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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座沙丘

2024-04-04 23:52劉威
綠洲 2024年2期
關鍵詞:二毛母親老師

劉威

蛋蛋是第二天下午被暗黃色的渠水送進棉田的。蛋蛋渾身皮膚雪白,如一朵完全盛開的棉花,異常蓬松、碩大。他胸前及水面飄掛著幾縷色澤艷麗的紅,在他的身體旁邊,有一群小魚,在快要干涸的棉田里絕望地甩著尾。

二毛來晚了。等他趕到棉田的時候,蛋蛋已被一張藍色的被單裏走,同時還裹著蛋蛋父母一陣接一陣扯天扯地的哭號。二毛看見了一條小魚,那條小魚牢牢粘在翻起的淤泥里,兩只魚眼尚未完全失去亮光,可離灰飛煙滅已經不遠;魚嘴呈“O”形,徒勞地一翕一張。二毛突然有一種預感:蛋蛋這回真的變成一條魚了。

接連兩個如火的夏天,二毛已經羨慕了蛋蛋很久了。蛋蛋是小孩堆里最先學會游泳的孩子。蛋蛋技藝高超,一個猛子能扎出二十幾米遠。蛋蛋身體扁平,手腳寬大,手掌腳掌如同帶著蹼一般,在水里暢游起來就像一條自由自在的魚。二毛喜歡看蛋蛋游泳,生活區里其他的孩子也喜歡看蛋蛋游泳。

每當夏季來臨,孩子們便會頂著烈日行走多半個鐘頭,來到團場外面,馬路對面有條一米多寬的無名渠。無名渠的水,清清的,亮亮的,冷冽冽的,時不時卷個小小漩渦,勾得孩子們心直癢癢,恨不得沖進渠水的懷抱,美美地喝上一口。渠道并不寬,水卻厚實得翻浪子。欣喜若狂的蛋蛋發出“噢”的一聲,第一個跳進了水渠,仰游、蛙游、自由泳……其他的孩子在蛋蛋的帶動下,一個個撲通撲通跳進無名渠。在經歷一番沉浮后,都變成了一條條快樂的魚。

但快樂是不屬于二毛的。二毛有的,只是對大家的羨慕和對水的向往。二毛只能看著他們在水里快活。

二毛也嘗試過的。他曾像一顆炮彈似的無畏地跳了進去,激起一大片水花。無名渠的水流急,跳進水里的二毛如同落進了一個流動著的陷阱,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夠不著,想要站起來,卻怎么也站不穩。二毛心里充滿了恐懼,一邊大口大口喝著清亮亮的渠水,一邊徒勞地掙扎。

小伙伴們把他救了上來,上了渠岸,二毛便不再下水了。蛋蛋說他是膽小鬼,別的孩子也跟著附和,都紛紛指著二毛,說他是膽小鬼??蔁o論小伙伴們怎么鄙視他,他就是鐵了心不再下水了,他心里滿滿的都是對水的恐懼。蛋蛋揪下一半短褲,把黃澄澄的尿液撒在二毛的身上。二毛心里委屈,他用渠岸上的沙子和草把身上的尿擦掉,沮喪地蹲在一旁,繼續看著他們游。

夏天的二毛是落寞的、孤獨的,也是自卑的。雖然孩子們看不起二毛,不讓他跟著他們去無名渠,但二毛還是跟去了。二毛喜歡看他們游泳,喜歡看他們變成一條條魚。

然而今年夏天的陽光還沒展現它暴烈的姿態,狗子就出事了。狗子的游泳技術是所有人里頭最拙劣的,只會狗刨,把水踹得“啪啪”響,嘴里還發出“噢噢”的叫聲。渠水把狗子帶到棉田里,趴在棉田里的狗子渾身被污泥包裹著,面目全非。事后,蛋蛋說,狗子是一條泥鰍。別的孩子都覺得蛋蛋說得有道理——就憑狗子那三腳貓的游泳技術,他只配當一條泥鰍,魚都算不上。

可是,不是泥鰍的蛋蛋咋也出事了呢?

二毛沒有親眼看見棉田里的蛋蛋。別的孩子告訴他,蛋蛋渾身從頭到腳雪一樣的白,像魚肚一樣白。

二毛心里涌起一種說不上來的難受,他撇下同他說話的孩子,扭頭朝學校方向跑。

學校在生活區的東南邊,是兩棟并排的三層小樓房,一棟是小學部,一棟是初中部,一間四平八穩的傳達室牽起一溜兒拉閘門,挨著拉閘門還有一排平房,是老師們的宿舍,合力把學校同外界隔開。屬于羅老師的那間宿舍,門上掛著一把鎖。二毛于是去敲隔壁康玲老師的門,康玲老師在房間里清脆地應了一聲,從里拉開了門。

二毛聞到了一股子香氣。在二毛的印象中,生活區的女人和學校所有女老師全部算上,近距離接觸過的人,他只聞到康玲老師身上有香氣。這種香氣并不屬于雪花膏,也并不來自于香皂,卻像是康玲老師自身散發出來的。二毛一聞到康玲老師身上的香味,就感覺自己在發軟,在變小,如同一粒塵埃在風中顫動起來了。二毛曾迷迷糊糊地對康玲老師說:“康玲老師,你真好聞?!笨盗崂蠋煵]有氣惱,只是笑著輕輕擰了擰二毛的耳朵。

但眼下二毛惦記著羅老師,惦記著蛋蛋是不是真的會變成一條魚,他跳過調動鼻腔嗅區神經細胞的步驟,問康玲老師:“康老師,羅老師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嗎?”

康玲老師搖了搖頭。她臉上一陣恍惚,注意力像是被什么吸引了過去,還有一點哀傷,不再看著二毛。但那時的二毛看不明白。忽然,康玲老師彎下腰,把臉湊近二毛的臉,認真地說:“二毛,以后你再不要到無名渠去游泳了哦?!倍c了點頭,然后轉身跑了。

穿過幾塊棉花田,二毛翻過兩堵門球場的矮圍欄,遠遠看見羅老師一個人坐在燈光球場最高處的水泥臺子上。二毛氣喘吁吁地爬臺階——抬腿翻上一層又一層那些幾乎有他小腿長的水泥臺階,來到羅老師身邊。二毛叫了一聲“大頭”——在沒人的時候,二毛喊羅老師“大頭”,這是他們之間的心照不宣。但羅老師沒有轉過頭來,繼續望著遠處——球場對面,魚塘那邊,有一幢俱樂部,里面有一個帶樂池的大舞臺,可以看電影、看表演,夏天有防空洞的冷風從腳底篩眼一樣的孔洞中吹出來,女生必須壓住飄飛的裙擺才能順利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俱樂部的頂部是一個穹形的圓拱,經過多年,原來表面閃亮的鋁質涂層已經氧化失去了光彩。也或許他并沒有望著那座穹頂,而是看著更遠處——廠房外面,那根高聳入云、冒著烏煙的大煙囪,一吹北風,那些烏黑濃重的煙啊,就像一條黑龍,朝這邊氣勢洶洶地席卷。大人們都說,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出現在路邊墻上的那些白底黑字的訃告,都和這根煙囪有著起碼百分之五十的干系。

二毛又叫了一聲。羅老師轉過頭來,眼神空洞。二毛問:“大頭,你說,蛋蛋是不是真的變成一條魚了?”

羅老師望向二毛,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又轉回頭,繼續空洞洞地望著遠處,喃喃地說:“是吧,蛋蛋這回真的變成一條魚了……”

二毛可以不信別人的話,但羅老師的話他是真信的。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一塊翻涌上來,他望著羅老師,想起可憐的蛋蛋,抽抽鼻子,眼淚流了下來。

羅老師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羅老師摸了摸二毛的腦袋,說:“二毛,我給你吹個曲子吧?!?/p>

羅老師從褲兜里掏出一只表面斑駁的舊口琴,吹上了。二毛喜歡聽羅老師吹口琴,羅老師一般只給他吹“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和“讓我們蕩起雙槳”這兩首曲子。只要羅老師一吹口琴,二毛整個人都會在琴聲里慢慢安靜下來。

可是今天,這兩首曲子中的哪一首羅老師都沒有吹,他吹的是一支陌生的曲子。這支曲子很柔軟,也很凄婉。二毛覺得羅老師雙手捧著的那只口琴流淌著脈脈的水,水花活潑潑地跳動著,亮亮的,涼涼的。二毛心里靜得發慌,被哀婉的樂曲撩撥著,二毛又想哭了。

樂聲停了。羅老師眼里有悲涼的光,稠稠的,郁郁的。二毛拍了拍羅老師的肩膊,叫了聲,“大頭……”

羅老師“唉”地嘆了一聲,摸了摸二毛的腦袋,也低低地喚了一聲,“二毛啊?!?/p>

吃過午飯,二毛頂著烈日到了無名渠。無名渠里的水靜靜地流著。渠岸上沒有一個孩子。很顯然,父母和老師赤裸裸的嚇唬起了作用;再說了,就算沒有父母和老師的警告,蛋蛋的事也真把這幫孩子們嚇著了。

站在閘門邊,二毛看見閘門邊的渠道還另有一條支渠。支渠的水很淺,凝滯不動的樣子。支渠的水讓二毛覺得心安。二毛脫了鞋,拽下跨欄背心,小心翼翼地疊好,又小心翼翼地下了支渠。

水僅沒在二毛的小腿處,這讓二毛又松了口氣。水微微有些涼,調皮地“啄”二毛的腿,二毛心里一陣陣癢。陽光再烈,水是清涼的。

二毛撐住渠岸,跳起來坐在石砌的渠岸上,把腿從水里抬起來,又脫掉短褲,疊好和背心放在一塊兒。他赤條條地再次下到水中,先是站著,然后慢慢蹲下,最后平躺在了水里。他察覺身體在水里慢慢下沉,他不由自主地隨水波晃動著,就像一條笨拙的魚。身體里的暑氣在慢慢散去,二毛舒服得馬上就能睡著。

下午回學校時,二毛看見班里的男孩子全排著隊站在教室門口??盗崂蠋熣J真地用指甲刮他們的胳膊,然后仔細地看著。檢查完一個,放進去一個。二毛遲疑了一下,走過去站在了隊伍的最后。

輪到二毛時,康玲老師有些松懈了,只象征性地刮了一下,但二毛的皮膚上現出一道白色刮痕??盗崂蠋熡悬c不相信似的,又拿指甲認真地刮了一下。又一道白印現出來。

康玲老師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厲聲問道:“二毛,你是不是又去無名渠了?”

二毛不吭聲。

不吭聲,就等于默認。

康玲老師把二毛留在了烈日暴曬的操場上,自己轉身進了教室。

陽光很毒。二毛的頭皮一陣陣發麻,小腿和手臂被曬得滾燙,裸露在外面的皮肉,每一寸都在叫屈。但二毛還只來得及對康玲老師罰他站在操場上這件事難過了一陣——下課的鈴聲就響了,男生們從教室里跑了出來,他們不信二毛敢去無名渠洗澡,呼啦一下圍住了他。一個孩子問他:“二毛,你真的去無名渠洗澡了?!”口氣是懷疑的,但二毛聽出來了,那里頭還有一點點崇拜。

陽光刺目。二毛瞇著眼,不吭聲,神情是高傲的、懶散的。男生們充滿質疑的目光一點點矮了下去。二毛當然注意到了。二毛不再覺得身上滾燙,他通身涼爽愜意,心里裝滿了叫作“得意”的東西。

上課鈴響了,孩子們散去。羅老師走過來,就站在他面前,擋住了一部分陽光。羅老師朝他促狹地笑了笑,然后就走開了。二毛知道羅老師看穿了他。

羅老師的游泳技術可以說是無人可企及的,一個猛子能扎出五六十米不出水換氣。兩年前,當羅老師在無名渠展示自己的游泳技術時,所有的孩子就都被震住了。那會兒蛋蛋就想要跟羅老師拜師學游泳,但羅老師教他們音樂,也教體育——短跑,籃球、排球,跳遠、跳高……就是不教他們游泳。羅老師不光不教他們,還不允許他們到無名渠去洗澡。所以事實上,孩子們就只看到過那一次羅老師下水,僅僅一次。

對二毛來說,他看到的就不止一次了,而是好多次。羅老師一般喜歡晚上來無名渠游泳。一路上寂寞,他便讓二毛陪著。羅老師在水里游得高興,還會逗二毛,讓他也下水一塊兒游。羅老師明知道二毛怕水,就算勸他,他也不會下水的。這也是羅老師放心讓二毛陪他來無名渠的原因之一。羅老師每次都會叮囑二毛,不要告訴別人他來無名渠游泳的事。

羅老師從康玲老師的辦公室出來了,遠遠地看了一眼操場上的二毛,又笑了一下,走開了。不一會兒,康玲老師就從辦公室出來了??盗崂蠋熥叩蕉?,柔聲說:“二毛啊,知道錯了的話,咱們就回教室吧?!北涣胰諘竦糜行烆^轉向,二毛身子都輕微地打晃了。二毛知道一定是羅老師幫他說情了,他跟在康玲老師身邊一路走進教室,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氣息。

放學了。二毛沒在學校逗留,他撒丫子往家跑。后面一群孩子,一邊攆著他,一邊喊他的名字。二毛跑得飛快,不肯讓他們追上。他們的好奇、羨慕和嫉妒追著他不放的感覺,二毛喜歡。

第二天午飯后,二毛沒有再去無名渠。他知道別的孩子一定會去的。當然,他們不是為了游泳玩水,只是想要去一探究竟,看自己究竟有沒有在無名渠洗澡。二毛又怎么會讓他們這么輕而易舉地就看穿自己。

二毛沒有午睡的習慣,但羅老師有。二毛不便去打擾羅老師,便獨自翻下學校外面通往生活區的石橋,折了一根旱柳條,踩著半干不干的泥壟,去找石龍子去了。

午后沒有樹的田壟上熱得灼人,棉田里未干的泥水被太陽一蒸,熱氣烘得往上猛躥,烤得人如同被塞進蒸籠的螃蟹,再多的手腳都無處可逃。二毛淌著汗,腳底板灼熱難忍,他心里煩悶,去扯田壟旁草堆里生出的撒秧泡。撒秧泡的果實細小而豐美,顏色艷麗,表面生著鉤毛,像貓的舌頭,手指劃過去,二毛心底一陣酥麻。連著丟了幾蓬到嘴里去,細弱的漿水迸射進喉舌的一瞬間,酸甜交錯,二毛先是腮幫子一酸,繼而,這種承繼流轉了不知數百年的野莓將一種特有的清新的甜送到了二毛的舌尖,二毛舒服得瞇了瞇眼。

成年后的二毛后來再難咂摸出幼時的味道,曾專門考究過這種路邊地腳的野果,才知道這撒秧泡的學名叫做“蓬蘽”。

這時余光一瞥,二毛看見草葉中間一條細瘦蜿蜒的東西一閃而過。二毛心里陡生一種惱恨。他來不及細嚼嘴里的撒秧泡,揚起手中的旱柳條,向著那叢泄露秘密的草葉抽打過去。一條石龍子被柳條擊打,整個身體都彎成了弓形,痛苦地張大了嘴,扭動著。二毛又抽打了一下,石龍子不再動彈。

二毛一口氣打了五條石龍子,才從地里出來。走到生活區停放班車的地坪邊緣的西北角,隔著一道丈把高的坎,一排稀薄的梧桐后面,是五六排平房。二毛遠遠地看見疤鼻子正坐在通往平房的一排臺階上,癡癡呆呆地望著遠處學校里那座藍白色的高高的水塔。

二毛站住了,他不明白,疤鼻子怎么什么時候都望著水塔。那座水塔到底有什么值得他每天花大把的時間呢?

團場里的人都害怕疤鼻子,無論大人還是孩子。疤鼻子傷過好些人,斗毆。刑滿釋放后,響應政策要求,團場接收了他,讓他在團場門口當門衛,干了沒幾年,就找了個理由讓他提前退休了。大人們都對疤鼻子敬而遠之,想溜進團場打那些邊角廢料主意的混混們,看見疤鼻子也都繞著走,團場因此安生了好長一段時間。孩子們怕大人的傳言,更怕疤鼻子那張臉。疤鼻子的臉因為年輕時打架受了刀傷,后來長好的臉,就像長著肉瘤的樹皮被活生生地扒了下去,突兀而瘆人。

二毛不怕。一次,二毛捉了條石龍子,走到疤鼻子跟前,認真地看著疤鼻子。他覺得疤鼻子長著一雙石龍子一樣的小眼睛,憨直而和善。當他怔怔地望著疤鼻子的時候,疤鼻子也注意到了他。疤鼻子向二毛伸了伸手,要他手里捏著的石龍子,嘴里還念叨了一句:“四腳蛇啊?!?/p>

二毛是讀書人,二毛不能跟別人一樣叫這小東西“四腳蛇”,有身份的人說話要文氣。但他沒有糾正疤鼻子。他把手里的“四腳蛇”遞了過去。疤鼻子的眼里充滿惶恐,甚至閃爍著可憐的光,就像二毛每抓住一條瀕死的石龍子時,那石龍子的小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恐懼和掙扎。

每次二毛捉到石龍子,都會去找疤鼻子,每次疤鼻子都會顫巍巍地向他伸出手,跟他討要手里的石龍子,然后揣在懷里。二毛弄不懂疤鼻子為什么要把那樣又濕又黏的丑陋的蛇一樣的小東西放在懷里,問他他也不說,依舊保持著沉默,繼續望著同樣沉默的水塔。

二毛遠遠地觀察過疤鼻子幾次。在夕陽快要暗淡下去的時候,疤鼻子會向平房區后面走去,平房區后面是一家凍肉廠,說白了其實就是一個屠宰場。那兒有塊荒廢了的小孩子拿來跳遠和玩耍的沙坑,疤鼻子刨開一個小小的沙窩窩,把懷里的石龍子放進去,埋好,然后雙掌合十,嘴里念念有詞的。

疤鼻子離開后,二毛偷偷跑過去,扒開那有些突起的沙堆。沙堆里什么也沒有,那只死掉了的石龍子不知哪里去了。二毛明明看見疤鼻子埋進去的啊。二毛幾次扒開那些沙堆,幾次都一無所獲。難道死去的石龍子會變成沙子?二毛跑去問羅老師,羅老師給的說法是:一旦石龍子被埋進沙子里便會活過來,然后從沙里逃跑。

從前和生活區的孩子一塊兒野時,大伙兒都把石龍子叫作“四腳蛇”,就只二毛不這么叫。石龍子尖尖的頭,細小的眼,四只輕巧的爪子,在地上飛跑時,修長的尾巴左右扭動著。除了多出來四只爪子,與蛇無異。石龍子的兩只眼睛下面和身體兩側,都有火焰般的赤紅,滑膩的皮膚和游走的姿態,加上常出沒于陰濕骯臟的地方,讓人心生厭惡,所以其他孩子大多不去惹它們??闪_老師告訴二毛他們:四腳蛇不是蛇,而是蜥蜴的一種,確切的學名叫作“石龍子”。二毛他們常捉到的身上帶著火焰的石龍子是成年石龍子,幼體的石龍子才叫一個奇特,修長的尾部是藍色的,魅惑而神秘。自從在羅老師那里知道了“石龍子”的叫法,二毛再也不喊這小東西“四腳蛇”了,那種土里土氣的叫法,既不科學,還顯得沒文化。二毛還一直期盼著能捉住一只幼年的藍尾石龍子,但從未如愿。

二毛對羅老師從來都很信服,但這回,什么“埋到沙子里的石龍子會活過來逃跑”的說法,二毛卻有些半信半疑了。

二毛徑直向疤鼻子走了過去。疤鼻子收回目光,向他伸出了手。二毛把用旱柳枝縛住的石龍子遞給疤鼻子。疤鼻子把它們一只只解開,放入懷里,然后繼續望向那座藍白色的水塔。二毛想弄清疤鼻子到底在望什么,就順著疤鼻子的視線望過去。

水塔上藍色一圈,白色一圈,再藍色一圈,再白色一圈。藍白水塔上除了藍白條紋和懸在半空生銹了的鐵樓梯,什么也沒有。二毛望得都有些恍惚了,還是沒望見什么名堂。二毛一邊努力地望,一邊陷入了回憶。他好像看見了去年夏季的某一天,他一個人在田壟旁和防空洞里面捉石龍子,田壟像個蒸籠,而防空洞像是個冰窖,陰冷幽暗,將身上沁出的熱汗化成黏濕的冰冷。他也做過一些關于水塔的夢,夢見自己去爬那個鐵樓梯,金屬的網梯已經朽壞,二毛腳底下踩空,從上面跌下來的一瞬間醒了過來,心臟像鉆進了喉嚨里邊,怦怦直跳。他把夢境告訴媽媽,媽媽笑笑,告訴他說,那是他要長高了。

下午上課的時候,二毛還在想那些埋在沙堆里的石龍子。

康玲老師倚著二毛的課桌,讀“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圖也。將軍欲成霸業,北讓曹操占天時,南讓孫權占地利,將軍可占人和。先取荊州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業,以成鼎足之勢……”康玲老師圓潤清亮的嗓音漸漸變得有些焦躁。二毛注意到了。

康玲老師突然停了下來,厲聲叫:“餅餅!”歪在課桌上睡覺的餅餅被驚醒了,他木木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嘴角掛著一條白亮亮的拉絲的夢涎水??盗崂蠋煕]有像平日那樣寬容,而是走過去,在餅餅的腦門子上輕輕戳了一下。餅餅的臉一下子從耳朵根紅到脖子。餅餅的耳朵本來就薄,這一下紅得像過年時掛在房檐下半透明的燈籠皮。

天是在周末的早晨陰下來的。風涼涼的,一下子把夏天踩到了腳下,空氣中有了秋天的味道。二毛提著筐子從家里出來了。二毛已經欠了兩筐柴火了——入秋前,父親規定他每星期必須拾兩筐柴火回來,但二毛一筐都還沒拾回來。父親一直在克制自己的脾氣,等待著和二毛算總賬。二毛知道今天必須得把柴火拾回來了,否則父親是不會放過他的。此刻,二毛有點羨慕大他四歲的哥哥了。哥哥早在三天前就完成這個禮拜的任務。哥哥和他一起出的門,但哥哥出門就跟二毛分道揚鑣,找自己的玩伴去了。

二毛抬頭看了看天,心里有些懊惱。難得這樣的好天氣,拾柴火簡直太可惜了。

二毛一直不能接受自家灶臺燒柴火的事實。在他看來,自家的灶臺也完全可以改造成團場家屬區樓房里的藕煤灶。一到好天氣的周末,家屬區的那些大人推著兩輪的方形推車,拖家帶口到煤場去揀藕煤,那個歡樂勁兒,就像這推車不是推去裝煤,而是推去趕場一樣。更有些人家,自己用煤渣做藕煤,一個黑乎乎的底部有均勻的圓眼的厚重的鐵家伙,提溜著鐵家伙上方的提手,往煤渣里蹾幾下,再提溜出來,小心翼翼用腳一踩,一塊圓圓的有著均勻的圓眼的半搾厚的藕煤,就那么濕漉漉地落在水泥地面上。藕煤在地面排列得整整齊齊,太陽曬過半晌,黃昏前就能一坨坨摞到簸箕里,再放入各家各戶屋外面的雜物間里碼好。在二毛看來,這些藕煤,就跟那座藍白條紋的水塔、有著防空洞的俱樂部、車坪里按時間班次準時來接送職工的紅白色班車、球場邊的公共澡堂一樣,都是區分團場子弟和二毛這樣的孩子的標志。

如果自己家的灶臺改造成團場那種燒藕煤的灶,興許二毛就不用辛苦地找柴火、拾柴火了,說不定二毛也可以像那些大人一樣,用鐵家伙蹾出一坨坨的藕煤,曬個半晌,再收回家。藕煤燒飯不出煙,不熏人。但父親一早絕了二毛的念頭,他說:“柴火遍地都是,不用花錢,人的勁兒也是,用不完,也不費錢,干什么要燒費錢的藕煤?柴火燒出來的飯菜多香?”

二毛提著筐子到了學校。他想告訴羅老師,他要去拾柴火去了。其實二毛是想讓羅老師和他一塊去,因為羅老師經常幫他一起拾柴火。

但羅老師的門掛著鎖,隔壁康玲老師的門也掛著鎖。二毛納悶了,他弄不明白他們一大早都干什么去了。

二毛過了田壟,翻過燈光球場高高的水泥看臺,繞過家屬區的菜市場和停車坪。準備走上平房區的臺階,到平房那邊撿些樹上掉下來的枝枝杈杈時,他看到被清潔工清掃得干干凈凈的路面。這讓二毛打消了念頭,掉轉方向,往凍肉廠那邊走去。凍肉廠依坡而建,坡下面是一條通往口外的鐵路線,常有人沿著鐵道散步。鐵道旁很有些柴火好撿,干燥的灌木枝和松柏枝都不錯??煲褲M半筐子時,他看見了不遠處幾棵塔松后頭的羅老師。塔松低矮,溫柔地以枝葉遮擋了后頭的人,如果不是人影晃動,二毛不會注意到有人在那里。塔松后頭當然還有康玲老師。那兒有幾處火燒過的坑洞,是附近孩子野炊后留下的。塔松下面鋪著一張藍白格子的布單子,此刻他們正坐在上面。兩個人的頭挨得很近,幾乎貼在一起。羅老師瞇著眼,像是要睡著的樣子。二毛有些羨慕羅老師,他覺得羅老師就像個幸福的孩子。

可是接下來,羅老師開始脫自己的衣服,也伸手替康玲老師脫她的。他們的臉靠在了一處,嘴唇貼著嘴唇,像突然生出了膠水,緊緊地把他們粘在了一起,始終沒有分開。羅老師的手又慌亂又急切??盗崂蠋煹囊挛锩撊チ?,身體白得發光。她脫離羅老師的懷抱,仰面躺了下去。羅老師反手拽掉上身的跨欄背心,向康玲老師俯下身去。那個動作太蠻強,充滿了難以言說的雄性的力量,二毛幾乎可以預見康玲老師眼里的情意綿綿。

二毛心里轟然一聲,有什么東西崩裂了。他想起電視里成謎的羅布泊,那里延綿起伏的沙丘,無窮無盡,委婉曲折。他突然覺得那一座座沙丘的輪廓跟康玲老師身體的輪廓是一樣的,好像是無數個康玲老師遠遠近近地躺下了。

塔松后頭,火燒過的坑洞里不知何時竟蓄了水,一灰一紅的兩尾魚在坑洞里歡快地游著,它們忽而上下,忽而左右,和出無聲的旋律。像有一道閃電急促掠過,二毛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已是秋天,但雷聲迫在眉睫。雷聲貫穿天際時,帶來甘霖。秋風的涼意讓濡濕了的二毛打了個哆嗦,瞬間想起防空洞里陰濕的石龍子。二毛心里一陣惡心,扯了扯褲腿,拖動僵硬了的屁股,朝鐵道啐了一口唾沫,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二毛知道羅老師今天是不可能幫他拾柴火了。

為著保持平衡,二毛在鐵軌上左右搖擺地走著。走出半里地時,在一根枕木下面,二毛發現了一個圓形的泛著光的什么東西。等二毛撿起來放在手里細瞧時,那道光悄沒聲息地碎掉一半。二毛辨認了許久,才認定這是一只小小的海貝的殼,被二毛撿起來又碎了一半后,一只枯涸的海貝只剩了四分之一。海貝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二毛有些困惑,但轉瞬釋然。鐵軌上的火車可以承載一切,也可以留下一切。只是這海貝的主人,胖瘦高矮、年老年幼、鶴發童顏、美丑善惡地在二毛腦子里轉了一大圈。

今天確實是個好天氣,這給了二毛足夠的耐心與熱情。二毛在鐵軌、枕木和路基下面的礫石間細細地尋開了。終于二毛又找到一只海螺。這只海螺風化得不太厲害,只是碎了一個小角,細致的淡紅螺紋旋轉而下,消失在螺角。二毛捧著這只海螺欣喜若狂,掉轉頭去找羅老師他們。

二毛翻上高坡,回到那片遮擋秘密的塔松林,聽見羅老師正在吹口琴。羅老師的口琴聲是歡快的,也是憂傷的。二毛看見康玲老師從后面抱著羅老師,雙手貼著羅老師的胸膛,臉挨著羅老師的背,溫柔地沉醉在琴聲里。他們衣著整齊,表情平靜,是一道恬靜的風景。二毛大喊了一聲,從鐵軌蹦下枕木,三步并作兩步,手腳并用地沖到坡上面。

等二毛來到羅老師跟前的時候,康玲老師已經放開了摟著羅老師的手,坐在了那張藍白格子布的一角,臉上有不自然的笑。二毛把那只海螺捧給了羅老師。

羅老師驚喜地叫了一聲,“喲,是海螺!”

二毛問:“大頭,你說沙漠里也會有海螺嗎?”

羅老師奇怪地望了二毛一眼,似乎對二毛的這個問題感到有點意外,他說:“也會有的。地殼的運動,滄海變桑田,沙漠也會有海螺的?!?/p>

二毛激動地問:“那……那些海水到哪里去了?”

羅老師說:“到別的地方去了唄?!?/p>

二毛又問:“那海水還會回來嗎?”

羅老師摸了摸二毛的頭,不說話。

康玲老師咯咯地笑了起來。二毛愣愣地望向她??盗崂蠋熣f:“那些海水會回來的,到時候,這里又成了大海,我們都會變成快樂的魚?!?/p>

二毛“噢”地喊了一聲,興奮地跑開了。

二毛沒有回家吃午飯,他忙著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別的孩子。別的孩子都半信半疑,問道:“二毛,你說我們真能變成快樂的魚,再也不用上課了?”二毛認真地點點頭說:“是的,到時候我們都變成魚了,這可是康玲老師親口告訴我的?!焙冒肷味畔肫鸹丶?,是因為肚子餓了??熳叩阶约易〉哪菞澓喡募t磚房門口時,他看見了父親。父親正怒氣沖沖地盯著他。他這才想起來,他不單把拾柴火這事給忘干凈了,連筐都扔在了塔松林,忘了帶回來。趁他愣神的工夫,父親從門邊操起了一根棍子。

二毛拔腿就跑。父親惡狠狠地在后頭追著。父親沒能攆上機敏靈活、上躥下跳的二毛。二毛邊跑邊溜了一眼跟在后頭喘著粗氣松懈下來的父親,但二毛沒敢放松,他知道父親手里的棍子長著一條更長的腿。果然,父親朝著二毛的方向,像一個標槍運動員那樣,把棍子朝二毛的方向砸了出去。棍子發出呼呼的風聲,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從二毛耳邊飛過去了。二毛松了一口氣,繞過田壟,一溜煙不見了。

但二毛肚子餓得嘰里咕嚕亂叫,他偷摸繞回來,躲在房頭的亂草坡上看著自家的灶臺。灶臺上,母親正忙著做晚飯。飯很快就好了。父親、母親和哥哥圍著灶房里支起的一張方桌吃上了,昏暗的光線下,一小碗炸過的腌辣椒泛著油亮的光——母親是湘北人,常做這種小菜——那是二毛最喜歡的一道菜,咸辣脆香,不用肉也能下去兩大碗米飯。父親很快就吃好了,怕傍晚起雨勢,扯了一把麻繩,扛著一疊塑料布,朝地里去了。

二毛松了口氣,跳下亂草坡,猴兒一樣靈活地鉆進灶房。二毛邊往飯桌走邊用心察看母親的表情。母親像是未曾意識到剛吃飯的時候二毛就沒在,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扒飯。二毛放心了,走到飯甑前,撈起碗給里頭填滿一大碗紅薯南瓜飯。吃完一碗,就著鹽腌辣椒,二毛又吞下去一碗,把午飯也找補回來了。

吃完飯,母親已經把水燒好了。涼水摻著熱水,被母親倒進了那個圓形的塑料大澡盆里。母親讓二毛把衣服脫了,要給他洗澡。

母親不常給他和哥哥洗澡。一年洗的澡,用五根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二毛脫掉背心、短褲,歡快地跳進洗澡盆。跳進去的一瞬,他看見母親的神色變了,手腳上的動作和臉一樣,都往外透著一股子惱恨的味道。二毛心想,壞事了,父親把收拾他的任務默許給母親了。

想從洗澡盆里再爬出來已是不可能了。母親的手已牢牢抓住了二毛的一只胳膊。母親開始給他洗澡。母親一邊洗,一邊擰著他的皮膚。最后母親揚起巴掌,狠狠地拍在二毛瘦小的身體上,發出“啪啪”的聲響。由于手沾著水,母親原本溫柔的一雙手變得比父親的巴掌還要凌厲許多,火辣辣的。二毛尖叫著,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被一塊塊拍碎了。

無名渠又重新熱鬧起來了——孩子們最終抵御不了誘惑,又開始結伴下水了。二毛的秘密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暴露在眾人眼前。在水里的孩子們又開始嘲笑二毛了。二毛開始還遠遠地跟著他們,遠遠地看著他們洗澡,但孩子們瞧不上二毛,根本不和他玩。當然,他們也不再為這里會不會變成海的問題興奮了,再說了,眼下他們不就正是一條條快活的魚嗎?

不能再去無名渠,中午的時間變得難熬起來。二毛決定去拾柴火。他害怕母親沾水的巴掌。

二毛是和餅餅一起去拾柴火的。餅餅也是一個孤獨的孩子。餅餅敢下水洗澡,但餅餅還是孤獨得很,緣由出在那條紅色的喇叭褲。

那條紅色的喇叭褲是餅餅的大姨從上海寄來的。餅餅穿上那條紅色的喇叭褲確實好看,就像一團燃燒的火??赡菆F火不光點著了孩子們的眼,還燒著了他們的心。別的孩子在上海沒有親戚,無論怎么做夢都是得不到那樣的喇叭褲的。他們只能穿一些土得掉渣的灰的、綠的、黃的土布褲子,有的孩子還得等著自家哥哥姐姐穿不下的舊衣服穿。

有些人開始對餅餅陰陽怪氣。餅餅一根筋似的,渾然不覺,仍舊每天穿著那條紅色的喇叭褲,天再熱也不舍得脫下來。眾怒的程度升了級,覺得這沒眼色變成了赤裸裸的挑釁,于是餅餅成了第二個被孤立的孩子。其實只要餅餅不再穿著那條紅色的喇叭褲招搖過市,他們應該還是會跟他玩的。但餅餅似乎沒有察覺到這點,也全不在意,依舊甩著兩條闊大的褲腿四處獻寶。

二毛是和穿著紅色喇叭褲的餅餅一起去拾柴火的。柴火撿拾到半路,他們的注意力被樹上的鳥窩吸引了。二毛噌噌幾下爬到樹上,一口氣掏了三窩鳥蛋,餅餅也掏了兩窩。二毛把餅餅的鳥蛋要了過來,準備把這些鳥蛋送給羅老師。羅老師和康玲老師都喜歡吃鳥蛋,但羅老師不會爬樹,只能指望著二毛給他掏——那樣蠻力的男人怎么不會爬樹,或許只是礙于老師的身份,不便做這些有辱斯文的事情吧。

掏完鳥蛋,兩人把一旁扔著的柴火筐又給忘了。二毛和餅餅開始比賽,看誰先數完樹上的鳥窩。要是二毛贏了,餅餅得把身上的紅色喇叭褲脫下來讓二毛穿半天;要是餅餅贏了,二毛得把康玲老師給他的練習本送給餅餅。

他們一路數下去,誰都害怕落在后頭。他們精神抖擻,情緒激動,把時間都忘了。二毛數了二十一個,而餅餅只數了十一個,對二毛來說,勝利就在眼前。

但面前已經沒有樹了,二毛贏了。二毛高興得跳了起來??娠烇炛绷?,因為他們離團場已經很遠了。餅餅想起了父母的告誡,想起了可能會出現的只在大人嘴里聽說過的狼。

餅餅害怕了,二毛很快也感到了恐懼。兩人正害怕的時候,不遠處的苞谷地里有了動靜。他們認定是狼躲在那里,正朝他們這邊慢慢地過來呢。他們向最近一棵大樹跑了過去,手腳并用地上了樹。餅餅上樹的時候,把筐子丟在了樹下。但二毛把筐子帶上了樹,因為筐子里裝著準備送給羅老師的鳥蛋。

他們一人各坐在一根樹杈上,開始仔細觀察那片苞谷地。苞谷地里始終有一小片在晃動。不是風,肯定是狼。再次確認后,他們開始陷入更深的恐慌。二毛安慰餅餅,說:“不用怕,狼不會爬樹,我們在樹上應該是安全的?!憋烇炚f:“要是這只狼會爬樹怎么辦?”二毛愣住了,他覺得餅餅說得有道理,萬一這只狼會爬樹,咋辦?

二毛的目光落在了餅餅那條紅色的喇叭褲上。二毛說:“羅老師說過,狼怕火,你把褲子脫下來,咱們用它把狼趕走?!?/p>

餅餅便把紅色的喇叭褲脫給了二毛。二毛晃動著手里的紅色喇叭褲。但那片苞谷還在晃動。餅餅“哇”的一下哭出聲來。二毛生氣了,說:“你一哭,狼就覺得你是害怕了,它就敢過來上樹吃了我們?!憋烇灡阕×丝蘼?,但眼淚還在“吧嗒吧嗒”地掉著。

但無論他們怎么努力,苞谷地里的東西繼續與他們對峙著。二毛焦躁了,上課的時間早已過了,回去后他們一定會被罰的。校長不允許任何一個孩子曠課,不管什么理由。二毛看出來了,那只狼一定是想等天黑下來,等他們累了,瞌睡了,從樹上掉下來,再輕而易舉地吃掉他們。狼有的是耐心。

二毛的眼淚也滾了下來,但他拼命地晃動著手里的紅色喇叭褲。二毛的努力讓餅餅受到感染,光屁股的餅餅接過二毛手里的紅色喇叭褲繼續晃動著??娠烇炐睦镆琅f恐懼,兩腿一熱,一股液體沖了出來,濕了樹干。

就在二毛和餅餅感到絕望的時候,他們聽到了遠遠傳來的呼喚聲。二毛聽出來了,是羅老師的聲音。他哇地哭出聲來,大喊:“大頭!”

羅老師過來了,那片苞谷林也徹底平靜下來。二毛拎著筐子從樹上溜下來,一頭扎進了羅老師的懷里。羅老師看了一眼筐子里的鳥蛋,輕輕地喊了一聲:“二毛啊?!?/p>

二毛這個禮拜早早就拾回了兩筐柴火,但還是被父親打了一頓。二毛一直很畏懼父親,父親的脾氣很壞,好像什么時候都有不如意的事揣在心里,隨時都可能發泄出來。二毛再次被父親打的時候,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他怎么做、做什么,父親一定會找出理由收拾他的,并且這理由還挺充分。這讓二毛很沮喪。打在身上,疼雖然疼,但他只是扯著嗓子干號了幾聲。父親察覺到二毛的眼神里不光只有恐懼,還有別的什么。到底是什么,父親又說不清楚。但這讓父親提前結束了這頓揍。

星期五的中午,餅餅又來約二毛去拾柴火。餅餅的任務是每個禮拜拾三筐柴火。但二毛沒有跟餅餅去拾柴火。餅餅求了二毛好一會兒,還答應二毛去拾柴火的時候,把那條紅色的喇叭褲給二毛穿。二毛知道餅餅害怕一個人去拾柴火,但二毛今天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二毛抵御住了喇叭褲的誘惑,拒絕了餅餅。

二毛一個人走進了沙地。今天的沙地出奇地熱,一絲風都沒有。手里拿著一根柳條,二毛邊走邊甩手,眼前一片黃亮亮的反光。這讓他有些恍惚,覺得這沙地就像凝固的渠水似的。他想起了羅老師和康玲老師的話。他不知道那離去的海水什么時候能夠回來,能把這里變成一片大海。興許到那個時候,就不用再忍受這樣的干燥和火熱了吧。

二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影子緊緊地縮在他的腳底板下面。一條石龍子在離他一米外的沙丘上趴著,一動不動,像是被毒烈的日頭烤僵了一般。

二毛蹲下身,細細地看那條石龍子。那條石龍子并不躲閃,而是睜著憨直而和善的眼睛望著他。二毛有些奇怪,但心里高興得很。他扭頭看了看,四周灸熱而死寂,又看了看眼前這條石龍子。沙地里什么也沒有,離團場還有些距離,他有點弄不明白石龍子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又是憑借什么活下來的。難道海水走的時候,把魚留下來了,魚變成了石龍子?或許石龍子就是海水里的魚,它們也在等待海水的到來?二毛為自己的想法激動起來。他扔掉手里的柳條,貼著沙丘,顫巍巍地把手伸了過去。

石龍子歪著腦袋盯著他的手,遲疑了好一會,最終勇敢地爬進了他的手心里。石龍子小小的身體涼涼的,布滿鱗片的身體劃過二毛的手指,二毛忍不住一激靈。這一刻,他更加認定石龍子是魚變的了,因為他覺得石龍子小小的身體里有水流動的聲音。

二毛把石龍子放回到沙丘。小家伙活泛過來,在沙丘表面轉了半個圈,然后撒丫子像喝醉酒似的跑遠了。二毛望著漸漸消失在視線里的石龍子,心里生起奇異的感覺,他想他再也不會用柳條去打它們了。

二毛走著,遠遠地又看到了疤鼻子。當他走到疤鼻子跟前的時候,疤鼻子把悠遠的目光收回來,習慣性地望向了二毛的手。

但二毛的手空空如也。疤鼻子的目光慢慢浮起,有一點驚疑。二毛咯咯地笑了起來。二毛說:“你每天望著沙漠,是在等待海水嗎?”疤鼻子的丑臉劇烈地抽動了一下,五官混亂的臉更亂了。二毛覺得自己說的話異常深奧和“有水平”,他得意地笑著跑開了。

回學校的時候,一臺威風凜凜的警車停在學校的操場上。二毛認得那輛警車。他知道是康玲老師的男人從城里開車過來看望康玲老師了。校園里很安靜,離下午上課還有將近一個鐘頭的時間。二毛應該是今天最早看見這輛警車的人,因為學校在團場的西北角,緊挨著馬路,如果有人看見一定會過來的。因為每次康玲老師的男人來,得到消息的孩子都會跑來看一眼,確切地說,是來看那臺閃著紅藍色警燈、嗚啦啦響的警車。

教師宿舍的門響了一下,是康玲老師的男人從里面推門出來了。他穿著警服,肚皮漏出一線白花花的肉,走起路來,也不像平常電視里看到的警察那么板正,一點也不威風,整個人松垮垮的,像場里紅白喜事過后快要癟下去的氣球。他的腦袋從警車的駕駛座車窗伸進去,在里面翻找著什么。二毛聽到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看見黃豆大的汗粒從他腦門上滾落下來。二毛還看見他的腰間別著一個匣子,但看不出來里頭到底裝了什么。

康玲老師的男人終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他直起身子,看見了站在近處的二毛。但他神情倨傲,也異常地冷漠,并不想搭理這個毛頭小子。二毛心里一陣慌。那個男人轉了個身,又進了康玲老師的宿舍。

二毛長出了一口氣,一轉身,看見羅老師蹲在對面的陰涼處,露出半張臉,盯著那輛警車。二毛覺得第一個發現警車的人應該是羅老師才對,并且這輛警車一定打擾了羅老師的午睡。

二毛不喜歡康玲老師的男人。他知道羅老師也不喜歡。二毛走到羅老師跟前。羅老師的臉陰沉著,看到二毛走近,一句話都沒有說,胸腔里仿佛醞釀著一場沙暴。二毛依稀能聽到那些尖銳的呼嘯聲。不知道怎么回事,二毛突然有些害怕。

他在羅老師身邊蹲下,用手碰了碰羅老師的手說:“大頭,他是不是有槍?”

羅老師一臉輕蔑,恨恨地說:“一個協警,有什么槍?就算有,他的‘槍也不行?!闭f到后半句的時候,二毛看到羅老師臉上浮出一絲笑意,有點詭異又帶點嘲諷。二毛沒想明白,也不知道協警和警察有什么不一樣。

吃過晚飯,二毛跑來找羅老師。

二毛陪著羅老師走向場區外面那座沙丘。羅老師爬上高高的沙丘,遠遠地望著,不說話。天說黑就黑下來了。羅老師躺在沙丘上,一動不動,盯著頭上滿天的繁星。這時的沙漠已經涼下來,甚至起了些寒意。在一旁呆坐的二毛,伸出手摸了摸沙子。沙子里的熱氣已經退掉了。二毛又碰了碰羅老師的胳膊,羅老師的胳膊比沙子還要涼,就像一只石龍子。二毛輕輕推了推羅老師,說:“大頭,吹段口琴吧,我想聽你吹口琴了?!倍?,羅老師只要一吹起口琴,什么煩惱都會消失。

羅老師坐起來,掏出口琴。這一刻,羅老師吹的曲子依舊是二毛從沒有聽過的,但比上次那首還要悲涼、還要哀傷。羅老師突然停下了,抱著腦袋渾身顫抖起來。二毛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伸長一只手臂,勉強摟住了羅老師的肩膀。

第二天,二毛早早地就來到學校??盗崂蠋熡忠┢烈律蚜?。每次康玲老師的男人過來看她,都會給她帶漂亮衣裳來,而康玲老師就會在第二天早晨把這些新衣裳換上,每次都能吸引好多關注的目光。二毛雖然討厭康玲老師的男人,但他一點也不討厭他帶來的漂亮衣裳。

可二毛沒有看見康玲老師。他看見了康玲老師的男人和來得更早的校長。那男人在校長面前也傲慢得很,叉著腰,大聲對校長說著什么。平時威嚴慣了的校長,此刻滿臉尷尬,他臉上有笑意,但是勉強,勉強得讓二毛都跟著他一起尷尬起來。校長不時瞟一眼男人腰間的匣子,偶爾附和他一兩句。二毛昨天聽羅老師說話那個意思,猜想協警一定不如警察有本事,對康玲老師的男人就少了一分敬畏。他知道校長也害怕那個匣子,但現在他二毛不怕了。

二毛走近了些,聽清了他們的對話??盗崂蠋煹哪腥酥形缇鸵?,他想讓校長給康玲老師放半天假。校長當然很爽快地答應了他。

男人回到康玲老師的宿舍。二毛偷摸跟過去,把耳朵貼在康玲老師的房門上。里面傳來爭執聲。因為門的阻隔,男人的聲音甕聲甕氣,像一只誤入蒸鍋的蒼蠅。

門開了,康玲老師抱著一沓作業本從宿舍里走出來。二毛眼前一亮:康玲老師穿著一條海藍色的連衣裙,被包裹著的康玲老師就像一尾線條優美的魚兒,在海水中搖曳。魚兒游向二毛,二毛感到了一絲涼涼的氣息。他想也沒想,一句話沖口而出:“康玲老師,你把大海穿在身上了!”

但康玲老師仿佛沒有聽到二毛的贊嘆,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穿上這身連衣裙后有多么美麗,她注意到二毛站在門外,看二毛的目光有些慌亂,仿佛還有點擔心。但康玲老師很快就調整好了臉上的表情,她柔聲跟二毛說:“二毛,進教室吧,早讀課就要開始了?!?/p>

康玲老師的男人是中午放學的時候才走的??盗崂蠋煕]送他,而是躲進了自己的房間。但男人走得一點也不寂寞,一群孩子追隨著他,追隨著他那臺閃著紅藍光的車。

男人把車開得異常緩慢,像是在享受著孩子們的追隨。二毛也遠遠地跟著。

車子開到了馬路上,騰起一片黃色的灰塵。但孩子們忍住了,一個個繼續緊緊跟著。他們瘦弱的身子被揚起的塵土吞沒了,站在那里紛紛咳起來。男人把頭探出來,看著這群遭罪的孩子。他臉上那一絲隱隱的慍怒終于消散了,他開心地笑了起來,笑聲肆意而輕蔑。

下午課間休息的時候,康玲老師把二毛叫到了一邊??盗崂蠋焼査砩鲜裁磿r候回去。二毛告訴康玲老師,晚上羅老師要帶他去無名渠。

話音才落,上課鈴就響了。二毛跑回教室,康玲老師也進了教室。這堂是她的語文課。二毛上課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康玲老師注意到了,就特意點他的名,讓他站起來回答自己的提問。二毛站起來,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來??盗崂蠋煹哪樧兊糜行┎缓每戳?,追問二毛是不是沒有注意聽講。二毛有些慌張,康玲老師一般不會這樣對他。二毛老老實實地承認了??盗崂蠋燂@然是生氣了,當著全班孩子的面說要責罰他,還讓他放學后到她的辦公室去。

二毛坐下來,弄不明白康玲老師今天的反常,更不清楚康玲老師會怎么責罰他。放學后,二毛心驚膽戰地到了康玲老師的辦公室。辦公室面積不大,但布置得格外清爽整潔,散發著和康玲老師身上一模一樣的淡淡的香味。

康玲老師不理二毛,任由二毛站著,自己批改作業。等把作業批改完,二毛已經站得有些搖搖晃晃的了??盗崂蠋熗蝗恍α?,一臉的和顏悅色??盗崂蠋熭p輕摸了摸二毛的頭,說:“二毛,你回家去吧。今晚哪兒也不準去,這就是我對你的懲罰?!?/p>

二毛應了一聲,往屋外走,突然覺得對不起羅老師。因為他已經和羅老師約好了要一起去無名渠的。

離開學校時,二毛轉頭看了一眼教師宿舍,他看見康玲老師已換了一身平常穿的衣服,正在不緊不慢地敲羅老師的門。

班里的門打不開了。

午休過后,班長下午過去開門時,發現打不開了。仔細一瞧,鎖眼里被塞進了一塊木屑。班長是個女孩子,不知道如何處置,只馬上告訴了來得早的二毛。二毛去敲羅老師的門,想讓羅老師過來幫著開鎖。

羅老師從房里出來時,班上的學生已經全到了。因為二毛站在羅老師宿舍外面敲了很久也沒敲開羅老師的門。聽到動靜后,康玲老師出來了,幫著二毛又敲了一陣,羅老師總算醒過來,起來開了門。羅老師覺睡得死,一旦睡過去,天上打雷下暴雨,他都是聽不見的。

羅老師站在教室外面,足足看了那把鎖三分鐘,才向康玲老師要來起子,開始撬被堵上的門鎖。

陽光很毒。羅老師彎著腰,正午的烈日開始傾斜,陽光朝著羅老師一點點逼過來。羅老師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披件襯衫,跨欄背心很快被汗水濡濕??盗崂蠋熌樕弦脖豢镜冒l紅,但她還是陪在一旁。這時,上課鈴聲已經響過,孩子們都遠遠地擠在陰涼的地方,朝這邊張望著羅老師的進度,嘰嘰喳喳的,并不希望這把鎖被順利打開??聪蛉巳簳r,二毛陡然瞥見壞孩子五林,五林一臉的壞笑。

羅老師用了不短的時間才把鎖眼里的木屑掏干凈。孩子們進教室時,已經是第二節課的點兒了。由于少上了一節課,孩子們都很開心。二毛也高興得很。

誰知道第二天,被掏開的鎖眼里又被塞進了東西。

流程照舊,只是孩子們連觀望的興趣也喪失了。女孩們在陰涼處跳起了皮筋,男孩從書包里拿出了彈弓,被五林帶著打鳥去了。二毛和餅餅也去了,但他們只是遠遠地跟著五林他們。五林不喜歡二毛和餅餅,二毛和餅餅很自覺,不往上湊。

孩子們玩得差不多盡興了,羅老師這邊鎖也打開了。孩子們又興高采烈地回去接著上課。

第三天,還是老套路,鎖又堵了。有了前兩次的經驗教訓,羅老師仿佛有預感,這次一敲門就起來開了門,頂著烈日舉著起子開鎖。男孩子照例打鳥去了。因為這天康玲老師要給別班的孩子上課,便把羅老師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烈日下面了。

二毛看羅老師孤單,便想去陪著??娠烇灢粯芬?。餅餅拉著二毛陪他去打鳥。二毛有些犯難了,他沒法拒絕餅餅,他現在就只和餅餅能玩到一起了。二毛考慮了一會兒,提出只陪餅餅十五分鐘。餅餅不太情愿,但還是同意了。

陪完餅餅,二毛風一樣地跑回來。他站在羅老師身后叫了一聲“大頭”??吹蕉珰獯跤醯卣驹诿媲?,羅老師有些感動,他請二毛去他宿舍給他端水來,他實在是太渴了。二毛便跑到羅老師的宿舍,拿桌上的搪瓷缸滿滿地裝了一缸子水。

喝完水的羅老師,開鎖的速度有了顯著的提升。不到五分鐘,鎖打開了。羅老師招呼正在跳皮筋的女孩和二毛、餅餅進教室。羅老師開始給他們上音樂課。

五林他們玩鬧盡興了回來時,下課鈴已經響過了。五林他們傻眼了,不知道羅老師會怎么懲罰他們。由于下節課是康玲老師的課,羅老師便把處罰五林的任務移交給了她。最后五林他們幾個受到的懲罰是:站著把余下的兩節課聽完。

放學后,五林他們惡狠狠地盯著二毛和餅餅。一直看著他們離開學校好遠了,二毛和餅餅才敢往家走?;丶业穆飞?,餅餅一個勁兒地埋怨二毛,說二毛不該陪羅老師開鎖,要不也不會被五林給恨上。

鎖眼又被堵住了。這次鎖眼里塞的不再是木屑,變成了堵得死死的塑膠塊,像是什么人點著膠棒以后一點點滴進去的塑膠。憑自己這點三腳貓的開鎖技術,羅老師覺得給他一個下午也未必能把門打開。再說這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羅老師覺得事情的性質已經不是惡作劇那么簡單,就去校長辦公室向他做了匯報。

校長站在教室外面,一邊沒有目標地訓斥著所有的孩子,一邊揚言要找出堵鎖眼的人,對他嚴懲不貸。

然而課還是要上的。校長讓康玲老師站在陰涼處講課,所有的孩子只能站在太陽底下聽。校長最后問:“你們不是不想進教室嗎?”他笑一笑,“從今天起,以后的每天,你們就這么站著上課吧!”

校長氣沖沖地走了,康玲老師望著在烈日下暴曬的孩子們,語重心長地說:“同學們,我知道你們貪玩,但貪玩不能影響正常的學習呀,我希望你們能好好學習,這樣才會有出息,才能走出這片沙地,我不希望將來有一天,你們也要像你們的父母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窩窩囊囊辛辛苦苦的,待在這兒一輩子……”

放學的時候,羅老師叫住了二毛。五林狠狠地剜了二毛一眼,扭頭走了。二毛當然注意到了,心里一陣發毛。羅老師把二毛帶進了自己的宿舍。

在宿舍里,羅老師問二毛知不知道是誰堵的鎖眼。二毛覺得是五林,只有五林才有這樣的膽量。但二毛只是心里覺得,沒親眼看到,就算親眼看到,沒有可靠證據,也指認不了五林。其實頭天鎖眼再次被堵的時候,二毛就想偷偷躲起來,看看到底是誰干的。二毛最終還是壓住了這種強烈的好奇心,他又不那么想知道是誰干的了。因為他知道,假如真的查到是誰干的壞事,一旦羅老師問起,他是一定會告訴羅老師的。二毛并不想當任何人的叛徒。

二毛說:“我不知道啊?!?/p>

羅老師的眼睛追著他不放。盯了好一會兒,羅老師突然笑了起來,他說:“好了,二毛,沒你的事了,回家去吧?!?/p>

后來聽同學說,第二天一上課,五林就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去了。校長的話語像榔頭,一榔頭一榔頭地砸在五林腦袋上。五林硬,但很快他就被校長的氣勢砸扁了。五林乖乖承認了。

五林受到了懲罰,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做檢討,還得打掃兩個月的教室衛生。

但剛做完檢討,五林就在班里“抖”起來了。他滿不在乎的神情讓班里的男孩子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五林當然沒有打掃教室衛生,自有幾個崇拜他的孩子替他干完了那些活。二毛和餅餅商量了一下,也想幫著干,眼下這是緩解關系的最好辦法了。但那些孩子不讓,說他們不夠資格。

二毛和餅餅悻悻地離開了學校。正在回家的路上,五林領著一幫孩子追上來。望著氣勢洶洶的五林,二毛和餅餅都有些緊張了,他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不知道五林想干什么。

五林上來,狠狠地推了二毛一把,依舊不說話。二毛望著五林,開始心虛,他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我,真不是我?!?/p>

五林很老練地笑了笑,說:“我又沒有說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問你什么?”

五林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漢奸,揍死你!”孩子們也沖上來,和五林一起,照著二毛一頓拳打腳踢。二毛抱著頭,在地上蜷著。站在一旁的餅餅被嚇壞了。他雙腿哆嗦著,尿濕了那條紅色的喇叭褲。

五林他們走后,餅餅把二毛扶起來。二毛并沒有覺得身上多痛,他覺得五林他們的拳腳遠遠比不上父親。餅餅害怕受到牽連,他問:“二毛,你沒事吧,你不會向羅老師告發五林他們吧?”二毛看到了餅餅眼里的恐懼??粗_定地搖搖頭,餅餅安心了。

餅餅還是“投奔”了五林他們。無名渠的水實在太誘人了,餅餅抵御不了。他跑到無名渠,離五林他們遠遠的,在上游洗澡。結果被五林他們幾個發現了,硬說餅餅把水弄臟了,不讓他洗。餅餅又跑到無名渠的下游去洗澡。但五林他們還是不讓,還說整條干渠都是他們的。餅餅不敢和他們爭辯,只好穿上那條紅色的喇叭褲,走了。

回去后餅餅想了很久,他覺得再也不能跟二毛在一起玩了。餅餅害怕再繼續和二毛在一起玩會惹惱五林他們,五林他們已經警告餅餅好幾次了。

餅餅實在害怕挨揍。但餅餅更害怕孤獨的滋味。自從穿上那條紅色的喇叭褲,餅餅就深深地感受到了敵意和孤獨。他之所以尚能忍受,是因為那條紅色的喇叭褲給他帶來了與眾不同的體驗,帶來了短暫的虛榮和體面。然而時間一長,他就幾乎感受不到這種虛榮和體面了。因為大家看多了,看久了,習以為常,也就不再追捧嫉妒他的喇叭褲了。這讓餅餅難以接受。

餅餅是主動接近五林的。餅餅跟五林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主動把那條紅色的喇叭褲借給五林穿半天。在短暫的驚訝后,五林好一陣激動,但考慮到自己在小伙伴中的威信和地位,還是很快平靜下來。五林說:“你的褲子有什么穿頭,不就是顏色不一樣嗎?”

餅餅開始不斷描述這條紅色喇叭褲的好處來,顏色鮮艷,打眼;款式新穎,時尚;褲腿不勒,舒服。餅餅描述完這條喇叭褲的好處,五林沉吟著考慮,出于餅餅的誠意和擴大隊伍的需要,他接受了餅餅這份“饋贈”,穿上了這條紅色喇叭褲。但還沒穿十分鐘,五林就脫下來了,讓別的孩子一個個試穿。五林的領袖做派引起了孩子們一片歡呼聲。整整一個中午,光著屁股的餅餅就那樣看著自己的褲子在別人身上來回傳換。受五林的影響,其他小伙伴并沒有表露更多的興奮,穿了便穿了,“原來不過如此”。褲子最后交回餅餅手上的時候,餅餅的那點殘存的虛榮心和臉面,已經隨著光著的屁股失去了最后的遮擋。

就這樣,餅餅被五林的小團體接納了。餅餅又可以和他們一起玩耍了,當然也包括中午去無名渠洗澡。別的孩子都是背心、短褲,到了渠邊,往身上一抓一扔,便跳進了渠水。餅餅的動作要慢很多,那條紅色的喇叭褲實在難脫。當水里的孩子嘲笑餅餅時,餅餅也開始對自己的紅色喇叭褲生出了異樣的嫌厭。

感覺可真是個奇怪的東西。餅餅突然覺得穿著這條紅色的喇叭褲熱得難受,招搖的顏色也不再讓人驕傲,怎么看怎么刺眼。他決定像其他孩子那樣,來無名渠時就穿短褲,平常也不穿這條褲子了?;氐郊?,餅餅就把紅色喇叭褲送給了弟弟。

弟弟欣喜若狂。在此之前,他跟餅餅斗爭過好久,也苦苦央求了好多次,可餅餅就是沒有讓他動那條紅色的喇叭褲。

穿在弟弟身上,這條喇叭褲顯然是長了。弟弟把紅色的喇叭褲朝肚子上提了又提,把褲腳往上挽了又挽,出了家門。餅餅看到弟弟穿著這條紅色喇叭褲,在他的那群玩伴中間得意洋洋。

二毛被孩子們完全地孤立了。

一開始二毛還不死心。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望著餅餅,希望能從餅餅臉上發現歉疚和羞愧,哪怕一點點呢??墒秋烇灥哪樧匀浑S意得很,差不多就趕上五林的敵意和臭臉了。

該干嗎干嗎,二毛又去拾柴火了。雖然哪怕拾回了兩筐柴火還是會挨父親的打,但二毛發現這頓打,比起不拾柴火回來挨的打,還是輕了許多。

二毛拎著筐子在鐵軌旁邊走著,視線被一只灰褐色的斑鳩吸引。這種斑鳩,脖子后頭有一片珍珠一樣的小斑點,叫珠頸斑鳩,二毛他們把這種鳥叫作“傻咕咕”。傻咕咕飛飛停停的,一點不怕人。傻咕咕一直沒有消失在二毛的視線里,二毛就一直跟著它。

傻咕咕撲啦啦飛起來,落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二毛樂了,傻咕咕的窩一定就在這棵大樹上。而且傻咕咕懶,它的窩潦草極了,一般就用幾根樹枝搭成,非常好認。二毛決定爬上去,好不容易上了樹,傻咕咕卻被驚飛了。

二毛輕而易舉找到傻咕咕的鳥窩,但令他失望的是,窩里空空如也?,F在正是產蛋的季節,二毛本想掏了斑鳩蛋送給羅老師,羅老師還沒見過斑鳩蛋呢。坐在樹杈上的二毛有點懊惱。

日光毒辣。二毛坐在樹蔭當中,燠熱被阻隔在外,感覺很是舒爽。從樹葉中間望出去,二毛首先看到了遠處的沙地,又看到了近處的棉苗。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離大樹幾十米遠、正在鋤草的一男一女。

那是父親和母親。

二毛吃了一驚,剛才光注意傻咕咕去了,沒想到這棵樹就在自家的地頭不遠處。二毛很少來自家地里,但父母常待的地方就是地里。說穿了,二毛害怕跟父母在一起。而父親和母親顧著鋤草,也沒想到二毛會在近處。

父親光著脊梁,晃動著一片發光的脊背。脊背黑黃黑黃的,在烈日的炙烤下,慢慢地沁出汗水,凝聚成黃豆大小,再“唰”地滾落在冒著裊裊地氣的泥土里。二毛看見了父親的汗水,亮閃閃的,發著光。又看母親一眼,母親的衣服已經緊緊地貼在了后背上。

鋤草時不能分心,父親就不小心鋤斷了一株棉苗,大概心疼又慌張,父親的手一抖,又鋤斷了一株。父親懊惱地叫了一聲,扔下鋤頭。母親抬起頭,看到兩棵伏地的棉苗,沖著父親就嚷嚷起來。

父親火了,指著母親的鼻子讓她住嘴,從二毛這里看過去,臉上的表情像是已從氣惱變成了威脅。大概此時的天氣助長了彼此的斗志和勇力,母親放下鋤頭,叉著腰破口大罵;父親撿起剛剛扔掉的鋤頭,一把摔在母親身前。母親見狀非但沒有住嘴,伸出十個指頭就和父親廝打在一起。具備性別優勢的體力占了上風,父親騎在母親身上,用手掌擊打著母親的手臂肩膀。但母親又怎甘示弱,雙腿蹬踹,雙手向上,想要去夠父親的臉,幾次已經快要抓到面前,父親頭一扭又躲了過去。

大概無法忍受這樣的僵持,父親放開母親,站起身抓起鋤頭,伏下身子開始鋤草。母親看似也平靜下來,不再糾纏,抓起鋤頭繼續勞作。

但今天邪門得很,父親又一次鋤斷了一株棉苗。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兩株,因為那兩株棉苗是緊緊挨在一起的。一瞬間,像是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同他作對。他蹲在地上,低下頭,扶著額頭,把臉藏在巴掌和膝蓋間,無聲痛哭起來。母親站在一旁,只是怔怔地望著父親,不知道怎么安慰才能讓他止住悲傷。

這是二毛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他著急忙慌從樹上爬下來,腳下一個沒踩穩,屁股摔得生疼。但二毛顧不了這些了,他快速跑過去,站在父親和母親面前。他心里明白,父親、母親知道他爬樹一定會揍他的。不知道為什么,二毛突然想讓父親揍他一頓。父親的哭泣讓他突如其來地感到說不清的悲憤和恐懼。他不希望父親哭。但父親沒有起身搭理他,更沒有揍他,父親依舊埋在自己闊大粗糙的手掌里,只是不再有脊背和脖頸的動靜了。而此時的母親,目光越過二毛和自己的丈夫,望向了遠方延綿起伏的那片沙地。

放學后,五林叫住了二毛。二毛慣性地向五林身后張望了一下,他身后沒有別的孩子。二毛覺得奇怪,不知道五林叫他想要干什么。五林皺著眉頭說:“我想找你聊聊?!?/p>

站在離學校很遠的一條廢棄的毛渠埂上,五林問二毛:“二毛,一個人不好玩吧?”二毛張了張嘴,不說話。五林又問:“想不想回來,和我們一起玩?”二毛的眼睛亮起來。

五林笑一笑,說:“當然,我們也是有條件的,只要你以后不和羅老師、康玲老師他們在一起,不要什么話都講給他們聽,就可以了?!?/p>

二毛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眼皮耷拉下來,不再盯著五林。

五林生氣了,說:“看樣子,你真是個做漢奸的料?!蔽辶謵汉莺莸亟o了二毛一拳。這一拳力道不輕,二毛的鼻子立刻淌出血來??粗切┭?,五林也緊張起來,他沒料到二毛這么不經打。

二毛鼻子里的血像不會停止一樣,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這讓五林想起了躺在棉田里的蛋蛋。五林害怕了,怕別人看見,拉上二毛就往自家走。

五林的母親已經不在團場了,她有幾分唱功,又有幾分姿色,跟一個到團場來巡演的河南戲班子跑了。但五林母親會定期寄些生活費給五林他們。五林的家里現在只有五林和他瞎了雙眼的父親。五林是團場的孩子里挨打挨得最少的孩子。他的父親從不打他,誰會打自己的“眼睛”呢,五林就是他父親的眼睛啊。再說了,想要抓著五林,也不容易。

二毛不情不愿地被五林拉著走。到了五林家,二毛的鼻子還在淌血。二毛又害怕又委屈,他暗暗發誓,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羅老師。

五林家里黑黢黢的,好一陣二毛才適應過來。五林翻出棉花給二毛止血,五林一邊給二毛止血,一邊還在問:“二毛,你不會告訴羅老師和康玲老師的,對不對?”

二毛沒有回答,他注意到五林的父親坐在大炕上,一動不動,兩只失去光彩和方向的眼眶里翻動著瘆人的紅。一個人在黑暗里長久地坐著,會是什么滋味?一個人的這一生都要在黑暗里度過,那又會是什么感覺?二毛為五林的父親感到難過。

五林又急急地問了二毛一遍。二毛聽清了。他心里對五林的恨意在急劇地向后退。他突然覺得平時威風凜凜的五林有些可憐,二毛說:“你放心好了,我決不告訴羅老師他們?!?/p>

從五林家出來,二毛徑直回了家。母親眼尖,發現了他臉上殘留的血跡。父親怒不可遏,追問是誰打的。二毛不敢告訴父親,他怕傳出去,那些孩子要更加瞧不起他了。二毛只肯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父親覺得二毛真是窩囊透了,簡直不配做他的兒子。父親蒲扇樣的巴掌落了下來,二毛一陣哭號。

吃飯的時候,父親叫二毛不要去拾柴火了。父親讓二毛去地里,看看王叔家地里的水澆好了沒有。父親和母親一大早就去地里等著給地澆水,但快到中午都還沒輪上。二毛有些不情愿。父親又說:“你去好生盯著,如果他家快澆完了,就趕緊回來報告。這樣吧,這兩個禮拜你都不用拾柴火了?!?/p>

二毛一聽,三口兩口把一碗飯扒拉到嘴里,起身就往自家地里跑。緊挨著二毛家的,是餅餅家的地。餅餅的父親早已候在那里多時了。他站在毛渠邊,望著毛渠里清洌洌的水,雙眼如著了火一般,紅彤彤的。

二毛脧一眼自家的地。地里的綠色棉苗已泛出片片灰白,地面更是干裂得如同張開的無數道傷口,在烈日下觸目驚心。

二毛跑到前面王叔家的地頭。王叔蹲在地上,正吧嗒著旱煙袋,愜意地望著正在吃水的棉苗與土壤。二毛問:“王叔,你家地里的水澆好了沒有?”王叔笑瞇瞇地用旱煙桿敲了敲二毛的腦袋,說:“馬上就好?!?/p>

二毛不敢耽誤,撒腿就向家跑。剛想躺下歇會兒的父親、母親看見氣喘吁吁竄進屋來的二毛,話都沒來得及問,拿上鐵鍬就出門了。

等趕到地里的時候,王叔家的地已經澆好了,正準備把挖開的毛渠豁口堵上。

二毛父親剛想挖開毛渠給自家地里過水,餅餅父親不愿意了,氣勢洶洶地過來。餅餅父親說,二毛家的地處在一個凸起的邊緣,按理說應該是先澆餅餅家的地。雖然餅餅父親說得不無道理,但按他的說法,二毛家的地無疑要排到最后才能澆上水。二毛父親當然不愿意了。餅餅父親又說,只要先把他的地澆上,回頭再給二毛家澆也是可以的。但二毛父親沒有上當,他看到餅餅父親的下家馬沖他們家也早在焦急地等著了。如果二毛父親讓步了,那么馬沖會更理直氣壯地不愿讓了。

二毛父親懶得接餅餅父親的茬,急著扒開渠道。但餅餅父親死活不讓扒。僵持的后果,便是兩人扔掉手里的鐵鍬,靠拳頭說話。二毛第一次看見父親打架,又好奇又緊張。母親害怕父親輸了這場架——要是父親打輸了,直接的后果便是地里澆不上水,都不必再說一家子今后的臉面。但二毛更擔心父親吃虧。母親的咒罵聲響起來,替父親壯膽,壯聲勢。

兩個男人為了自己的地能先澆上水,都下了死手。二毛父親的臉被打爛了,餅餅父親的臉上也不好看,淌著血。兩人精疲力竭,住了手,喘著粗氣。

二毛父親扭頭看一眼自家干涸的棉田,放出了狠話。二毛父親說:“你要是不讓我先把地澆了,我就死給你看?!?/p>

餅餅父親說:“你想嚇唬誰呢?我是被嚇大的嗎?”

二毛父親讓二毛母親和二毛看好渠道里的水,轉身就往家里跑。沒多久,二毛父親風一般跑回來,手里還握著一瓶農藥。二毛父親說:“我最后再問一遍,你到底讓不讓我先澆水?!?/p>

餅餅父親稍有些遲疑,但立馬就硬氣了,他咬著牙,氣勢洶洶地望著同樣氣勢洶洶的二毛父親,不肯退讓一步。二毛父親拔掉瓶子上的塞子,仰脖就把整瓶喝了下去。

二毛父親喝完農藥,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二毛在凝滯的空氣中哇一聲哭出來。這一哭仿佛驚醒了在場的人,一旁觀戰的馬沖立刻跑去找連長。等連長過來時,所有人仿佛才回過神來,想起二毛父親喝了農藥,想起喝農藥是會死人的這件事來。

連長朝那個空瓶子狠狠地踢了一腳,又狠狠地罵了一句粗話,然后吼道:“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衛生隊?!”

二毛父親是被馬車送到衛生隊的。趕馬車的人把鞭子甩得“啪啪”響,在石頭上滾過的時候,車輪隨時都能冒出火花。二毛和母親都坐在馬車上,陪伴著父親。這時的父親已經軟弱起來,抓著母親的手,邊哭邊說他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母親悲憤、無助的哭腔甚至蓋過了父親的哭聲。二毛沒哭,他已經不會哭了。

去衛生隊的路很顛簸,父親黑瘦的身體在車板的碰撞下,不斷輕微地彈起,還發出悶悶的撞擊聲。母親在餅餅父親的幫助下,把父親的上半身抱起,倚靠在自己身上。

撞擊聲停歇了,但父親的嘴里開始大口大口地往外涌著白沬。在二毛眼里,此時的父親就像是一條魚,一條渴水的魚,正竭力把一生的泡沬都吐出來。父親突然一把抓住了二毛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二毛也緊緊地回握住父親的手。

下了車,母親的腿腳已經站不穩了,她癱坐在搶救室外面,就那樣一直坐著。沒多久的工夫,接診的醫生就放棄了搶救,說是最佳時機已經錯過。二毛看見父親的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都流出了水,白亮亮的水。

馬車拉著二毛的父親又回來了。母親依舊把父親抱著。到了團場,母親沒有回家,而是讓馬車徑直拉到了自家地頭。沿著渠埂站了不少地里沒澆上水的人家,馬沖也站在渠邊。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去扒豁口放水,渠道里的水被憋得滿滿的,亮晶晶的。

母親把父親從自己身上放下來,小心翼翼地移到馬車上,然后自己從馬車上跳下去。腳落在地上,二毛母親重又精神起來。她拿起一把鐵鍬,三下兩下挖出了一個寬寬的豁口。白亮亮的渠水涌進了二毛家的地里。干涸的泥土頃刻間如海綿一般,竭力吸吮著渠水,發出饑渴的吃水聲。

望著洶涌灌進地里的渠水,二毛的眼淚奔涌出眼眶。他轉身就跑,奔跑著的二毛幾乎什么也看不見了。他眼前只有奔涌的渠水,只有渠水映照過的每一個太陽和每一個月亮,明亮,或者皎潔。

迎面而來的羅老師攔住了二毛。羅老師一把抱住二毛,二毛渾身都在發抖,兩只手緊緊地捏著拳頭。

二毛問:“大頭,你說,我父親是一條魚嗎?”

羅老師說:“是的,你父親就是一條魚,一條沙海里的魚?!?/p>

羅老師看見二毛的雙手慢慢地松開了。

二毛沒了父親,很多孩子開始同情他、可憐他,但五林一點也不覺得二毛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五林的母親雖然跑了,但還寄錢回來;五林的父親雖然瞎了,但父親的人還在。五林終于有資格可以說說自己的父親了。當然是當著二毛的面說。五林在二毛面前說起自己的父親時,是挑釁甚至嘲諷的。二毛只是沉默著,腦袋里空洞洞的,停止了轉動,只有胸膛輕微起伏,如同無風的沙海。

十一歲的哥哥開始陪著母親下地干活,不再和二毛出去拾柴火。這活兒就全落到了二毛身上。要放在從前,二毛說什么都不情愿;可現在呢,有哥哥陪伴母親,讓二毛干什么都情愿。二毛變勤快了,勤快得幾乎每個中午都會出去拾柴火。二毛覺得拾柴火也蠻好的,拾著拾著就忘了孤獨,忘了父親已經離開這回事。拾柴火時,二毛一掃往日的粗枝大葉,拾得格外認真,拾回的柴火也就格外多。雖然現在家里只有二毛一個人拾柴火,但他家的柴火燒也燒不完。

團場安靜如夜,二毛猛然想起自己有一段時間沒有去沙地,也很久沒去看過石龍子了。放學后,干完手里的活,二毛一個人進了沙地。那里很安靜,并且已經涼下來了。二毛隨意挑了一處坐著,讓若有若無的風吹著,心中安靜,如一面湖水,不起微瀾。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二毛才爬起來往家走。路上他又看見了疤鼻子,就走過去坐在疤鼻子身邊,也不說話。

天慢慢黑了。疤鼻子把視線從遠處收回來,看了一眼身邊的二毛。疤鼻子伸出手,摸了摸二毛的腦袋,“晚了,回家去吧?!痹诙挠洃浿?,這是疤鼻子第一次開口說話。二毛慢慢轉過目光,有些遲疑地望著疤鼻子。二毛伸出手,也摸了摸疤鼻子的頭。

康玲老師要調走了。她準備調市里去了,是她男人幫著打點的。進城的康玲老師不再當老師了,要去商場里工作了。這個確切的消息是校長透露出來的,當然,校長不光告訴了二毛,還告訴了當時在場的別的老師和孩子們。校長宣布完這條消息,嚴肅的神情里摻著沮喪,像有人往他臉上揚了一把土。

二毛吃了一驚,他不相信康玲老師會離開他們。他滿世界地找康玲老師,康玲老師的宿舍門上掛著鎖。二毛又去找羅老師,羅老師的房間也落了鎖。二毛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倆。

從凍肉廠后面的鐵軌爬到草坡上,就在那株塔松下面,二毛看見了羅老師和康玲老師。他們坐在塔松下面,面對面,筆直地坐著,臉上沒有表情,嘴巴都是閉著的,看樣子誰也沒有說話。但二毛看見康玲老師臉上泛著光,亮晶晶的,那是淚水濡濕的痕跡。二毛看見,眼淚像一條條銀色的小魚,從康玲老師的臉龐滾落。

康玲老師先起身,離開了那株塔松??盗崂蠋熮D身時,二毛看見羅老師的肩膀明顯往下挫了一截,腦袋也幾乎垂到了胸口。

二毛氣喘吁吁地追上康玲老師,不甘心地問:“你真的要走嗎?”康玲老師摸了摸二毛的頭,緩緩點了點頭。二毛說:“我舍不得你走,大頭也舍不得,你不明白嗎?我們都不想讓你走!”

康玲老師俯下身,攬著二毛的肩膀,摩挲著二毛的頭發,說:“二毛,康老師知道,其實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我走后,你要好好學習,和羅老師多交流,其實他也是一個孩子?!倍中岬搅四欠N熟悉的氣味,馨香,溫暖,格外濃郁,就和從前聞到過的一模一樣。

康玲老師離開的頭一天還在給孩子們上課,可第二天連招呼都沒有一個,再想起這回事時,康玲老師的房門緊閉,人早已經離開了。

前一天放學時,康玲老師叫住了二毛,把二毛帶到自己宿舍里。宿舍已經空空蕩蕩的了,該帶走的東西都已經打好包提前送走了,剩下的帶不走的,康玲老師也已經整理好送給了團場里的人??盗崂蠋熌贸鲆豁硩湫碌木毩暠窘o二毛,還給了二毛一些錢,讓二毛交給他母親。二毛沒有什么好送給康玲老師的,他跑回家,把自己撿的海螺找出來,送給了康玲老師。當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掌里的海螺捧給康玲老師時,海螺在二毛的掌心又眼睜睜地碎掉一角。二毛當時就懊惱得要哭了??盗崂蠋熭p輕地在二毛頭上親了一下,她柔軟的嘴唇涼涼的,貼在二毛的額頭上。

康玲老師走的那天,據說還是她男人開著那臺警車過來接的她。有人看見,上車的時候,康玲老師沒踩準踏板,身子一歪,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跌倒在地上的那一下,康玲老師就勢跪坐在塵土里,捂著臉哭了。

二毛沒見到那一幕,但聽人說起,心里還是揪著一樣地難受。

二毛決定給羅老師送些鳥蛋??盗崂蠋熥吡艘院?,羅老師變得沉默寡言,除了上課,都提不起一點力氣。有好些天,一放學,二毛就去陪著他,可羅老師長久地不說話,二毛也不好說什么,兩人枯坐著,安靜而無趣。

那天中午,二毛沒有去拾柴火,而是拎著筐子準備去掏鳥蛋。一切進行得頗為順利,二毛沒多會兒工夫就掏了小半筐。二毛看著那些鳥蛋,興奮得很,他覺得羅老師看見這些鳥蛋也會高興的,二毛還從來沒有給羅老師送過這么多鳥蛋呢。

二毛捧著筐住學校去。學校里還很安靜,離下午上課還有時間。二毛知道羅老師正在午睡,也知道睡著了的羅老師是怎么也叫不醒的。但二毛太興奮了,也急于想讓羅老師看見那些鳥蛋。所以二毛還是試探性地敲了敲羅老師宿舍的門。

羅老師的門立刻就打開了。羅老師紅著眼,像沒睡好,頭發亂蓬蓬的,胡子拉碴。二毛一腳邁進去,把筐子抱給羅老師看,“大頭,看,我給你掏了鳥蛋?!?/p>

羅老師的眼睛亮了一下,一秒又黯淡下去。羅老師接過筐子,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二毛還沒反應過來,筐子已經摔在了地上,鳥蛋碎作一堆,清的黃的蛋液從筐中漏出來,流了一地。羅老師像狼嚎似的哭嚷起來。只片刻的震驚和傷心,二毛突然意識到,并不是羅老師愛吃鳥蛋,愛吃鳥蛋的其實是康玲老師。

如今,康玲老師走了,這些鳥蛋在羅老師眼中簡直觸目驚心,成了插在心上的一把刀子。

放學后,二毛不想回家。二毛看到了五林那群人。五林是幸災樂禍的,他們知道康玲老師走了,五林樂見二毛和羅老師的失魂落魄。二毛遠遠地便繞開了他們。不愿回家的二毛一個人朝著凍肉廠后面的鐵道走去。

二毛靠著一棵樹坐下,望著空蕩蕩的平行的鐵軌,漸漸相交在遙遠的地方。天上的云霧淡淡的,緩緩地跟著風走。地上一群黑色的螞蟻忙忙碌碌,正努力扛起一只圓滾滾的青蟲。螞蟻齊心,小小的身體蘊藏了無窮的力量,胖青蟲被它們抬起來,緩緩朝著某處窩穴移動。二毛嘆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見羅老師正坐在遠處的塔松下面。

星期天的下午,羅老師來找二毛時,二毛正準備去拾柴火。

二毛上午就已經拾回了兩筐柴火,可二毛越來越迷戀獨自拾柴火時的那種感覺了。他覺得拾柴火的時候,可以什么都不想,眼里只有柴火,拾滿一筐,時間也打發過去了。二毛喜歡放空自己,當一切都不復存在,天地安靜,逝水流云,遺忘一切,也遺忘了自己。

二毛家的柴火垛越堆越高。整個夏天乃至后來的秋冬,這柴火垛看樣子都燒不完。但二毛還在不停地拾柴火。二毛把拾來的柴火送去給了隔壁馬沖家。

馬沖家沒有孩子,馬沖的老婆不會生孩子。但馬沖家的灶臺每天都是需要柴火的。馬沖家灶臺里的煙火便被那幾根枯柴弄得摳摳搜搜的。馬沖很感激地接受了二毛每一次送來的柴火。馬沖是個不占人便宜的人,他有空便幫著二毛家擺弄地里的活。

羅老師來找二毛時,二毛剛出門。羅老師站在房前看見了二毛,二毛當然也看見了羅老師。但還隔著五六米遠呢,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站住了。羅老師臉上的神情還是那樣,無精打采。二毛剛想張嘴寒暄兩句,羅老師已經開口了,他說:“跟我走,二毛?!绷_老師說完就跨出二毛家院子,在前面走得頭也不回。

跟著羅老師一直走到了他的宿舍。二毛一眼看到羅老師的飯桌上擺了好幾個菜:有一盤雞肉,還有滿滿一缸子紅燒肉。二毛的眼睛都亮了。他意識到羅老師的狀態在慢慢恢復,也想要和自己重新成為朋友了。二毛還想起了上一次羅老師請他吃紅燒肉的情形。

上次吃紅燒肉,已是兩年前的事情了,被邀請的還有康玲老師。那時,羅老師分到團場當老師也就才半年。剛當老師的羅老師和當了三年的康玲老師相處得并不是太好,經常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針尖對麥芒。那時的二毛已經和羅老師好得一個人似的,雖然二毛也很喜歡康玲老師,但為了對羅老師表示自己的忠誠,還是把一條肥肥胖胖的豆蟲偷偷塞進了康玲老師隨身帶著的小包里??盗崂蠋煵怀鲆饬系厥芰梭@嚇,二毛和羅老師笑得跳腳。

他倆到底啥時候不那樣吵吵鬧鬧的了,二毛說不清楚。誰知道呢?等二毛意識到的時候,羅老師已經請他吃紅燒肉了,像是見證人一般??吹剿麄z處好了,二毛心里也高興,這樣他也就不用為難該對誰更好了。二毛一高興,就吃下去很多紅燒肉。但二毛肚皮一直就缺油水,遭不住這油膩的紅燒肉。到晚上,二毛一趟趟往廁所里跑,遭老罪了。

羅老師拉二毛坐下來,指了指桌上的菜,說:“快吃吧?!倍聛?,舉起筷子,插向面前的一盤子肉。

羅老師沒有動筷子,而是先打開了一瓶白酒。羅老師給自己小杯里滿上,又一口氣喝了下去。幾杯酒喝下去,羅老師的臉就融開了,就不一樣了。羅老師就又是從前的大頭了。

羅老師拿過另一只干凈酒杯,往里倒了一點酒,讓二毛喝。二毛沒喝過酒,只敢用舌尖舔了舔。酒是香的,也是辣的,酒氣還刺鼻。但為了讓羅老師高興,二毛還是閉上眼,橫了心,往喉嚨里一氣倒進去了這小半杯白酒。酒把二毛的眼淚生生地嗆出來。二毛感到喉嚨里和肚子里像是著了一團火。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羅老師渾身都洋溢著熱情,像二毛初見他時那樣。為了助興,羅老師吹起了口琴。羅老師吹的是《海軍進行曲》《少先隊員之歌》,談不上流行,但節奏很振奮人心,令人激動。二毛邊吃紅燒肉,邊聽羅老師吹口琴,腦袋還跟著踩點子。二毛重又感到了那種幸福??盗崂蠋熥吡?,羅老師也是孤零零一人了。二毛覺得自己有義務陪伴羅老師,他陪伴羅老師的同時,羅老師也在陪伴自己。他倆都不用再害怕孤獨和寂寞了。

吃完飯,天已近黃昏了。羅老師喝了不少酒,每個毛孔里都散發著酒氣。二毛想讓羅老師休息一會兒,最好能借著酒勁睡一覺。聽康玲老師說過,酒喝多了也會傷身的。但羅老師還不想睡。喝了酒的羅老師想去無名渠,還問二毛要不要一起。二毛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過無名渠了,二毛當然愿意去。

兩人嚷嚷著“同去同去”,一塊兒出了門。路上,羅老師興奮極了,大聲唱著歌。但羅老師走起路來有點搖搖晃晃的,教音樂的羅老師居然還唱跑調了。

到了無名渠,亢奮的羅老師突然靜下來。干渠的水在夕陽的余暉里脈脈地流著,映出一片暗紅。羅老師憂郁的目光中仿佛淌著水。二毛拉了拉羅老師的手,問:“大頭,你怎么啦?”羅老師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一剎那二毛好像看見羅老師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但這種微笑消逝得迅速,古怪得很。

羅老師脫去衣服,只穿一條短褲站在渠邊,裸露著鼓脹的肌肉。他扭頭看二毛一眼,說:“二毛,我想游泳了,我想變成一條真正的魚?!倍戳丝搭伾珴u漸轉深的渠水,感到一絲驚懼。二毛問:“大頭,你真能變成一條魚嗎?”羅老師認真地點了點頭,什么話也沒說,就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匆娏_老師貼近水面的一瞬間,二毛渾身一顫,急促地喊了一聲,“大頭!”他抬頭看了看天,這時候,天徹底黑下來了,仿佛被人驟然拉上了幕簾,連星星都沒見到一顆。

黑暗中,二毛把羅老師的衣服撿起來,疊好放在一旁,等待著羅老師游到前面的渠壩,再上岸回來。但好長時間過去了,羅老師還沒有出現在岸上。一片漆黑中,二毛抱著羅老師的衣服,順著渠壩走,邊走邊喊:“羅老師!大頭!大頭!羅老師!”

但沒有人回應二毛,周遭只有此起彼伏的鳴叫聲,是蟋蟀或者夜鳥。

夜色里,二毛拖著哭腔喊:“大頭,你在哪兒?”

團場里但凡能叫上的人都來了,個個拎著馬燈握著手電筒,全到無名渠找人來了。羅老師跳進無名渠但沒見上岸來的這件事,二毛第一個告訴的人是自己的母親。一開始母親不肯相信,直到看見兒子手臂上掛著的羅老師的衣服。母親心急火燎跑去找場長和校長,二毛也哼哼唧唧跟在后頭。因為晚飯吃肉喝多了水,跟著母親才跑剛出二里地,二毛肚里的腸子就痙攣起來。但二毛沒敢減緩腳下的速度,他捂著肚子,強忍住疼痛,邊跑邊哭。

場長和校長把團場的人都召集起來,沿著無名渠的渠壩,一點一點往下游找。一支支手電筒,一盞盞馬燈,光線一束束匯聚到水面。但找了一后半夜,也沒找著羅老師。

第二天天一亮,團場的人又沿著無名渠尋找,支渠、毛渠也不放過。但還是沒有發現羅老師。場長最后說話了。場長說的是,如果羅老師真的跳進了無名渠,那么他明天一定會出現在條田里。這是推理性的結束語,宣告了這一天一夜搜尋行動的終止。但接下去的幾天里,每天都有人在條田查看,到處都看遍了,也沒有發現羅老師的蹤影。

二毛覺得在無名渠、支渠和條田里一定找不到羅老師。羅老師的水性那么好,他不可能出現在條田里的。

連日的搜尋沒有結果,最終場長他們得出來一個結論:羅老師失蹤了。

但二毛不認為羅老師失蹤了。他認定羅老師一定在沙地里,在塔松下,正在變成一條沙海里的魚。沒人理睬二毛,更沒人取信二毛的這番推斷。羅老師變成了沙海里的魚,二毛還說給五林他們聽過??盗崂蠋熥吆?,一直是羅老師兼著康玲老師的課,這下羅老師又不見了,二毛班里的課就沒有老師上了。校長讓二毛他們班先放幾天假,在家自習,他正忙著打報告向上面要新老師呢。

但二毛班里的學生沒有把放假的事告訴各自的父母,父母如果知道自家孩子放假了,一定會讓他們去拾柴火或者到干點家務,父母們是斷不會讓孩子們整日無所事事地瘋玩的。孩子們不約而同地合起伙來,將父母們蒙在鼓里。他們每天照常背著書包,按時走出家門,依舊走進學校,只是不再上課——女孩跳皮筋,男孩玩“攻城”。

二毛也到學校里來了。二毛到學校是來找校長的,但校長到團場去了。二毛坐在體育課用來練跳遠的沙坑里,遠遠地看五林他們玩“攻城”。五林注意到二毛的存在,一群小孩走過來圍住了二毛。五林取笑說:“二毛,你的羅老師到哪里去了,該不會是死了吧?”身邊的孩子都笑起來。二毛脖子一梗,倔強地反駁:“羅老師在沙海里游泳呢,我明天就去找他,我一定會找到他的?!?/p>

二毛真的去找羅老師了,他只身上路,帶了水和干糧——母親每天早上給他準備的午飯,他攢了幾天了。他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到羅老師。凍肉廠后頭的鐵軌,草坡上面的塔松林,二毛都去過了。沒有找到羅老師,二毛又走進了挨著團場的那片沙地。二毛一刻也不愿意停下來休息,他覺得他身體里的力氣滿滿的??熘形缌?,沙地如同著了火。但二毛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他一邊喝著水,一邊啃著饅頭,努力向前走著。他甚至根據無名渠的方向,在腦海里默默勾勒了渠水最終的流向。

二毛往那個方向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陽從他的頭頂到漸漸西沉,還是沒有發現羅老師的蹤跡,有價值的蛛絲馬跡都沒有發現半分。二毛心想,已經過去了這么久,羅老師早就游遠了,自己這么晚出發,又怎么能跟得上呢?想到課堂上老師偶爾會教他們做的“追及相遇”問題,二毛本就沒什么數學細胞,此時,對自己上課沒有認真聽講,更是感到痛悔,和羅老師的“追及相遇”問題變成了“遙不可及”。越想就越泄氣,二毛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他實在沒有力氣了,一步也走不動了。二毛又累又乏,找了個陰涼的地方,趴在地上傷心傷意地哭了起來。

休息了好一會,二毛才找回來一點力氣。但他已經不敢再往前走了,干糧已經吃得差不多,水也不剩多少了,還找不到羅老師,回去的路都走不完了。他要用這些剩余的食物和氣力走回團場。

一開始,二毛邊走還邊記著路,但是漸漸地,二毛就失去了家的方向——他剛才傷心、絕望的時候,就把回家的方向忘掉了。二毛爬上地勢高的地方,轉著圈地到處張望。周圍是延綿起伏的土丘和沙地,別說團場,連團場外面稠密的防護林都看不見了。

二毛心里感到一陣恐慌,憑著直覺往反方向走。他越走越驚心,不知道自己這樣走下去是離團場越來越近,還是離團場越來越遠。他越來越沒有信心,但也只能一直往前走。他也不知道繼續走下去會遇見什么,但是一直地走,哪怕漫無目的,也比留在原地強。

短暫的黃昏很快就過去了,天已經黑下來了。到處都是影影綽綽,到處都是黑燈瞎火。二毛心里又害怕又絕望,他開始想到野外經常會遇到的狼。二毛不敢再走了,他停下來,雙臂環抱,積攢著身體里的熱量,也抱緊了所剩無幾的食物,腿蜷著,躺了下去。覺得這樣躺著不那么安全,二毛又摸索著找到一處綿軟的沙地,扒開沙子,一點點把自己埋在了沙子里面,只留下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是為了更好地呼吸和觀察。被沙子包裹的二毛感到一陣溫暖襲來,舒服得立馬就想睡著。

但這里的夜晚對二毛來說是異常陌生的。遠遠近近都是閃閃爍爍游蕩著的黑影。二毛突然聽到遠處傳來“沙沙”的聲響。那種聲響像父親干重活時發出的喘息,但又不是;那聲響又像沙丘流動時造成的動靜,但終究也不是。是風聲嗎?可眼下一絲風也沒有,遠遠近近的一片荒野,凄涼而死寂。二毛大張著嘴,有點喘不上氣來。但二毛不敢發出聲音,只敢慢慢拂掉胸口蓋著的沙,沙子在胸口處薄下去,他立刻覺得呼吸暢快,壓力驟減。

夜深了。

蓋在二毛身上的沙子已越來越涼,二毛努力往沙子里扎下去,但他又沒法扎得更深,眼睛還得露在外面,看;口鼻也得露在外面,呼吸。比低溫更難熬的,是對著無邊的黑夜的恐懼。二毛在腦海里想象著白天沙漠的火熱,想要同此時身處的寒涼對抗。但他很快便敗下陣來。他閉上眼睛,數羊,數鉛筆,數能想到的什么東西。他不想直面黑暗,不想直面黑暗中傳來的聲響,更不想直面在腦海里肆虐的畫面。

天是什么時候亮的,二毛不知道。二毛其實一直都在盼望著天亮。醒來那一刻,二毛覺得是自己的眼睛先亮起來了,然后才照亮了身邊的一切。二毛從沙子里掙扎著爬出來,繼續往前走。才剛走出沒多遠,二毛的眼簾映入一個人。是母親。母親站在那兒,漠然地望著二毛,像知道二毛去了哪里一樣內心敞亮,又像為二毛沒有告知她這個做母親的而感到怨懟。母親沒有過來盤問,也沒有動手收拾他的意思。母親只是漠然而平靜地望了二毛好一會兒,然后轉身走了。二毛走到母親剛才站著的位置,不過是換了個角度,立刻就看到了防護林,看見了防護林后頭小小的團場。

二毛回到自家門口,門向兩邊敞開著。家里沒有人,母親已經在地里干活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想好好休息一下。但他又聽到了那“沙沙”的聲響。他驚恐萬分,這聲音如影隨形,竟然像是從他身體里發出來的。

孩子們無拘無束瘋玩了一個星期后,新的老師來了。

新來的老師一臉絡腮胡子,有些惡相。但孩子們的心已經玩野了,沒有心思上課了。五林他們還決定給新來的大胡子老師一個下馬威,如果第一天就能震住這個老師,那么以后的日子會好過得多。五林在講臺上大胡子老師坐的那把椅子上動了手腳,把上面一顆釘子給拔起來了。大胡子老師沒注意細節,果然中了招。上第一堂課時,他坐下去,再站起來時,褲子就被挑了“門簾”,露出來半個屁股。那條褲子是在團場的縫紉店新做的,是大胡子老師為了今天的第一堂課特意穿上的。褲子破了,大胡子老師心疼得不行,然而更讓大胡子老師難堪的,是被同學已經看光的、那露出的半個屁股,這讓他覺得作為老師的臉面也沒有了。大胡子老師又是傷心又是難堪又是懊惱。尤其是剛發現屁股露出來的大胡子老師,還發出了一聲慘叫。孩子們卻全都開心得要死,一個個前仰后合。只有二毛沒有笑。二毛一直憂心忡忡的:身體里的“沙沙”聲一直還在,他不明白它為什么要追著他不放。

第二天,當大胡子老師再走進課堂時,幾乎是頂著一副兇相了。大胡子老師只用了半天的工夫就把班里的情況摸得差不多了。他知道,造成昨天那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五林。大胡子老師在心里把五林恨得咬牙切齒的。他不能發作不能讓他賠償自己,因為一切都沒有證據,鬧開了還會讓校長覺得他連一幫屁大點的孩子都搞不定,進而在他來這學校的第一天就被人懷疑能力不足。所以大胡子老師心里非常清楚,現在還不是懲罰五林的時候,他得先挽回自己的臉面,樹立起老師的威權,慢慢讓孩子們怕他、順從他,被他馴服,對他俯首稱臣、馬首是瞻。到那時,他有的是機會好好收拾他們。當然,收拾五林時得更狠些才行,只要有那一天到來。

大胡子老師的心里像放進去了一個偉愿,憤怒的情緒里生出了短暫的包容。昨天晚上,大胡子老師捧著那條刮破的褲子,大半夜地睡不著。他怎么會放過這幫小兔崽子,只是時機未到罷了。

五林留意到大胡子老師偶爾暴露的意圖,因為那一秒未做好表情管理,便使他兇相畢露地露出了破綻。五林心里清楚地知道,大胡子老師咽不下這口氣,一定會伺機報復,他交代身邊的“小弟”,一群人開始變得乖起來,課堂上也極為配合,不想讓大胡子老師尋找到反攻的機會。

至于那把椅子,大胡子老師沒有再坐過了。那把椅子可能還有問題。但大胡子老師不可能當著孩子們的面,把那把椅子仔細檢查一遍。那樣做就有些丟份兒了。大胡子老師在教室里邊講課邊四處走動,尋找可能的破綻和紕漏。

但破綻和紕漏遲遲沒有出現。五林他們都認真地盯著大胡子老師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大胡子老師有些焦慮了,他注意到正在走神的二毛。大胡子老師知道二毛不是和五林他們一伙的,二毛是個孤獨的孩子,還沉浸在失去父愛的痛苦中。但他急于立威,已經顧不上這些了,他決定拿二毛開刀,敲山震虎,殺雞儆猴。

大胡子老師叫二毛站起來。二毛嚇了一跳,一臉茫然地站起來了。大胡子老師問二毛有沒有聽到他剛才講的什么。二毛在聽那“沙沙”的聲音,二毛根本沒管大胡子老師到底說了什么,所以他根本回答不上來。

大胡子老師暴跳如雷,命令二毛到外面的操場上去罰站。二毛從教室里走出來,站在了操場上。那天的太陽異常毒辣,出火流膏,燠熱難耐。站在操場上的二毛,低頭聽著那“沙沙”的聲響,想起那次被康玲老師罰站又被羅老師拯救的一幕。也不知站了多久,那聲響突然像水一般慢慢把二毛托起來了,還閃耀著炫目的白光。二毛覺得自己在慢慢變輕,越來越輕,越來越高,快飛起來了。

二毛倒地的瞬間,被教室里的五林他們看到了,孩子們發出了一片驚呼。大胡子老師沖了出去,把二毛抱進了自己的宿舍,開了風扇,喂了溫水,然后回來繼續講課。他再走進教室的時候,注意到五林那一群人的眼神里有了畏懼的意思了。大胡子老師很滿意,他知道自己計劃的第一步已經實現了。

午休時,二毛覺得已經恢復了不少,本想去拾柴火。但那沒有消失的聲響格外清晰。令二毛困惑的是,那聲響不光是從他身體里發出的,還像是從沙漠里遠遠傳過來的。這兩種相同又不太一樣的聲音,似乎在同步尋找著什么。

二毛爬起來,循著那聲響傳來的方向,慢慢走進了沙地。

翻過兩座沙丘,二毛高高地站在了第三座沙丘上。從遠處游離過來的聲響變得更加清晰了,而在他體內,仿佛為了應和,那原本溫和的聲響也變得高昂起來。它們像是在相互對抗、撕咬,又像是在抱頭痛哭。

二毛渾身戰栗,但他的眼睛格外地亮,視野格外地開闊。他的目光翻越過面前一座又一座沙丘,向著最遠最深的地方自由地伸展開去。因此,他看見了羅老師。羅老師正在沙海里輕快地劃動雙臂,而他身下的沙丘正像波濤似的涌動著,已變成了一片沸騰著的黃色的海水。

“沙?!倍?。

二毛把視線收回來了,仔細傾聽著那響動。此刻那兩種聲響已經融為一體了,靜極了,像睡著了一樣。二毛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二毛大笑著奔跑起來。他一直奔跑,路上他看見了疤鼻子,疤鼻子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遙望遠方。他在疤鼻子身邊停留了一會兒。疤鼻子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生出一絲笑意。二毛突然聽到那聲響轉了向,從疤鼻子的身體里穿過,再從他身體中流出來。二毛一把抱住疤鼻子,把耳朵緊緊地貼在疤鼻子的胸膛。疤鼻子任由他抱著,一動不動。

這回二毛聽清了。他聽到疤鼻子身體里的鮮活、跳躍,此刻正和自己體內的聲響在激烈地對抗,來來回回,但最終又都握手言和了,平靜下來了。二毛退后幾步,滿臉通紅地望著疤鼻子。

下午放學后,二毛剛進家,母親就從地里回來了。母親灰頭土臉的,上衣的后背上泛出白鹽。母親坐下來,剛想喘一口氣。但二毛突然聽到母親身體里也發出了那種“沙沙”的聲音。他走過去,抱住了母親,把耳朵貼在母親的懷里,靜靜地聆聽。母親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嚇了一跳,不知道二毛想要干什么。但母親還是把手放在了二毛的腦袋上。

二毛緊緊的擁抱讓母親覺得難受,母親有些不耐煩了,母親惦記著家務,晚飯還等著她做呢。母親生硬地推開二毛,到廚房做飯去了。二毛被一把推坐在泥地上,有些委屈——他聽到那兩種聲響變得悠遠了,像是風和水的嗚咽。

五林觀察二毛有挺久一段時間了。他覺得二毛有些不對勁。過去二毛看到他們時,眼神里還有閃躲,還有怯懦,也還有羨慕與渴望。但現在,二毛像是對他們熟視無睹了,好像他們在二毛眼里跟幾塊破土坷垃沒有什么兩樣了。五林不能容忍二毛對他們的漠視。五林決定好好教訓一下二毛。

放學后,當有些癡癡呆呆的二毛走過來時,五林幾個堵住了二毛。二毛不知道五林他們想干什么,站在那里沒有動。

五林推了二毛一把,二毛沒動;五林又在二毛的臉上擰了一把,二毛還是沒有動。五林笑了,說:“二毛,你怎么啦?是不是羅老師離開你們當叛徒了,所以你想不通?”

五林很開心,反復的挑釁像是終于惹得二毛要動怒了。五林一點也不害怕,相反他更加得意了。但二毛的眼睛里突然有了驚懼。二毛竟然聽到,從五林的身體里也發出了那種“沙沙”的聲音。二毛立刻緊緊抱住了五林。五林吃了一驚。五林怎么可能這樣隨隨便便就被二毛抱著呢?五林想推開二毛。但二毛抱得太緊了,怎么也推不開。五林覺得有些害怕了,讓孩子們過來幫他。他們過來了,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們分開。

五林覺得丟了面子,沖上去狠狠地給了二毛一拳。二毛的鼻孔下面蜿蜒出一條紅色的蚯蚓。羅老師失蹤了,康玲老師走了,二毛的父親也死了,沒人再能護著二毛了。所以五林并不感到害怕。五林帶著幾個孩子得意洋洋地走了。二毛摸了摸臉上的血,麻木得眉毛都沒有擰一下。

夏天就要過去了,空氣中有了明顯的涼意。也不知道怎么了,二毛突然想起了無名渠,想再去那里看看。

無名渠安靜地待在原地,無名渠里的水依舊流淌,向著遠處的下游方向。渠里一個孩子也沒有,水已經涼了,沒有孩子過來玩水了。

二毛靜靜地望著那凜凜的水,看著它流向遠處的下游。

二毛又聽到了那種聲音,這一次這“沙沙”聲是從渠水里傳出來的。二毛周身血液沸騰,腦袋里轟一下像有朵煙花炸開來。他脫去衣服站在渠邊。那“沙沙”聲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勾人。二毛展開四肢跟了過去。在他的身體拍擊到渠水的一瞬,他感到原本在自己體內的“沙沙”聲緩緩流瀉了出來,徑直流進了渠水里,和渠水里的聲音融在了一起。

渠水里喧囂一片,“沙沙”的聲響沸騰。二毛努力劃動雙臂。他想,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他一定可以變成一條真正的魚……

責任編輯蔡淼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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