期
關鍵詞:李果童童小葉

陳鵬

墻角樹枝梅

凌寒獨自開

——王安石

天津開往昆明的高鐵途經北京轉車,準確來說是在北京換乘,全程2760公里,歷時10小時30分鐘,自北京西至昆明南,沿途經河北、河南、湖北、湖南,最后入貴州抵達昆明。她謀劃了一個多月仍買不到便宜機票,一大一小兩張機票價是高鐵票價的三倍。那就高鐵。時間多花就多花吧,反正童童是頭一次坐高鐵,當然,如果乘飛機也是頭一遭。凡是頭一次就不必計較時間,錢才是第一要務。童童理解不了高鐵,也理解不了火車。蘇粒反復說了幾遍,她睜大眼睛瞪著媽媽,嘴里發出呀呀呀的聲音。四歲了,早該說話了。醫生說這是先天發育異常,具體病因解釋不了,概率萬分之一左右吧。偏偏,她就是這萬分之一。我們明天就走,去昆明。呀,呀,啊。不跟姥爺姥姥告別了。呀,呀。你同意了。姥爺在哈爾濱,姥姥在哪我也不清楚。呀,呀,呀。呀。最后這個呀字是喊出來的,嘴巴張得很大,露出細小的牙,眼睛黑得像星星。哪哪都好,多么美麗無邪的孩子,為什么還不能利利索索地說話?不能利利索索地長個兒?比別的三四歲孩子小多了,看起來也就兩歲的樣子。小腦瓜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一只黑匣子,一個無法解釋的謎。都是她的錯,是她醉了以及那個狂暴之夜摧毀了一小段基因。從此她很少喝酒,差不多每天祈禱。不,犯下的罪孽再也不可清除,就像再也不能回到十九歲的夏天。

這是她第二次坐高鐵。此前一次是從天津到大連,5小時車程。下車后由球迷協會的男孩送往球場。全場0∶0。接站小哥建議先找地方喝一杯,她堅決回預訂好的如家酒店,也不要他送她,說一早回天津。小哥對0∶0的比分感到失望,說沒辦法,天津隊是主場龍客場蟲,一半實力也發揮不出來。她后悔把童童扔給姥姥,后悔一時沖動就上了高鐵。事實證明,足球死透了,像她十九歲之后的青春一樣死得透透的。她想童童,恨不能立即飛回去。為什么闖入這么多嗷嗷亂叫的傻X中間?明明發過誓再不看球不關心足球干嗎又跑這一趟?真實的念頭未必和足球有關,她想逃離武青老宅。當姥姥的讓人受不了,童童的紙尿褲不積滿一大包尿是舍不得換的,一點點奶粉殘末也想盡辦法沖進奶瓶。還經常罵她,說讓她的孫女變成了長不大的怪胎。不是天譴是什么?聽到鄰居議論就變本加厲,指桑罵槐敲桌子打板凳罵聲不絕??上Ю霞一镞€沒到顫巍巍的地步,胃口好得能一氣吃下一只醬肘子,有空就上小區廣場跳扇子舞民族舞。蘇粒不明白她對自己的愛為什么那么快就變成一種恨,就因為她決定生下女兒,不再長個兒的女兒?回到如家酒店,吃了幾只鲅魚餃子后很快便睡著了,清晨醒來,發現協會小哥曾在凌晨發來微信:睡了嗎?一切OK嗎?喝兩杯嗎?她冷笑,動身去高鐵站,等候一早返回天津的列車。

昆明。昆明。昆明。她反復教童童說這兩個字,她只能發出呀呀呀的聲音。鄰座男人大腹便便,問她孩子幾歲了,她說四歲。男人的手在厚厚的車窗玻璃上敲打。去昆明?她點頭??磁笥堰€是度假?她沒吭聲,撫摸童童稀疏發黃的頭發。還好,她很快適應了這個飛速移動的大家伙,適應了安安靜靜的車廂。我去武漢。去過武漢嗎?她仍不吭聲。男人說他在昆明待過三年呢,在螺螄灣做服裝批發,被貪官拆落得家破人亡,不得不回天津從頭開始。還好,人活著嘛,人活著——她抱起女兒走向衛生間。男人的天津衛口音濃重。如果告訴男人她在昆明待了四年他會怎么想?那地方實在乏善可陳,就像它乏善可陳的小吃,除了米線,還有什么東西值得一吃?諷刺的是連米線也不是昆明的,它屬于紅河蒙自。其他呢?西南聯大?她帶童童去衛生間洗了手和臉,抱著她打量窗外的麥田、樹林和房子。童童伸出小手,呀,呀,呀。這個單音節后面藏著巨大的不可填補的黑洞,讓蘇粒永遠意識到她是這一切的源頭。車輪咔嗒咔嗒地飛馳,單調沉寂,童童很快便厭倦了,不停發出咿咿呀呀的叫聲,不耐煩地揮動小手。蘇粒帶她走了一圈,返回的時候男人似乎睡著了。她聞見他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是香皂吧。童童呀呀呀的叫聲把男人吵醒,他笑了笑。我女兒八歲,他說,小學二年級。兩三歲的時候啊,最可愛,也最勞神。她沒吭聲。哎,媽媽最辛苦,我知道的。男人又說。她說,還行。我說真的,男人立即說。我老婆當年累出偏頭痛和腰椎間盤突出。蘇粒不解,腰椎間盤突出?嗯,反反復復彎腰抱她,換尿片啦,喂奶啦,洗澡啦。還好吧,我好像——我老婆個兒高,一米七六,好家伙,你想想看。嗯,個兒高的確受罪。找保姆了嗎?蘇粒搖頭。自己帶,那可真了不起。我們找了保姆都把她累成那樣。蘇粒微笑。是啊,這年頭,保姆太貴,經濟又不行。吃得消嗎?蘇粒仍不說話。童童呆呆看著車廂盡頭的茶色玻璃門,看著乘客進出時它自動打開又合攏。蘇粒聽男人抱怨天津工資太低,養家糊口太難,這不,他一把年紀還要往武漢奔。蘇粒問他,你做什么生意?新能源汽車。男人笑了。他看起來軟乎乎的,像只沙發靠墊。馬斯克?哈哈,對啦,我做國產品牌,比馬斯克的汽車一點不差,不不,只好不差,您信嗎?他稱呼她,您。她笑了,信,為什么不信。我跟您說這一行競爭太慘烈了,要是今年不打個翻身仗,往后死路一條。是嗎?您想啊,買新能源車的人算他十個吧,可干這行的公司都十四個了,可不就得倒閉四個?她點頭,又不想聊了。這個領域她完全無感。男人察覺到她情緒變化,問她,您做哪一行?蘇粒低頭吻了吻女兒小臉,又親了親她稀疏的軟發,輕聲道,失業。一年前,教培。啊,抱歉抱歉。男人挺了挺身體。那您太辛苦了,那您愛人應該——蘇粒用長長的沉默回應他,似乎警告他不該談論她的私生活。哦,哦,抱歉,抱歉,男人咬了咬嘴唇,扭頭望向窗外。平整的原野鋪陳在灰色天空下。很快出現一群白鳥,朝著列車前進方向疾飛,又很快消失不見。紅藍金紫多種光線來回交織,云朵白花花的。最辛苦的啊,還是女人,男人又說。她勉強一笑。那你工作上,沒別的考慮——她勉強一笑。男人自覺無趣。沉默延宕了很長時間。列車員推著零食小車走過來,吆喝火腿腸礦泉水。男人立即買了果脯和蛋糕,硬塞給她,說給孩子買的。她推辭不過,只好收下。這拉近了兩人距離,或者說,男人重新掌握了主動權。

我在螺螄灣做服裝的時候昆明還是個小城,男人說,很小的城,你一抬腳就從城東跨到城西。你呢,去過昆明?她搖頭,不想給他刨根問底的機會。不想聊昆明。不想跟陌生人聊什么昆明。男人自顧說下去,天氣嘛,還行,但是七八月的雨季也真讓人受不了,冬天挺冷,溫度掉到0℃以下,好在一兩個禮拜也就過去了。我跟你說啊,昆明女人男人都不太行。什么意思?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懶,家鄉寶,不愿離開昆明??梢岳斫?,舒服嘛。尤其男人,非常不行。是嗎?一、不講義氣,二、愛占小便宜,三、胸無大志。一個男人占這三條鐵定完蛋,就喜歡縮在巴掌大的地盤窩里橫。沒錯,他戳到昆明男人的痛處了。她還是勉強一笑并不發表意見。那么,以您對昆明男人的了解,有朋自遠方來——嘿嘿,別想著他八抬大轎歡迎你,更別想在他的地盤上白吃白喝。沒門。哦——男人明白了,你這趟去昆明,是找男性朋友?她搖頭,不再解釋。男人笑了笑,總之,你要有心理準備。她拆了蛋糕喂給童童,她銜在嘴邊,吃得小心翼翼。真可愛,叫什么?童童。哦,童童,好好吃,吃完了叔叔再給你買。他伸手摸了摸童童,嘴角的笑容忽然詭異猙獰。她一把抱住女兒,快步走進前面車廂找了個空位坐下。她感到惡心,似乎自己遭到了侵犯。事實上,他的觸碰不算越界,和某個熟人摸了摸童童的小臉沒有區別。呀,呀,呀。童童說話了。她仔細看她,像在檢查男人的手是否在她臉蛋上留下痕跡。沒有。什么也沒有。她是童童。她們正在去昆明的途中。

男人找過來了,禮貌地說午餐時間已到,他點了兩份盒飯,一起吃吧?男人問她怎么了,哪不舒服?還是,他說錯什么了?回去吧,你的箱子又大又沉,我一個人照看不過來啊。她謝了他,說她不餓,要不——不不,走吧,飯菜涼了不好吃,本來火車上的東西就不太好吃。行嗎?他近似哀求地看著她。她心一軟,抱著童童走回去。盒飯就擱在小桌板上,看起來干凈精致。她早就餓了。今天出門前沒吃什么東西。男人還買了礦泉水。夠細心的。男人看著她把飯粒喂進女兒嘴里,看著她悄無聲息吃了小半盒米飯,說要不我再點一份。不不不,她說她吃得不多,真不多。男人卻堅決又點一份,童童把一整盒米飯都吃了,她吃驚地說她還真喜歡火車上的盒飯啊。男人笑了。又喝了水,童童倒在她懷里睡去。男人把餐盒收拾干凈,扔進垃圾桶?;貋砗笈d致勃勃問她,剛才,咱們聊哪兒了?哦,昆明,大概,聊到昆明。啊,想起來了,男人拍了拍腦袋。知不知道地球上還有一個氣候比昆明更好的地方?她搖頭。美國,佛羅里達。他說,那才是真正的四季如春,尤其是冬天一點兒都不冷,夏天最熱30℃。我2013年去過,太美了。我以為全世界風水寶地都在歐洲呢,實際上,佛羅里達才是拔尖的。男人激動起來。而且靠海,如果你在海邊弄一幢小房子,房子前面栽滿玫瑰花,那真是天堂哪。她閉上眼睛,似在想象男人描述的畫面。多遠?她睜開眼睛。佛羅里達離這兒,大概——嘿,恐怕一萬多公里。她沉默。意識到自己只是趕往昆明。曾經發誓不再踏進那地方半步,如今,她食言了。男人還在描繪佛羅里達,她什么也沒聽進去。小鎮。鮮花。大海。海明威故居。再后來她突然墜入夢鄉,醒來的時候男人也睡著了,張著嘴巴斜靠著車窗和椅背之間的夾角。她想起佛羅里達,他為什么要提佛羅里達?她抱緊女兒,來到前面第三節車廂,將童童托付給列車員,返身回來取走箱子。男人沒醒。但愿他不要醒,武漢還早著呢。

黃昏的時候武漢到了。她知道他下車了,融入熙攘的人群。她慶幸自己擺脫了一個并不讓人討厭的男人——沒準只是表象。他會要她微信的,或者,干點更出格的。不,也許他真的溫和善良,絕無任何企圖。晚上七點她想點一份盒飯,看了價目表后選了最便宜的方便面,加一個鹵蛋。三個小時后就到昆明了,能省則省吧。

昆明。曾經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你沒法形容這種氣息,它由下水道味灰味汗味垃圾味混搭而成又夾雜著某種清新的東西,像從高山上吹來濕漉漉的雨味。她取出嬰兒托將童童抱在胸前,在站前廣場打車直奔北市區一家小酒店。童童四處張望,不時發出呀呀的叫聲。入住后她帶女兒洗了澡,換了紙尿褲。她乖得像個天使,不哭不鬧,不叫不喊。她問她餓嗎?呀,呀呀。外面燈火搖曳。她不太相信自己回來了,真的回來了。樓下小吃很多,她帶童童吃了小鍋米線和烤豆腐。童童吃得津津有味——她意識到童童的身體里一定攜帶有米線基因,天生就是地道的昆明姑娘。一直兩歲不也挺好?永遠不必長大從此遠離考試上學工作,不好嗎?周圍漂浮著軟糯的昆明話,她一概能聽懂,還能說上幾句,但無心說它?,F在她對昆明什么感覺也沒有,既不親切也不厭惡,喜歡或愛則永遠談不上。唯有熟悉,對氣味對街道食物的熟悉,又因為間隔五年變得模糊,就像被大霧隔開了,就像遙遠的佛羅里達。她笑了。佛羅里達。童童的臉紅撲撲的,現在能看出她和她很不一樣的地方了——扁扁的小鼻梁,圓圓的小臉蛋,眼睛不大也不小,笑的時候有一種遲滯的傻相,多像他啊。雖然,她已經想不起他的樣子??傊ッ魅?,被火車上的胖子稱為家鄉寶的老男人。四年了,該六十了吧。她不確定。他,這個人的一切,都不確定。吃完米線,她撥通電話,他平靜地說,到啦?她問他在哪里見面,他說來我家吧,你還記得吧?記得,她說。沒有打車也沒坐公交,她走著去的,童童像只小貓一樣掛在胸前。

那是一個老派小區,不算殘破卻已經露出衰敗的意味,畢竟挨過了十五六年。這類小區,這類當年在昆明很不錯的小區,如今大多給人衰敗之感,并非風格過時,而是漫漶的墻體葳蕤的植物都太陳舊了。當年,他買下這個小區的房子就因為大溪地三字。大溪地。他說,多牛X,高更的伊甸園啊。走進小區即刻想起老家伙的氣味,芭蕉樹合歡樹銀杏樹茂密高大,石板路幽暗濕滑,好在主干道寬闊平整,通向24座城堡似的7層小樓。他門前有竹林。她記得很清楚。惡心的感覺回來了,她強忍著。童童呀呀叫了幾聲。她抱緊女兒按了201。門打開,乘電梯上去。他站在門后,燈光從屋頂直直照下,她差一點沒認出他——五年不見,他老了一大截,腦袋幾乎全禿,臉也圓了,皮肉像破布一樣耷拉著。T恤和牛仔褲也都耷拉著,手背上汗毛很多,黑乎乎一片。他低頭讓她們進來。她沒換鞋,帶女兒坐到客廳方桌前面,卸下嬰兒托。他倒了一杯茶。家具還是五年前的樣子,陳設也沒變化。他坐到她對面,看著童童。四歲啦?對。嘿,叫我一聲,好嗎?呀,呀,呀。不會說話?不會。四歲了不會說話,我的天!對。小啊,長這么點。醫生說了,先天的。怎么回事?那得問你。他看她一眼,像埋怨又像討好。還能長嗎?她沒吭聲。他恍恍惚惚向童童伸出手,一只多毛的胳臂亮出來,她瞥見他耷拉的袖口下面的腋窩了,更深更黑的一叢毛發。他像火車上的胖家伙一樣摸了摸童童小臉。童童哭了,號啕大哭。喲喲,認生啊。他叫起來。蘇粒急忙抱起她來回走。這地方還那么小。沙發四周全是畫,他那些風格糟糕充滿裝飾意味嚴重缺乏天賦的傻兮兮的風景畫。大觀樓、金殿、盤龍江、翠湖,他就畫這些傻X東西。畫室就在復式樓梯上去二層,約40平米。當年亂得不能再亂,鋪滿顏料、畫布、畫筆和破布。十幾幅畫讓童童安靜下來,她好奇地瞅著這些架子上、墻上的畫布,這些從沒見過的東西,笑了。要是一直長不大,一直就這么點,咋辦?他問。不知道。她答。你瘦多了,蘇粒。老了。你想說我很老了是吧?我是老了,我他X的六月份整六十了,你說快不快嘛這日子。誰都會老。我老得太快了,今年年初住了一次院。心臟出了問題。冠心???心律不齊,二尖瓣膜也有問題,好在沒動手術,也不敢動手術。你怎么想?想什么?你什么打算?她坐回桌前,童童呀呀開口,想回到畫布面前。她放下她,她蹣跚著,搖搖晃晃走向那些畫。她告訴她別碰它們,他說她能聽懂?能,四歲了,當然能。哦,哦,那好。說說你的打算。我電話里說過了,這次來——蘇粒忽然對此行感到深深的絕望,從他敞開門她看見他的第一眼她就感覺到了。根本不必跑來,不必從一個深淵跑向另一個深淵,不必乞求上帝鄙夷的東西。我沒完全想好,我就是——她說不下去了。他接過話頭,我替你說,讓我管她也管你嘛,這有什么不能說的。不丟臉。問題是,蘇粒,我畫廊垮了,倒閉了,兩年前就完蛋了,我連社保都沒有。那你現在——賣畫,盡量賣畫,網上,手機上,對,還試過直播帶貨。不行。這一行,所有行當都直播,我這種老家伙哪干得過年輕貌美的小女孩,也干不過擦粉底描眼線的二尾子,那些小雜種一個個都是人精,你買了他的東西還覺得你占了他們天大的便宜。我上個月才賣出一幅畫,一幅,蘇粒,兩千塊。你想想看,簡直沒活路了。她一聲不吭。老家伙嘆氣,喝水,兩手抱在胸前。童童扶著沙發一圈圈走動,看畫,專注得像特地登門的買主。我銀行那點錢,最多撐到明年。我給你交個底,你知道我在錢的問題上從來不講假話。這個你是了解的。這個你是——四年了,我沒要過你一分錢。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就是,告訴你實情,我一五一十——我自己帶她,從沒要你一分錢。對對對,你非常偉大。我從進門到現在,你還沒問過我她叫什么。是嗎我沒問嗎?你好像,電話里說過,童童?虧你記得。哈哈。老家伙笑了,記得,當然記得??傊?,你想辦法,老于,我不可能又帶她回去。知道,我知道。放心吧蘇粒。你放心吧。沉默片刻,老于問她,天津那邊到底什么情況?教培,倒了無數,何況我一個拖油瓶到哪兒去找個背黑鍋的?也試過,找過,一塌糊涂。男人嘛,都想占便宜,提起褲子翻臉不認人。最要命的是,我爸媽根本就——是啊是啊,老家伙低下腦袋。明白。我明白。蘇粒瞧著他,老于當年的“非”畫廊開在新聞南路,在她印象里他生意還不錯,從極富天分的年輕人手里拿下好東西高價賣出,再以極低的價格結算。要說他沒掙著錢她絕不相信,要是他一窮二白她又怎么可能隨便答應他去拓東體育場看球呢?看一場她不感興趣的足球?

老于給自己也給她煮了一碗面,就煮面這項技藝他是頂尖的,可也就這點手藝了,別的不值一提,宮保雞丁總是失敗,辣椒炒肉總是很老,水煮魚既浪費油也浪費魚。她一點兒不餓,喂了童童半碗面。女兒餓了,這個點,通常要吃點東西才肯睡。是不早了,十點十二。老家伙有宵夜的習慣,而且喜歡吃面。天津,沒有其他機會?沒有,什么也沒有,總不能跑美團,摔了碰了童童咋辦?對對對。老家伙吸溜吸溜吃面,把湯也喝個干凈。童童呀呀說話,蘇粒似乎全能聽懂,告訴老于,她困了。讓她睡唄,樓上那屋,睡唄。蘇粒牽著女兒小手,她一步一步向上挪動,直達樓梯上面。二樓,和客廳等面積,地盤是他畫室,果然一團糟。右側小客房,她走進去,按下開關,屋里一張小床,床頭一幅小畫,畫的是帶尖頂的國外房子,它瞪視著她,像鞭子一樣抽她。老于在樓下大聲說被褥剛鋪的呢,放心。她聞到一股灰味濕味。她大聲問他干凈嗎,他說干凈,剛洗的沒人睡過。氣味卻實在難聞,難道被子褥子五年沒換?她脫掉童童鞋襪,脫下外衣長褲,拉開被子。好好睡一覺,乖。呀,呀呀。不會在這兒過夜的,放心吧。呀,呀呀呀。睡吧,我們一會兒就走。童童沾上枕頭就睡了。她躡手躡腳下來,坐回桌前。老于問她童童頭發怎么又稀又黃,她沒說話,他又問她,醫生到底怎么說?她還是沒回答。老于喪著臉,如果這事情怨我,如果怨我,那我真他X的——她還是一聲不吭。唉,老于嘆氣。問她要不要喝一口,紅的,不是白的。她搖頭拒絕。他起來又坐下,看看窗子外面。我的建議是,蘇粒,我的建議,我哥們老黃你記得嗎?不記得。他有個徒弟,開了家面包店,你去他店里上班,咋樣?童童先交給我,我帶一段時間。不行,我再想辦法。上午我就給她找個托管機構,下午接回來,我帶她。行嗎?費用我出。蘇粒沒吭聲。想了三天三夜,我只有這一個辦法。其他的,我一不認識高官二不認識富豪,就一個畫畫的糟老頭子,還能有什么路子?老黃是發小,我的事情他絕無二話??孔V嗎?是他徒弟?對,徒弟,具體跟他學過什么我不是太清楚,無非寫詩吧。幾年前開了面包店,轉眼開了十幾家連鎖,生意火爆。不如,回天津。天津就不要想了,否則你也不可能來昆明。老于一針見血。蘇粒忍受著他直愣愣的暗含譏諷的目光。沒錯,但凡天津還有機會她死也不會回昆明。媽像被爸拋棄在天津的一卷破布,隨時處于崩潰邊緣。媽知道他在東北養了小三,她掏空了他的每一分錢,他還何必回來?他連他親親的外孫女也沒見過兩面。媽越來越歇斯底里,動不動就咆哮、咒罵。蘇粒請教過心理醫生,說抑郁癥患者大多如此,負面情緒積攢太多會崩盤的,童童隨時有危險。至于同學啦朋友啦,泥菩薩過河,她實在沒轍了。好吧,那就見見老黃徒弟。太好了,明天就去他店里。遠嗎?我也不太清楚。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老于摸出一沓報紙包好的鈔票遞給她。我能擠出來的就這些,一萬,你給童童買吃的穿的。房子嘛——我不住你這里。我知道。老黃徒弟說了,可以住集體宿舍,但你帶個娃不方便,我的意思是,我帶童童,你先宿舍里擠一擠。每天下班就來我這里吃飯。行嗎?老于咬咬牙,一雙眼袋虛腫的眼睛昏黃暗淡又閃閃發亮。我畢竟,畢竟——行,試試看。我決不逼你,你要是想住進來——不。老謝死了半年了,你放心。死了?癌癥。蘇粒終于明白他不修邊幅的原因了,終于明白這地方為什么飄散著那么多死沉沉的氣味了。當年,她就極少回來。她說。是啊。他說。人都死了,不講她。后事就我和老黃料理的,她的朋友同學一個沒來。老謝,他的發妻,她從沒見過,隱約記得照片上的她干凈爽利。也好,總是個了結,老于說,凡事都有個了結——幸好最后幾個月陪在床邊。那個男人,她跟了七年的男人躲得遠遠的,據說去了泰國。老于說她背個包就回來了,敲開門就進來了,嘆口氣,坐在沙發上,像是累壞了。他帶她去三亞,選了一片寧靜的海灘,住五星級酒店。老謝每天在大海里游泳,累了就蒙頭大睡,餓了就吃酒店大餐。老于說這差不多就是神仙日子吧。十天后回昆明,她很快就走了——醫生說沒有痛苦,就像全身器官經友好協商后同時罷了工。長長的沉默。蘇粒說你不必給我那么多錢。要不你——不行,拿著。你先拿著。我給童童的,不是給你的。

她堅持帶童童回小酒店。馬上零點,老于不敢再挽留她。她拒絕他的氣味,他的家,他的床,童童睡了一個多小時的窄窄的小床。她抱起童童。呀呀呀,呀,童童發出聲音,瞪著眼睛左看右看,突然被這個陌生的地方嚇住了,張嘴大哭。蘇粒哄著她,老于不知所措。帶上,帶上,他將一萬現金塞進她和女兒之間的空隙。你等我電話,他說,明天就見見老黃的高徒。

實際上她感到欣慰——老家伙沒把她攔在門外,雖然他一次也沒好好看看童童。是不敢看?還是不好意思看?女孩越長越像父親,小時候像她,卻漸漸長成另一個她厭惡仇恨的男人的模樣。那沓錢她小心放進挎包。大溪地猶如荒原,寒風把竹林和銀杏吹得嘩嘩響。走出大門,她開始和童童說話,我就要在昆明上班啦。呀呀,呀。上班,上班啊不上班怎么能行,不上班誰給你買吃的買玩具買新衣服。呀,呀,呀。你睡著啦,你睡得很香,我差點把你留在那兒了。呀,呀。不能把你留在他那兒,決不能把你留在他那兒。呀,呀呀。他是個混蛋。他是個老混蛋。呀呀。上起班來,我每天都接你好嗎?呀,呀,呀。天天這么跑,也不是個辦法。呀呀呀。你長這么大,四歲了,你還從來沒在媽媽姥姥以外的床上待過呢。呀,呀。你明不明白???呀,呀,呀。哎,你四歲了,該上中班了,該叫媽媽了。叫我一聲唄,你叫我一聲好嗎?呀,呀呀,呀。次日一早接到老于電話,約好十點在穿金路與白云路的交叉口見面。九點鐘她帶童童出門,九點五十趕到,老于早到了,沖她咧嘴傻笑?,F在他似乎順眼了許多,不像昨晚那么衰老邋遢了,但臉色明顯很差。他們沿白云路拐入一條小街,又進一條小巷,她看見路牌上的名字:藍玉巷。老于大步走在前面。名為小巴黎的面包坊位于巷子中部,大落地玻璃店面時尚顯眼,面包香味撲鼻。老黃早在門口候著,此人戴黑色棒球帽,黑西服牛仔褲,似乎比老于年輕十歲不止。他帶他們穿過擺放著幾十種面包方包法棍桃酥的店面去后院,院子深處是廠房,一側是老式住宅樓,他告訴蘇粒,三樓是員工宿舍,一樓是一間小會客室,既是員工午休的地方,也是小巴黎接待室。他們在淺綠色沙發上落座。老黃像到了自己家一樣動手沏茶。童童很乖,不哭不鬧,老黃說,吃面包嗎?還是餅干?說完到玻璃柜子里取了一袋焦黃酥脆的奶香面包片,拆開,抓一片遞給童童。老黃個子不高,她猜他棒球帽下面一定全禿了。他沖童童微笑,吃啊,吃。童童小心接過去,看看蘇粒。吃吧,伯伯給你的,吃吧。說謝謝伯伯。不用謝,我這是借花獻佛。老黃笑了。老于也笑了,將路上說過的話又說一遍:老黃徒弟的小巴黎生意極好,老黃夠意思,幫這么大忙。老黃說你我還說這個?又問蘇粒,兩歲?蘇粒搖頭,四歲啦。老黃有些愕然,看看老于。后者使勁擠出笑容,醫生說先天發育不好。哈哈,老黃笑了,問蘇??礇]看過《鐵皮鼓》,一本了不起的小說。蘇粒自然沒看過。她極少看小說。做教培的時候整天看的是教材教輔并撰寫教案。這本小說,《鐵皮鼓》講了什么?哈哈,老黃繼續笑,講了一個叫奧斯卡的小家伙拒絕長大,身體一直停留在三歲的模樣。后來——老于說你徒弟來了。此時從院外匆匆走來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是三個男人中發量最多的,五官讓人看過即忘,進來后真誠道歉,說路上太堵了。老黃說他徒弟模范哪,每天一早奔襲二十公里送娃上學,再奔襲二十公里趕回店里。你讓媳婦送不行啊,非要你送?徒弟嘿嘿傻笑,說媳婦忙,比他忙。忙什么呀忙,經濟一塌糊涂,我看小巴黎才是全昆明最忙的地方,張鹽要么瑜伽要么喝茶,真夠忙的。哈哈。對了,他媳婦張鹽,鹽巴的鹽,你說奇怪吧取這么個名字。老于插話說,這世上什么都能少就是少不了鹽嘛。徒弟一個勁傻笑。老黃介紹他,李果,果樹的果,一個鹽巴一個水果,兩家伙絕配。老黃又鄭重介紹了蘇粒和她孩子童童,李果沖她點頭。蘇粒覺得他是個堅韌有力的生意人,如今生意做大的人都如此吧,堅韌有力,而且謙卑。一部分棱角早磨平了,另一部分棱角像刀子一樣寒光四射。和老黃一樣,這位小巴黎老總也問了童童幾歲,她又說一遍,四歲。李果瞅著童童像瞅著自己的女兒,她能感受到一個在乎孩子的男人目光背后的東西,溫存又坦白,似乎所有孩子都是絕美的小天使。童童,童童,你媽媽就要來小巴黎工作啦,你高興嗎?呀,呀,呀。哈哈,童童真好。這是答應啦。不,是批準。你批準媽媽來我這兒上班了對吧。謝謝童童。老黃老于笑起來。李果摸了摸童童臉蛋,說她的情況他聽師傅說過了,住的就安排在樓上,三個人,三室一廳,一人一間房。工作嘛,先從前臺導引、收銀開始,每月三千八。行嗎?他小心翼翼問她,又補充道,三險一金,行嗎?蘇??纯蠢嫌?,問李果,晚上能帶孩子?當然,這是你的自由,只要不影響第二天工作。但要把孩子帶在身邊,你得想好,上班的時候她怎么辦。他一邊說一邊伸手過來握住童童小手,溫柔地說,嘿,小公主,白天和媽媽分開,你什么意見呀?童童笑了。哈哈,李果格外高興,這么說,你沒意見?你要是嫌媽媽掙的錢不多,你就鼓勵她加油干,三個月后,就有機會漲工資嘍。真的?蘇粒說。是,李果說,調崗競聘,每人都有機會,而且,每半年調一次薪,每年有帶薪休假的機會、培訓的機會,明年還將出臺股權激勵機制,讓你們都成為小巴黎股東。蘇粒笑了,說要是有人野心勃勃想當大老板,想拿更多股份,小巴黎豈不成了別人的。哈哈,李果也笑了,那多好,最好把我的股份都買走,未來的小巴黎才可能長治久安,企業不是個人的,它是所有人的。蘇粒發現他目光閃亮灼人。他大概四十出頭。眼下你已經很難在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眼里看到如此充滿斗志的目光。老黃笑著說你看看我這個徒弟,心大得很。老于說心小了不行,哪還有本事將小巴黎開遍全城?李果看著蘇粒,怎么樣,同意加入?蘇粒握住童童兩只小手,它們熱熱的,軟軟的。行,我沒問題。她說。老于說,老黃和李果講過了,你特長是寫寫畫畫,三個月后可以申請競聘調崗,到時候把公眾號啦宣傳啦什么的接過來。李果說,沒錯,老于哥說得沒錯,總之小巴黎會滿足你的一切訴求,我們表面上是糕點企業,實際上,我胃口很大,我想做一家一流的西點文化公司,你能理解嗎?蘇粒輕輕點頭,心想她都二十五歲了。但眼下經濟不行,高瞻遠矚的企業家像幻覺一樣不真實。事情就這么定下來,蘇粒兩天后報到,經崗前培訓再正式上崗??雌饋硭龥]有選擇的余地。既然來了,既然帶著童童來到昆明,小巴黎已經是不錯的起點。該感謝老于?不,她不想謝他。他欠她的。欠太多了。

同宿舍兩個姑娘來自地州,她們已經占據較好的兩個臥室,剩下的小屋緊鄰衛生間,剛夠擺下一張小床,沒有桌子。她征求兩個姑娘意見,把陽臺茶幾當書桌,她們沒有異議。她總要寫點東西,不是小說、散文、詩歌,是她擅長的文案和策劃。童童暫時交給老于,上崗培訓那些天她每天回大溪地,吃罷晚飯再趕回來。頭兩天童童大哭,老于建議蘇粒留下,她決不答應,咬咬牙趕回藍玉巷。第四天,童童不哭了,似乎和老于處熟了,也愿意和他待在一起。老于每天準備晚餐,絲毫不敢馬虎。她納悶一個糟老頭子怎么能做到既帶孩子又買菜做飯?他說上午就把童童交給小區里一家小飯桌臨時托管——這點錢,他還付得起,下午三點再把她接回來??傊惴判?,他說,我會照顧好她。我再累再苦也不讓她受半點委屈。他問她班上得如何?她說,還好,吃飯、睡覺、培訓,兩頭跑。還忙得過來。正式上崗后就不好說了。老于嘆口氣,咧嘴笑著說你還是搬回來住,一起帶她管她,吃喝拉撒都方便。做夢。蘇粒冷笑。除非我死了。除非我出門被車撞死。走上正軌我會帶上童童,這點你盡管放心。老于使勁張了張嘴,像死魚一般呆立不動。十天后正式上崗,先做店面導引,活兒不累,唯一難點是對每個進店客人笑臉相迎,你必須謙卑又不卑不亢,要讓人感受小巴黎的如沐春風,這比任何花言巧語管用多了。三個禮拜下來她越來越出色,自信的微笑、溫柔而有分寸感的推介非常打動人,遠比同宿舍兩個女孩優秀得多。畢竟北方人,普通話很標準,本地客人自然而然向她靠攏,甚至視其為一種享受。她飽滿的工作狀態讓小巴黎總店人氣和銷售額持續上升,為此李果帶她去了后院洽談室,首先高度評價了她的業績,然后問她還習慣嗎,有沒有別的要求?她說沒有,暫時沒有,都挺好的。李果說我看過你簡歷了,大學本科,比我們這里百分之七十四的員工學歷都高,所以,只要認真做下去,你前途無量。她謝了他。李果還問她女兒怎么安排的,交給老于放不放心,需不需要公司幫助。她說都挺好,已經非常感激李總所做的一切,免費午餐也很棒,這是她和同事們的共識。加盟小巴黎是她的榮幸。李果笑著,目光激動而欣慰,是嗎?是,小巴黎非常好,會越來越好。那么,李果說,你理解小巴黎的目標?蘇粒點頭。那你認為——我認為,您的抱負您的志向對同城企業是碾壓式的。放在全國,全球呢?蘇粒笑了,尚需努力,但小巴黎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李果搓了搓手,我就希望你們把小巴黎當成自己的家,我們一起奮斗。好的,謝謝李總。談話很愉快,李果自帶一種令人激奮的魔力,讓員工愿意跟隨他上陣拼殺。重要的是他善于傾聽,這在老板身上頗不多見。不過,蘇粒很快體會到了同事對她的敵意,她們大多來自云南地州,文化程度不高,進入小巴黎的時間都比她早,她們開始冷落她、嫉恨她,議論她和老板之間是否有一腿——這個天津人不簡單。她立即和同事們拉開距離,不過,發工資那天特地給兩個姑娘買了絲襪和洗面奶,兩人高興壞了,開始叫她蘇姐。她們一個十八歲,一個十九歲,偶爾會讓她想起十九歲的夏天。她曾經喜歡昆明,后來恨它,厭惡它。如今童童能讓她忽略任何地方,無論天津或昆明。十天后蘇粒轉入柜臺,剛開始有點手忙腳亂,好在很快適應了。每天照例去一趟大溪地,周末就把童童帶回到宿舍,周日晚上交還老于。老于問她領工資了?她答,是。老于問她要一半的托管費,她爽快給了他。老于很不好意思地解釋,最近手頭太緊。她問他要不要把那一萬塊還他,他說不用,那是給童童的一點點心意。一碼歸一碼。

那天晚上她破例喝了小半杯紅酒,童童睡了,老于讓她看看他最新幾幅畫。他們上到二樓,老于打開燈,靠墻一排舊畫已經蒙塵。墻面居中掛著三幅畫。射燈照上去,蘇粒驚呆了——全是童童。三幅童童肖像。非常好。結實,自然,生機勃勃,細白的牙齒閃閃發光,卷曲的焦糖色軟發,像倫勃朗畫的天使一樣美輪美奐,遠非爛俗的風景畫可比。她抬起手,半天說不出話。老于瞪著畫布說,咋樣?評價一下唄。面前的童童臉被放大,每一寸肌膚都發出淡橙色,他似乎捕捉到了她的呼吸,捕捉到了因發育遲滯的懵懂的笑容,看起來像冰水中的星光一樣恬靜。她覺得呼吸急促,淚水就要出來了。她背過身,見地上一堆亂糟糟的畫,其中好幾幅,她想,沒準就是五年前的。咋樣啊,好看吧?像她嗎?老于的眼睛也閃閃發亮。她點了點頭。你現在的畫,什么情況,賣不動?是啊,他X的真賣不動,現在的人吃飯都困難,更莫說去畫廊買畫了,就算買也不在畫廊掏錢,都在手機上下單,隨隨便便就能在大芬村買到很牛X的仿品,什么凡·高畢加索魯本斯,凡是你想得到的,他們都能給你畫出來而且便宜得要死,你看我從前的畫三五千一幅,大芬村兩三百就能到手,你說他買你的買他的?蘇粒盯著墻上的童童。你一點看不出她和別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樣,看不出她的身材被按了暫停鍵。還會長個兒嗎?智力呢?如果在昆明待下去,童童怎么辦?現如今啊,老于繼續抱怨,現如今我半年賣出一幅一兩千的小畫就不錯了,上個月勉強賣了一幅一千多的,我他媽高興了一個禮拜。協會呢,協會也不管你?美協?去他X的,不收會費就不錯啦,一個破理事,啥也不是,賣畫全靠自己,從前香港澳門都要你畫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再說昆明這種破地方,你還真的指望冒出震驚世界的F4?他們回到客廳。老于為她續杯,她說不喝了,趁童童睡著,這就走。老于使勁撓了撓脖頸,禿頭亮晃晃的。不走了吧今天?他忽然說。他垂下腦袋,一只手在桌上來回翻動一把鑰匙。手臂毛茸茸的,像野獸的爪子。她感到反胃,像喝了過期假酒。她痛恨自己為什么破例喝酒。為什么再次和這個老混蛋坐在同一地點喝酒。不行。她站起來,我走了。老于坐著沒動,說我曉得你恨我,看在童童份上,算了,行嗎?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蘇粒拽開門扎進黑暗。他一定在屋子里呆坐像挨了一記悶棍,不過,也許,他什么感覺也不會有。他馬上六十歲了。這個老混蛋。她恨他,決不會因為他眼下所做的就原諒他。但事情是她起的頭,是她不計代價從天津跑來的。她主動來的,不是他讓她們來的。是她跑來求他。她都看不起自己了,就算為了童童。她深知他們才剛剛開始,眼下還算順利不意味著將來也順風順水,尤其和老于的關系就像深淵,觸碰不了也無法凝視。她打車返回藍玉巷,兩個姑娘早就睡了,她來到陽臺上眺望盤龍江——其實看不見它,被幾幢高樓擋著??諝饫锼朴薪臍庀?。這條沒有性格奔向滇池的河流曾臭不可聞,經過水體置換后迅速變清,讓滇池也變清了。此刻你聽不到江水的流動聲,但在白天,尤其早晨和傍晚,你能看見白鷺從江邊躥起,或從遠方慢慢悠悠飛回來。一旦你走向它,走到江邊,你會發現它還是值得一看的,清澈的江水和豐茂的江岸有一種童話色彩,但要以為昆明美如童話你就大錯特錯了,它的獰厲黑暗讓人生不如死。小葉起來上衛生間,路過陽臺的時候問她,蘇姐你還不睡啊。她說她不困,小葉說明天周一,恐怖的周一。小葉坐到她身邊,握著一包大重九,問她抽嗎,她拒絕了。小葉夸她能干——全小巴黎的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哈哈,大學生就是不一樣。她說她們想多了,她純屬小巴黎的后進生插班生,不得不使勁干哪。小葉問她知不知道李總怎么白手起家的?當年,揣著兩萬塊從三平米的蛋糕店干起,一步步干到今天。你想他一個外地人,不拼怎么行?他什么地方人?兩口子湖北的。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啊不對,老婆河南人。如果湖北人是九頭鳥,河南人就是十八頭鳥啦,哈哈哈,比湖北佬厲害得不是一星半點。拼殺十來年,干到今天這份上真是個奇跡。蘇粒說怎么不見李總夫人?小葉說相夫教子嘛,偶爾來店里,也經常待國外。小葉將半支煙按滅,緊了緊外套。秋天的昆明深夜陡然涼下來。我們想不明白啊蘇姐,你不待在大城市天津,干嗎跑昆明這種地方跟我們卷?待不下去了。她實話實說。怎么?她沉默。小葉抱歉地笑笑,我要是你,打死不來昆明,打死賴在天津。畢竟天津衛啊。天津大嗎?比北京大?挺小的,比昆明還小。她們有一搭沒一搭閑聊,蘇粒問她什么打算,小葉說沒打算,干一天算一天。蘇粒說小巴黎不錯,人人都有機會。小葉冷笑,哪里的黃土不埋人?你干到中層就曉得小鍋是鐵打的了。我寧可坐柜收錢,自在。蘇粒沒吭聲。小葉說她攢夠錢就去一趟內蒙古大草原,看一場搖滾大會,她是“鐵粉”,豈能錯過痛仰和二手。蘇粒對搖滾一概無感,知道小葉和她男朋友是搖滾迷,他不時跑來和小葉待一晚。蘇粒和另一個姓石的姑娘睜一眼閉一眼絕不多說。前天他剛來過,昨天一早才走。他動作很輕,出門進門上廁所喝水取東西都很輕,像一條淡淡的影子。男孩穿皮夾克破洞牛仔褲,耳垂上掛著耳釘,后脖頸上文著一把劍。她不太記得他長相,似乎身邊的男人都面目模糊。年輕真好,她想。還能憧憬大草原上的搖滾偶像們。小葉打一個長長的哈欠起身回屋。蘇粒腦海中翻騰著白手起家的李果和他的河南老婆。有人努力就能成功,有人怎么努力都是傻缺,比如老于。這個曾經小有名氣的畫家正一步步走向潰敗。她想起老黃,老于的發小老黃,混得比老于好太多了——他怎么是李果師傅?教了他什么?面包手藝?為什么再也沒有露面?

兩個月后,小巴黎總店即將展開新一輪競聘,這意味著大部分崗位將重新分配,有興趣有志向的將通過一場精彩的演說才能重新得到工作,自然,一部分新職位躍升半級,薪水也將提升百分之二十至四十不等。李果為此忙活了很久,員工們也都摩拳擦掌。蘇粒問他自己要不要參加,李果說當然要,新人可以報名,任何人都可以報名。她說她感興趣的還是企業宣傳崗位,李果說那你就報吧。她擔心剛來不久是否不太合適,李果笑了,沒什么不合適,小巴黎的企業文化就是能者上庸者下,放心,出事我頂著。李果頓了頓,看著她。我知道你不甘心,你的能力明擺著,做企宣應該非常合適,你不覺得這是上天的安排?他笑著眨了眨眼。蘇粒感到周身的血液一點點熱起來。再說,李果壓低嗓門,你女兒也需要你多掙點工資。好吧,謝謝。是我謝謝你們。李果笑得極其自信,他聊到韓國的面包工藝,說人家用心做品牌,能把歐洲最好的面包店比下去,他年底想來一場中韓對抗賽,主題就叫“從昆明到首爾”,如何?蘇粒說好,真好。如何實施?李果說這就是新任企宣的事情了,不是我的事情。他的目光在店內環顧,像在檢視還有哪些漏洞要補上。一批客人剛走,一批客人又涌進來,不假思索挑了切片面包、肉松面包、最新款奶油泡芙和堅果法棍。大熱的方包也差不多售罄。你看,小巴黎牛吧,但是,如果只盯著小小的昆明就太沒出息了。不待蘇?;卮鹩盅a充道,面包說來說去是西點,要改變中國人飲食習慣很難,要時時逼自己出絕招,對吧?除了品質,你覺得,面包最重要的還靠什么?蘇粒感到緊張,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被他冷不丁一問不知怎么回答。文化,她脫口而出,飲食文化,要找到西點和中餐特別是早餐的結合點,西點早餐的營養是中餐比不了的,可它不是快餐,它將融合一種生活方式,一種飲食文化,用高品質的全麥制品降低中國人三高風險,讓年輕人向它靠攏——李果笑了,輕輕拍了拍手。哈哈,很好,競聘的時候就這么說,就這么發揮。那天她在一種亢奮狀態下連續工作九個小時,直到打烊也不覺其累。李果中午就撤了,去各店巡查,一周下來能跑遍十七家小巴黎。為這樣的老板效力是幸運的,她想,相比之下天津教培就冷血得多,哪會關心員工對明天的想法,最終也迅速失去明天,不到三天就人去樓空了。小巴黎的活力和遠見卻讓人驚訝——李果的勃勃雄心是企業家們最稀缺的。他才四十四歲。她想,正因為四十四歲才無所畏懼吧。周五的競聘就在洽談室,競聘者一一站到前面發表演說。蘇粒沒想到熱愛搖滾的小葉也參與了企宣崗位競聘。此崗位競爭者一共四人。大家輪番上陣,小葉緊隨蘇粒。打分的除李果還有四名高管,她都沒見過,清一色中年男性。輪到她時她有些緊張,不過,還好,發揮穩定,畢竟干教培的時候經常上講臺,氣息節奏音量都控制得當。下面二十多人為她拍起手來,她給自己打了八十五分。小葉最后上場,還行,但缺少有力的論述。蘇粒認為自己穩贏了,又擔心資歷還不足以讓幾位高管給自己投票。隨后的張榜結果沒有意外,企宣,蘇粒。她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抓住了,酒醉般的興奮一直伴隨她從大溪地看完童童回到藍玉巷才慢慢消失。一切來得太快,但命運似乎告訴她不要停下來,不能停下來,你才二十五歲。從某種意義上,她意識到,是這個城市對她小小的犒賞補償嗎?她從冰箱冷藏室里找到一瓶不知小葉還是小石的雪花啤酒,打開,站在陽臺上眺望盤龍江——還是看不到它,只能感受到遠方暗處的一抹黑暗??諝庵袏A雜淡淡的水腥味、泥巴味、茅草味。多神奇啊,她從未想過打量一條河,現在她和它的距離也許暗示了她和昆明的新的關系,神秘而寬容,像在支持她,或提醒她。小葉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喝下半瓶啤酒。小葉直奔冰箱,說我啤酒呢?蘇粒不好意思地說,我喝啦,抱歉,明天給你補上。小葉走過來,坐在對面。她已經喝過酒了,而且喝得不少。什么都跟我搶啊蘇姐。蘇粒愕然。還是北方人牛X,把我們這些云南土鱉打得落花流水。蘇粒還是沉默。喝一半的啤酒瓶立在她們中間。小石說了,周一早上聽見老板跟你聊過了,給你支招了吧?你絕對作弊了。別說沒有啊,你說了我也不信。沒有,她說,他只是鼓勵我競聘。行啦,行啦,小葉笑了,她們都說你跟老板睡過了,我告訴她們不要亂說,我了解你?,F在我覺得我就是個傻X,我太小瞧你了。你明明有后門可走,哈哈,還是讓他走了后門?蘇粒盯著啤酒瓶,心想他們探討過的文化制高點算不算作弊?算嗎?對不起啊蘇姐,以后請多多關照。我還想在小巴黎多干幾年。酒你慢慢喝,明天不用買新的,應該是我們買一箱放著,你想喝就喝。晚安。

此后幾天,她覺得宿舍待不下去了——小葉小石都躲著她,不再跟她說一句話,面對面在客廳撞見扭頭就走。她試了幾次之后放棄了,店里的人也態度冷淡,和她剛來的時候處處幫著她讓著她反差很大,只有企宣部三個下屬對她好一些,但也僅限于工作。幾天后她感到喘不上氣,反思自己參加競聘到底錯了還是對了,每天把童童扔給一個老混蛋究竟意義何在?一天下午她找店長要了李果電話。他約她晚八點見。不不,八點我還在老于那里看女兒。那就九點。晚上她帶童童下樓轉了轉就要趕回去,老于祝賀她拿下企宣職位,她問他怎么知道的,老于說哪有不透風的墻?好事,天大的好事。老于滿面放光,像是他本人迎來一場大捷。工資漲三成?你牛X啊蘇粒。她沒說話。她不想張揚任何勝利。不過,再也沒有離開天津前的窮途末路之感。這個世上除了童童沒什么是重要的,有了童童好像也沒什么東西真正值得害怕。請客喲,老于笑嘻嘻地說。她扭頭不看他。要吃什么,你說。嘿嘿。老于笑得像個白癡,滿漢全席吧。行,只要你咽得下去。她離開前吻了吻童童的小臉,她還沒睡,在老于懷里乖得像只小羊羔。她已經熟悉這個老家伙的一切了。蘇粒痛恨這種感覺——虛偽的家的感覺。老于。女兒。女兒。老于。凡事都在不知不覺中變質。她不要和解。不遠千里來投奔他絕不是什么和解。她終將帶走童童,無論哪里,無論任何地方,就她和她待在一起。李果約她在盤龍江邊見面,那里建有塑膠跑道和幾座小亭子。她被江邊一簇簇燈火迷住了,原來被遮蔽的是如此漂亮的夜景——橘色燈光從低矮的圓形路燈上散開,江水幽暗發亮,流淌聲低沉空闊?,F在你看不清長長的茅草,也看不清江邊是否有白鷺或別的鳥類。李果在一座亭子面前等她,建議沿江邊溜達一圈。她不清楚前面是哪里,也搞不清楚方位,唯有高樓林立呈現出的種種疲態。身邊有夜跑者不停掠過,腳步重得像牲口。李果問她出什么事了,她說了說這些天遭到的敵視和非議,她猜想小葉的說法是一大票員工(小巴黎80%都是女員工?。┫胝f的。李果說你就為這點事情找我?是。這是你競聘成功的代價,不必在乎??墒?,牽扯到您,讓您莫名其妙背了黑鍋,會不會——李果不耐煩地揮揮手,扯淡,你就是關系戶,怎么啦?你就是靠關系進來的,你就是有實力的關系戶,怎么啦?這些事情,這些雞毛蒜皮根本不必計較,你也不用找我訴苦。人際關系是你的必修課。我不能什么事情都幫你。這點承受力都沒有你不可能在小巴黎站穩腳跟。蘇粒感到羞愧難當。他是她老板,不是朋友。李果搖搖頭,似乎意識到自己過于強硬了。你很勇敢,蘇粒,你帶著女兒殺回昆明就實在了不起,你行的,不要懼怕任何人,她們不是你朋友,明白嗎?你應該專注于新的工作,新的挑戰,別的隨它去。除了你和你孩子的將來,一切都是暫時的。我也是暫時的,小巴黎也是暫時的。你要的不是這些,你該爭取更長久的東西。蘇粒有點蒙,意識到他的年齡、閱歷、經驗都遠在她之上,何況她一個人拉扯童童多年,何況,她還是個病孩兒。什么是長久的東西?她問他。李果笑了笑,就是,超越物質層面的東西,就是讓你鄙視這個世界的東西。我不太明白。我也不太明白。它重要嗎?重要,當然重要,就像你和女兒的關系,對,這么說沒錯。那我明白了。你真的明白嗎?是的,我明白。沉默片刻,她問他老黃怎么是他師傅,教他做面包嗎?李果笑了,她發現他笑容倦怠,像老了十多歲。他讓她猜猜看老黃教過他什么,她猜不出來。李果說,拳擊。拳擊?蘇粒驚呆了,那個瘦弱的白白凈凈的老家伙,一個老詩人,怎么會拳擊呢?對,他練過拳擊,年輕時候拿過全市58公斤級亞軍呢。哈哈。為什么練拳擊,您還需要練拳擊?鍛煉身體嘛,出一身臭汗。那時候老黃大把的時間,經常跑到江邊對著一只橡皮沙袋練拳,我剛好撞見,向他請教,一來二去他就成了我師傅。李果告訴她,老黃從前做茶,業余寫詩,后來茶室關張,眼下閑云野鶴優哉游哉,手頭不缺錢,比老于瀟灑多了。她問他老黃怎么提老于的?畫家唄,李果道,昆明最牛X的畫家。蘇粒笑了,想起墻壁正中的三幅童童肖像,還想起小房間床頭那張小畫,突然意識到它也是他畫的,畫得極好。他們站定,江水輕盈流淌,粼粼波光被緩慢的流速拉長。她聞到他淡淡的男士香水味。他仍穿白襯衫藍西服。我挺羨慕他們的,他說,我師傅,老于。我發現男人必須過了六十才活得自在,才像個人。蘇粒揣摩他話里多少真實和虛偽的成分。錢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還是由著性子活。她沒回答。他哪里曉得畫家老于的日子都過成什么鳥樣了。錢才是帶給人安全感的好東西。五年來無數次為童童的奶粉尿布操碎了心,她終于悟透了這個真理。他問她“從昆明到首爾”開始策劃了?她說快了,他說他不是給她壓力,只是提醒新任企宣盡早入手。她保證她會的。你孩子呢?她問他。他奶奶看著。男孩難帶吧?還好。他媽媽呢?他看了看她。多倫多,剛去不久。她一個人跑去多倫多?對,年底回來。那你自己帶兒子?兒子嘛,就要父親帶。其實,基本上還是靠保姆和奶奶,我太忙了,你看這么晚了我還在陪員工聊天。實在對不起。他粲然一笑,沒事,我不會扣你工資。您怎么平衡呢?平衡什么?小巴黎和家庭。沒法平衡。工作八成,家庭兩成。孩子多重要啊。是啊,可是,李果定定地看著她,我們這類人,蘇粒,做企業的人,肩膀上是扛著使命的,要是你干的事情人人能干就不是使命了。她沉默。他問她女兒的事情,但蘇粒不想多談。李果說他必須回去了,能給她的建議就這么多,她必須靠自己。我看好你。他說,但是遠大前程是一步步走出來的,流汗也會流血,誰也幫不了你。謝謝——李果急于告辭,說還得料理兒子作業。蘇粒走回藍玉巷,小石小葉早已睡下。她想好了,明天往冰箱里補一箱啤酒,再分頭送她們兩束鮮花。

那天晚上老于做了紅燒鯉魚、辣子雞,對他來說是高難度的硬菜,他做得不錯,首次贏得她的表揚。童童很聽話,她看出來了,她和他處得很好,她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她知道她對他的恨不會因為童童和他的關系被逆轉。生活不是電視劇。利用他投靠他又如何?幸好還有人可以投靠和利用。老于開了紅酒,她不便推辭,喝了半杯就帶童童下樓轉悠。夕陽籠罩下的大溪地很美,植物繁茂空氣清甜,童童一直發出呀呀呀的喊聲,她能指示她向左走向右走了,能準確找到一條條小徑和岔道,說明老于帶得不錯,平時除了畫畫就是帶上童童一圈圈走啊,轉啊,甚至上金殿公園待一整個下午。童童讓他衰朽的生命重新煥發活力,這是她沒想到的。她原以為他會嫌惡她,不認她。在天津的時候她就打定主意,一旦老家伙翻臉不認人她就讓他掏一筆錢,無論他賣房賣地或偷或搶,至少十萬吧,她就有了底氣把童童拉扯大。如果沒錢,那就讓他搬走,把房子讓給她們母女住一年半載,等她安定下來再說。不料老于童童關系融洽,可見他骨子里還算個爺們兒?;氐?01室童童差不多睡著了,她在床邊坐了半小時,女兒睡熟了她回到客廳。老于續滿酒杯說再干一杯吧,她說她要回去了。老于撓了撓脖頸,說今天是他整六十歲生日,六十大壽啊。能不能,再干一杯。蘇粒詫異地說,是嗎?騙你是狗。他盯著她。最后一杯,行嗎?她端起酒杯,祝他生日快樂。老于一口干了。她喝下一半后問他是否要她給他轉一點錢,就當童童生活費。老于搖頭說不用,最近正張羅一次畫展,希望多賣幾幅畫。我想過了,蘇粒,你應該住過來,一為童童好,二嘛,像個家的樣子。蘇粒放下酒杯,覺察到自己在發抖。誰的家?我們的?你做夢啊。老于無辜地看著她,表情酷似一只流浪狗剛剛見到主人就又挨了一悶棍。后來啊,蘇粒,后來我就不看球了。你曉得的,昆明再也沒什么值得一看的球賽。自從國家隊那場比賽之后,我基本上不看球了,偶爾在電視上瞄一眼。有一次跑海埂看中超球隊比賽,我心里非常難受。非常非常難受,蘇粒,我要是有半句假話不得好死。我還是希望,希望,我們,你,我,童童,像個家的樣子。蘇粒冷笑。老于你沒喝多吧?——既然你回來了,既然你從天津回來了,那么——你撒泡尿,蘇粒說,你撒泡尿照照你這副六十歲的嘴臉。蘇?!嫌谡酒饋砝?,將她拽到懷里,她瞥見他毛茸茸的手臂,聽見什么東西在他腰間作響。她掙脫他。但他非常用力。她聞見他的汗味、酒味、顏料味和粗重的呼吸。五年前的夜晚回來了,五年前它們摻雜了過量酒精和一場球賽的熱汗和臭氣。不同的是她當時醉了,現在她醒著。她給了他一巴掌轉身尋找房門。老于死死抓住她。你裝什么裝,你都當媽了也是個大活人,我也活著呢我他媽六十了,今天整六十。你就不能行行好?他的斥責很快就變成央求,噴出酒氣的嘴巴貼著她的脖頸向下滑去想撐破襯衫第二顆紐扣,她用盡力氣搡開他,積蓄五年的怨恨一股腦沖出來。老于站住,大口喘氣,茫然地看著她。你他X的,你他X的大老遠跑來,大老遠跑來——滾。她感到淚水沖出眼眶。其實沒哭,她現在的感覺只有憤怒,深深的屈辱和憤怒。我帶童童走。別別別,老于舉手投降,喘息著,臉色通紅。對不起,對不起,行了,行了,蘇粒,行了。我心臟不好,沒幾年活頭了。別吵童童睡覺。別吵著她。我求你了。她一路飛奔至小區門外,打上車仍渾身發顫。身體是誠實的,她沒想到他還會帶給她這么大沖擊。屈辱在翻倍,仇恨也是。但是眼下,她已經無法帶上女兒重新上路了。她知道不能了。

上樓,進宿舍,她送她們的花撂在她房門前,被踩得稀爛。小葉的搖滾男友來了,三人坐在陽臺小桌前嘻嘻哈哈喝啤酒,冷冷看她,既不打招呼也沒停止大笑。唯有小葉男友的目光略帶歉意,似乎沖她點了點頭。他穿一件白色背心,露出結實的和他文弱外表極不相稱的胳臂和胸脯,在燈光下泛出金屬光澤。她低下頭,被踩碎的黃玫瑰白百合散發出嗆人的濕漉漉的香氣。她轉身出去,不知道該去哪里。江邊?快十點了。她來到那天和李果見面的小亭子前,給他撥去電話說,她想清楚了,她要辭職。

他趕到的時候她在塑膠跑道上已走了好幾個來回。江水噪聲很大,散碎的燈光趴在水面上。他問她又出什么問題了?她說她累了。他說誰不累呢?累肯定不是你辭職的理由。她搖搖頭,不說話。他說,是女兒的問題?她仍不吭聲。哪一行,哪一個人,不是累得不行呢?你看看我,全昆明十八家店,家家要我操心,還要管兒子呢。我沒撂挑子你怎么敢隨隨便便撂挑子?她忽然向他只穿了圓領長袖T恤而不是白襯衫的胸前靠去。她的確累壞了。眼前有一個無底黑洞,她用盡氣力,用上全部的愛和憐憫也填不滿它。李果猶疑了幾秒鐘,然后抱緊她。好了,好了,他說,像安慰她也像安慰自己。幾分鐘后,他低頭親她,將她帶離江邊上了他的車,就在后排車座上,她感覺到他真切地進入到她身體中。她沒把他推開,沒有呵斥唾罵。似乎一直期待他這么對她,或者說,她知道他遲早會這么對她。不,她從未預料過什么。但也沒什么了不起。比起童童這沒什么了不起。事后他開車送她回宿舍,告訴她凡事忍讓,畢竟小葉小石還是不到二十的孩子。她平靜多了,扭頭看著窗外。他似乎非常羞愧,很快就不作聲了。三樓宿舍亮著燈,隱約可見陽臺上三個年輕人舉著啤酒瓶說笑干杯。她知道是幻覺?;糜X中還包括:被踩得稀爛的鮮花和她亂糟糟的房間。她下車,向樓上走去。到了三樓她聽到他掉頭開走的馬達聲,他就不怕被員工看到他送她回來?不,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他的小巴黎。對,除了小巴黎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他在乎。進門后兩個姑娘讓她過去喝酒。小葉男友已經走了。踩碎了的花被掃進垃圾桶。小葉說她過兩天就搬出去,和男朋友住一起。這樣一來,宿舍就剩她和小石了。小葉說不好意思啊蘇姐,我說那些話你別往心里去。小石看著她,和她碰了碰酒瓶,說請蘇姐多多關照。蘇粒感到困惑,眼角似乎又泛出淚花??伤粫谒齻兠媲翱薜?。她其實挺喜歡這兩個沒什么心機的姑娘。她問小葉她和男朋友怎么認識的,小葉說某一年圣誕,蘇姐你記得吧,那年圣誕節在世博園辦五百里搖滾音樂節,燈光舞臺音響樂隊都他X一流的,小葉情不自禁爆了粗口,當時我還在紅河念職高一年級呢,我和小伙伴買了票跑上昆明。蘇粒想起洶涌的人潮,搖滾樂派對和一場國家隊足球賽沒什么不同。最大區別是生命,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的出現。你總不能讓它消失。那天晚上我們好幾百號人跟著痛仰和二手唱哪叫啊跳啊,不過,蘇姐,我最喜歡的樂隊是逃跑計劃,他們那首《夜空中最亮的星》你一定聽過吧?她點頭說聽過,挺好聽的。對,他們唱得很好。我身邊一個傻X聽完他們三首歌忽然問我說,這什么樂隊啊——哈哈,他看不明白大屏幕上的英文,ESCAP PLAN,這個傻X。我告訴他是逃跑計劃,他說哦哦哦,牛X,他們的歌,牛X。說完就在我身邊蹦來蹦去。哈哈,這個傻X就是劉東,我現在的男朋友。小石提醒蘇粒說,請注意故事的結局。小葉拍拍她的手,說你怎么這樣,嫉妒是吧?蘇粒笑著說她猜到了:他們開了房。是,小葉說,可他喝大了,喝大了什么都不行了,那家伙軟塌塌像只漏氣的破茄子,哈哈哈,就像二手玫瑰唱的,大哥你玩搖滾,玩它有啥用啊。哈哈哈。她們一邊喝啤酒一邊聊搖滾,聊到《樂隊的夏天》第三季,她們念叨的一大堆樂隊名字她從未聽說。她的世界里只有周杰倫王菲張靚穎之流,搖滾樂離她太遠。而且,最近四年來,她很少接觸音樂。上次去KTV還得追溯到五年之前,認識畫家老于之前。那時候,她像她們一樣年輕,不滿二十,還是不折不扣的傻孩子。

李果減少了來總店的次數,似乎刻意回避她。蘇粒也說服自己忘掉老于的生日之夜。事情不太按照人的意志出牌自行往前走。她為自己感到羞恥,也感到匪夷所思。它不關乎身體,更不關乎感情。那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她用最短時間把“從昆明到首爾”的策劃做好,讓小葉小石和其他同事都看了,大家都說好。李果來過一次,神色如常,也沒給彼此單獨說話的機會。但目光從她臉上一閃而過。她的心咚咚跳,擔心同事會不會瞧出端倪。她深知她畏懼的不是李果,是周圍的人,是這些朝夕相處比她更年輕的姑娘們。也有年齡稍長的,有比她大許多的,她們通常更松弛寬容,似乎做任何事情都勝券在握。難道一輩子沒經歷過大風大浪?答案是否定的,但她不知道她們的淡定是從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歷練出來的。比如那個三十六七的蕓姐,長相普通,一直是柜員,偶爾導客,凡事微笑面對,讓人心情愉快。她和蕓姐沒什么交集,最多聊聊天氣和小吃,聊聊哪些商城就快倒閉了。但就在今天,就在李果進店的下午,她覺得蕓姐捕捉到了某種氣息,忽然用手肘捅了捅她,低聲道,你臉紅了。蘇粒嚇得不輕,說我沒有啊,蕓姐的意思是?蕓姐笑而不答。不過就算她洞如觀火又如何,天還會塌下來?五年前就塌下來過了。李果召集新中層開會,宣布“從昆明到首爾”的計劃。最后問蘇粒,方案出來了?出來了。她答。發現自己突然自信起來。很好,李果打一個榧子。非常好,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像贊賞又像鼓勵。洽談室就剩他們兩人的時候李果讓她細說一下方案,蕓姐微笑著送來咖啡,又微笑著出去。李果聽完匯報,補充了幾個要點,然后兩手一攤,仰靠在沙發上,說他月底就飛首爾考察。我想帶你一起去。他忽然說。不不,不合適,絕不合適。蘇粒搖頭。李果沉默片刻,說的確不太合適,未免——他沒把后半截說出來。她說您應該帶上更有經驗的,或者,市場總監肖總。對,你說得對。短暫的沉默。他問她最近都好?都好。那就好。那我放心了。沒什么讓您不放心的。是嗎?她看了看他,目光疏離冷淡。他讓她做好中韓活動的準備,物料,人員,流程安排,工藝提升,口感品鑒等等林林總總十多項??傊?,他說,等我從韓國回來就著手,具體怎么做到時候再商量。我會帶著最新情報回來的。好的,沒問題。他似乎沉浸在即將赴韓的興奮之中。我要做世界級的,蘇粒。不做成大品牌絕對不行,有信心嗎?有。他看著她。她接住他的目光。他身上一直帶有某種天然的狂熱。我每天給自己鼓勁啊蘇粒,每天,每個小時,每時每刻。我停不下來,也不能停下來。很多時候是小巴黎推著你往前走,不是你帶著小巴黎往前走。她輕輕點頭。一旦停下來,一旦你無所事事,你會發現你就要從懸崖邊上掉下去了或者已經掉下去了。那種感覺,那種感覺真是——他嘴角的線條讓她覺得陌生,像高鐵上的胖男人。她突然感到失望,仿佛遭到背叛和遺棄。什么時候出發?這個月,30號。什么時候回來?半個多月吧。那你兒子——哦,有他奶奶呢。我們不提這個。他冷冰冰的,讓她覺得受了冒犯,也受了傷害。她攥住碳素筆的指甲撬動著它,發出噼啪噼啪的響聲。李果說那就這樣,我馬上去高新店開會。她沒吱聲。他換了溫和的口吻,說我非??春媚惆?,企宣干滿三年就能競聘副總了。謝謝。他笑了笑,說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如喪考妣。高興點嘛,小巴黎就要出征韓國啦。她擠出笑容。他伸出手,和她輕輕一握就松開了。他壓低聲音道,我已經告訴財務,你的工資從這個月起上調百分之三十。她沒說謝謝,或者,不清楚要不要說謝謝,為什么要說謝謝,能不能不說謝謝。他走出去,肩膀聳立在陽光下。不過,身形稍稍走樣了,正在向兩側發展,正在像他制作的面包一樣越來越圓。

差不多十天后她才搭理老于。這十來天不再吃他的飯菜,下了班點個外賣或吃碗米線才去大溪地。到了老于家就把童童帶到樓下,用托凳抱著走啊,走,沿穿金路走到世博園,走到燈光盡頭。重新把童童交回老于手上已精疲力盡。老于再不敢隨便說話,連正眼也不敢看她了,終于意識到自己像癩皮狗一樣讓人厭惡。交流少得可憐,僅限于非說不可的三言兩語。她想帶走童童,但她知道現在還不行。她剛走上正軌,沒時間也沒余力帶她走。童童仍不能叫她一聲媽媽,她一直鼓勵她說話,像兩歲孩子一樣叫她,可她只會簡單的音節,呀,呀,呀,呀。黑暗中,近兩公里的跋涉中,這個單音節給了她無限寬慰,讓她知道她在昆明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漲工資了,她會越來越好。將來去韓國,去法國,去美國。一想到這個她心里踏實而甜蜜,緊貼著女兒的小臉親吻她,呼吸她的奶香味汗味和甜滋滋的氣味。要么快快長大,要么不必長大吧。呀,呀,呀。叫媽媽,你叫我一聲媽媽。呀,呀呀,呀呀。從大溪地到世博園要上一段斜坡,路上汽車飛馳,周邊職業學校的半大孩子聚集在燒烤店小吃店里喧嘩吵鬧。她喜歡黑暗中的世博園。不必進入,遠遠看看它就行了。大門一側是深紅色的荷葉形雕塑,左右伸展著,形似龍蝦。她在蝦鰲下面坐下休息,和童童聊會天再離開。喜歡昆明嗎童童?呀,呀。你喜歡,對吧?呀呀呀。那就好。昆明,除了老于,都挺好的。呀呀。我是小巴黎中層了,我領導著三個人的部門。呀,呀,呀。你會想姥姥嗎?呀,呀。對,不想,不用想,她自己過得挺好,我給她轉了點錢,她很高興,問你的情況,我說很好,非常好,不必掛念。呀,呀,呀。但是,她想去哈爾濱找姥爺。呀,呀。我勸不住她。呀,呀,呀。所以我就不勸了嘛。我要多掙錢,掙無數的錢,我要帶你去——佛羅里達四個字從嘴邊冒出來。我要帶你去佛羅里達。哈哈。童童。我要帶你去佛羅里達。呀,呀,呀。對嘛,佛羅里達。佛-羅-里-達-。她在暗夜中喊起來。佛-羅-里-達!最令人高興的是周末可以把她帶在身邊,藍玉巷待煩了就打車去動物園,童童高興極了,沖著老虎嗷嗷大叫,想撫摸它臟兮兮的皮。某個夜晚,終于在老于對面坐下來吃飯。她問他,曉不曉得佛羅里達?老于點頭,使勁撓了撓脖頸。你去過?沒有,那是美國。我也沒去過。是啊,美國。他X的,美國。你怎么突然問這個?蘇粒搖搖頭。稍晚的時候老黃來了,這是蘇?;乩ッ饕詠淼诙我娝?。他還戴黑色棒球帽,穿黑色西服,中幫皮鞋。他給童童帶來毛茸茸的小熊小兔以及吃飯的小碗喝水的小杯。他們坐下來,老于的家又有了家的氛圍。老于端來切好的蘋果和梨,老黃興致勃勃聊到蘇粒的新職位,夸她能干,這么短時間就上去了。老于咧開嘴巴傻笑。蘇粒說還得謝你啊,要不是你的推薦——老黃擺擺手,說你一個大學生來小巴黎純屬降維打擊,哈哈,跟我沒什么關系。又聊他的打算:移民西班牙。他十年前去過一次馬德里,喜歡得不得了,他六十二了,再不走恐怕沒機會了。蘇粒問他喜歡馬德里什么,他答,火腿,能生吃得你停也停不下來的伊比利亞火腿,太美了;還喜歡托萊多古城和塞萬提斯故鄉阿爾卡拉。十年前在馬德里還碰上壯觀的同性戀大游行。我想把房子賣了去馬德里,好好安排一下我的老年單身生活。人不能一直活在遺憾仇恨之中。他話里有話。蘇粒問他,去過佛羅里達嗎?沒有,老黃笑著搖頭,抱歉啊小蘇,我還沒機會去美國。蘇粒感覺到他想拉近她和老于的關系,不過,他一定非常清楚他們像水和油一樣不可兼容。焦點轉向老于,最近他運氣不錯,接連賣出兩幅小畫,賺了七千多。談及這筆交易他激動得兩眼放光。還是有人識畫的,他說,還是有人喜歡我這些昆明風景的,我畫得相當牛X,我他X綜合了塞尚和修拉,真的,但你必須碰上識貨的。老黃臨走前給童童塞了一個紅包,蘇粒推辭不過。他們一起出門,老黃執意開車送她回藍玉巷。路上老黃問她和老于是否有復合可能,蘇粒說復什么合,從沒好過哪來復合?老黃不再吭聲,默默盯著前面小心開車。她搖下車窗,夜風灌進來,很冷。老黃說老于不容易,老婆死了,自己沒個正經職業,社保也沒有,要是兩人搭個伙——絕無可能。死了也沒可能。蘇粒說。老黃嘆口氣,說,我記得木心說過一句話,世事皆可原諒。你該知道木心吧?不,你不要勸我。決不原諒。我絕對不會原諒。蘇粒的淚水涌出來,老黃急忙減速靠邊停下,問她沒事吧?沒事。蘇粒深呼吸,說謝謝你,老黃。不用謝,別那么客氣。老黃伸手在她手背上輕輕一拍。她下意識縮回手,可他像和藹的長者,并未摻雜色情的成分。有任何困難,都可以找我,但凡我能做的,一定盡力。老黃說。好的,她說,謝謝。老黃笑了,李果說你相當出色,未來不可限量。走一步看一步吧。老黃的車在城市西北地帶滑行,速度笨拙緩慢,讓人想起盤龍江水。你怎么想起佛羅里達?想去美國?將來帶著童童去美國?她沒說話。嗯,我懂了,老黃說,我明白。但明白什么,他沒說。她覺得他真的明白了。她說她早晚要帶童童搬離大溪地,一旦攢夠錢就搬。她想好好醫治她,送她上幼兒園。對,年底就送,不能再拖了。公立的進不去就送私立的。不能一直撂在老于這里,不能讓他以為她們離開他是不行的。她會獨立的,她漲了百分之三十薪水呢。李果即將開拓韓國市場,然后東南亞,南亞,之后歐洲,最后,佛羅里達。這四個字讓她感到微微暈眩。遠處閃爍著大片霓虹,她問老黃去一趟佛羅里達需要多少錢,老黃大概估算了一個數字。我會攢錢的,她說,明年這時候沒準就行了,我會帶著童童飛過去,我要帶著童童飛過去。

禮拜四,照例七點起床,洗漱,早餐,整理筆記,八點半下樓進店。企宣部在走廊盡頭,和市場部緊挨著。八點四十,小巴黎同事幾乎都到崗了,市場部關著門。她感到奇怪,但沒放在心上。她和三名下屬(兩女一男,都比她年輕)討論了“從昆明到首爾”的活動細節。十點,市場部的頭兒來了,十分鐘后他和另外一名同事走進企宣部,說十點半有重要會議。半小時后,小巴黎總部七名中層在洽談室聚齊。李果沒來。來的是一個年屆四十的女性,穿一身黑色職業裝,平跟黑皮鞋,襪子也是黑的。她進來后,市場部所有人站起來,叫她張總。蘇粒有些茫然。她望向市場部負責人,后者并不看她。張總落座后宣布了一個駭人的消息:她的丈夫,四十四歲的李果前夜突發心梗,搶救無效,凌晨三點去世。昨天,她剛從多倫多趕回來。

蘇粒不太清楚怎么度過這一天的。消息被確認,再確認,并以訃告形式寫在紙上,張貼到小巴黎所有店面墻上、黑板上。公司開始謀劃為李總舉辦一場高規格的吊唁活動,按理這是企宣部的工作,卻由市場部配合一位副總裁落實。企宣部什么也沒法做,什么也做不了。傍晚她破天荒沒去大溪地,獨自走到盤龍江邊,破碎的光線灑在江面后更加破碎。江水緩慢流淌,聲音幽暗渾濁,像咳嗽,也像哭泣。她想起那個人解開她衣扣的手,想起他迫切又緊張的呼吸,想起他身體的感覺。想起他最后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說了聲再見,想起他即將野心勃勃征服韓國然后征服歐洲美洲。不,太不真實了,像虛構的,像一場陰謀。那個女人,不算好看當然也不難看,他兒子的媽,那么快就趕回昆明的媽,多像一名演員啊,被雇來演一出大戲,賣力扮演他妻子張鹽,扮演小巴黎的新任董事長兼總經理。扮演一個不得不撐起他全部家當的女企業家。他現在哪里?躺在殯儀館還是已經化作一縷青煙?她不知道,也無從打聽。一切謎底會在吊唁儀式上揭曉??墒?,這就是真相?是關于李果的唯一的真相?不,她不接受。她沒法接受。他也許去了韓國,或者美國。去了佛羅里達。因為那里的天氣無出其右。她不相信他死了。死是一件遙遠的不可想象的事情。就像你不可想象宇宙。不可想象黑暗。不可想象海洋。她回到宿舍,小石也回來了,剛從冰箱里掏出啤酒就放聲大哭。她上前抱住她,安慰她。除了震驚,她現在還不覺得難過。匆促隨便的死亡都不像真正的死亡。他一定去了佛羅里達,她跟他聊過那個地方。一定聊過。他帶走了他們之間的秘密。就像是她害死他的。小石不停叫喊,怎么會這樣。怎么可能。她們在陽臺上坐下來。小石不哭也不喊了,說她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傷心,明明她和李總沒多少交集,明明沒說過幾句話??墒?,他才四十四歲,他X的,才四十四歲,他的小巴黎才剛剛成為全昆明最牛X的面包店啊。她意識到某種東西再也不能復原了,就像黑洞再也不能復原。為什么要復原?人的衰亡不就是攜帶有無法復原的東西?小石安靜下來,一根接一根抽煙。夜空淡漠遼闊,沒有星星也不見月亮。蘇粒喝光一瓶啤酒,跟她要了一根煙。小石說她還記得她入職的時候是李總面試的她,他穿一件白襯衫,坐在桌子后面沖她微笑,她緊張的情緒立刻消失了。這個行當,這個面包店打工的行當流動性極大,但小巴黎走的人不多,不超過百分之二十吧,大家都喜歡這個親切和藹又野心勃勃的年輕老板。關鍵是,小石說,關鍵是什么你曉得嗎,你曉得他最大優點是什么嗎?蘇粒說不出來。想起他的氣味。拂過大腿的襯衫一角。沒剃干凈的胡茬。微微凸起的肚腩。他的喘息。他的緊張和脆弱。是希望,小石說,他讓我們看見希望。他X的,希望,這是多么牛X的東西啊。蘇粒喝不下啤酒了,也不想再碰一下香煙。她覺得已經沾染上再也清洗不掉的氣息,慢慢滲入,變成她的一部分。小石開始思考她在公司的職位、工作和薪水,她希望張總的到來不會引發地震,不會帶來大的變化。說白了,她說,該干嗎干嗎。死人再也活不過來了。她突然憂傷地看著蘇粒,眼睛睜得很大,一個時代結束了,蘇姐。結束了。

一周后談話開始。第三天輪到蘇粒。她敲了敲原來屬于李果的辦公室的門——二樓盡頭第一間,白色木門,不奢華也不寒磣,銅牌上面“董事長”三個凹印字微暗發亮。她敲了敲門,里面的人回應道,請進。她推門進去,張總坐在李果的黑色辦公桌前,頭發挽起,臉色失血一般蒼白。她點點頭,示意蘇粒坐下。你是企宣部蘇粒?是。剛來?是,三個多月吧。三個多月就上位了,你行啊。競聘上崗的。啊對,剛舉行了競聘,最新一輪競聘。怎么樣,當了企宣的頭,感覺怎么樣?蘇粒搖搖頭,小心打量著她。此人表情淡漠,目光深處閃爍著像游離又像驚懼過度的東西。是我的榮幸,蘇粒道,我會盡力而為的,也在全方位熟悉這個崗位。幾個人競聘?企宣?對。四個。哦,四選一。說明你能力出眾。蘇粒沒搭話。張的目光漸漸變得尖銳,她忽然意識到小石那句話是對的:一個時代,結束了。那么快就結束了。更讓人不舒服的是她似乎洞穿了她和他的秘密。他死了,帶走了秘密。她必須守住這個秘密。她問蘇粒畢業院校、專業以及在天津的情況,蘇粒的回答盡可能簡短。她說想不到你是云南大學畢業的,而且那么漂亮。蘇粒沒吱聲(難道不允許云大的姑娘長得漂亮一點嗎,這什么邏輯?)。以你的能力和條件,在小巴黎屈才了。蘇粒搖搖頭。搖頭什么意思?沒什么意思,張總,不屈才,我挺喜歡小巴黎的。喜歡小巴黎什么?企業文化吧。嗯,李總向來愛才惜才,當然啦,也愛惜美女。張笑了笑。蘇粒覺得她的笑容疲憊丑陋,是為笑而笑。好幾天沒睡一個好覺了吧?她又問近期工作安排,蘇粒透露了李果的首爾計劃。張的指甲在桌上敲打,兩手合攏,對此沒發表看法。問她,怎么跑昆明來啦?蘇粒沉默。不愿說?我是為了,女兒。哦,女兒,幾歲啦?四歲。中班?嗯,中班。我兒子九歲,三年級了。嗯,我們知道。您和李總的兒子三年級了。難弄啊,兒子太鬧騰,哪像女兒,小棉襖小天使。蘇粒用力微笑。張嘆一口氣,為了女兒,如果為了女兒,你應該留天津,怎么跑云南了?蘇粒沉默。好吧,你不想談這個。那你還想談什么?小巴黎的未來?李總走了,我能不能給小巴黎未來?蘇??粗?,張總,李總到底——訃告上不是寫了嗎?張鹽看起來很老,遠比四十上下的年紀老得多。不是寫得清清楚楚?腦溢血搶救無效。我趕到昆明的時候,趕到醫院的時候……她又一聲長嘆,像耗光了全身力氣。這就是命。人各有命。你信命吧?蘇粒沒回答。我早跟他說過不要這么拼,不用這么拼,他聽不進去,他享受這么拼。好像他必須這樣,不這樣就不是他了。沉默。他就這么——是,就這么沒了。沒有一句話?沒有。張抬頭看著她。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你走吧,沒什么要聊的了。謝謝你。蘇?;氐狡笮?,然后走進院子,去洽談室倒了一杯咖啡。幾分鐘后蕓姐進來,問她和張總聊過了?聊過了。她答。蕓姐說她好像不是每個人都談話。她問她為什么找自己談?蕓姐沒吭聲。您怎么看這次變動?蘇粒說。蕓姐的微笑明顯比平時沉重,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李總太可惜了,但人死不能復生。這就是現實?,F實就是,小巴黎由張總掌舵了,我們只能接受。是啊。你非常難過。你不難過?難過,但是有用嗎?蕓姐寬容地看了看她,接一杯熱水出去了。蘇粒低下頭,小口小口啜著咖啡。小葉進來,說蘇姐還好?還好。輪到我了。什么?跟張總談話。不,是她找我談話。葉子接了半杯涼水一氣喝下,出去之前沖她笑了笑。蘇粒發現小葉笑容甜美,甚至嫵媚,和小巴黎的悲傷氣氛頗不搭調??赡憧偛荒茏屗腥硕紥暝诒瘋?。小巴黎已經浸染了太多淚水。下午,人事部主任找到蘇粒,直白地告訴她,公司將單方面解約。張總認為你不適合小巴黎。蘇粒沒反應過來。張總的意思是?抱歉,就是讓你走人。人事部主任還算客氣。理由是?她感覺呼吸停滯了,心跳快得不能再快。她就說了這么多,就是覺得,不太合適。她還夸我呢。她還——蘇粒道。主任無奈地搖搖頭。誰接手?小葉。什么時候——盡快。最多,一個星期。蘇?;氐皆鹤永?,上樓來到陽臺桌前,看了看外面——緩慢流淌的盤龍江仍被高樓遮擋,空氣里有淡淡水汽。沒有白鷺,沒有一只鳥。她動手收拾東西,希望以最快速度離開。人事說了,會給補償。不重要了。一個剛工作三個多月的新人能拿多少補償?她收拾好箱子,剩下的裝不下統統撂下,給小石寫了字條,說這些零碎你留著吧。又把字條撕碎扔掉。她拖著箱子走出院子,走出小巴黎。不少同事看見,沖她微笑,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下午陽光灼烈,她打車直奔大溪地。老于對她的到來非常吃驚,問她出什么事了,她簡單說了經過,老于在客廳里呆坐著半天沒吭聲。她問他童童呢,老于說托管呢???,帶我接她回來。她剛站起來就使勁搖頭,不,我睡一下,行嗎?就在沙發上,睡一下。我累了。她不由分說躺在沙發上,老于訝異地看著她,然后悄悄離開,也許去了廚房,也許回到樓上畫室,總之,她在朦朧的夢境深處聽到細微的走動聲磕碰聲菜刀切在砧板上的咚咚聲,感覺到他為她披了一條薄毯,她已經無力拒絕,想一直睡下去。天擦黑的時候醒了,一眼看見童童坐在老于懷中看著她,似乎坐了大半天專等她醒過來。童童,她輕聲呼喚,女兒笑了,呀,呀,呀。她想抱她,又癱軟乏力。睡吧,你繼續睡吧。老于說。幾點了?外面一片昏暗。六點四十。我睡了多久?老于抬腕看了看表,沒事,你接著睡。她看著女兒,童童,童童。呀,呀,呀。她沖她揮舞小手。飯菜都好了,你不用急,再歇一下。老于帶上童童下樓遛彎。她又躺了半小時才慢慢起身,不明白為什么那么累,那么疲倦,似乎缺覺太久,事實上每天在藍玉巷睡得都不錯。她上衛生間小便,回到桌前慢慢喝一杯水,進廚房發現灶臺上鋪滿好吃的。她餓了,食欲洶涌而來。抄起碗筷大吃特吃。醋溜魚,宮保雞丁,辣椒肉片,蘑菇湯,老于手藝越來越好了,似乎每天花大把時間鉆研吃的,他除了畫畫還能做飯做菜,酷似一位模范丈夫和父親。六十歲的老父親。她意識到老于年紀比她遠在哈爾濱的親爹還大六七歲。老于童童回來了。喲,吃上啦。她沒工夫回答,埋頭喝湯。童童發出呀呀呀的叫聲,她知道女兒在呼喚她,但她沒動彈,一面喝湯一面向她伸手。呀,呀,呀。好了好了,馬上。她擦擦嘴,把女兒抱到胸前。老于說李果太可惜,才四十四歲,他X的,拳擊白練了。蘇粒說,拳擊和心梗有什么關系?對,沒關系。但是,他很久不練了吧。你幸災樂禍?怎么會,就憑他是老黃徒弟,是你老板,我也絕對不會——他老婆,那個河南人,那個張總——她忽然不明白自己要表達什么。要不,讓老黃幫你說說?蘇粒搖頭。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果人都沒了。長長的沉默。只有童童在沙發上爬上爬下呀呀叫喚。她必須不離左右。老于給自己添一碗湯,嘗一口就放下了。問她什么打算?她搖頭。他發現她的箱子還撂在門邊。他盯著它看了很久,像在估摸它的分量。之后他收拾碗筷,倒掉,洗凈,收進碗櫥。埋頭做家務的老于陰郁沉重,像一塊渾濁的冰。她想帶女兒下樓走走又無力動彈。但總不能就這么傻坐著。坐在仇人的沙發上。她居然在他沙發上睡了那么久。像個婊子一樣睡了那么久。我想一個人出去遛彎,你看好童童。她說。行,行,早去早回。她出門,經穿金路上世博路,一直走到世博園門口,此處燈光密集,水泥地面慘白透亮,晚風吹過來,大門就要關了,兩名保安坐在椅子上打哈欠。她在古怪碩大的蝦鰲下面待了很久,腦子漸漸清醒,給老黃發去微信:有事,您方便嗎?老黃的回信很久才過來:抱歉啊小蘇,我在馬德里,李果的事情聽說了,太突然!太可惜。我離開小巴黎了。哦,什么打算?她放下手機,沒再回他。他也沒再發來。她返回大溪地,老于開了一瓶紅酒,告訴她童童睡了。她一口氣喝掉一整杯,老于又給她滿上。不要擔心,總有辦法,老于說。我不擔心。她說。天無絕人之路。他說。她什么也沒說。老于一口飲盡。他們不再說話。老于打開電視的舉動遭到她厲聲譴責,不怕吵了童童??!老于趕緊關了。他們坐著,很快干掉一瓶紅酒。老于又開一瓶。她有些茫然,似在思考今晚睡哪里,找個酒店還是老于沙發,又或者樓上,女兒那張窄小的床,那張壓在心底六年的小床。木板的嘎吱聲,棺材一樣黑的房間。墻頭的小畫畫得好。她隱約聽到盤龍江平緩的流動聲,安靜,持久,傻里傻氣沒心沒肺。我想帶童童去佛羅里達,她說,我們去佛羅里達。老于沒吭聲。佛羅里達有多遠?她說。老于張了張嘴,這個丑陋的渾身臭氣的老男人,只是張了張嘴。

責任編輯蔡淼寧帥

猜你喜歡
李果童童小葉
那年的盛夏沒有果實
高空跳傘
琴聲起(微小說)
Positive unlabeled named entity recognition with multi-granularity linguistic information①
蘋果小葉病的防治
童童的老爺車
小葉樟樹下的遐思
小葉蓮化學成分的研究
暑假作業
肥水不流外人田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