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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時期的愛情

2024-04-04 04:26費名
綠洲 2024年2期
關鍵詞:北屯奶奶上海

費名

我在北京后廠村,一個標準的程序員,微信昵稱:碼農10111。

我早上9點準時到公司,甚至會更早,晚上9點準時下班,時常更晚。每周6個工作日,唯一的周末,經常會去加班。

偌大的北京城對我來說一片空白,我一直生活工作在后廠村,在這里碼代碼,在這里點外賣,在這里收快遞。

我曾經的目標是,在50歲前攢到足夠多的錢,像人們通常所說,實現“財務自由”。為此,我放棄了一切,或者說拒絕了一切誘惑,包括戀愛、購物、逛街、美食、健身。

甚至,我漸漸遺忘了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兩個親人,爺爺和奶奶。他們總會在農歷新年到來前,祈盼我能回上海嘉定,一起吃年夜飯。十多年了,我以種種理由搪塞,用得最充分的理由就是加班。

如果不去加班,我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毫無意義的漫長休息日。某個休息日,沿著擁擠的后廠街,步行6公里多,高德地圖指示我,地鐵6號線可以在此換乘。我不知所措地完成進站、購票、上車等一系列復雜的操作,地鐵上那些陌生的面孔讓我感到萬分焦慮和茫然。

后廠村不足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聚集著中國最頂尖的互聯網公司,聚集著985、211院校最出眾的精英。有人說,如果后廠村癱瘓一小時,整個中國將經歷一場巨大的劫難,即時通訊斷線,網上支付斷鏈,外賣公司斷供,聯網游戲崩盤……

我就是后廠村微不足道的一員。距離五十歲越近,距離公司炒我魷魚的時刻也越來越近。許多年紀更輕、頭發更茂盛的985、211院校的畢業生擠在公司大門外,制作精美的簡歷每天都會成堆變成垃圾,與我十多年前初到后廠村時別無二致。

2020年7月,爺爺去世的消息傳來,我突然號啕大哭,驚動了組里所有碼農,組長特意跑來安慰、制止,我及時收住眼淚,那些沒有感情色彩的源代碼,很快占據了我的大腦。奶奶告訴我,爺爺被草草火化,走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某天收工,突然想起奶奶,她現在是一個人,她現在的每一天如何打發?我把電話打過去,奶奶十分平靜,她告訴我一切都好,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奶奶還給了我一個驚喜,她說她已經學會了網購。

從那天開始我發誓要每天給奶奶打一通電話,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實際上,第二天我便將誓言忘得精光。當一個程序員,最大的好處,就是一摸上鍵盤,就能將一切煩惱從腦袋里擠得干干凈凈,剩下的只有代碼。

我那次乘地鐵,實際上是要去望京赴一個約會,見一個從未謀面的網約女孩。我匆匆沖了個澡,從一堆衣物里揀出一條稍為干凈的牛仔褲,一件看上去不那么皺巴的紫紅色格子襯衫,這些,都是后廠村程序員的標配。

臨到轉車去望京,我突然改變了念頭,我感到十分恐懼。出門前我非常自信地想了一個多小時,與那個女孩怎么開場,怎么切入主題,怎么以最快的速度約她去最近的賓館開房。實際上我沒有絲毫這方面的經驗,一切不過是我的空想。

后廠村的每一天,幾乎沒有什么區別。過去的一天有哪些驚喜?這樣的念頭剛剛閃現,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在鍵盤上碼了一個小時,手機顯示有一個陌生來電,我沒有理會。這個電話很執著,一連打了三次,歸屬地是上海。

“我是關海濤律師,你奶奶李蓮香生前的委托律師,你奶奶留下很多遺產,需要您回上海親自辦理繼承手續?!甭蓭?、生前、遺產,這些源代碼之外的陌生詞匯迅速在我的大腦里撞擊。

奶奶現在在哪里?這句話剛脫口,我便覺得不妥。上海來電時間是2022年12月6日11點56分。

“我也是剛剛接到民政上的通知,你奶奶的骨灰存放在松鶴墓園,6月走的?!彪娫捘穷^,關律師的聲音十分平穩,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那是上海嘉定東大街臨河的一個四開間小院落,進門有一個不足兩平方米的小天井,可以看到一小片天空。一間小客廳,兩張太師椅,一個五斗櫥,20世紀90年代末,添置了一臺單門冰柜,2009年,又一臺29英寸的液晶電視落戶。二間臥室,都堆得滿滿當當。灶臺間里后來改造出一個衛生間,也相當擁擠。

據說我不滿兩歲時被送到這里,與兩個老人相依為命。我開始說話時,他們讓我確認,短頭發的是爺爺,長頭發的是奶奶。直到我考上大學,直到我成為后廠村一名正式的程序員,才與東大街長久分離。

我匆匆收拾行李,向組長告假,選擇首都機場最近一趟飛往上海的航班。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十分自責,我開始無盡地思念奶奶,去機場的途中,我甚至開始哭泣,出租車司機警覺地放慢車速。我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想急切地回到東大街。

關海濤律師拿出一份委托文書,我確信,那是奶奶纖秀的字體,還有她的簽名,名字下面落有一枚鮮紅的指印,時間是2020年12月26日,我恍然記起,就是爺爺去世的那個冬天。

“你奶奶留下了巨額財產?!标P律師厚厚的眼鏡片后面,閃過一道光?!安还馐菛|大街上那個小院子,溫宿路上還有一整棟樓房,那是你奶奶的爺爺平反時的補償?!蹦莻€傳說中的舊資本家,嘉定第一代棉紗廠的老板。

但是,關律師話音一轉?!澳隳棠瘫緛硪獙懸环葸z囑,但沒來得及。所以,還要做許多工作,要證明你父親李建疆和你爺爺奶奶的親屬關系,要證明你和你父親的親屬關系?!?/p>

李建疆,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陳衛紅,打我記事起就深深刻在腦海里,就像兩組最基礎的源代碼,永遠不會抹去。他們的樣貌在我記憶里始終空缺,像是一片真空,似乎從來不存在。

從我記事起,爺爺奶奶便告訴我,他們在天上,或者在很遙遠的地方,或者在另一個世界。有一次,爺爺說,這孩子長得越來越像那個人,奶奶便有些情緒失控。

在我成長的每個時期,我的父親和母親始終是敏感而又忌諱的話題。爺爺奶奶的每一次掩蓋,只會讓他們在我心中埋得越來越深,總有一天會破土而出,比如說現在。

我現在知道了一個新地名,新疆北屯,或者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十師北屯市。順著關律師的指引,我看見它就在中國地圖的西北端,我毫不猶豫奔向那里,全然不顧組長關于十天假期的告誡,我知道,我心心念念的財務自由就在眼前。

近5個小時的飛行,飛機降落在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窗外就是新疆,許多旅行者夢中的勝景。兩個小時后,一架支線客機將我運往北屯。早上6點從虹橋機場出發,時針已經轉了一大圈,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次旅行。

我不知道,50多年前,李建疆是如何去的北屯,一定比這更艱辛、更漫長。額爾齊斯河和烏倫古河歷經數萬年的奔涌、沖積,才有了今天的北屯。對我來說,北屯只是行程中的一站,根據關律師提供的信息,李建疆最后的工作單位,是一個叫一八五團的地方。

對一個程序員來說,記住這些軍事建制的番號并非難事。關于一八五團,360百科有一段十分簡潔的介紹:位于阿爾泰山西南邊緣的國境線上,額爾齊斯河流入北冰洋出境口處。高德地圖精確顯示它距北屯市230公里,距離額爾齊斯河的出境口15公里。

李建疆,1950年11月14日出生,從上海來這里的。派出所的女戶籍警察無奈地告訴我,早期的戶籍記錄這里根本查不到,她友好地指點我,去團部查查檔案,或許會有收獲。我從幾千公里外趕到這里,突然覺得十分疲憊和失望。

但事情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糕。一個上海人,不遠千里來到一八五團,尋找一個名叫李建疆的上海知青,很快在當地傳得沸沸揚揚。一個陌生青年敲響房門,帶來一個口訊,一個退休老人可能知道李建疆的情況。

我半信半疑地走進老人家。他居住在一處有年頭的院落里,與團部隨處可見的多層軍營式樓房格格不入。老人顫巍巍地起身,急切握緊我的手,混沌的目光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一番,頓時老淚縱橫。

五十年啦,終于有人來了。

老人搬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紙箱,里面有一個泛黃的牛皮紙檔案袋,“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農業建設第十師印制”,一排褪色的紅色楷體字依然醒目。還有幾本印著毛主席頭像的日記本。

李建疆并非他的本名,他的曾用名叫李永輝。

上海北站,當地人俗稱“老北站”,曾經是上海最繁忙的火車客運站,靠近寶山路、天目路,這座始建于1909年的老站,如今已變身為上海鐵路博物館。

時間回到1967年春天,上海北站人頭攢動,綠皮車廂里外哭聲一片。一個名叫李永輝的年輕學生,擠過人群,在9號車廂某個車窗前找到了陳惠娟。

兩個戀人的雙手隔著車窗緊緊攥在一起,在火車啟動的一剎那,姓李的男青年遞上一個包裹。汽笛響過時,淚流滿面的陳惠娟打開包裹,里面有她最喜歡吃的大白兔奶糖,一個用紅綢包裹的玉佩。

那塊玉佩是李永輝祖上所傳,他想和那個叫陳惠娟的女孩子再牽一次手,列車已緩緩啟動。這個叫李永輝的年輕人在擁擠而嘈雜的站臺上用盡氣力大聲地喊,惠娟,等著我,我一定會去娶你的。

豪邁的歌聲,豪邁的話語,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建設邊疆,保衛邊疆,綠皮車廂里的年輕人情緒激昂,一路向西,穿越一個個陌生的城市或是城鎮,進入河西走廊,車廂里偶爾可以聽到女孩子的哭泣。

窗外的風景越來越粗獷,直到哈密市尾亞站,那是蘭新鐵路當時的臨時終點站,軍用帳篷一頂挨著一頂,來自五湖四海的鄉音在這里匯集,軍綠色的卡車繼續運送他們西行。

那個叫李永輝的年輕學生兩年后踏上同樣的征程,報名去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時,他自作主張地將父母賜予的名字改成建疆,而李永輝,在踏上綠皮火車前便消失了。同樣的默契,陳惠娟報名時,也將名字改成了衛紅,那個時代十分時尚的標志性名字。

嘉定啟良中學七年級二班,看似廋弱矮小的陳惠娟坐在教室的第二排,一頭天生微卷的披肩發,一張蠟黃卻透著秀氣的面孔。某一天,后排一個英俊的男生,紅著臉向她討要作文簿,方格子里纖秀的字體如同一只只去殼蝦仁,晶瑩剔透。李永輝后來告訴陳惠娟,那天開始,他便決心終生吃定這個女孩子。陳惠娟撲哧一笑,她覺得這個男孩子十分可愛。

也是從上海北站出發,李建疆在空氣污濁的綠皮車廂里煎熬了五天五夜,他要一直向西北,去尋找那個叫陳惠娟的女孩。

在尾亞站,一個粗獷的河南口音一遍遍在喚他的名字,他循著聲音找去,一臉絡腮胡的中年男人手里拿著一份冊子,皺巴巴的棉軍大衣上有許多深淺不一的污漬。

中年男人的身后已經有十來個和李建疆年齡相仿的上海青年,他們眼神里透著興奮和不安。中年男人告訴李建疆,他們被分配到一個叫石河子的地方。李建疆固執地說,我要去北屯。

陳惠娟決定報名去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時,也是同樣的執著。對清朝歷史一知半解的李永輝知道,那個遙遠的新疆,一直是大清朝流放犯人的去所,如紀曉嵐,林則徐。但他無法改變陳惠娟的決定,這個看似柔弱的嘉定女子,遠比李永輝想象中堅強。

那時,李永輝并不知道北屯在哪里。從郵戳上的印跡判斷,陳惠娟寫給李永輝的第一封也是他唯一收到的一封信,在郵路上走了二十多天。正是從這封信里,李永輝知道,在中國地圖的西北角,有一個叫北屯的地方,而陳惠娟的日常工作,就是開荒修渠。

軍用卡車蒙著黃綠色的篷帳,載著李建疆還有十來個鄉音不同的年輕人繼續向西北方向行駛,路上人煙漸漸稀少,經過七天七夜,李建疆終于看到了北屯,這與他以往對縣城、鄉村的印象大為不同。

李建疆到處打探陳惠娟的下落,不停地改換工作地點,那些從部隊就地轉業的干部對他的印象十分不好,這個上海知青一點也不安分。但李建疆心心念念的只有陳惠娟。轉眼過去了兩年時間,仍然沒有陳惠娟的消息。

李建疆又要求去一個新單位,一個番號一八五團的邊境農場。中午,李建疆端著一碗白菜豆腐湯和兩個饃饃,在白樺木板搭建的簡易長條餐桌前剛剛落座,身后傳來一串熟悉的笑聲。笑聲似乎來自一個短發齊肩、身穿土黃色軍裝的女工。李建疆心頭猛地一震,陳惠娟,他用最大的聲音喊出這個名字,整個食堂一時雅雀無聲。

那個女工緩緩轉過身來,兩雙眼睛對視了一剎那。軍裝女工看到一個熟悉而又頹廢的上海青年,她試圖用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口吻告訴這個上海青年,她叫陳衛紅,那個上海青年眼中滿是辛辣的淚水。

我幾乎每天都會準時去見那個年邁的老人,他與李建疆乘坐同一列綠皮火車遠赴新疆,又先后來到一八五團。從舊紙箱里不多的遺物,從老人穿越時空的回憶里,李建疆的形象漸漸清晰。

一份最早的工作人員錄用表上,顯示李建疆來自上海嘉定東大街,曾用名:李永輝,直系親屬一欄有他父母的姓名,這足以證明李建疆和他母親的關系,這也是關律師交代我尋找的最重要的證據。

而那份未經批準的入黨申請書里,出現了陳衛紅,她的身份是李建疆的妻子,而我的名字竟然奇跡般地出現在這里。李海疆,這是我的源代碼,一八五團,物理上曾經是我的出生地,我就是那個將上海和新疆聯結在一起的關鍵代碼。

我和那個獨居老人更像是在做一幅拼圖,最初,這張拼圖里只有漫天的土黃色,漸漸,一個男人的輪廓開始呈現,他瘦長而憂郁,然后,一個女人出現了,但她似乎有意不讓自己的面孔出現在拼圖里。

這個女人一路向西,后來,她和她的伙伴們遇見一條大河,她們繼續沿河西行。那條河流每年春夏之季咆哮洶涌,在北屯一八五團西境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最終匯入著名的額爾齊斯河。

當時,陳衛紅并沒有意識到,她的一生將與別列孜河相伴。

到達目的地時,男人們一個個神奇地從地下冒出來,后來陳衛紅們知道,那就是地窩子。白天修壩,干活時不分男女,晚上累的時候,她就把那塊玉佩拿出來,輕輕地撫摸,疲勞很快被忘卻。

一個月后,修壩任務完成了,陳衛紅被組織推薦到烏魯木齊學習水文勘測,在這個學習班上,熱心人給她介紹了一位來自庫車的老兵王紅生,懷里始終揣著玉佩、一心想成為水利工程師的陳衛紅一口回絕了熱心人,她還回絕了組織在烏魯木齊給她安排的工作,她要回到有許多條河流的北屯。

北屯的建設剛剛起步,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從全疆各地抽調了1000多名干部支援北屯,這其中便有老兵王紅生。野外工作時,王紅生總會出現在離陳衛紅不遠的地方,但陳衛紅心里始終裝著那個送她玉佩的年輕人。

別列孜河上游,一次運送木排的水上作業,陳衛紅不慎落水,冰冷湍急的河水將她沖向下游。這時候,一個男人跳進水里,緊緊拉住她的手,一直護送她上岸,自己卻被一根漂流的圓木擊昏,這個男人就是王紅生。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35歲山東老兵王紅生硬生生闖入了陳衛紅的生活。王紅生告訴她,早在烏魯木齊學習時,已經忘不了那個叫陳衛紅的上海妹子。后來,他主動向組織申請到北屯工作,跨越天山就是為了離陳衛紅近一些。

還有什么可抱怨的?這么一個軍功顯赫而又癡情的老兵,嫁給他也算有緣。這一年陳衛紅21歲,她和那個叫王紅生的老兵在一八五團舉行了簡樸的婚禮,距離她在上海北站與那個叫李永輝的青年學生分別已整整4年。

她寄去上海嘉定東大街的信件幾乎都被原封不動地退回,退件理由是原址查無此人。她并不知道,那塊玉佩的真正主人在幕后操縱一切,隱居在東大街的原資本家獨生女并不期望這段感情的延續。

大食堂事件的第二天,陳衛紅工作的水工組里分配來一位瘦弱的上海知青,名叫李建疆,臉上充滿無名的憂郁。他的目光始終不離不棄地盯著陳衛紅,恍惚的神色令人心碎。

工休時間,陳衛紅裝作無意的姿態,試圖接近李建疆,她快速將一個小布包塞給那個走遍千山萬水來和她完婚的年輕人,低聲說,東西還你。那個瘦弱的上海知青,急速伸出手,緊緊地抓住陳衛紅。

那個叫李建疆的男人病倒了,滴水不進,高熱不退。這個消息很快傳到陳衛紅耳邊,她急切想去卻無法去照顧那個因她而大病不起的年輕人。她只好如實地告訴王紅生,把她和上海知青李永輝多年前簡單的戀情一股腦端出。

山東老兵王紅生猶豫了半晌,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一場戰斗,沒有半點血腥,但卻如此殘酷。他同意妻子去照顧那個新來的年輕人,還親手燉了雞湯。

一星期后,上海知青病愈了。他提了一瓶酒,親自上門,說要感謝王紅生,他和王紅生喝了整整一個通宵。憑著女人的直覺,陳衛紅好像預感到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她讓兩個男人在家里暢飲,自己卻躲了出去。

變化很快出現了。就在王紅生和李建疆徹夜飲酒的第二天晚上,王紅生不再和陳衛紅同床了。李建疆的出現讓陳衛紅覺得愧對王紅生,她不顧白天工作上的疲勞,還將家里所有的活都攬下來,即便這樣,王紅生在她面前仍然躲躲閃閃。

又過了幾天,王紅生和陳衛紅進行了一次艱難的談話。是王紅生先開的口:“我們離婚吧?!标愋l紅頓時感到兩眼發花。那個時候,革命隊伍里是不興“離婚”兩個字的。

沉默像一堵墻,隔在他們中間?!盀槭裁??王紅生,你給我說清楚,我和李建疆是清白的,沒做對不起你的事?!?/p>

一個男人對她有恩,另一個男人對她有情,陳衛紅有點不知所措。她和王紅生談了許久,很多時間是她在流淚,直到迷迷糊糊睡去。醒來時,看到王紅生留下的一張紙條,那個男人已經不見蹤影。

那個送她玉佩并為她苦苦等待多年的上海青年在分別五年后走進她的生活。陳衛紅的第二次婚姻看似十分幸福,這一點周圍的同事都能看出來。但她不時會愧疚地想起王紅生,陳衛紅私底下發往庫車某水利工地的信件全都石沉大海。

那個時代,革命事業始終是第一位的。新婚后的陳衛紅大部分時間在水利工地,那個成為陳衛紅第二任丈夫的男人十分理解。他們彼此思念,緊緊抓住相聚的每分每秒,但這種深藏于心底的甜蜜婚姻只維持了不足兩年。

一夜之間,李建疆離開了工作崗位,他的出身不好,再加上“搶奪革命干部的妻子”的罪名,這樣的人在革命隊伍里是不能存在的。沒多久,一個壞消息傳來,那個癡情而倔強的上海青年在勞動改造時上吊自殺。陳衛紅當時兩眼一黑,栽倒在勞動工地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她腦子里一片空白。

那年初夏,別列孜河突發百年一遇的洪水,一八五團組織大批人馬來到躍進龍口,其中便有陳衛紅。陳衛紅毫不猶豫,和男職工一起,躍入決口的干渠,用身體阻擋洶涌的洪水。

一股暗流涌來,陳衛紅腳下一滑,被洪水沖出了人墻,那個叫王紅生的男人再次奇跡般出現,用他有力的雙手,緊緊抓住了陳衛紅。

王紅生就這樣走進了我的拼圖,這個柔情而又血性的山東老兵占據了拼圖上一個最重要的位置,他甚至讓我那個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相形見絀。

王紅生,李建疆,陳衛紅,他們都是特定時期的源代碼,熟知那個時代的人們對這樣的源代碼一定不會感到陌生。我曾經以為那個時代遠離了我們,實際上,它無時無刻不存在著,并演繹著。

他們有意無意,將那個時代的源代碼植入到我的生命中。從我上小學開始,我對李海疆這個名字就充滿敵意,因為筆畫繁多,再后來,我覺得這個名字毫無詩意。我的中學語文老師,一個返城上海知青,對這個名字十分喜歡,他說,這個名字朗朗上口,有什么不好?

后廠村的組長這時候不合時宜地發來微信,他警告我,已經連續曠工兩天。言外之意,按照公司的規定,連續曠工3天即可除名。實際上,接到關律師電話的那一刻,我隱約感到,我的碼農生活即將結束。

王紅生一直陪伴這個柔弱而又剛強的上海女子走到非常時期快要結束的那一天。陳衛紅說,我們復婚吧,時年王紅生四十九歲,陳衛紅三十五歲。

這個山東老兵常常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但他毫不掩飾對陳衛紅的那份感情。他會出最高的價錢,買下半筐當時十分緊俏的土雞蛋。他會托人從上海捎來一件小碎花“的確良”襯衣。團部食堂每月“改善伙食”時,他總讓陳衛紅多吃一點。

非常時期快要結束的那一年,王紅生被免去副團長一職,理由是犯了生活作風錯誤。王紅生坦然地回到農機班,這是他最熟悉的工作。沒多久,這個倔強的山東老兵作出一個出人意料的抉擇,他主動申請去別列孜河的躍進龍口守水,陪伴他的是陳衛紅。

一條干渠,一道厚重的大閘,一間被雨雪融蝕早已看不清模樣的土坯房,這些便是別列孜河躍進龍口唯一的人工痕跡,除此之外,樹木和山水的形態亙古未變。

那間土坯房里最珍貴的物件,是王紅生和陳衛紅初婚的黑白照片,一個扎馬尾辮的上海知青,一個戴軍帽的山東老兵,他們的青春,在光線暗淡的土坯房里仿佛從未消失。

躍進龍口有山、有水、有樹,但看的時間長了便疲憊了。偶爾有放牧的哈薩克族牧民經過,王紅生和陳衛紅便興奮地攔住人家聊天,一來二去學會了不少日常用語,剩下他們兩個時,不時也會說上幾句,反應過來,便會相對一笑。

他們時常會說到那條河,別列孜河。這么巧,每次落水都是你救我?王紅生憨憨一笑。這條河對他們來說意義非凡。他知道他心愛的上海女子在那條河上作業,時常充滿危險,他要守在她身邊,確保萬無一失。

除了看守龍口大堤,他們每天還要巡查7公里的渠道,來回四次巡查要走28公里。春夏季節積雪融化,山洪隨時涌來。2004年夏天,別列孜河發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洪水沖毀了王紅生和陳衛紅居住的土坯房,沖走了他們唯一的初婚照。

檔案記載,王紅生平反后恢復了副團長職務,但他拒絕履職,依舊和陳衛紅堅守在躍進龍口,直到常年的風濕導致他心臟驟停,那一年,這對相依為命的夫妻在人跡罕至的躍進龍口已經孤獨地廝守了16年。

我突發奇想,打開高德地圖,輸入北京后廠村,高德地圖精確顯示,一八五團距離后廠村 3557公里。而一八五團距離上海嘉定區東大街4546公里。我決定放棄后廠村,直接返回東大街。

我已經拿到關律師交代的所有證據,關律師告訴我,接下來,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一剎那,我對即將到來或者要通過繁瑣的公證、司法程序才能實現的“財務自由”感到毫無信心。東大街還有溫宿路的房產,可能會改變我日后的生活,但卻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歷史,更無法改變那些寄存在我們體內的源代碼。

我很想去看看那條河,別列孜河,看一看躍進龍口。我知道那里的風景依舊存在,但新修的柏油路、水管站住房、衛星電視已經大大改善了躍進龍口的生活環境。王紅生和陳衛紅廝守的那間土坯房早已被夷為平地。

返回東大街前有一個地方必須要去,北屯海川養老院,這可能是我來北屯的最大收獲。獨居老人告訴我,陳衛紅,我的親生母親,依然還在人世。但獨居老人閃閃爍爍,讓我做好心理準備。

我的目光直接定格在臨窗的銀發老婦床頭,在這間4人房里,我一眼就從歲月的長河中識別出這個女人,她叫陳衛紅,或是陳惠娟,我的身體里流淌的血液一半屬于她。但她對我的到來無動于衷。我突然明白,上海嘉定東大街那個前資本家的女兒,早早就將李永輝和陳惠娟宣判了死刑。

鄰床的老婦囈語般有節奏地發出“奶奶,奶奶”的聲音,銀發滿頭的陳衛紅很及時地應答“哎,哎”。不一會,陳衛紅有些不耐煩地訓斥鄰床的老婦,“好啦,我已經答應儂了?!?/p>

責任編輯蔡淼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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