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衛民的詩

周衛民

盲道

那時我們激動于把眼睛蒙上

沿著直線，推開一條

黑暗中的通道

整個世界關閉后，放大的心跳聲

帶來戰栗和快感

我們不懂，這就是摸索前行

后來我們懼怕

被突然抵住額頭的那一次

夜色中，陌生的事物

在周圍瘋長

我們緘默數日，仍一次次沉迷于

前進中的滿足

那時我們還相信

來自背后的安全感

相信遲疑時，同伴伸出的手臂

會在最準確的時刻

將燈光點亮

地下通道

膝間有隱痛

他寧愿繞更遠的路，也不想

在人前顯露佝僂的背影

有時洶涌車流

和立交橋

將他阻攔在絕境，只留一條

下降通道

像上帝準備好一架

跌入谷底的梯子

還要看著他的頭頂，一步步

沒入地平線

斜入地下的齒階

含住一團團，模糊往事

但仍有拾級而上的心跳

掙開窒息感蔓延的水面

即使他已被忘記

消失已久的名字

梅花莊訪壽因寺石碑不遇

把梅家莊叫成梅花莊的人

也許源自一次口誤，多么美妙

許多錯誤發生一瞬間

驚醒了夢中人。世俗以外的隱逸之地

古老姓氏避世于梅花的形狀

堆集腐物美化成云霞的斑斕

順著導航尋找，盡管找到的

是嶄新的小區樓群，和整排商業房

川流車輛駛成時間的秒針

不再揚起泥土的潮濕

你仍相信，有那么一大片凌寒的梅花

封存著名字里的幽香

曲徑盡頭，沉默的古寺門扉虛掩

月光下，等待一聲輕敲

碗底溪

瓷器如石，你從水中撈起它

給了它一個具體朝代

你叫它明，清，又試著將它虛幻成唐宋

撐筏人堅稱，那朵淡藍色梅花

剛剛自他祖父皴裂之手種下

但你堅信，它有四百年的斷口

吸飽月光，吸飽了流水中的鈣

瓷與石的轉換中，你的小小誤判

會讓溪水空響千年

你指著水中粼光，最遠朝代

已被沖至水流末端

最大事件，在峽口驚險處

剛剛炸散。你握緊它

感悟片刻擁有，出神中竹筏穿過樹影

水底銀河，統一了時間碎片

云靈山漂流

這一次讓我們看看憑借勇氣

是否可以左右人生。三十米落差

是危險的幼年，五十個猛烈沖撞

是相信可以突圍的少年

嚇哭的人，你一定想起了

茫茫宇宙江河里，我們無可依靠的暮晚

我們驚叫，一條柳葉魚正在跟隨

飛速的星球歷險。漩渦的死角

周旋著擱淺的中年，手指劃水

這渺小的力，竟也掙脫了人生困局

——我們為此虛擲半生

風浪已定，你問我是否愿意重來一次

假使命運的氣墊船，已傷痕累累

夜行金叵羅

天冷，鄉村夜晚空無一人

我們走在硬化過的柏油路上，突然關心起

角落里被逼上絕路的植物

它們既是爬山虎也是紫藤

既是舞春風的桃李，也是天凈沙的秋思

我們走過一個墻角，又轉向一片荷塘

晾曬的谷物和房屋翻蓋的建筑材料

在超出燈火以外的地方

伸出淡淡陰影

我們走過一棵筆直的樹

望見一地謙卑的枝蔓

我們指著九月十五的月亮

看一看彼此，年長一歲的輪廓

噢，城市喧嘩，我們一直匆忙行走

鄉野靜寂，我們成了月光下

會忽生憐憫的人

桃子

冷靜的身體再也無法掩飾

欲望飽滿的汁液，開始沸騰

一枚小桃子靜靜地被光線穿過

半透明的臉頰

它有一部分照射中的柔軟

和更多陰影里的堅強

對抗中，孤立出一道月食的弧線

侵入心骨的催化劑

緩緩釋放出微醺劑量

它在連續出神的傍晚

突然有了心跳，迷醉于體內

蜂蜜般的腐爛氣味

青澀汁水，被光線反復撫摸

它一遍遍拒絕，終于癱軟

未能余下一片領地

免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