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2024-04-09 05:26溫凱爾
福建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阿麗阿倫

溫凱爾

他們提到羅太太的眼睛堪比羚羊的時候,阿麗并沒有真正當一回事。誰會知道一只羊的視野范圍多達三百多度,這個比喻的流傳有些超乎平常,在這個鎮子里沒有人有什么特別的學識——除了羅澤先生。他們的意思是,羅太太很犀利,并總是知道你在做什么。對此,阿麗有一種領土被侵犯的感受,掌控這個家的日常是她近兩年的技能,羅澤沒有質疑過。但身份的卑微讓她忽然對這個冬天產生了擔憂——今年冬天,羅太太要從香港回來,比羅澤在飯桌上宣布的時間要提早更多。

有傳聞羅太太早就知道阿麗的存在,好幾年沒回來是不想面對阿麗,但阿麗認為一個犀利的人不會如此。羅太太很好認,面容特征顯著,眉目陰柔,眼神與氣質十分相符,阿麗從照片上見過。那張照片里羅太太正在給當時還沒死去的孩子喂奶(阿麗覺得她不回來主要是不想面對這個悲傷的環境),羅澤說過他太太并不想喂奶,但醫生說哺乳除了對孩子有好處之外,還能幫助自己的小腹恢復平坦,促進身體機能調節,收縮盆腔。另外,與本鎮傳統女人相比,羅太太相對前衛,她有咖啡和身體乳、野餐盒、香氛蠟燭這些東西,阿麗在羅澤的臥室里看過,平時沒有人會去觸碰,柜面都鋪了灰塵?,F在,羅太太那張喂奶的照片一直浮現于阿麗的腦海里,也許這一切的緊張都是她自找的,什么事也沒發生。

阿麗睡在閣樓的小房,空間不大,窗臺的藍色百葉窗是她的最愛。這個位置能看見整個前庭的布局,越過大門是小鎮平靜的馬路,對面有一棵銀杏,每一位過路人都驚嘆于它在四季里顏色轉變的美麗。

但今年冬天特別冷,羅太太回來那天,小鎮甚至起了迷霧,陰天下的冷風和雨水使街道都暗下來了。在此之前,阿麗剛剛將寫好的信郵寄出去,文字飛向的并不是遠方,是不過數百公里的市區,阿麗認為郵差如果不偷懶,三日即能抵達。但問題是,阿倫已經很久不回信了,即便有也只是幾句無關痛癢的關心。這種事通常會令人心淡,但于阿麗而言,她跟阿倫的關系像是主人與信徒。

“信徒的使命是,認同并服從主人的安排?!比ツ昵锾?,阿倫在回信中這樣總結過他們這一段關系,也是迄今為止他的最后一封信——他精通于組織語言(善于狡辯)并全力保留自己的形象。阿麗過去一度迷戀他的這種才華,也輕信他到市里謀生會讓他大有所為。然而幾年過去,除了第一年中秋回來探望老人時,順便跟阿麗匆匆見上一面之外,阿倫幾乎消失,那一次他甚至不顧阿麗的身體狀況,在登上大巴前拉她走進車站腥臭的洗手間,對她強行進入,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身體上的侮辱。天知道她還在等什么,大概是阿倫的精明與自己對信徒使命的忠誠,以及最初的那句承諾“等我安定下來,會帶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一直不相信男人說的話,但情陷時刻卻又深信不疑。無論如何,她已經做好前往書信地址的準備了,但她想要等一等,鎮上那家她喜愛的時裝店會有一批新的衣服到來,她想要穿著體面一點,再見到阿倫。

不知是陰天里迷霧綿密的緣故,還是門窗關得嚴實,沒人聽到車子駛近屋子的聲音,也沒人發現屋內光影的變動,陰沉的天氣讓人跟著沉悶不醒目,感覺美好的事物還沒發生,冷冬便已臨近。

事情沒有變得復雜,羅太太平靜地與阿麗打招呼,第一次見面竟然像出了一趟門很快就回來似的,沒讓人覺得陌生。那天阿麗幫忙收拾她的行李,并擦干凈屬于她的那些柜子,按照吩咐擺放一些物品。

然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羅太太的歸來給阿麗造成了一種局促,她不曾認真想過跟一個較年長的女性相處會如何,也許會有點麻煩事,抑或同為女人所能得到的某些能量的流動——她一直很向往女性之間的知心相碰,只不過她從來不是自信的人。

當天晚上同往常一樣,阿麗習慣在大家入睡后再收拾一下客廳,經過羅澤的臥室時聽到里面傳來壓抑的呻吟聲。阿麗沒有覺得驚訝,羅澤向來是個嚴謹的人,要求自己不再出去找別的女人,也要求阿麗不能喊他為父親,因為他一直愧疚,與別的女人生下她是個重大且恐懼的錯誤。當他第一次這么說的時候,神色相當凝重,以至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阿麗覺得自己沒有得到家人的關懷。她的母親陪伴她好多年,但過得很苦,她很小就明白自己的身世背景,也算得到上天的眷顧,沒有發生更大的意外。但幾年前母親突然消失,不再出現,她才來到羅澤這兒。羅澤沒有流露什么情緒,阿麗也沒有,大家默認接納,就這樣安頓下來。也許是突然轉移的緣故,那時候,阿倫的出現讓阿麗得到一種對愛的渴望,在那段日子里,起碼還有一份心的期許。

阿麗一直沒能有機會跟羅太太聊什么,后來有一天在去買菜的路上,阿麗走入時裝店,老板在新到的衣服里給她挑選了一些不錯的款式,就在她試了兩套衣服之后,羅太太也走了進來。老板大喊稀客,羅太太沒理會他,只是用手撫平阿麗的肩膀,并稍微用力,推她到更靠近鏡子的位置:“可能配個顏色鮮艷的腰帶會好些?!卑Ⅺ愡€處于訝異的狀態中,身后的老板馬上轉身取來幾條腰帶。

“是要去見男人?”羅太太問。

阿麗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黃色這個適合你?!?/p>

老板也跟著多美言幾句,羅太太轉了一圈似乎沒看到心宜的衣服,便幫阿麗埋單了。

“這錢我該給回你?!卑Ⅺ惔掖腋狭_太太的腳步,說著要把錢塞給對方,無奈羅太太的裙子沒有口袋,也不敢去打開她的手提包。

“找不到地方,就放回自己口袋里吧。你的男人呢?”

阿麗有點驚訝于羅太太說話如此直接。

“他不在這?!?/p>

“你可以帶他回來啊,羅澤應該很高興你找到男朋友才對?!?/p>

“他很久沒回來了,我其實不太確定我跟他的關系?!?/p>

“年輕人?!?/p>

兩個人安靜地走了一段很長的橋下小路,阿麗忍不住問:“你總是知道一切嗎?”

羅太太笑笑:“我知道鎮上的人都覺得我很有見識,似乎我有千里眼呢。你很喜歡他嗎?”

“如果這種感覺是對的話,我想我也不會否認?!?/p>

“需要我的建議嗎?”

走到家門口,阿麗正從口袋里掏出鑰匙,羅太太順勢湊到她耳邊輕輕說了些什么,她的臉在傍晚的斜陽下開始逐漸發燙,耳朵第一次接收如此露骨的身體欲望。

原本這件事只是藏在阿麗的心里,她多半不曾認真研究過身體的能耐到底發揮著什么作用,有時候她會自認身為女性本來就比男性更差一些——至少在命運的選擇上,但羅太太會顛覆她的思想。并且,在她們相處的這段時間里,除了后悔沒有好好讀書之外,阿麗領略到一些關于人在成長中確實應該學會掌握能讓自己過得更好一些的教條、技能——或者別的說法。

出發當天,阿麗穿起了新買的裙子,搭配那條黃色腰帶,換上買了半年都沒穿過的高跟鞋。一個有趣的小插曲是,羅太太得知阿麗今天外出,特地走進她的臥室,但羅太太的臉色有些難看,清晨睡眼惺忪的模樣不像平常。阿麗從落地鏡中看到羅太太輕浮地倚靠在阿麗的床邊,過短的上衣拉高到胸部,露出肋骨,肌膚并不光潔,像被拔掉羽毛的鳥,光禿消瘦。

“如果我的孩子沒死,也許會把你當成我的女兒,但我現在沒有這種經驗。說實話,我不知道你母親更先懷了你?!?/p>

羅太太突然說出的話讓阿麗招架不住,她看著鏡中還算漂亮的自己,也慢慢想起母親,她們母女很相似,好像跟羅澤完全沒有任何關系似的。但此刻談起母親,是一種非常遙遠的感覺。

羅太太又來到阿麗身后,像在時裝店那天一樣,幫她整理衣服,并輕輕撫順她亮澤柔順的長發:“我覺得你會更像我,而不是你的母親。你的眼里有不一樣的東西,這一切的關鍵是取決于你看到什么——你不想飛得更遠嗎?”

飛得更遠。這個女人說的話好像刺一樣,每次都會戳她一下。

那天抵達市區已是傍晚。阿麗按照書信地址,前往一個叫萊茵水岸的小區。城市交通繁忙,道路干凈整潔,兩旁的樹木也很統一,但她沒有專注景色,心跳已經開始加速了。她在大門外等著,趁業主刷卡時迅速跟入,走入電梯。站在房門前的那一刻,她有些恨自己為何放不下一個男人,明明已經很久不見;她也恨阿倫,恨他不再回信,模糊關系。她當然想過阿倫會有新的女孩,或許更夸張一些,結婚生子,但是誰知道呢?猜測又能得到什么?

“誰?”阿倫甚至有好一陣沒認出阿麗,待她撩開長發做了個往后束發的姿勢,他才恍然大悟,十分詫異,“真的沒認出來!”

“我以為地址是假的,來的路上一直很擔心?!?/p>

阿倫光著上身,寒冬里顯得有些單薄?!澳愣疾灰粯恿??!彼f。阿麗當然知道自己不一樣,羅太太甚至給她噴了一點淡香,聲稱香氣是吸引男人的絕佳輔助。

“你不冷嗎?”

“我在做飯,弄臟衣服了。你先進來吧?!?/p>

見到阿倫,阿麗還是感動,內心至少一半歡喜。她很高興阿倫沒有發生變化,至少在外形上。她接過他手里的工作,漫不經心地切起剩余的蔬果,再看一眼旁邊的其余配菜,心里猜到他在準備家鄉菜。同預設的情況不一樣,阿麗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跪在阿倫面前征詢關于愛情的佐證,以信徒的身份追索一份答案——然而,此刻她似乎受到了羅太太的鼓舞,心里謹記女性對自己的愛,深信身體的張力,掌控局面。

阿倫從背后摟著她,除了“想你”兩個字之外,再無其他,好像分開時間很短似的。沒有什么事情要補充嗎?他從未想過這一刻嗎?阿麗有些失落,回憶開始在這個小小的廚房里飄浮,愛情之于她就好像扎了根的樹苗,落在一片貧瘠的土地,遲遲未見成長。也就在湯水燒開后,阿麗放下手里的工作,轉身親吻阿倫。也許是分開太久的緣故,為了準備這一天,加上羅太太的慫恿,阿麗覺得這一個夜晚欲望達到飽滿,她從未有過如此投入的狀態。屋子里布滿過去的氣味,逐漸散開,像鎮上開花時會聞到的芳香。親密時刻總有太多思緒上的陷阱,但兩人都沒有談論更多,皮肉的荷爾蒙逐漸蓋過一切。阿麗第一次看見如此溫柔的阿倫,眼神在一手之外的距離無限靠近她,探索她。

那天晚上阿麗從夢中驚醒,有些患得患失,輕輕擁吻身旁的男人。那一刻她好像改變了思念,改變了對阿倫的期盼,如果這個背靠自己熟睡的男人是別的陌生人,她好像也能接受。

羅太太認為性愛只是性愛,如果以此來推動自己愛上一個男人的話,需要追溯到很年輕的時候,在還沒有見識過太多社會現象之前。而今天的自己則不會談什么情,包括羅澤。她提出了新女性時代的許多例子,聲稱在這種小鎮里不會有人明白,所以也不會有真正的朋友,大多數人不會為了一段不合理的關系糾纏不清。

但是阿麗想繼續嘗試,抓著機會想回到阿倫身邊,只不過阿倫沒有答應。有幾次阿麗自作主張,不分晝夜地去找阿倫求歡,起初他不得不開門讓她進來。到了春末,阿倫說她已經嚴重打擾他的生活了,他不是以責怪的口吻,而是以一種后悔又抱怨的方式,暗諷阿麗變成蕩婦。天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形容,羞恥之余,阿麗想到羅太太的警醒:如果一個男人愛你,他不會對你言語中傷。更糟糕的是,阿麗覺得欲望的盒子已經打開了,她察覺到自己變得不一樣,這種變化除了性欲的滿足之外,還有來自精神的愉悅和面部肌膚色調的轉變??傊?,阿倫不再見她之后,停下來的這段時間讓她過得不自在。

但也正因為欲望,后來的事情而發生了偏離的走向。

阿麗懷孕了,發現的時候剛好三個月,那會兒已經離阿倫跟她發生關系隔了很久。已是炎熱盛夏,從診所出來那天,她慢慢走到太陽曬不到的無人巷子里,蹲下來號啕大哭,手里的診療單被她揉成一團。

離開阿倫的那個傍晚,她在前往火車站的路上掉了許多衣物,行李箱的扣子壞了,身后有位男人在一一給她撿回來。后來的事情沒有很復雜,男人前往小鎮,跟她搭乘同一列火車,他把自己的鑰匙扣取下,暫且替阿麗的行李箱簡單扣上。機緣巧合,第二次見面是羅太太讓她光顧鎮上一家新開的面包鋪,男人把櫥柜里剩下的幾塊甜點都打包給了阿麗,他雖沒說什么,但顯然男人會想要更多。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阿麗,閃爍、明亮,任誰都看得出那是一種怎么樣的欲望。

“第一次見面是傍晚,第二次見面,還是傍晚?!蹦腥苏f話充滿了情調。

“你很留意時間嗎?”

“也許只是留意你?!?/p>

阿麗被突如其來的甜蜜哄笑。

“這是你的面包鋪嗎?”

“是的,我學西點不久,朋友介紹這邊的鋪租便宜,想著開店積累一些經驗?!蹦腥宿D了個身,又說,“而且你知道這里很安全?!?/p>

很安全?很安全是什么意思?阿麗不明白。盡管不明白,但她的內心也隱約感知到即將要發生什么卻不能阻止,因為離開阿倫以后,她心里渴望伴侶,欲望會左右自己。這位男人關上店門,暗示阿麗停下腳步,將奶油抹在阿麗的胸口上,并獻上濕漉漉的舌頭。

在那段時間里,男人頻繁邀請阿麗到面包鋪,他們會在那張鋪過面粉的小桌上親熱,有時甚至一天見面數次。男人也有個怪癖,從不更換體位?!拔蚁胱屇銘焉衔业暮⒆?,醫生告訴我這是最容易受孕的姿勢。我愛你?!蹦腥顺3_@么說。阿麗有時會想起阿倫,但恍如隔世,身體教她迅速忘記了精神信徒的意義——那沒有意義。

而關于孩子是誰的這個問題也困惑了她好久,她被面包師傅的情話引領了想法,但時間上阿倫更合理。想到自己無法招架這一切,事情也遠超可控范圍,阿麗找羅太太坦白了情況。

“是誰的不重要,打不打掉其實也沒有太大區別,主要看你想過什么生活?!绷_太太說。

阿麗的眼淚再次落下來了,她感到一種嚴肅的被抗拒,沒有得到她期盼的同理心。她擦了擦眼淚,重新看向羅太太無情的臉,那時的思緒有些凌亂,好像一盞昏暗的燈忽然亮了起來。她的身體開始緊緊收縮,肌膚表皮面積逐漸縮小,拉得非常緊繃。她發現了,她們之間的階級與價值差距不是一點點,她在意的是孩子的父親會是誰——如果非要選擇,她倒希望是面包師傅,至少他在這個地方;而羅太太唯一在意的是,未來生活的重心要從此刻開始決定。

“沒有做安全措施嗎?”

“我不知道?!?/p>

“像你這樣的例子我見多了,留在這里也沒什么盼頭,你想去香港嗎?”

羅太太拋出了建議,眼角忽然神奇地往兩邊拉開,阿麗有點恍惚,真正意識到它們像羚羊的眼睛。這是第一次有人給出一種“在未來也許會產生變化”的建議和可能性,使她對生活第一次有了期待。

拿到證件之后,羅太太便開始安排阿麗過港產檢的預約。為了保證孩子順利在正處于黃金時代的城市獲得戶口,阿麗隨時聽命于羅太太的安排。這段時間以來,羅澤以為她們相處得還不錯,總是一起出入,卻未曾料想將會有什么事或人在計謀離開他。但也許談不上離開,本身羅太太也不多回來,只不過阿麗恰好偷聽到羅太太說,今后回來內地的頻率會更多一些,行業開始擴展,正處在一個風口上。她一直不知道羅太太從事什么,直到自己懷孕這件事引起了對方的上心,以及她詢問自己經濟的情況——要先把錢轉入羅太太所在公司的賬戶,才會有人安排接下來的工作?!半m然昂貴,但這帶來的未來效益遠超一切?!绷_太太說。很快,羅太太就帶阿麗南下到深圳過港,在繁忙的關口里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阿麗大開眼界。等待的時候,她從指縫中窺看人們,就好像什么移動的生物在穿梭,似一幅流動的盛宴,每個人都有要做的事,每一寸有人走過的土地都活力充沛。過了關口,接待的司機就在馬路對面,舉著阿麗的手牌朝她們招手,羅太太用蹩腳的廣東話跟他打招呼。

“Lawrence做事好專業的,你生孩子的事交給她就放心?!彼緳C意指羅太太。

她以為會有人問她們的關系,但在這里,唯一合理的說法是阿麗是羅太太的一位客戶。她發不出Lawrence的音,跟著讀也不像,她不想被人認為自己太土,大多數時候只好沉默,哪怕在醫院里,護士問一句她就答一句。護士能講一些普通話,羅太太協助翻譯,處事從容。

“她們都不問我孩子的父親嗎?”阿麗悄悄問道。

“資料我已經幫你填好了?!?/p>

“我不明白,大家都可以過來生孩子嗎?”

“你想要明白些什么?”羅太太說,“談論避開本應適用的強制性或禁止性法律規則,就可以從中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么說你會明白嗎?”

阿麗搖搖頭。

“所以你不必擔心什么,交了錢就是用來解決麻煩和尋求新方向的,這些事情沒有男人也一樣可以。你唯一要知道的是,在香港生孩子,可以獲取同本港人一樣的福利待遇,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p>

“為什么?”

“大概有小恒星邂逅什么星球吧,你覺得呢?千禧年過后是你最好的機會,如果你相信命運?!?/p>

阿麗仿佛聽到一種超出分貝外的聲音,命運?她可太懂了。

在沒有跟隨羅澤之前,她都過著更苦一些的生活。母親四處奔波謀生,一個女人撫養孩子在那個年代十分艱辛,并且她性格倔強,除非活不下去,否則絕不會回頭找那個男人。阿麗沒有上幼兒園,她不在乎,因為有母親陪伴的生活就足夠。有一年冬天北方下很大的雪,母親教她堆雪人,堆得很大,鄰居都夸這個孩子學東西很快。母親跑上跑下,瘋狂地給雪人裝飾各種她珍藏的飾品。但正因為那年的雪很大,兩天后地面開始積雪,也慢慢覆蓋了雪人的肚子和五彩的飾品。她們忽略了原本的馬路位置,到了第四天,阿麗醒來的時候看見母親在窗臺前輕輕哭泣——雪人被早上的鏟雪車鏟毀了,剩下小半圓的身形,在明亮的天空下好像一個破碎的娃娃。阿麗知道母親不會為了一個雪人哭泣,但她說不上來她哭泣的真正原因,那年她才十歲,還不明白日子真正苦楚的是什么,然而她知道的事情其實早已埋在她心中,她們從未得到過想要的生活。從那年開始,阿麗更加相信命運,許多事不用期待便已顯而易見,慢慢地,經歷母親悄然離開、阿倫的拋棄,阿麗從未覺得自己能有多幸運。至于到香港產子一事,如果能成真,意味著將要耗盡她此生累積的運氣。至少她是這么認為的,所有東西都可以用一個載量來衡量,用掉了,就少一點,直至見底。

這所私人醫院是跟羅太太所在公司有合作關系的,產婦不少,位置還不錯。她躺在病床上等醫生來的時候,看見窗外密密麻麻的窗戶,密集如蜂巢般的樓宇折射出微弱的光芒,粼粼閃耀。她不該在這個時候想到母親的,是懷孕使她如此,荷爾蒙或者雌激素作祟,她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淚。不知道母親當初懷她的時候,是否問過羅澤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孩子是否值得誕生。她不會再知道母親的一些想法了,她看著外面的世界,只知道香港永遠不下雪。這么想的時候,心里的害怕似乎又減輕了一些,對她來說,沒有寒冷的地方起碼減少了牽連苦楚的回憶。

羅太太帶阿麗在香港逛了幾天,但她都沒有太大興趣,唯一一件值得提的事是跟羅太太合租的另一位女人,她也叫阿麗,瑪麗。同樣來自內地,在蘭桂坊夜場工作。

“在香港,你必須要有一個英文名?!爆旣愓f,“你喜歡什么?我給你起一個?!?/p>

阿麗很慚愧地說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也沒讀什么書,但她喜歡瑪麗的名字?,旣愊鐭燁^,轉眼就給她起了一個——瑪麗亞。

瑪麗在紙上寫下Maria,阿麗一個個模仿著,M寫不好,她就用力描,直到寫得順暢,好像就真成了一個有意義的名字。

阿麗躺在硬板床上,看著瑪麗穿起了廉價但閃耀的緊身衣,又套上靴子。窗外的霓虹如期亮起,繁華夜市讓她看起來風塵又堅強。

“謝謝你給我這個名字?!?/p>

“不客氣,”瑪麗笑笑,“你比我勇敢多了,我當初直接把孩子做掉了?!?/p>

羅太太的業務在過去一年來擴展迅速,公司在珠三角新成立了幾個咨詢處,她正申請調任。2001年7月,莊豐源獲得了留在香港的居留權,羅太太當時正在一家小酒店上班,老板看中她會說普通話,能聽懂粵語,甚至還會說幾句,方便接待內地游客。但老板過于壓榨,不是精神否定就是扣押工資,羅太太一直在等待機會。她當然不甘于自己的職業沒得到晉升,當時羅澤出軌生下孩子的事情還沒吵完,她果斷南下,來到香港尋求發財夢。那天她從莊豐源這件轟動全港的案件中看到了商機,在向酒店遞了辭呈之后,便迅速投身于一些醫療機構。起初并沒有機會,大多數人認為她這是為本港生源瓜分了生存真正的利益而拒絕她,有些甚至參加過抗議,當場痛罵她,但最終也遇到了從生意角度出發的商人,他們一拍即合。到了去年冬天,羅太太回內地尋找產婦,或者說制造產婦(阿麗并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達到了什么程度),每多一個產婦,就多一筆不菲的提成,公司為內地過港的產婦提供優質全面的跟蹤服務。小鎮里沒人知道羅太太從事什么,她非常保密,留給小鎮的人們一個公關業務很好的白領形象。她甚至高薪聘請了一些充滿魅力的男性鋪展業務,譬如鎮上的面包師傅。雖然對阿麗這位客戶來說一對一發展有些浪費了,但羅太太不會讓機會白白流失,從慫恿女性做自己開始,到堆疊自信、掌控欲望,避開窮酸話題,轉移前景,再到機會出現——她以她對女性的深入了解施展了自己的法力。她甚至放低了姿態,在火車站微笑地跟阿麗告別,她疲憊、聰明、冷漠,但又非常熱心,她得去尋找新的客戶了,只要阿麗安心度過整個孕期,就不會有什么意外。

興許是命數真的如此,阿麗過于堅信自己的運氣在一件事情上花光了,潛伏在湖面的波瀾已被輕輕推開。孕期四個月半的時候,她開始出現肚子抽搐,連續好些天夜晚入睡時有輕微甚至出現中度的疼痛。隔壁老太太說這是正常的妊娠反應,不要過于恐慌。盡管如此,阿麗還是陷入了一種身心都不太健康的狀態,精神欠佳,也沒有人可以訴說。她不知道別人懷孕是不是都像她這樣,但上一次產檢時香港的醫生說她沒事,她便就相信沒事。她不可能去找阿倫了,關系終止于對方尷尬的面容中。至于孩子的父親——她更相信面包師傅是父親。有一次經過面包鋪,她猶豫好一會兒才走過去,門面關了,她習慣性地往那張臺看了一會兒,什么也沒有,櫥柜也是空的,她有些心灰意冷。

又過了大半個月,羅太太致電回來,準備再次安排過港產檢的事情。阿麗很開心,覺得事情安排妥當,一切都有著落,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聽話,沒有讓她疼痛,但似乎有些過于安靜了。直到距離過港一周前,事情便發生了,她在浴室暈倒了,地面染紅了大片,羅澤下班回到家才發現,血水交融。

胎兒因為臍帶病變導致缺氧,在腹中死去。由于懷孕已足五個月,胎兒體積過大,加上羊水穿破,沒有任何的潤滑作用,無法按照常規方式引流。清除死胎需要將手術的工具伸入體內把嬰兒的手腳進行截肢,才能一塊塊清出來。醒過來的阿麗號啕大哭,不接受事實,也不接受羅澤的安慰。

“誰也別想殺死我的孩子,他將在香港出生,我不要在這里手術!”

“不要說瘋話了,孩子已經死了,你這段時間身體狀況有問題,為什么都不跟我說?”

“你們是嫉妒他能在香港誕生嗎?快給我電話!”

但羅澤沒有給她電話,因為早在她昏迷的時候,羅澤就聯系過他太太了,得知意外之后,電話那頭異常冷靜,異常到有些冷血?!按_實是死了嗎?”聽到肯定的答復后,羅太太最后說的一句話是——那就沒必要到香港了,便掛掉電話。

阿麗已經忘了自己是怎么答應接受手術的,但她確實沒有感受到肚子里有跳動的生命。在進入手術麻醉后,她感覺自己昏睡了好久,嘴里輕輕念著,我是瑪利亞。

她至今不知自己的懷孕是一門生意,包括羅澤也并不知情。過港產子的熱潮盛況空前,她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不是新聞,而是那種訪談專家的節目。她覺得他們的觀點很有意思,竟然可以從一個孩子的誕生談論到更深刻的社會問題,只不過她很難再從客觀的角度去看待這件事了。

生活好像回到從前一樣,羅太太依然遠在香港(至少她是這么說的),阿麗言語上沒有追問羅太太,但心里明白,有些事應該歸咎于利益?,F在她過著平淡且毫無盼頭的生活,重要的可能不是“生活”這個詞,而是“盼頭”。她暫時無法外出工作,有時在半夜依然會下意識地沉浸到痛失孩子的苦楚之中。

羅澤要求她天氣好的時候外出走走,她也盡量出門。那間面包鋪有新的老板租下來了,招牌還沒揭,門面刷得很亮,似乎對小鎮的傳統風格有過考究。每天散步她就走到那個位置,看店鋪裝修的進展,從無到有,好像過去一年發生的事一樣,又好像無事發生。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阿麗花更多的時間在家照料自己,甚至寫起了日記。她本來想寫信的,但失去阿倫之后已經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如今她的思緒也隨之進入寒冬了,大腦像水,思念像冰,流動而凝結,寫日記時無法思考太多,大多數是不值一提的生活細節。

臥室沒有足夠寬的位置容納一個玻璃床頭柜,所以在轉身位置那兒突出了一個角,阿麗從羅澤那里得到羅太太轉告的消息,要把床頭柜給阿麗使用。但她對這件事并不感到開心,她并非真的需要新的床頭柜。不過這個床頭柜很特別,鋼化玻璃構造,得小心翼翼,是羅太太從著名設計師那里有幸得來的,當初運回來花了不少錢。阿麗對著它突出的邊角疑惑地看了片刻,往前推了推,無濟于事。每次走出過道都得避開一下,她甚至沒有仔細收拾柜子底層那些雜物。她又往前推了推,一張泛黃的稿紙從縫隙滑出,上面有回形針扣著。她忽然感到些許驚慌,預感要得知一些更深刻的真相。是的,這一次她預測得過于準確,回形針下扣著的是一張男人的黑白照,臉龐漂亮,眉目俊氣,盡管看得出是拍攝于更年輕的時候,但一眼就認得出模樣。稿紙上有資料,羅列了人物的名字、出生年齡、戶籍,以及最后的服務條約、期限跟價格,落款還有簽字。

她不知道是否該哭,更詫異的感受在于,得知真相的這一刻,她難以產生情緒的即刻反應。如果這件事比醫生清除她胎兒的事更悲慘,她會試圖哭泣,強迫自己哭泣。但這件事是一個起因,她想不通該如何面對。過去在數百公里之外的愛情讓她沉迷好久,但她對自己太失望了,依然不夠清醒——在這件事之后,她忽然發現自己不得不對自己背叛,讓純真的自己,認真面對殘酷且嚴肅的現實。

她把稿紙放回原位,轉身繞過突兀的桌角,去拉開百葉窗。外面的銀杏轉為了淡黃色,沒有人走在馬路上,空氣寂靜。遠處山影淡薄,早上起來的時候,聽羅澤說三公里外的湖面結冰了,她想去看看,但身體機能沒有跟上。

“瑪利亞?!?/p>

她趴在窗臺上的時候聽到了。有風吹過,銀杏的葉子被吹動,帶來了呼喚。她聽到了一種可以稱之為復活的聲音,才終于有了強烈的如釋重負之感。

責任編輯林東涵

猜你喜歡
阿麗阿倫
阿倫Limes博物館
分手的理由
也得受罰
大團團和小圓圓(上)
老婆有個纏人閨蜜
提高收入的方法
金匱腎氣丸聯合阿倫磷酸鈉治療骨質疏松癥45例
“生”財有道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