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
小說寫多了會惆悵,惆悵這東西同時間有關,也和空間有關,于是就與往昔有關。小說若與歷史割裂,那么青蛙就遠離了池塘,知了抱著廳堂的木柱歌唱,鯨魚噴出淡水。
常常,一旦進入讀史時間,溯流而上,像飛機爬升,個人生活的社區就變得微不足道。史料的讀者宛如偷吃了智慧果,前緣后事,恍然大悟。
不知為什么,當一個熟人對我說他很討厭某個東南亞國家,皆因該國曾暴力排華,我馬上想,他是在談論歷史嗎?是的。那么他知道多少相關的歷史?我當面向他了解,原來他所說的便是他知道的全部,況且,他茫然不知該國在世界地圖上的具體方位。
人云亦云的調調確會叫人厭煩,歷史就是一滴活著的淚珠,我希望這滴淚不是為明白人而流。
寫小說者有個自由,這自由與其他的自由不同,是增添出口搭設便橋的自由。小說可在歷史與歷史之間的縫隙中掘進,無聲地以情節的盾構破除隔阻;小說也可以在歷史和眼前的現實間開設無數個透明的往來出口,讓消失無蹤的前人出現,不一定與今人對話,說不定是對峙。而天空中一旦有龍的影子,地上的故事就會遭雷擊被激活。
寫作《貓屎咖啡》是我一個較大的寫作計劃的一部分。我嘗試讓這文本沾上“南洋”的氣息。中國的對外貿易史肇始于福建地區,泉州和漳州的對外貿易始于宋朝,在明朝已臻發達程度。而離開福建故土下南洋的一代代先人更是萬千無數,創造了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尼西亞和越南的華人工商業。漳泉又是著名僑鄉,一代代福建人布設起中國商業和世界的紐帶,并在廣州的十三行對外貿易中起到了先驅作用。寫“南洋”與中國之間的貿易及經濟交往,寫廣州十三行乃至上海租界的商界舊夢,這是我業已成形的企圖。豪擲時間精力,與個人回味歷史的欲望有關。
述及小說創作,我始終在想:假使一個今時代的主人公同他的19世紀版(不同時代境遇中相似的人)并駕齊驅地展示一番多好!同文同種同血統的小說人物,單單空間上的位移,人們已試過很多;但在歷史的縱軸上互映,會給讀者怎樣的閱讀感?
下南洋,一個在族群歷史中顯得僵硬而沉滯的話題,總被營造得悲劇感濃郁,我又該如何寫?念及小說總是在糞土中綻放鮮花,倒也有一定的信心,未必照貓畫虎。
19世紀末,被“賣”下南洋的“豬仔”們未必都在島國折戟沉沙,也有少許種子生根壯大。遑論陸續遷居海島的一代代中華自由民,華人移民們篳路藍縷,其中不少發展成南洋華人經濟的巨擘。
21世紀,來到印度尼西亞諸島尋找商業機會的國人與先人的不同臉譜,便是這漫長而迅速的一百多年留下的文學印痕。惆悵并無變化,但悲劇性變了。舊的悲劇性已隨人世變遷湮滅、滄海桑田,而新的悲劇性也許更不堪入目。
如何塑造今時代具有典型性的小商人形象,我有我自己的觀察,也有我自己的顏料和筆觸。就展現人性而言,任何關于商業行為的具體描述都是多余的,小說還得從非商業的生活入手來健全人物形象。
一個人的性格離開了他的行業,仍是他的性格。在中篇小說那固定的、有限的時間段中,不計代價描寫性格的緩慢變化可能是一種僭越。更好的選擇或是高效的人物畫,將人物性格展示到一定的飽和度,卻保持住講故事的得體與從容。
正因如此,感謝諸多互相關聯的史料給予文學創作的導航,在歷史配現實的狐步舞中,刻畫人物能借重鏡像作用:摹畫古人,同時成就今人迥異的特征,關于當下的敘事亦能幫助讀者追懷往昔的人事。
歷史人物與現實人物同處一個舞臺,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們之間相隔的只是歲月。人心雷同,人物像在鏡廳中舞蹈。我熱衷于鏡廳效果在小說中的展現。
最后以題外話收尾:
我們失去自由時常創出奇跡,得自由時卻愚蠢、頑固、貪婪和驕奢淫逸。我們偶然得著的教養,造成了彼此間的些微差異,僅此而已。
那滴活淚珠已滑落,懸在時代的臉腮上,它在等待它的時間……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