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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

2024-04-09 04:13林峰
福建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寢室

林峰

他們說,他的手臂白得像一棵大蒜,垂下來的那刻如同一條脫水的柳枝。他們又說,我父親抱著,以百米速度從斜坡小道俯沖而下,除了揚起的黃塵和奔跑的腳步聲,他的喊叫怪異得像林場的鋸木聲,像鋸開一個破碎的口子。他們后來都只能去責怪勇士——那輛老牌的吉普,幾次點火,等來的是渾身顫抖,啞炮一樣,像預示著什么。只有我母親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們說的那件事,時空交錯、盤根錯節,最終記憶變了形。他們曾這樣安慰,沒有辦法挽救的事就只能聽天由命。而在我的記憶中,那些草綠色的軍領、垂吊的手,那只充滿誘惑的貓,甚至那一聲像一只布袋蘸水過頭而突然爆裂的槍響,等等,等等,都不可避免地劃過一道道痕跡,仿佛整個世界就存在記憶中。奇怪的是,恐懼如同劃過后突然綻放隨后墜入黑暗之中,所以沒有最清晰的一次,每一次都好比重新淌過那塊水池。你不能隔斷其中,你越追溯就越模糊越破碎。

我一直無法彌補那次疏漏,隨著年齡增長,直至突然有一天想起來。這一天又特別的清晰,連那水池柵欄上的鐵銹都近在咫尺似的。記憶的水一旦打開,就開始滲透,它,漫過我的唇,令我呼吸緊促。孩子,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突然叫醒我:水,比看起來的還要深。這一次,他們說對了。

我正陷入其中。

1

那一年,我記得是一七六醫院在丹陽。勇士開進醫院矩形的大門時,稍稍一個減速,一聲鳴笛,大門崗哨兵立馬回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一條筆直的黃土夯實的路,路面弧形,兩側高壯的柏樹與黃麻樹交錯聳立,樹腰不時閃出雪白,冒著新鮮的氣息。我不自覺伸出手,風,撫摩著肌膚,有一種爽朗的感覺。

那種感覺是那么奇妙,仿佛我前世當過兵。

一路上父親交代,到醫院后,每天記得做暑假作業,不然小心找抽。但他再不敢扭我的耳朵,原因是,從三年級下學期開始,我的右耳時不時流出膿水,特別是遇到天氣熱,越發嚴重。搞不懂原因,或許是游泳時被殘渣樹葉感染了。夏季,我們院子里的孩子們常到那個半山腰水渠里游泳。水渠修在靶場與冰庫之間,匯聚在一個蓄水池。對于我們小屁孩來說,說是游泳,其實無非是泡水。水質應該沒有問題,水底清澈,偶爾浮著從一側山坡落下來的樹葉殘渣什么的。再或許,正如父親所說,被他扭過幾次之后,被扭傷了。惹怒的原因用得著說嗎——卷曲的試卷可以說明這一切。

縣醫院根本查不出啥原因,歸結一句,受到外力損傷,不注意衛生而感染。其實即便查出原因又能怎樣呢?根本沒有專業水準高的五官科醫生。每次檢查,醫生都用一根長條棉簽伸進我的耳朵,搓搓鉆鉆,抵達耳孔時,著實灼心。即便他揪住耳朵,讓我稍稍配合,我也因刺痛而躲閃。最開始的時候,縣醫院拿手的辦法就是打針,慶大霉素。慶大,慶大,藥名我都能背得滾瓜爛熟。裝慶大的藥盒一排六支,一次一支,漸漸地一次兩支,彈棉花似的割去瓶頸,竹筒一樣的針筒。有一次打完后,我懷疑針頭斷在我的臀部里,害得我走路一瘸一拐。再后來,發炎厲害時,耳蝸竟然摳出一團濃水。

在我幼小的年紀里,手術給我的感覺簡直糟透了:躺在一個冰涼的鋼板床上,眼睛瞪大,最終沒法走下手術臺。這種事故多如牛毛。我很想告訴父親,在耳孔那條通道里,棉簽猶如一根錐子,刺進腦髓,引發一種無法形容的陣痛,蔓延開去——

扯淡。父親對我喝道。他揮了揮手,算是做了最后的決定。

那時院子的幾位帶頭哥哥總會“傳幫帶”教導我們,熬到高中就可以了,高中畢業去當兵,陸軍、海軍任你挑。他們經常聚在院子里大葉榕下,叼著煙,吹著牛,偶爾遞給我們幾個小屁孩剩余的煙屁股蒂,一腳踢我們的屁股,罵道,學著點,而后抖著腳詭異地扔下一句,別燙傷嘴——那時的香煙沒有過濾嘴。我踮起腳尖去接,他們站著,像身后的大榕樹。我那時候不懂受傷會是怎樣的后果,不過,部隊的孩子走當兵這條路,成為沿襲,自然而然的事。前面有一位哥哥挺幸運的,去廣州當了海軍;另一個運氣差了點,去東北,陸軍。有一次父親又在罵我的成績時,我回了一句,大不了去當兵。我父親怔在那里,鐵青著臉,反倒埋怨我母親,說,他如果愿意和那幾個臭小子一樣,不念書,那只能去當兵去吃苦。而后,他嘆了一口氣。

我不想讓他太失望,對于每一年的暑假作業,我也努力著,配合著,只是還是無法從中找到真正的樂趣罷了,這并非是一種借口。好在這一切,都只能暫停了,因為,去一七六部隊醫院治病的報告批復下來了。

關于一七六醫院,在很多年里記憶的碎片一直無法完整。我后來終于查到一條線索,是這所部隊醫院的沿革:1955年1月在福州梅亭組建第十六預備醫院,旋移漳州,后移福安。1956年4月又進駐福州。1958年4月移駐羅源。1960年改編為第一六野戰醫院。1963年7月改稱第一七六醫院。1969年遷連江丹陽。1983年10月改稱第一七六駐軍醫院。

的確,那時候,一七六是全地區最好的醫院。我們部隊大院里的子女同樣享受軍人的福利待遇。父親他倒是不存在相信或不相信縣醫院的水平的問題,因為他已經夠忙活了,我母親那時恰好也病了,住在福州,他耗不起兩頭照顧的時間,不如下定決心,讓我去一七六醫院查個究竟。

五官科的護士站柜臺比我高,頂上亮著三盞白熾燈。我父親轉過頭摸著我的頭,說,小子,過些天,爸再來。

父親簽完字,轉身離去。連“看你”兩個字都省了,這事他倒快。他常對我和姐姐說,軍令如山。要不就說,不要單打一。

我被安排在護士站正對面的大病房,靠南有兩個大窗戶,房間亮堂堂的。一臺吊扇,慢節奏地轉著。六個床位,四個病號。

護士姐姐小妮子帶我走到右側窗戶前,說,靠窗,光線好,你正好可以做作業。雜七雜八的東西,需要放進床頭柜里。她幫助我鋪好床,轉身要離開時,說,你隔壁床是寢室長,到時候,他會教你其他注意事項。

記??!她說完,剛邁出的步伐,定格在那里。

瘦李,你營長呢?她問。隔壁床的這個黝黑臉的病人,似乎脖子被拉得很長,比例失調。當他回答時,脖子頸部布滿青筋。其他病號,一個懶在床上正拔著胡子,一個在調老舊的收音機。

去找你了吧。瘦李斜側著眼睛說道,小妮子,聽說周末放電影,一起去看嗎?

趁年輕歸隊,學點什么,別當兵當得只知耍嘴皮子。護士姐姐說道。她瞅了瞅我,別教壞孩子。

瘦李聞聲,立馬放下指甲剪,站立床邊一個標準的敬禮。是,首長。

嗯,態度不錯。下周病情進度會上,我要向許主任匯報匯報。

要表揚?瘦李湊了上去。

我可跟許主任說,瘦李最近啊,小妮子故意緩了緩語氣,吞了一下口水,接著說,馬屁精的病情更嚴重啦。

瘦李正準備做一個打人的動作,小妮子的腳步隨著鈴鐺般笑語消失在大門外。瘦李又開始剪指甲。

陽光被窗外的大樹杈擋住大半,失去了威力。時間啊,就這樣被打發掉,一切都慢下來。

他們都是軍人,也是病人。成人的世界是那么豐富。我很奇怪,唯有這間大房間是個大雜活,病情不分科室,像我的病,屬五官科,瘦李患胃病,應該是內科。而營長——那位被尊稱為寢室長的,似乎沒看到啥病。等到我出院那天,似乎才明白了一些道理。

2

當鳥鳴還在啄著我的夢殼時,第一天的晨曦悄然透過窗紗。窗紗里,樹杈的幻影在晃動。拿著臉盆的病友陸陸續續地在走動,有人提醒我,小朋友,馬上去洗漱,等下查房。

我醒來,蹲下身子從床沿下的懸架里,拿出臉盆,不過里面空蕩蕩的,沒有毛巾、牙刷。

這時,從大門里大步走進一個人,雙手還叉在腰間,似乎還未從晨跑的狀態下放松下來。他穿著圓領綠衫,滿頭大汗。

醒啦?他的眉宇之間銜著顆顆汗點。

我這才發現,他的右手臂一直到手腕,纏繞的不是毛巾,而是特意制作的一塊白色臂套。

他掃了一眼我的臉盆,便走到自己的床沿下,拎出臉盆。等會兒帶你去服務部買,來,去洗漱堂。

洗臉,這樣。他在一旁示意著,左手掌心向上,收成一個窩,掬水,直接抹臉?;蛘哌@樣,他把臉盆盛滿水,一頭扎進去,而后,兩腮旁冒出噗噗的響聲。

哈,我笑了。

我學著,雙手窩型,掬水。很快,水龍頭沖出的冰涼,讓我瞬間清醒過來。我瞧了瞧他,而后也一頭扎進,突然感覺到一陣窒息。

憋氣!他遞給我毛巾,說,憋氣會吧?

毛巾里,透出一股硫黃皂的味兒。

我一個勁地抹臉、擰干、鋪開,再學他重新折疊毛巾。

他的話音聽上去別扭,一些單詞的后鼻音似乎被吞了一個調?;蛘?,這洗漱堂里有嗡嗡的回音,堵著我的耳朵。

你是營長?我弱弱地問。

他斜著頭,你知道軍銜?

我爸是營級參謀。

非常好。你打過槍嗎?

我怔住了,定在那里一動不動,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問這個問題,腦海里順其自然地涌出烈士墓打靶場畫面。民兵打靶訓練一結束,我們就從黃土包上奔過去,在土包斜面上挖彈頭。剩下的一些片段,似乎正飛速而來。

他保持著站立的姿勢,一直在等我,仿佛有意讓我進入一種放松狀態。而后他皺緊眉頭,放棄了這個期待,轉頭看了看窗外,說,現在聽我指令:回寢室,疊被子、吃早餐。

查房正式開始了。

許醫生帶著一群醫務人員走進大房間,逐一詢問聲中,傳來唰唰的記錄聲。我大氣不敢喘,坐在床邊等著。

許醫生走到寢室長面前,說,我看看皮膚的情況。

那條臂套被卷起,這時,我的目光努力地穿過人群中的間隙,正待對焦時,寢室長的身子突然轉了過去,整個背影正好遮擋住我的目光。

你稍稍用點勁。許醫生問道,握緊了嗎?然后伸直。對,伸直。

許醫生估計是在摁他的手臂,一群醫務人員的目光對準他的手臂。

再慢慢用力。許醫生扶住他的手,自言自語,看來,針灸還是起到了輔助作用。

還有更先進的機械設備嗎?寢室長問道。

拖拉機,要不要?哈,許醫生所說的“拖拉機”,指的是撲克牌里的王牌。

那至少帶勁。寢室長回道。

針灸的過程比較緩慢。許醫生沒有計較他的嘲諷,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轉過身,面對我。

小朋友,讀幾年級啦?

四年級。

哦,下學期就是畢業班了,暑假作業帶了吧?看來他很熟悉這個頻道。

帶了。我一邊說著,一邊看向床頭柜上的那兩本暑假生活簿。

這時,護士好像是要提醒我。

許醫生擺手制止了她。我可以看看嗎?他饒有興趣的問話,把在場的醫務人員都問笑了。

可以的。

許醫生的臉,在白大褂的映襯下更加紅嫩,領口邊露出綠色軍領。他翻了幾頁,還給我時,摸了摸我的頭。

長大了要做什么?他沉吟了一會兒,用認真的口吻問道。

我沒想到他會問這個與治病無關的問題,窘了起來,憋著氣,許是把臉都漲紅了。

別緊張,你先適應醫院生活,比如疊被子、打飯、洗碗,下午三四點安排做作業,不懂的話,可以問護士姐姐,也可以問你的寢室長。他轉身示意一旁的寢室長。

可以的。我轉頭說道。

3

軍人服務部,在住院部左側一百米左右。

路上,寢室長問我,你總是愛說“可以的”,是你們那邊的口語,還是你自己的口頭禪?

好比你說話時,發音也讓我覺得特別。

他蠻好奇的。哦,夾著我老家的方言。你的“可以的”也是方言嗎?

我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我不知道該怎么向他解釋。我們學校里的同學都這么說,很拽。

很拽?他品味著這個詞,樂得笑了起來??梢缘?,他模仿我的語氣,又說了一句,可以的。而后,他陷入沉思之中。

隔著四方玻璃柜臺,服務部商品琳瑯滿目,細到縫被子的針線都有??磥?,服務部的柜員熟悉寢室長,相互笑著。

你兒子?柜臺里的服務員露出驚奇。我下意識地躲在他的一側。

他聽了這句,愣了一下,側著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說,像不像?

嚇我。她說。

我才知道,對于病友來說,所有從醫院里寫出去的信,和所有寫給醫院病號的信,都在這服務部匯集。病友寄信和拿信,兩種表情截然不同,或是喜悅或是期待。我剛進來時留意到,信箱掛在服務部木門邊上,脫了皮,綠皮鐵疙瘩。

他轉下頭,瞅著我,說,我兒子比你矮,二年級,也沒你壯。

柜臺里盡是軍用水壺、白毛巾、解放鞋。我感覺自己似乎是來這當兵。

小子,看完了沒?

我點了點頭。我買了牙膏、毛巾,從口袋里掏出我爸給的零錢。

我來付。

不,我自己有錢。

可以的。他愣了一會兒,說道。

我笑了。

我拎著袋子,跟他的屁股往路邊走一會兒,來到一座典型的福建民居前。老房子門樓上的楹聯已破損,中堂兩側擺放著長凳,邊門有各自的拱形走道。一只貓懶洋洋地蜷縮著,貼在淡黃色的三合土地面一角。

天井一側,一個阿姨正在洗衣服,看見我們進來,一張嘴就是嗷嗷地叫,這種招呼很老套。

誰家丟的小號?她說的小號,意思是小病號。

我瞪著她,討厭她那一副嘴臉,便徑直走到長凳上,坐著,不理她。

他們倆嘰嘰呱呱的,安徽話??磥硗跻淌撬相l。

王姨繼續洗著衣服,但有一句我倒是聽得一清二楚。她說,我們女人跟著你們滿天下跑,盡是山溝溝,連孩子的教育都成問題。

他蹲著,盯著洗衣槽里泄下的水。他沉默著。

在村里,女人最怕的就是沒個依靠。你又遲遲不給個答案。

他的腳跟后蹭著三合土地面,其實也沒啥灰塵。我被老師叫到大禮堂罰站時也這樣,蹭著地面。老師瞅見會罵道,站好。

他盯著洗衣槽泄下的水。那水流現在已經萎縮成斷斷續續的滴水,有苦難言狀。

貓,灰皮毛帶著黑星斑點,用爪子抹了抹臉,喵喵地撒著嬌。我閑著沒事做,便上前,撫摩著它的頭。它的頭微微地燙,保留一絲溫暖。

王姨說,能提,就留;不能提,回老家,正好養孩子去。

哪有那么容易。他嘀咕著。

是你自己不舍得轉業吧。冷冷的話中,有一種思量。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又轉回頭。

反正對你說的都是女人的心里話。王姨一邊說著,一邊擰著衣服,甩在一旁的塑料盆里。

不過,把眼下的病治好才是。她安撫道。

好多了。他走到天井,端起塑料盆。

男人死要面子。

我挺討厭她的語氣。

天井兩頭都擺著花,我對花,不如我姐那么熟悉。似乎是玫瑰,又似乎是月季。洗衣槽對面的那盆,長得綠油油的,肥大的葉子下,一朵花蕾露出了眼。

4

夜晚,一短一長的嘀嘀嗒嗒的號聲傳遍醫院,房間里瞬間沉浸一股夢的香味。值班護士會逐一推開大門,例行查房,命令“關燈休息”。

有月亮時,窗紗外,樹影婆娑。吊頂上的風扇,仍然按著白天的節奏,緩緩地轉著。聽說,過幾天要發蚊帳。一七六醫院位于郊外的荒坡,周邊還有農民的稻田,西面靠著大山,蚊子、小黑蟲特別多。

寢室長側身看著我,拉了拉被子,隨口問道,小子,想什么?

我沉默著,想起他問我打槍的事,腦海里出現了畫面。奇怪,越是夜晚,記憶就越清晰。那時,靶場就在烈士墓一側的黃土包,每逢夏季民兵訓練,院子里的大哥會帶我們先在烈士墓一頭玩耍,帶隊的參謀都是他父親的手下,所以,容易獲準跟在訓練隊伍后面。他熟悉這一套。等到撕裂空氣的槍聲熄滅,民兵列隊離開靶場,他第一個沖進場。我們的任務是跟著跑、挖彈頭。彈頭挖出來后,要交給他。他會找個時間,用銼刀打磨成鑰匙墜。誰能得到這個獎勵,要看誰找到的彈頭最多。

在黃土包里挖彈頭,自然要先找準彈孔。你以為容易?當子彈穿透靶子,鉆入黃土,會被掩蓋住。他常哼著走調的歌,時不時冒出“見鬼”的咒罵。我永遠記著,他罵得狠,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干澀得像鴨子的叫聲。等到我們大家都汗流浹背時,他就會去那條水渠游泳,順帶痛快地洗一把澡。我們簡直是跟屁蟲。

晚上,我做了入院的第一個夢,夢見母親從墻上的掛鐘走了下來,正開門,想出門往哪兒去。

媽,我喊住她。

她轉過來,臉龐一塵不染,熟悉卻又那么陌生。

孩子,你也在這里?她的語氣裝滿驚訝。

媽,你什么時候出院?我提醒她,已經好久沒回家了。

她沒有回答我,卻問,晚上冷不冷?好像她剛剛在找我似的。

放暑假了,我提醒她,已經是夏季了,熱。

不要去玩水。她指的應該是那條水渠。她說,你是受到了驚嚇才這樣的。

可以的,媽媽。我答應過她?,F在,我的腦海里出現烈士墓半山腰那條水渠和蓄水池。那一次耍水中,我們院子里的帶頭大哥一頭扎了下去,再也無法浮上岸。其實我早就跟媽媽解釋過,我們只能在水渠里游——帶頭大哥命令我們這些遲遲學不會游泳的小屁孩這么做,他總愛伸出手臂,隔著鐵柵欄指著溝渠,說,這!就是你們的訓練靶場。水渠順流而去,與水池間有一道鐵柵欄,正好成為一道保護屏障。柵欄內是蓄水池。蓄水池便于山下的冷庫廠用水??刹恢涝趺椿厥?,帶頭的哥哥平日游泳好得很,成天都是那樣跳水,那次,竟然成了最后一次。

也就在那次,我父親死命地奔跑,第一個跑到水池邊,卻不敢下水,因為他是旱鴨子。當他再說起這事,已經是很多年之后了,那時,我們為他辦八十壽辰酒宴,他銀發蒼蒼,老愛敘述大院子里的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可是聽他突然說起那件事,我還是打了一個冷戰。

老爸,今天喜慶日子,別說那件事了。

他卻說,你大伯質問我為什么自己不跳下去。跳下去??!他用手指著地面,臉露苦澀。他說的大伯,是首長。

記憶中,大哥在水里,胡亂地抓著什么,奇怪,水池對他來講,根本不深,他只要蹬腿。對,蹬腿,不是踢腿。

母親一直愣在那里,如同看電影一般看完我腦海里播放的畫面。她又問,你爸有沒有煮些好吃的東西給你和你姐?

我和他說了,他愛理不理。

他呀,耳背。媽媽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我爸說當年他炮打金門上了戰場,連續幾個炮彈過去,他們立馬移炮位。他扛起一顆炮彈大喊著,毫不懼怕地喊著,快跑。他跑得比誰都快。

一個畫面閃了進來,父親的影子在硝煙炮火中若隱若現。與之相比,那一天,他站在水池旁,面色蒼白。我保準他是被嚇到了,不知所措。他懷里抱的那位哥哥的整條腿,像一條浸水過度的繩子。他瞪大眼睛,暴凸的眼珠一下子準確地掃到鐵柵欄這側。我嚇得抓住水渠邊的水草想爬上渠道,結果滑下來,大腿一側冒出花蕾樣的斑點。

第二天醒來后,我發現大腿一側瘀腫一塊。

整整一周時間,除了血常規、心電圖檢查之外,沒有任何醫生來看我,仿佛是讓我養精蓄銳。

一周后,我的噩運才正式開始了。

那天清早,護士站通知我去診療樓,值班醫生在等我。大樓與大樓之間有一條三十度斜坡,便于推車、急救通行。

一名年輕的醫生看了我的單子后,帶我進了一個密閉的診室里,門上釘著藍牌,寫著“手術室”。照明燈旁,一個L形的椅子。椅子一側的盤子里,放著擴張器、窺耳器,還有叫不上名字的不銹鋼類似鉗子的東西。這些設備,對我來說,早已熟悉,只不過這里的“兵器”多了很多。

他戴上凹面鏡,拎著我的耳朵。他告訴我,疼的時候叫一下。他手里的一根冰冷的錐子,在進入我的耳朵。

觸電一樣,我抽搐得向后退。

別動,再來一次。

這次,我的脖子瞬間往下縮,神經準確地捕捉到針一樣的刺痛。

當我睜開眼時,盤子里,有一小團像濃痰一樣的結塊。

你吞一下口水,減緩疼痛。他說。

我按他說的做,好像減緩了一些,又好像根本沒有效果。我又嘗試著吞了一大口,好多了。我這才感覺從先前的瞬間暈厥中恢復過來。

他問道,多久了?

一年,好像。我不確定。

我再檢查你的鼻子。他用空充鉗捏住我的鼻孔。相比之下,這一點疼不算什么。他在單子上寫了什么,而后轉身,放下凹面鏡。

醫生想了想,模仿用手掌摑的動作,問我,是不是有人這樣打過你?

我定在那兒,不敢說什么。我的腦海里出現一張黑色的臉,瞬間復制成第二張、第三張,無數張。它們兵分兩路鉆進我的鼻孔、耳朵,甚至是腦洞里,東奔西竄,齜牙咧嘴。

那張黑色的臉,轉瞬間,變成蠟白。

5

有好幾次下午,小妮子護士都會抱著一臺針灸理療機來大房間,全然忘記和我說過的話。因為,她看見我在時,轉身又走回護士站。終于,她索性問我,你看見寢室長了嗎?

大多數的下午,寢室長會在操場那邊。

臭家伙。她出門后,緊接著是護士長來了。一見護士長,瘦李立馬穿上拖鞋,回答道,我馬上出去找他,說罷,噼啪噼啪地去了。

我真正看清他的手臂,就在那天的下午。

那臺針灸的理療機,索性就放在床頭柜上。寢室長正坐在床邊,翻著我的語文生活冊,假裝被其中的一篇短文吸引住。

小妮子說,敬酒不吃吃罰酒。

寢室長不說話。

她憋著氣,把理療器直接摁在他的床鋪上,梳理出三四根導線,一連貫的動作,絲毫不差。

他臉部鐵青。我才知道,他對這種輔助治療失去信心。

緊繃的空氣,時間凝固。

理療總比不理療的好,輔助總比不輔助來得強,是吧?瘦李乖巧地接上開關,打了個圓場。

不知道護士長怎么就進來了,綁著臉,罵道,你以為我們愿意啊,想轉業趁早說,別浪費醫院的資源。

寢室長低下頭,不得不選擇妥協。

那條臂套從手臂處一角慢慢地往手腕脫。小臂的皮膚像是被墨水蘸濕似的,接近手腕那段,肌肉瞬間扭曲,結成一塊塊痂。

他用余光瞄了一眼,用身體擋住,試圖不讓我看清。

怎么會這樣?驚訝充滿在我的聲音中。

不用怕。他說。

疼嗎?我忍不住又問。

仿佛是一個秘密被揭開一角。

正如,我也很想知道,瘦李為何如此消瘦。好多年過去了,有一天,當我看到一個患了胃癌的人,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那時,我才明白,為什么瘦李的笑聲總是像含在胸口似的,講話總上氣不接下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拖延,拐彎抹角似的。我現在才知道,那是患病的氣短癥狀。

也因此,我才明白,這個大房間里都是慢性的病友。與其說在治病,不如說在期待。

自從有了第一次,寢室長的傷情狀況就不再回避我。

下午的大房間里,他在針灸,我在做作業。他看著我,露出可親的笑容。很奇怪,我的語文作業越做越有意思。上面要求每周寫日記一篇,根據暑假生活的一個事件,寫兩百字。

這不,擺在我的面前的,一個病人對治療的疑問。有了真實的事件,有了認真的觀察,特別是,我有了一個感覺,對人物有更多的了解才能感覺到他們的內心世界,所以,下筆如有神。

寢室長看我,一筆一畫,如此認真,他也保持著一邊看著我的姿勢,一邊老實地伸出手臂任理療機走完一個療程。

不過,我發現,來醫院時忘記了一件事,要帶《新華字典》。寫日記時,遇到生字,不能老是用拼音代替??墒?,我到服務部,別說有啥新鮮的課外讀本,除了一些老舊的圖書,根本沒有字典買。

6

我不想午睡,院子里壓根兒沒養成這習慣。我以為,即便是聽夏蟬的鳴叫,也不浪費時光。沒辦法,在這醫院里,沒有其他小孩和我一起玩。于是,我想該給姐姐寫一封信了。這也是來住院前,她交代的。

我寫道:姐,我住的是一間大房間,有四個病友,他們對我很好。寢室長叔叔還跑到縣城為我買了一本《新華字典》。我的耳朵,有時候還會有膿水,等許醫生的最后檢查。他還問我,將來的夢想是什么?姐,他們還去冷庫的水渠里游泳嗎?院子里的白玉蘭可以摘了嗎?算了,回來再說。對了,我夢見老媽了,她勸我不要去游泳,說那里水很臟,其實不會啊,那里的水一直在流動。

“他們”,自然是指部隊大院的小伙伴們。信的最后,我又補上一句:現在,你看,我寫文字都能如此流暢。

我趁他們在午睡時,去服務部寄信。糨糊瓶就擺在柜臺面上,瓶口黏著一塊干巴巴的糨糊。掛在門口墻上的綠郵箱,實在高。

我正準備回病房,抬頭瞧見那座老房子的大門,正開著。

那只小貓咪趴在柱子旁的地面上,看來,冰涼的三合土地面,才能讓它解去幾分暑氣吧。整座老房子安安靜靜的,只有一個東西在生長——那盆月季花。

才一晃幾天,那朵花蕾已經長出了不少。原先小米粒的樣子,而今有乒乓球大小了。我不知不覺地走進天井里,用鼻子湊了上去,聞了聞花蕾,香氣在集聚?;蛟S再過幾天,等大暑熱到頂了,它就會突然綻放。

此刻我冒出一個念頭:到出院那一天,我要將它摘下,送給姐姐。姐姐與花一樣美。當念頭一閃時,隨之而來的是心驚膽戰。萬萬不能私自摘下,這是王阿姨的花。我立馬抬頭看看周邊,好像她的一對眼睛正盯著。

天井上凝結著云。小貓咪眼神迷離,與我對視后打了一個哈欠。

7

一七六醫院的伙房蠻有人情味的。

比如,每一個患者登記生日之后,伙房都會在他們生日之際,免費送一個蛋糕。當然,那時的蛋糕比不上今日的豪華。但是,患者可以參與制作蛋糕就顯得無比珍貴。

我就是在這背景下,戴上白色餐廚圍裙,第一次制作自己的生日蛋糕?;锓繌N師先是把六七個雞蛋打在一個開口大的甕里,將蛋清分離后,交給我一個渦輪葉的攪拌器,全手工攪拌,不急不慢。寢室長在一旁,示范給我看。這時候,我才發現,發狠力絲毫不能加快蛋黃融和,反而是保持勻稱節奏,不知不覺中甕里金黃一片。剩余的事,就交給廚師了。他會在里面添加面粉,多少量全是他的感覺,而后蓋上一面紗布,發酵什么的。

令人驚奇的是,廚房里有一個奇特的灶臺,前后兩個大鍋。廚師挽著袖子,爬上大灶臺,用竹掃把清洗鍋底,而后,蒸籠層層疊疊,準確放上,定好四角。等鼓風機一開,呼呼地滿是即將收獲的召喚。大蛋糕蒸好后,會切成若干塊,分發給生日當天的病號。

好吃嗎?寢室長坐在我對面。

香。我用湯勺舀了一塊,遞到他嘴邊。

我不吃。他嘴角露出笑。

我還是徑直遞了上去。

他樂了,一口吃了下去,說,香。

連夢都是香的。這天夢里,我迷糊中走進廚房,父親正圍著白兜在和面,蓬頭垢面的。

我說,爸,我會做蛋糕了。

在家里,一旦父親在廚房,老感覺滿是霧騰騰的。他能燒各式各樣的菜,特別擅長花樣的搭配。最好吃的,算是土豆泥拌芹菜,一絲絲的香。還有,醉排骨。

真的?他從熱乎乎的蒸汽中回了我一聲。

一七六伙房廚師教的。

父親放下手中的面團,在白兜上擦拭了一下,撫摩著我的頭,詫異地說,長高了,小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天是我生日。

哦,我怎么給忘記啦,你要吃什么?

不了,我吃了蛋糕,我自己做的,我要去睡覺了。

小子,明天爸買個禮物送你。

我轉過身再看他時,他竟然戰栗著,肩上好像被什么壓得喘不過氣來。

爸。我說,似乎我們有著說不完的話??墒?,他已經轉過身去。父親從未有過的和藹平靜。

還有什么話要說?他問。

爸,對不起。

他根本沒聽清楚我的話,只是順口應了一句,去睡吧。而后恍惚地問,你剛剛說什么?

沒什么,我睡了,老爸。

一周后的一個早上,許主任來查房了。他讓我去治療大樓二樓那邊,他要親自做一個檢查。我一直等到了下午,才發現,原來,上午臨時有一個病人要做手術,讓他不得不放下所有的事。

下午臨近四點,我提前走到治療大樓的二樓診療室。他正在房間里拿著座機在通電話,見我站在門口,他在電話里說,孩子來了。他依舊穿著白大褂,領口里露出綠色軍裝,兩枚領口章,干凈閃亮。

你父親剛來過電話,他很關心你。

哦,我嘴里應著。難怪昨晚夢見父親。

來,他示意我坐在診療室中間的一臺設備前。先測試一下你的聽力。他笑著,摸了摸我的頭,而后站在我的背后,拿著一根聽力測試棒,說,按你聽到的發音位置,左邊就舉左手。

好的。

他開始了第一遍。

而后,他說,再來一遍。

他把那條鋼針一樣的器械,貼著我的耳朵,說,有一點冰涼。我點了點頭。他接著說,我現在要伸進去,要靠近耳膜,但又不能傷到耳膜,你盡可能地放松。

鋼針貼著我的耳朵,冰涼的感覺。

聚光燈、凹面鏡,我閉上眼,想象自己是窗外的一棵黃麻樹。腦海的畫面瞬間又換成隧道里穿行的針。

好了。許主任說。

我用笑來表達對他的敬意。

他讓助手拿來一幅壓膜的圖。圖上,是一只放大的透明的耳朵,上面密密麻麻地標注了文字。他說,你的耳膜損傷嚴重。

他的食指在圖上指示著,你看,這是耳輪。而后,他用手在我的耳輪處搓了搓。他笑了,我好像在聽老師上課。他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進去后,是外耳道,平常我們的一些耳屎會在這里,再往里,是鼓膜,它的作用非常重要,就是能捕捉周圍環境發出的聲音波,當產生振動后,幫助人判斷聲音的大小,聲音從哪傳來。

他停頓了一會兒,說,鼓膜炎癥,會影響周邊的神經系統。除了外力導致受損之外,遺傳也是很大的一個因素。

我現在明白,為什么聽他講話時,會不自覺地側到左邊,由左耳的鼓膜去捕捉聲音。

用手術的辦法解決,換一個完好的鼓膜。

我連忙說,許叔叔,我不怕疼。

他想了想,拍了拍我的肩膀,有苦難言狀。好孩子。

許叔叔,我脫口而出。

他蹲著,等待我說下一句話。

我的耳朵會治得好嗎?

會的。他笑著點了點頭,眼睛朝地面看去。

我站起來,目光已經暴露出我內心的真實想法。

他對視著我的目光,撫摩著我的頭,說,你的疑問我懂,替換的鼓膜遠不如人自身的器官,即使再好的人工設備都無法替代,況且目前人工鼓膜發揮的作用仍然有限。好了,不談這個,等你再長大一些,或許有更先進的人工鼓膜。

我點了點頭,似懂非懂。

他安慰道,我會和你父親做一下溝通,他很關心你。

謝謝您。

他笑著說,對了,上回我們約定好,告訴我你的夢想?

我想了一會兒,說,我不想當軍人。我想起了我父親對母親的愧疚,這么多年母親反反復復地生病,他卻無能為力。我也想起了寢室長的苦悶心情,遠在他鄉無法決定去留。

為什么?他皺起了眉頭。

軍人也有那么多不開心的事。

這話是不是也印證了他?他瞪大眼睛看著我,而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是我第一次的感想。我補充道。

哦,他饒有興趣地問,以后會改變嗎?

也許吧。但我不確定。

8

那一天傍晚,大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窗前。在我的內心里,生長出一個被我忽略的懼怕:右耳鼓膜的穿孔,意味著右耳聽力最終消失殆盡。耳聾,耳聾。我是一個耳聾的孩子,就像流落街頭的殘疾孩子那樣。

那天也奇怪,病房里一個人影都沒有,連窗外的風,都固定在那兒,一動不動。黃麻樹那丑不拉幾的樹皮,皺得像七八十歲的老人。我想,如果我活到七八十歲,是不是臉上的皺紋也像那樣?我又想到那個蓄水池里的哥哥,他曾游到我們水渠的柵欄一頭,看我們逆水拍打的動作,叫喊道,笨蛋,要用力蹬腿;笨蛋,是蹬腿,不是踢腿。不過,比那更兇更可怕的是,我再也聽不到聲音,到那時,別說是躲在樹叢里的蟲鳴聲,甚至是那喇叭聲也聽不到了。我又想到那個哥哥,當他走出蓄水池穿上大褲衩時,手臂粗大,連走路踏步的水聲都那么結實,啪啪的。也是那一片濕漉漉的地面,他最后一次跳水,我聽到的是一個猶如水桶爆裂的聲音。我從水渠鐵柵欄望去,在停滯不動的水池里,他像一個被浸泡得發白的紙偶。難怪媽媽說,你冷不冷?是不是瀕臨死亡的人,都能感受到死的絕望?

不,讓我更恐懼的是,當我父親抱著他,一只手墊在他的頭下,盡量不磕碰到地面的那一刻,他的那條腿突然軟化,向一側癱去。

我不知道是父親的搜索眼光,還是那具尸體傳導來的寒戰,讓我在那年那么熱的中午,渾身發冷,起雞皮疙瘩。最后,我拎著拖鞋,赤著腳,一顛一簸地從水渠疙瘩小道上,一直滑下去。我只有一個念頭,搶在我父親之前,趕到家里,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躲起來。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等寢室長從食堂回到大房間,看見我一個人坐在窗前,他沒有打招呼,而是徑直走了過來,手里拎著打包袋,放在我的床頭柜上。窗外,徐徐涼風偶爾吹著黃麻樹的針葉,樹林里落滿針葉,發出腐朽的味道。

準備做手術?他問。

我搖了搖頭,像一個犯人。

他好像意識到什么,沒有追問。過了一會兒,他說,來醫院有多久了?

是啊,來時是那么的新鮮,而如今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一個聽力殘疾人。

想媽媽了?他摟著我的肩膀。

我在發抖。

不要怕,什么困難都會過去。

我眼里含著的淚水,滿上眼眶。

小子,男人眼淚不輕彈。

我喘著氣,回答道,我沒哭。

非常棒。他摟緊了我的肩膀,眼眶紅著。

9

這次是寢室長手臂神經的治療。手術,一語成讖——我記住這個詞。那長長的三十度斜坡隨著手術床在我腦海里移動,晃來晃去。

手術定在明天早上九點。整夜,我都不敢像以往那樣,有什么疑問就問他。

被單捂著頭睡,你熱不熱?他問我。

不熱。

不用緊張。他對我說,小手術。

嗯,之前看電影,無菌室里,無影燈下,一手伸出,一把手術刀就妥妥地放在手掌上,那些藍大褂圍著,而后是三四個小時。

能問你一個私密的問題嗎?

可以的。他好像露出了微笑。窗外的柔光被月色撫摩成水一般。

你的手臂,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大房間里沉寂了好一會兒。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沒事。我轉身看著他的床位。

他昂頭望著天花板,陷入沉思。

我大氣不敢喘,等待著月色把僅剩的一點柔光收走。

是事故。他轉過頭,那是一次軍事實戰訓練,一位新兵蛋扔手榴彈,結果,一脫手,落在防御坑的不遠處。我順手往前扔,再回頭想抱著新兵蛋一起滾入防御坑時,已經來不及了,手榴彈在空中爆炸了,彈片散開,擊中我的手。

當場流很多血嗎?這是我的直覺疑問。

我昏過去,之后被身底下的新兵蛋弄醒。好在我們倆都沒多大的事。

那新兵蛋怎么樣了?

他嚇壞了。

炸彈的聲音,有多響?

轟的一聲。他的手像捧著氣球,而后氣球發生爆炸。

你,怕不怕?我的問話,小心翼翼。

有一個碎片躺在我的骨頭里。

疼嗎?

壓迫神經。

我不懂壓迫神經會是怎樣的結果。

有時候,手指會顫抖,怎么也握不緊。他轉回先前的姿勢,盯著天花板。

夜里,我又做夢了。我夢見硝煙四起的戰場,營長帶領著突擊隊,潛伏在離敵人碉堡不遠的隱蔽物下。進攻的信號彈撕開夜空的那一瞬間,營長發出沖鋒的命令,一陣機關槍的掃射,一連串的手榴彈像下暴雨一般落在敵人的碉堡上。

可是,敵人的后方力量不斷地涌出。激戰轉入白熱化。沖鋒槍的子彈打光了,手榴彈也沒了,雙方開始拼刺刀。

這時,一個狡猾的家伙,直朝著營長奔去。營長正干掉一個,轉身正好迎面對著這家伙。營長掏出五四手槍,扣了一下,卻怎么也無法射出子彈。這時,敵人的刺刀,順勢直逼他的眼睛。

我脫口喊道,開槍,快開槍。

這時,浮出一個畫面。

是的,先是被大葉榕樹枝擋住,而后,樹下,那位大哥正在炫耀著他的氣步槍。這把槍,他從地區少體校射擊隊偷拿到家的,那時,他執意去少體校射擊班,反正高中畢業就直接去當兵。我們圍著他,每個人都被獲準握一次步槍,做一個瞄準射擊的動作??墒?,正要輪到我時,他的父親——院子里的首長,氣急敗壞地站在臺階上,叉著腰,罵道,臭小子,把槍給我拿回來。我正雙手接在槍托上,一只手指不自覺地滑入扳機。

一聲槍響。

只聽見麻布袋爆裂的聲音,不是靶場里子彈穿行空氣中那種撕裂聲。緊接著,大哥先是半蹲著,后來一下子癱坐在地面上,兩手顫抖,拱形狀抱著腳面。其余的小子們,轟地一下子作鳥獸散,有人喊道,打中了,完蛋了。

只有我愣在那里。

他脫口罵道:“見鬼?!毖屎砝?,鴨子叫聲像被樹葉堵著。

我的手在發抖。我蹲了下來,想撫摩他的腳掌,舒緩他的疼痛。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往下拖,順勢揮手一巴掌,正重重地蓋在我的耳孔上。我抬頭望見他父親正搖搖晃晃地沖過來。我張著嘴,可傳來的罵聲消失了。我感覺腦袋瓜一下子蒙了,耳孔里一聲尖叫般的鳴笛。像一顆炮彈擊中了我,緊接著,火從一百度的熱度一下子墜入冰海,融化了所有的冰。冰,成了水??焖砷_。因為,水漫到我的咽喉,接著漫上我的嘴唇。更可怕的事發生了,水,一下子開始涌入耳孔。

打中了,完蛋了。那一連串的喊聲,漂浮得像一條絲。

怎么啦,小家伙?寢室長正坐在我的床前,撫摩著我的頭。他說,你的額頭,有點燙。

迷糊中,那位大哥在失控,墜入水底,雙手抱著腳趾,不停地顫抖。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我喊著,可是他死死抱緊我。我們倆繼續在下降,我的喉嚨被水嗆住,發出咕咕聲。

我做夢了?

哈,寢室長笑了。是的,每個孩子都在夢里長大。

大清早,寢室長換了后背扣的手術服。

我和瘦李送他,一直送到斜坡角。他說,回去吧,別婆婆媽媽的。

我在手術室門外等你。我不管瘦李怎么回答,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他轉身盯著我。

我咬著牙,笑意露在嘴角邊。

可以的。他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等他被推著走下斜坡轉彎處后,我和瘦李回到了大房間。我問,手術后,寢室長回部隊嗎?

也許吧。

怎么是也許?我急了。

瘦李說,那次事故,使他不能再握槍。他不像我們,戰士大不了提前退伍,他是軍官?;蛟S,轉業是他最好的結果。

那不是很好嗎?他就可以回家,見到他的兒子。

這也意味著他永遠要離開部隊。

我被這話刺中。對啊,那他再也不是軍人了。

他自己選擇哪種結果?

我不知道啊。瘦李的語氣里充滿了困惑。他說,你以后會懂得的。

10

手術的情緒,似乎會傳染。果然,許醫生找我去他的辦公室,對我說,他要再試一試,應用其他材質,看能否幫助我度過這個年齡段的至暗時刻。

我去了。他的穿著還是那么潔凈,保持著這種風格。即便我這年紀的孩子,心中都能感受到他的嚴謹。特別是我之前一直沒提過的,在他的白大褂里,穿著軍裝,領口下佩戴著領帶。

你住院多久了?他笑著,端著茶杯問。

我這才想起,在一七六已經度過了不少的時光,不知不覺地。

哦,想不想家?他順口問。

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說,有時候做夢。

好孩子。

我現在想起這些,才發現,每次他坐診,總是先提些閑聊的話題,其目的是為了讓患者放松,不至于那么緊張。而且不僅是我,還包括瘦李、寢室長他們。

他把鑷入棒貼在我的耳朵背后。

我懂了,點了點頭。

孩子,我們開始感覺一下鼓膜周圍的神經。

一陣穿刺,我還是觸電般縮回。嘣!

他在另一側,等待著我的反應。吞一下口水,好,再吞一下口水。

我按他所說,反復做著這個動作。

他說,目前的疼痛會讓手術增加難度,即便是實施麻醉的狀態下。綜合兩個因素,一是當前的人工鼓膜不理想,二是增加術后患者的長時間疼痛,我的最終意見是,不如保守治療。

這下,輪到我選擇。

他說,長期膿水,怕將來會影響到鼻子、舌頭,就是說會影響到嗅覺與味覺。

我皺著眉頭。

它們在里面是相通的。他張大嘴,比畫著。

這下我有點明白了。

你是個非常勇敢的孩子。

他起身,身后傳來輕微的嘆氣聲。好吧,我們說下開心的事。暑假作業做到哪兒了,會不會來得及?

我多寫了兩篇日記。我的回答,讓一直在一旁的三位醫生,哈哈地大笑起來。

哦,啥時給叔叔看看。他饒有興趣地說。

我一直納悶,許醫生一直沒告訴我,我這癥狀的根源。

許叔叔,我的耳朵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忍不住了。

這下,他轉頭看了一旁的醫生,而后認真地看著我。

我斜著頭,盯著他。

首先是受到外力損傷,其次是濫用抗生素導致。我不知道這幾個字對我意味著什么。他說完,撫摩著我的頭,話語中不得不含著遺憾,好像這是他的過錯,他無能為力扭轉這個局面。

我和寢室長又回到了之前住院的狀態。他的手臂綁著繃帶,我每天滴三次耳藥水,吃些抗生素藥片,而不是那該死的慶大、慶大。

你快要出院了吧?

嗯,我點了點頭。

記得別去游泳,水會浸透進你的耳朵,會感染、發炎。

你啥時拆繃帶?

過些天就拆。

那以后手指可以自由伸縮了吧?

嗯,看它的造化。

什么是造化?

就是聽天由命。

怎么是聽天由命?我不可思議。

人生總會遇到,偶然決定了一切。

我更不得其解。

11

好多天,我一個人在外面閑逛。為避免天熱發炎,寢室長大多時間待在大房間里,就連晨跑也暫停了。也為了不讓他寂寞,我又回到大房間,一個下午都在做作業。

數學生活簿的最后幾頁作業,越來越難。好在老師曾說過,如果做不來,可以問大人。我想,回家后請教姐姐,讓她教教我。每次在家,姐姐都交代我,做不來的題,在白紙上記下,等回頭再去思考,不耽誤時間。其次呢,不在練習冊上涂涂改改,保持練習簿的整潔。

這么認真?他好奇地問,看著我一邊是字典,一邊是一張白紙。

在白紙上寫字,保持字典的整潔。我說。

這個習慣好。

這是姐姐教我的。

養成良好的習慣,多重要。

老師說,中國的文字是一個偉大的發明。我說,有了字典,無聊時,就可以拿出來,做拼字游戲。

很好。他賞識我這個態度。

窗外的夏蟬鳴叫個不停,叫得一整個下午都沒風。

你查一下,“蟬”字。

“蟬”字?好啊。吃昂蟬。我嘴里念叨,翻著字典。蟬,雄的腹部有發音器。這太神奇了。

是啊,以前每逢夏季野外訓練,休息時間,我們就會滿山遍野地尋找夏蟬。這玩意兒,簡直是整個夏季的演奏家,不停地叫,吱吱,吱吱,仿佛森林成了它的音樂廳。

我愣住了,乍一聽,還真如此。

他突然有了說話的興趣。那幾年,帶兵揮汗如雨,野外訓練不僅達到體能訓練的目的,而且讓新兵蛋懂得生物學也很重要。到了黃昏,回到營地,脫個精光,沖個涼水,爽。

我的腦海里出現了他的帶兵畫面。那是一群男人的世界,從白白嫩嫩的戰士,一直到肌肉男;從書本上的知識,到野外的認知。哈,太棒了。

再查一個字,“知”字。

是。我站了起來,立馬敬禮。這個動作惹得他哈哈大笑。暗銅色的臉龐,綻放著光彩。

是吱吱吱?我模仿夏蟬的叫聲。

不,是知了知了。寢室長模仿著叫聲,真的以假亂真。

是:知了、知了。

一旁的瘦李倒是拿起我的日記,在朗讀。你知道,他的加入簡直就是一場幽默話劇,況且他是一位天生的話劇表演者,這是他的天賦。

“我的寢室長,是一位軍人,臉龐的皮膚和伸出的手臂,讓人感覺是銅鑄的。他是一名晨跑的人,速度快,穿過黃麻樹林時,夏蟬的聲音已經落在身后了?!彼畔氯沼?,擺動著雙臂,做出放手奔跑的樣子,而后,斜著頭,想了一會兒,嘖嘖地點了點頭。

大房間里響著我們的笑聲。護士小妮子走進大門,看著我們的樣子,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也仿佛被感染似的,抿著笑意,把大房間的門捎上,免得笑聲一陣陣如波浪在病房走道滾動。

12

父親的來電,是遲早的事。

他在電話里說,先回家,隔三四年,再決定是否需要做手術。你聽明白了嗎?

意味著我就要出院。

那你什么時候來接我?我想確定一下出院的時間。

這一段時間你先好好待著,伙房里愛吃什么就點什么。他又啞炮了。

蒸籠蛋糕好吃。我也索性跟著他的節奏,回道。

暑假作業做得怎樣?他還是不忘盯著我的作業,生怕我偷懶。

做好了。

全部做好了?他的聲音,是一種疑惑的傳達。

有三四題做不來,我姐說的,回去問她。

好的。電話里他底氣十足。迷糊中,我似乎走進那個夢里,走進他的那間老廚房,他站在灶前,在炊煙包圍中抬頭突然看見我,表情顯得如此詫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說,你長大了,孩子。而后,用他那寬大的手掌,那手掌還帶著溫度,撫摩著我的耳郭。

還疼嗎?

爸,我突然意識到,在夢里一直很想告訴他的話:我給他添加了很多的麻煩。在那次游泳事故之后,首長否決了他給我母親申請的報告。再之后,似乎生活又回到往常的軌道。他一邊料理家務一邊工作,而我母親還在福州醫院住院。瞬間,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我真的給他添加了負擔??墒俏艺f出的話,竟然是一句問話。

我媽呢?

她回來了。他似乎終于可以松了一口似的。

真的?我差一點就要蹦出地面??磥?,福州的大醫院果真是牛。那她剛剛在哪兒?

她在休息,孩子,別吵醒她,讓她好好睡覺。我似乎感覺剛才那張手掌,是母親的手。只有母親的手才帶著溫度。她好像總是睡不醒,鼻尖上留著一絲絲緩慢再緩慢的呼吸。

喂?電話那頭哇哇叫。

我姐呢?

你少啰唆,小子?,F在聽我指揮,后天要記住把衣服收拾打包,曬在外面的記得收。作業一定要記住放到包里。

后天?我再一次確認。

后天。勇士來接你。

等太陽再落了點,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我沒想到,寢室長仿佛看出我的心思。我說,我后天就要出院了。

恭喜你。

我想了一會兒,像是在提醒他,問道,等下去干嗎?

去捕捉,知了知了。瘦李在一旁模仿著,不過,他不是模仿知了的叫聲,而是模仿我們剛才的姿勢。

我去拿一些空罐子。瘦李一邊說,一邊向護士站走去。

太陽斜到樹梢的西側了,我們穿進黃麻樹林,一深一淺地走向沙場,那里種著一排的柳樹。

柳樹上的肥。寢室長說。

喲喲,我們一起呼喊著。這個角落,早已荒涼了好久。那沙子如同海綿一樣厚重。

別干擾它。等我們走近柳樹時,瘦李說道,手里拿著從護士站要來的玻璃瓶。

它在吸著樹汁,往往會放松警惕,趁這時候,來個突然襲擊。

吸樹汁?

嗯,是這樣的。瘦李在一旁解釋道,他嘟著嘴,做出吸豆汁的樣子。

哈,寢室長和我都樂得笑開了嘴。

可以動手了。他命令道。

動手。我們應和。瘦李像個猴子似的,先是吊著樹枝,接著便翻上樹丫。我學著他,也翻上。

小子,不錯啊。寢室長難以置信。

我告訴他們,我家的院子廁所旁有四棵荔枝樹,我們經常爬樹。這個季節,荔枝的屁股被太陽燒得透紅透紅時,就可以下手了。院子里,除了荔枝樹,前門還有一棵白玉蘭樹,樹干粗得要我緊緊圍住正好一圈。我們都瞄準正午去鉤白玉蘭,據說,此時的白玉蘭飽含著太陽的能量,香氣聚集得持久??删瓦@一棵白玉蘭樹,所以,我姐做的竹竿鉤子被帶頭大哥沒收了,他說是他姐要,誰都得讓著。這話,終于傳到他父親那,他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所以,他懷疑我告狀,有一次找我對質。我堅決不承認,他也沒轍。

小心點,荔枝樹壯實,柳樹的薄。寢室長說。

果然,柳樹枝丫上的夏蟬肥。

不一會兒,我們的空吊瓶罐里,就有三只夏蟬了。

我們再次走回沙場時,順便灌進一些沙子,好讓夏蟬有一個隱蔽的假象。

小子,你的手腳挺麻利的。

我告訴他倆,荔枝樹葉有一股樟腦丸味,惡心,我咧著嘴。

真的?

屎殼郎的味兒。對此,我確定。

這樣子嗎?瘦李掐住自己的脖子,而后,努力地伸出舌頭,卻又陷入呼吸的困難,發出呃呃的響聲。接著他伸出一只手,稍稍拉住寢室長的衣角,做出仿佛要拉緊卻又無法抓緊的模樣。

記憶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卡住。

我原本咯咯的笑聲,傳出去,收住的竟然是驚悚。因為,此時,寢室長皺緊了眉頭,一腳似乎陷入沙地,整個身子突然失去平衡。

你怎么啦?我趕緊扶住他。而他一下子拽著我,又下意識地把我護住。

他抱緊頭,用手掌堵住耳朵,身子往下墜。

營長,營長。我的叫喊聲,似乎在起反作用。

你別嚷嚷。瘦李對我一聲大喝。

我隨著他一起蹲下,扶起他。

過了好一會兒,瘦李說,對不起,寢室長。

寢室長從記憶中醒過來。他揮了揮手,做出不責備的示意。

我不敢再說話。

那是一種昏厥的創傷。我終于領悟過來,作為軍人,只有親身經歷,才有炸彈起爆后產生昏厥的后遺癥。

那天黃昏,遠處的山巔有一道霞光。只一道,血一般。

令我遺憾的事莫過于此。因為我發現自己內心里藏著一個巨大的自私。之前我說的,忍不住做錯的一件事,就是摘下月季花的事。

最終緣由也正是即將出院,我覺得拿什么送給姐姐都不如送這朵花來得契合,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樣:你的容貌好似花朵一樣。

好像王姨永遠有洗不完的衣服,當我踏進老房子時,她就站在水槽那側。水槽泄水時,她似乎在說著什么。我獨自優哉地在廳堂里逛著。她出了門樓去晾曬衣服后,那只貓出來了,它先是扒拉我的腳背,接著跳下天井,躲藏在花盆一側,瞬間不見了。等我跟著它走近花盆時,那朵月季花,已經鬼使神差地在我的手上。

我只知道,接下來的事是這樣:她拿著洗衣板追著我,而我手中拿著那朵月季花,一路狂奔。

半路上,寢室長迎面而來,我一頭撞上他的肚子,三朵花瓣碎在他的腳丫前。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

算了。寢室長剛脫口,王姨止不住腳步,一把揮去,洗衣板順勢劈來。我一蹲,洗衣板正劈在擋住我的頭部的一只手臂上。

只聽見哎呀一聲,寢室長露出痛苦之狀。

他就是故意這么做的。王姨喘著氣說,那天正午,他進來聞月季花香時,我就和他說了,不要摘掉那朵花,可這孩子,耳聾啊。

你怎么能說我耳聾?

你就是!她沖撞過來的語氣中,帶著怒氣。

我嚇壞了,伸出那朵花,一下子扭碎所有的花瓣。我伸出那光禿禿的枝,說,現在還給你。

她喝道,耳聾。

閉嘴。營長目瞪著她。

她才感覺不妙,還想開口解釋,看見寢室長曲著腰,握住手臂。

你也一樣,你總是以為自己是誰,搞清楚吧,醒一醒吧,想一想眼下的現狀吧。她瞅著他的手腕,扔下了話。她氣得眼睛睜得鼓鼓的,大屁股扭得像擺鐘,才走了幾步,又扭過頭,說,看你那熊樣。

她扔下這話,不是沖著我。

我抬頭看著營長,他鐵青著臉,眉頭凝結一團,像被什么凝固住似的。

走在回病房的路上,只有沙沙聲。

對不起。我說。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正面對著我,止不住的憤怒。

送給我姐姐,她想要。我立馬解釋道。

她怎么知道?

我寫信給她的。她非常喜歡花。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斷斷續續地說,她長得像花,我想姐姐一定會喜歡的。

你太放肆了。

我錯了,真心后悔,我說,可我控制不住。

他凝結著眉頭。時間停在那里。

王姨為什么罵你熊樣?我弱弱地問。

你說什么?他瞪大眼睛,責問道。

我才不是熊樣,我會勇敢地去做,不任性,更不是故意。然后,我哭了,大聲地哭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大膽的回應,是不是我的歇斯底里的怒火,促使他佇立在那兒。

13

那天晚上,我一直不敢側身去看他。我對他說,對不起??墒沁@個聲音只有我自己能聽到。半夜,我醒過來,看見他的頭陷入枕頭之中,并且聽到他在磨牙,咯吱咯吱地發出響聲。那響聲,鉆耳。

我是不是傷了他的心?這個想法,嚇得我趕緊閉緊眼,逼著自己快速進入夢鄉。

期盼天亮之后,一切重來。

很多年后,當我走進一座又一座民居,就會想到一七六醫院的那座。我成了一個闖入寧靜世界的破壞者,不僅僅是傷害了一朵花。我想起這事,無比內疚。

勇士來的那天,我一直待在大房間里。寢室長的床空著,始終見不到他人影。我去護士站走了一趟,而后整個住院部都找過,可不知道他去哪兒。

等待,是螞蟻般的捉弄,從腳到頭,攪得心魂不安。

我確信,他在躲我。

難怪你爸說,小屁孩總會嘰嘰歪歪,磨磨蹭蹭。勇士催我后,到車尾巴抽根煙去了。

瘦李幫助我把行李拿上車,說,小子,再也不要回來??蛇@原本幽默的話,卻絲毫引不起我的開心。

寢室長會不會不理我?我問他。

沒有的事。他絲毫不在意。

可他,怎么不見了?他明知道我今天要出院的。

估計是有什么事,會不會去服務部寄信了?他不經意的話,聽上去是那么的真實。

或者,他去跑步了。瘦李猜道。他那人就那樣,有時候陷入困惑中,如果有什么想不開的就一直跑,希望在跑步中找到答案。

我注視著瘦李的嘴唇,他像自言自語。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他那么陌生。當我再次回味他的話時,仿佛看到第一次見到寢室長的那天清晨。他的手臂上白色的臂套印在我的腦海里,潔白無瑕。

一轉念,寢室長陷入怨氣之中的畫面忽現在我的眼前。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又回到之前我的“殼子”里。誰也別和我說話,即使說了,我也不聽,也聽不到。

勇士一路開出醫院的大門。我手里抱著的不是那朵月季,而是那一罐玻璃瓶,瓶底鋪了些沙子,兩只大夏蟬一頭扎進沙子。病床的枕頭上,有我撕下的一張小紙條。紙條上面寫著:我錯了,希望你能原諒;再見,我的營長。

好幾處涂改,著急的筆跡,清晰可見。

當筆直的路的那一端,出現矩形的醫院大門時,我的余光突然感受到一個身影。

停車!我喊道。

輪胎與沙子的摩擦聲。司機喊,小子,你又咋啦?我想跳下車,絲毫不管司機的喊聲。

不行,小子,少給我啰唆。他的口吻像我父親一樣。

勇士的輪子再次迅速地轉動,嗖地離開那個黃黏土的地面,將柏樹與黃麻樹遠遠地甩在視野之外。遠遠地望去,那個影子,連同那棵樹,都成了一個黑點。我才清醒地明白,我根本不知道寢室長的名字,更不知道他的部隊地址。完了,連寫信給他的機會都沒了。勇士越開越快,風從窗戶灌進來,我陷入一股越來越深的莫名的哀愁之中。連風都壓低頭,郁郁不歡。我突然發現,有無數個身影——無數個站在黃麻樹、車兩旁的身影,那么熟悉。我轉過頭,吹進耳朵的滿是樹葉的颯颯聲,之后是突然一陣長時間的耳鳴,從遠到近,關閉了所有的響聲,即便是勇士的上下顛簸也無法撼動這種封閉。那天,還有一只被我們從柳樹上捉回來的蟬,發出的哀求。也就是那時,我意識到,死亡的陰影已悄然掠過我的心尖。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正如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或許,也不是哀求,只是那一陣蟬鳴,你也很難說出它的意義。但是感覺上,那種怪異的鳴叫,更讓作為捕捉者的我們感受到季節是那么捉摸不定。

很多年后,我們搬出了大院。我父親收到轉業回地方的命令時,我母親曾去找過首長——就是那位大哥的父親。見到大哥,他沉默了很久,突然泣不成聲地說,你知道腳掌被擊穿是怎樣的后果?殘疾了。他的咽喉里似乎還是那樣,一種干澀的嗓音。我母親回他,說,那是意外,對不起。他說,道那么多的歉,有什么用。院子的大哥后來再不去想當兵的事了,后來像瘋了一樣找茬,賭不完的氣。再后來——不過,沒有再后來了。我母親始終沒能如愿安排到工作,她在一家企業找到一份食堂的活,早出晚歸,一直到退休。而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再過一陣,如果再聽不到蟬鳴,意味著整個夏季結束了。

責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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