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和方言

林忠成

方言

1

在城市居住 被陌生語言包圍

也是父親決心離開的原因之一

方言像祖先血脈一樣

在父親身上流淌了一輩子

從小 他就用方言與水稻流利交談

催促蔬菜瓜果成長用方言馴服桀驁不馴的小牛犢

把它訓練成犁田的好把式

教它該轉彎時轉彎 該低頭時低頭

該走直線時走直線

把小牛犢從亂踢亂蹬的愣頭青

培養成成熟穩重、吃苦耐勞的耕牛

方言發揮了決定性作用

牛羊雞鴨都習慣了父親的方言

這些動物的秘密語言

肯定也屬客家語系的小語種

如果現在突然換成普通話

在它們眼中 父親會成為故鄉的陌生人

他絕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2

父親的故鄉從來不在書本上

不在滔滔不絕的演講里

不在飛馳的列車上

不在推土機的轟鳴里

更不在掛在電桿高處的電流里

父親的故鄉在淋漓盡致的鼾聲里

在溶于血液的方言里

那個故鄉 像樹上的桃李一樣

吸收陽光雨露 內部的糖分會發酵

營養會膨脹 見到生人變得羞答答

與四季共用一種語言

與大地山川通用一套修辭

會凋零 會復蘇 會循環

有痛覺細胞 有大雁飛過

這種古典主義的故鄉更為父親喜愛

石頭的痛覺神經

杰出的石雕作品具有疼痛感

痛覺神經遍布全身

比如石雕觀音

人間任何苦難都能觸發它的痛覺神經

傳導到它的淚腺

讓一尊石頭流下同情的淚水

石唇

用石頭打造的嘴唇成為失戀少女的最愛

她們毫不猶豫地把滾燙的肉唇替換掉

從此以冷面硬唇對待男人

石頭內的火焰被熄滅

說明女人傷透了心

她們厭倦一切柔軟的東西

比如灼熱的甜言蜜語

她們找到石匠

請求他用石頭打造她們的肝肺

這樣? 夜晚才不會流淚

受騙后胸腔區才不會隱隱作痛

石頭的境界

能從石頭中提煉堅硬的不算本事

從石頭中提煉柔軟的才算高明

殺手眼中充滿的柔情

就是從石頭中提煉的

雕刻的最高境界是以軟碰硬

鑿子一旦帶上感情

會比絲綢更柔軟

它以商量的口吻安慰石頭

對膽小的石頭 要先打一劑止疼針

詩人切割詞語之前

也會給紙頁打一針止疼藥

修辭的刻刀比切開石頭更疼

石頭其實遍布痛覺神經

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冷酷無情

從不被人間生離死別打動

石頭做的舌頭最柔軟

石頭做的舌頭最柔軟

起初它沉睡在漆黑的巖石內

以鐵的方式存在

勞動是一個巨大的口腔

采石場工人揮汗如雨

賦予石頭堅硬的性格 不如借給它一副柔腸

柔腸能牽掛人間冷暖 切割秋波

隔著厚實的石頭 鑿子聲聲敲打

為把困在黑暗中的舌頭救出來

恢復它的伸縮功能

舔掉孤兒寡母臉上的淚

把露珠從石頭內抱出來

清晨第一個趕到采石場的石匠

像接生婆般

把露珠從石頭內抱出

傳遞給其他石匠

像傳閱剛出生的寶寶

責任編輯李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