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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筆記

2024-04-09 18:08徐貴祥
含笑花 2024年2期
關鍵詞:手槍班長

徐貴祥

軍列在一個小站停下來,忙乎半夜,把炮車和牽引車從平板上卸下來,進入摩托化行軍狀態。再往前走,就是南北南地區了。副營長說,我們連隊將作為先頭部隊第一批參戰。

當天夜里,全連集合在樹林里,聽團里的尚副政委做動員,尚副政委先說了這次戰斗的意義,一是要教訓南北南地區當局,對其背信棄義侵占鄰邦的行徑進行懲罰,二是要檢驗部隊的戰斗力。尚副政委講了一番大道理之后,又給我們講了一部文學作品——愛爾蘭作家伏尼契的《牛虻》——“不管我活著,還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樂的牛虻!”

尚副政委說,作為革命者的亞瑟——牛虻,在被黑暗教會處死之前,對行刑的士兵說:“槍法太糟了,來吧孩子們,我來教你,朝這兒打?!?/p>

這個既是亞瑟又是牛虻的人,在我的心里一下子站穩了腳跟,在此后的歲月里,我一遍一遍地想象他的模樣,臉上有胡子,有傷疤,沒準還是個獨眼,他的身材,應該和我差不多。

動員會后,連隊在竹林里露營。沒敢解開背包,大家在車上擁著大衣睡覺,聽著時遠時近的槍炮聲,很難入眠,想法很多。迷迷瞪瞪中,我發現我走進了一片青紗帳,揮舞手槍指揮戰士們往前沖,我自己則騎著一匹棗紅馬,風馳電掣沖到青紗帳里,抱起被敵人抓走的女游擊隊長,一邊馳騁一邊用機槍向敵人掃射,敵人蜂擁而來,前面有一道兩丈多寬的溝坎,我兩腿夾緊馬肚子,一勒韁繩,戰馬揚起前蹄,一陣嘶鳴,縱身飛起……

就在這時候,聽到一聲吼,起來,準備戰斗!

我呼啦一下爬起來,剛剛直起腰桿,腦袋頂在車棚的鋼筋架上,頓時清醒了。直到車隊啟動了,我還在心里埋怨馮老兵,就差幾秒鐘了,我的戰馬就要落下來,就能救出女游擊隊長了,可是……盡管戰場越來越近了,那匹戰馬和馬背上的人還在我的腦海里飛翔,遲遲不肯落地。

實話實說,在那十幾分鐘里,我沒有進入臨戰狀態,而是徜徉在我自己的戰爭情境里,那個情境,應該來自此前讀過的一本小說,可能是中國的,也可能是外國的。

過了瀾溪大橋,行駛不到三公里,突然停下來。連隊接到上級指示,停車待命。

這里顯然剛剛經歷過戰斗,樹林里有幾處煙火,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煳味兒。隔著一道山梁,槍炮聲時輕時重地傳來,戰斗還在艱難地推進。

路邊有片甘蔗林,甘蔗被炸得東倒西歪,露出一些雪白的茬子。我對馮老兵說,我下去尿泡尿。

馮老兵皺著眉頭說,都什么時候了,還尿什么尿啊。

我說,啥時候也不能阻擋我尿尿啊,管天管地……

馮老兵看看車外,已經有人下車活動了。馮老兵說,那就去吧,快去快回。

我剛要翻身下車,馮老兵又追上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別尿個沒完啊。

我大聲回答,是!

我當然不是要尿尿,只不過要裝出尿急的樣子,尿急是單獨行動最充分的理由。下了車,我低姿前進,向車隊尾部跑去,然后找了一個斜坡,快速抵達目的地,收羅了幾根甘蔗斷枝,直起腰來剛要返回,突然發現前面有個東西。

透過朦朧的霧靄,我揉揉眼睛再看,沒錯,在左前方,距離我大約十米的甘蔗地里,一個炮彈坑的邊上,靜靜地躺著一把手槍。盡管能見度很差,但我還是清晰地看見了棕紅色的槍套在漸漸升起的朝霞中熠熠閃光,彎曲的背帶像蚯蚓一樣靜靜地蜷伏在凌亂的草叢邊上。

我的心頭一陣狂跳,扔掉甘蔗,貓腰向手槍的位置搜索前進。

身后傳來喊聲,擔任警戒的姚強揮著手向我咋呼,杜二三你干什么,小心地雷!

我根本不理會姚強的警告,繼續向手槍的方向運動,甘蔗葉子把我的臉劃出了血糊糊的口子,我也毫無感覺。

快了,就在距離手槍還有兩米遠的地方,我多了一個心眼,停了下來,做了一個深呼吸,趴下去,趴在地上警覺地打量四周,然后折斷一棵甘蔗,匍匐前進。在一個適當的距離上,小心翼翼地用甘蔗去劃拉那個手槍,一次不成再來第二次,過程驚險而又刺激。終于,手槍背帶被甘蔗一端牢牢地纏上,手槍順利到手。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槍套,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他媽的,居然……原來是個空槍套!

我沮喪地拍打著手槍套,不甘心地再次趴下,繼續用甘蔗扒拉槍套所在位置的周邊,希望能在散土里找到手槍,可是找了幾遍一無所獲。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沉悶的炮聲,姚強的叫聲也隨之更加強硬地傳了過來,杜二三,指導員找你,指導員說,你再不回來,要槍斃,槍斃!

看來確實找不到了,我猶豫著扔掉槍套,轉身往回跑,就在我快要跑上公路的時候,身后傳來爆炸聲,剛才躺著槍套的地方掀起一股飛揚的塵土,一發炮彈落在那里,彈坑又挨了一炮。

我被那一炮嚇蒙了,腿都軟了。整個車隊都發動了,我不知道該上哪輛車,忽然看見班長在遠處起勁地揮手。近處的一輛車上,曹侗壯向我喊道,上來,上來,班長讓你上這輛車。我猶豫了一下,把手伸給曹侗壯,爬上車廂,剛剛坐下,車子就發動了。

這才知道,因為步兵進攻受阻,上級讓我們連隊改變行軍路線,轉道長形高地,進行直瞄射擊,配合步兵進攻戰斗。

這一下就熱鬧了。從車廂往外看,十幾輛保障車、炮車擠在狹窄的碎石公路上掉頭,前車的屁股幾乎擦著后車的鼻子,左車的臉擦著右車的耳朵,好像炮和車抱成一團在摔跤。

終于有幾輛炮車把頭掉過來了,包括我們屁股底下這輛,喘著粗氣向指定位置挪動。

我上的這輛車,是炮車,不知道為什么,有線班的副班長吳曾路和我的同年兵曹侗壯也在這個車上。我向車內掃了一眼,感覺氣氛有點不對頭,大家都不說話,空洞的眼神流露出內心的驚恐。我好像這一會才突然明白過來,這回要玩真的了,不遠處的槍炮聲告訴我,再也沒有僥幸了,我們貨真價實地走進了戰爭。

很快,驚恐的情緒在我心里彌漫開來。出征之前,寫請戰書、決心書,我的文學素養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什么“馬革裹尸”,什么“不破樓蘭誓不還”等等,我的請戰書最后一句是“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實話實說,那時候,有僥幸心理,總覺得仗打不起來。直到抵近戰區,還有僥幸心理,認為我們是炮兵,不會面對面地真槍實彈??墒?,突然一個命令下來,要打直瞄,要跟步兵在一起,要在最前沿,我們的僥幸徹底被粉碎了。

盡管是新兵,我也知道,直瞄就是把炮當槍使,和敵人面對面,其傷亡程度甚至比步兵還要大,因為炮兵目標大。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驚恐,但是,我必須掩蓋這驚恐。無論如何,我不能讓老兵們笑話我,我就是裝,也必須裝出“馬革裹尸在所不辭”的樣子,我要為我的豪言壯語付出代價。

看看車內,大家的表情都很凝重。他們也在裝,竭力地裝著不在乎,竭力地裝著無所畏懼,但是我知道,他們的內心波濤洶涌,他們也寫過這個書那個書,同樣,他們也要為他們的豪言壯語負責。我相信,真的進入戰場,真的打起來了,英雄好漢必將從這些人當中產生,然而眼下,還看不出來。

我看了看曹侗壯,曹侗壯也正看著我,我感到他的肩膀在微微發抖。我捏捏他的肩膀,他抬起頭來,摸摸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我們什么話也沒說。

指揮排里,只有三個新兵,曹侗壯、姚強和我,我最年長,比他們兩個大一歲。我覺得,和他們在一起,我更應該像個兄長,特別是對曹侗壯,因為他個子瘦小,也因為他被分在有線班,在他面前,我不能流露恐慌。

有線兵是炮兵連最耗體力的兵種,出征之前,應急訓練的時候,每次看到曹侗壯背著沉重的電線轱轆飛奔,我就覺得有點對不住他,好像讓他背電線轱轆是我的原因。不過,曹侗壯好像沒覺得當有線兵有什么不好,這小子跑得很快,他是貴州人,腿功確實比我和姚強好。

這一段路無比漫長,幾公里走了半個多小時,眼看離戰場越來越近了,遠遠看見連長和指導員在路邊等候,車內終于活躍起來了。炮班班長說,大家注意聽指揮,下車動作要快,準備器材。

炮手們紛紛動作起來,有的檢查瞄準鏡,有的解開炮彈箱子上的繩子,那兩個背著沖鋒槍的炮手,唰地一下把槍橫在胸前,準備下車掩護……動真格的,這些老兵還是不含糊的,他們的眼睛比半個小時前明亮多了,動作也敏捷多了。

炮車停穩后,炮手們魚貫下車,摘炮、推炮,連長和指導員迎面匆匆過來,發現只有兩門炮上來了,其余的炮車、指揮車、炊事車都沒有上來。連長顧不上多說,指揮這兩門炮趕緊占領陣地。指導員說,兩門就兩門吧,反正是直瞄射擊,有炮就能打,沒有指揮排也不要緊。

指揮排的人員,除了排長先期到達,隨第一梯隊上來的,只有我和曹侗壯。曹侗壯背著一個線轱轆,懷里還抱著電話機,好像隨時準備架線。

排長有點惱火,看著我,又看看我的身后,口氣很重地說,連個電臺都沒有,你來干什么?

我說,又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坐的是一炮車。

排長吼道,為什么上錯車?

我沒有回答。

正好副營長匆匆路過,排長對副營長喊,副營長,給你一個警衛員——杜二三,跟副營長走。

副營長埋頭趕路,頭也不回地說,好,給我當傳令兵。我一個副營長,哪能用得起警衛員啊。

我心里一喜,運氣來了。二話不說,屁顛顛地追上了副營長。

我聽見身后排長對曹侗壯說,打直瞄,不用電話,把線轱轆放路邊,扛炮彈去。

炮手們動作很快,不到十分鐘,最先占領陣地的兩門炮已經開打了,透過濃霧,可以看見對面的火光——那是火力點,正在阻擊我們的進攻分隊。

副營長氣喘吁吁帶著我,在一片混亂的槍炮聲中登上半山腰,察看地形,尋找適合火炮展開的位置。副營長說,小子,怕不怕?

我說,首長不怕,我也不怕。

副營長看了我一眼,說了聲,好小子!你不怕,我也不怕。

其實我看得出來,副營長也有點緊張。

實話實說,我那時候還真的不怎么害怕,我想試試我到底有沒有飛檐走壁刀槍不入的功夫,盡管我從來沒有認真學過任何一門武功,但是我認為我有,中學的時候偷讀小說,那里面的英雄總是大難不死,對我的影響很大。

副營長觀察了一會地形,然后讓我到山下傳達命令——某某炮推到某某位置,縱坐標多少,橫坐標多少。

步兵在山頭實施火力壓制,對方在看不見的地方還擊,子彈在近處飛行,濃霧中的火光像飛舞的流螢,我在流螢和濃霧中穿梭。我的恐懼被一連串的爆炸聲掩蓋了,感覺好像我已經不是人了,我已經變成了一只鳥兒,我已經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沖向烏云……

有一趟我正在公路上跑著,對面的機槍打了過來,打在我身邊的山石上,我見情況不妙,一頭鉆進路邊的排水溝,抬頭看見偵察班長黃穆,他也被子彈攆到溝里了。

黃穆瞪著我說,杜二三,一點戰術都不講啊,干什么上躥下跳!想把敵人的火力引過來???

我沒好氣地回答,我怎么上躥下跳了,我在傳達副營長的命令。

黃穆有點不相信地看著我,啊,傳達副營長的命令,你怎么又成營部的兵了……你的電臺呢?

我說,我沒有電臺,副營長說,打直瞄不需要電臺。

黃穆說,傳達什么命令?

我說,副營長命令四炮推到二號位置,這是坐標。

黃穆一把抓過我手里的紙條,看看上面標注坐標的數字,皺皺眉頭說,四炮被車隊擋住了,根本過不去……

他的眼皮啪啪跳了兩下說,我來通知六班,六班先上。

說完,回頭交代我,去向副營長報告,六班馬上到位。

我剛要離開,黃穆喊了一聲,鞋帶,系好你的鞋帶。

我低頭一看,可不,鞋帶散了。我系著鞋帶,黃穆說,鞋帶散了,會摔死人的。

我沒搭腔,我當然知道,鞋帶散了會摔死人。等我系好鞋帶,黃穆盯著我的脖子看,我不禁摸摸風紀扣。不過他沒有說什么,對我揚揚手說,快去向副營長報告。

返回的路上我心想,這家伙,他沒有在第一時間上來不說,還誣蔑說我想把敵人的火力引過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說,他一個班長,擅自改動副營長的命令,追究下來,他承擔得起嗎?

回到那個山坡,我向副營長如實報告,路上碰見偵察班長,他說四炮被車隊擋住了,由他去通知六炮先上。

副營長連想都沒想就說,好,哪門炮都行……其他的呢,傳我命令,到一門展開一門,聽明白了沒有?

我說,是,聽明白了。

轉眼我又在山前山后跑個來回。

前面的兩門炮,主要是干部和班長們在打。后來六炮彎道超車上來了,黃穆也在推炮的隊伍中,還不時站在路邊指揮,威風凜凜,好像他不僅是偵察班長,還兼任副營長似的。

我們班長程于俊和有線班副班長吳曾路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上來了,就在副營長的旁邊。程于俊架設電臺,吳曾路接上了電話,不多一會兒,電話里面傳來一個聲音,我是你們的副師長,我就在你們的身邊,同志們不要慌,沉住氣。

副營長馬上站起來命令我,去,到陣地上喊話,副師長就在我們的身邊,同志們不要慌,沉住氣。

我跑到最前面,把副營長的話告訴了指導員,指導員站起來對我說,到后面傳,挨個傳,傳達到每一個人。

說完,又撲在炮位上。

連長和指導員均在第一門炮上,連長用望遠鏡搜索對面山上的火力點,然后指示給指導員,指導員一發一發地打。

后面的幾門炮陸續上來之后,公路狹窄,施展不開。副營長這時候鎮定多了,又讓我傳達命令——打不了炮的炮手,統統去扛炮彈。

指導員打得汗流浹背,不時興奮地嗨一聲,嫌手槍礙事,干脆摘下來,看看我在不遠處,招呼我靠近,把手槍扔給我說,以后幫我背著。

我一怔,又一喜,拍著槍套問指導員,我能不能開槍?

指導員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說,可以啊,發現目標你就打,不要亂打哦。

我說好。整個戰斗過程,我就背著指導員的手槍,一會兒傳達命令,一會兒幫忙搬炮彈。我的嘴里喘著粗氣,心里美滋滋的,眼睛東張西望,老想發現一個偷襲的敵人,叭叭叭開上幾槍??上У氖?,沒有這個機會。

六炮進入副營長指定的位置,連我都能看得出來,那是一個絕妙的位置,在公路下方,比一炮和二炮要低十多米,前方視界開闊,后面運送彈藥也方便。

忽然,我發現黃穆也在炮位上,正撅著屁股擺弄高低機和方向機。這家伙是偵察班長啊,也會打炮?我有點不敢相信,擦擦眼睛再看,確實是他,他的樣子像一個老練的炮手,前腿弓后腿繃,腦門貼在接目鏡上,好長時間才打出去一發,一發過去,對面的一個火力點就啞了。

給黃穆裝炮彈的是新兵馬濤,白白胖胖的,在新兵排的隊列里,我是排頭兵,他就在我左手邊。我對他的深刻印象,就是他經常把向左轉搞成向右轉,不是跟我臉對臉,就是跟我背靠背。不過,此刻他的動作還算麻利,他同另外兩個老兵一道,接力上傳炮彈,最前面的一個低姿搬出炮彈,中間一個彎腰接過,最前面的直立將炮彈送到炮位上,三個人抱著炮彈像抱著一個超級棒槌,由低而高再由高而低,構成了一個流暢的弧線,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曹侗壯和姚強也出現在扛炮彈的隊伍里,曹侗壯小小的身軀扛著四十多公斤重的炮彈箱,居然走得很快,這家伙,天生就是出苦力的啊。姚強比曹侗壯差遠了,他同馮葉抬一箱,走走停停,這兩個人都不是干活的料。

不知道打了多少發炮彈,對方的火力終于被吸引過來了,先是聽到左前方一聲悶響,原來是兩發火箭落在車隊附近,正在修車的一名司機當場被削掉半拉屁股。

當時我就在炮陣地附近,第三發火箭彈在距我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爆炸,強大的氣流將我沖了一個趔趄,只覺得肩膀被砸了一下,順手一扯,我的天啊,是一只手,一只血淋淋的手,一只露著骨茬的手,像燒焦的熊掌,幾個手指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發出尖叫,反正我是跑了,我像箭一樣地離開炮陣地,像野獸一樣狂奔。就在那個短短的瞬間,我的思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其實我什么也沒有想,就是想跑,想離開這個血肉橫飛的地方,離開戰場,找一個不會挨火箭彈的地方藏起來,藏到山洞里……

僅僅過了十幾秒鐘,也許更短,我不跑了,我迎面看見了副營長。副營長大步流星走向一炮,揮著手高喊,先打六號火力點,橫坐標XXXXX,縱坐標YYYYY……

回答副營長的還是火箭彈爆炸的聲音,只聽到一聲嘯叫,我還沒有看清眼前發生了什么,連喊一聲都沒來得及,一頭撞了上去。副營長猝不及防,被撞了個仰面朝天,爬起來罵罵咧咧地說,啷個搞起的,他媽的哪個推老子?

罵了兩聲,才回過神來,拍拍屁股,看著我,齜牙咧嘴地說,嗯,不錯,還知道保護首長。

其實已經是馬后炮了。

后來聽說,這場戰斗十分激烈,敵人的六號火力點處在我們的射擊死角,步兵一直呼喚火力支援,一班的瞄準手胡慶華找到一個角度,連發三炮,將六號火力點的頂部打崩,這個火力點才啞了下來。我方的損失也很大,一炮、二炮,連同后面上來的四炮,遭到密集的火力殺傷,先后有九個人負傷,其中一班老兵胡慶華傷勢最重,從陣地上抬下來時,已經生命垂危了。

六炮沒有人負傷,因為他們的位置是對方的射擊死角,也就是說,敵人在他們的明處,而他們在敵人的暗處。副營長太英明了。

打掃戰場的時候,我向副營長報告,有一只手被炸斷了,落在我的肩膀上,不知道是山頭步兵的,還是我們連隊的,我想找到那只手,沒準還能給戰友接上。

副營長驚訝地說,啊,還有這件事啊,趕快找。

可是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只找到一只動物的爪子,當時誰也說不清楚那是野獸的爪子還是家禽的爪子。

副營長說,幻覺,你是高度緊張,出現了幻覺。不過,小伙子還不錯,第一次打仗就有這個表現,很難得。

我說,首長也不錯,也是第一次。

副營長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哈哈,這小子,老是跟我比啊,還鼓勵我呢。

我才知道我的話不太得體,居然跟副營長相提并論。不過看得出來,副營長不討厭我。

營部來了幾個人,把副營長接走了。我在尋找本班的路上,看見曹侗壯挎著線轱轆,正在收破爛——步兵扔下的一部電話機和通向山頭的被覆線。我問他,看見那只手了嗎?

曹侗壯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問,什么手?

我說,戰斗中,一只被炸斷的手落在我肩膀上,還掐了我一下。副營長說我出現了幻覺,你覺得呢?

曹侗壯的臉立馬變白了,還打了個寒噤,嘟嘟囔囔地說,你別嚇我,我膽子小……

我哈哈大笑。我說,你膽子小還在這里撿破爛,你膽子太大了,搞不好會踩上地雷。

曹侗壯看著我,一臉麻木。

我說,我確實感覺有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剛才沒找到,你要是看見了,馬上向連隊報告,沒準是戰友的手呢,找回來還能接上。

曹侗壯往山下看了看,似乎拿不定主意,這線還要不要收下去——線是山頭扯下來的,那里原先是步兵404團的指揮所。

我說,不開玩笑了……你收這些東西干什么?

曹侗壯說,我看還是半新的,不過,被砸壞了。

我接過電話機看看,是被砸壞了,而且上面還有彈孔。

我忍不住笑了,我說,你打算把它帶回去嗎?

曹侗壯看看我,再看看電話單機,雖然還有點舍不得,最終把它扔到山下了,扔出老遠。然后跟我講,還有一樣東西,你來看看有沒有用。

我疑惑地跟著曹侗壯,往坡下走了幾步,曹侗壯扒開樹叢跟我講,你來看。

我又往前走了兩步,這一看不要緊,一看我頭發都豎起來了,原來是一發火箭彈的彈丸,前面半截貼著地皮插到樹根里,后面半截像半個酒瓶露在外面。從彈屁股的角度看,應該是戰斗中從對方的山洞火力點打過來的。

我大喊一聲,臥倒!

曹侗壯沒有臥倒,用奇怪的眼神瞪著我。

我說,曹侗壯你這個土老帽,這是火箭彈你知道不知道?

曹侗壯還是無動于衷,并且往前走了幾步,彎腰察看那半個火箭彈,差點兒就動手了。

我嚇壞了,連滾帶爬跑去把他撲倒,抱著他使勁地翻滾,一起滾到十幾米開外,終于滾不動了才停下來。

曹侗壯也被嚇壞了——不是火箭彈嚇得,而是被我嚇得。曹侗壯睜著一雙迷蒙的眼睛看著我說,你干什么?那是啞彈。

我說我當然知道是啞彈,可是,你要是動手去搬它,恐怕它就要發言了。

曹侗壯好像這時候才覺得問題嚴重,問我,咋辦?

我說,趕快走,反正連隊就要離開了,讓我們的敵人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吧。

曹侗壯還是不動,想了想說,那不行,不妥……

我急了,吼了起來,有什么不妥,趕快走!

曹侗壯說,敵人把它弄回去,還能用,咋辦?

曹侗壯這么一問,我也怔住了。

曹侗壯又說,萬一我們的后續部隊來了,萬一沒看見……咋辦?

我一聽,這個傻子的話還有幾分道理??纯床贿h處,炮班都在忙著收拾裝備,準備撤離。

我說,走,向連長報告,炮班的老兵有經驗。

后來我們就跑上去,向連長報告。

連長聽說有這么個東西,就近把六班長劉橋叫過來。

劉橋說,打炮我會,但是拆彈我不會,這樣吧,你們站遠點,看看我老劉的手段。

連長說,你小心啊,搞不好就別搞,先畫個圈,此處有地雷。

劉橋說,等等看吧,我先來玩個絕活。

劉橋讓我們都走開,在公路拐彎處隱蔽,然后他自己拎了一個沖鋒槍,算了算角度,在距離火箭彈五十多米的一塊石頭下面蹲下來,瞄準啞彈,開了一槍。

我們屏住呼吸,等啞彈爆炸,等了半天沒動靜,連長拿著望遠鏡一邊觀察一邊喊,打中了,但是沒有打到引信上,打到鐵殼上有屁用啊。修正炸點,往下0-0.5,不,往下5厘米!

劉橋不搭腔,接著瞄準,嗒嗒兩槍,嗒嗒嗒三槍……不知道過了多久,就聽一聲巨響,接著看見那棵大樹顫抖著倒下了,綠色的樹葉像蝴蝶一樣漫天飛舞。

劉橋拎著槍,耀武揚威地回到陣地上,連長說,六班長,打槍的水平還是不如打炮,就那么個小玩意兒,還用六發子彈?

劉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那兩下子,什么五厘米,十厘米都沒有用,都打在鐵皮上,我只有把它從土里打出來,才能看到引信,把固定目標變成運動目標,嘿,一打一個準。

連長說,好好,你厲害,以后評功評獎,把這個也算上,消除隱患。

連長路上跟劉橋探討,到底是打在引信上,還是打在尾翼上。劉橋說,那我哪能看見啊,我要是能夠看見,我也完球了。

連長說,也是,管他打在哪里,反正是打爆了。

曹侗壯看我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骨碌著眼睛,安慰我說,我知道了,砸在你肩膀上的,不是手,而是一只手套。

我說,那怎么可能,明明是手……唉,也許就是手套吧,可是,那是誰的手套呢。

曹侗壯說,你干嗎那么較真啊,反正不是手,你也不用再找了。

我們炮團九連參加的第一次戰斗,師史記載為“瀾溪長形高地進攻戰斗”,我們連隊抵近射擊的戰例,有詳細記述,我就不多說了,我要說說我本人的故事。我本人有什么故事呢,其實也沒有什么青史留名的事跡,但是,別忘了,我有了一把手槍,一把真正的“五四式”手槍。

我喜歡手槍,由來已久。小時候看連環畫,最喜歡看舉著手槍的人,以至于上了高中之后,還用節省下來的菜票錢買玩具手槍,不僅受到同學們的嗤笑,也讓父母對我深為失望,覺得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后來我參軍了,我的第一理想是,迅速當上軍官,搞個手槍背在身上。有次夜里做夢,夢見我背上了手槍,耀武揚威地回到家鄉,用這把手槍把曹大黑押到河灣里打一頓,讀初中那幾年,我沒少受他欺負。

終于貨真價實地參加了一次戰斗,我發現我既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勇敢,也不像我擔心的那樣怯懦。偶爾,我也會想起我曾經產生的逃跑念頭,為此我感到羞恥。好在,那只是一個剎那間的事情,戰斗還在繼續,我將用實際行動洗刷這個埋在我心里的恥辱。

中午十二時許,上級命令我們撤出戰斗。

我背著指導員的手槍,跟在副營長、連長和指導員的后面,覺得渾身都是勁。

走到一個路口,一堆首長在那里迎候,頭天給我們做動員報告的尚副政委站在前面,看見我的身上背著手槍,一臉凝重地問,哪個同志……走了?

尚副政委大約誤認為哪位干部犧牲了,由我這個新兵代理了。指導員大大咧咧地說,沒有,干部都健在……小杜,啊,杜二三同志背的手槍是我的。

我當時很緊張,心里想,恐怕首長不會讓我背手槍了。幸好,尚副政委沒當回事,只是說,那就好,那就好,同志們辛苦了。那時候干部們都愿意背上一只沖鋒槍,沒有誰在意一只手槍背在誰的身上。

路上聽說,尚副政委名字叫尚斌,大筆桿子,會寫通訊,還會寫詩,原先是師政治部文化科的副科長兼宣傳隊長。

在一個村莊邊上休整的時候,聽老兵講,瀾溪長形高地戰斗,因為是首戰,對方抵抗十分頑強,加上防御工事堅固,一名大尉軍官指揮一個加強營,從早晨到中午,堅持了六個小時。當然,長形高地后來還是被我們攻破了,斃傷對方大尉營長以下官兵若干,其余的撤到瞽山一線固守待援,形成第二道屏障。

這仗有得打了,老兵說。

熱帶季風氣候反復無常,中午下了一場雨,晚上又下了一場雨,而且很大。前面道路擁堵,上面通報至少要兩個小時才能疏通,車隊停下來臨時休息。排長指定三個老兵,每人帶一個新兵在距離車隊三十米處警戒。

馮葉帶著我潛伏在一叢芭蕉樹下,電閃雷鳴中我看見身后和身邊全是樹木,棲身的地方像是從雨林里掏出的洞穴,遠處的山巒猶如隆起的饅頭。雷電過后,漆黑的天幕潮水般拍打著我的臉。

我突然想,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這話是不對的。其實水——哪里的水都是從土地里生長的。我想到一個問題,這水要到哪里去,無論是陸地還是海洋,也包括我的家鄉,這水都可以到達。這樣一想,才開始想家,我想跑到路邊的溪流,對著溪水說幾句話,請它給我的父母親人們捎信,可是說什么呢,告訴他們我在南方的山岳叢林里,正在像野人一樣渾身濕透嗎,告訴他們我抱著槍凍得瑟瑟發抖嗎?

當然,我不可能離開哨位,我只是對著頭頂和眼前嘩嘩流過的雨水,在心里吼了一句,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暴雨來得快也停得快,不到十分鐘就停了,漫無邊際的漆黑重新懸掛在眼前,從身邊涌起一股泥土和草木腐爛的氣息,我們就像蚯蚓一樣重新拱出地面,車隊又開始緩慢前行。

第二天中午,在一個村莊邊上休整,等待開飯的當口,排長讓我們清點物資。我的身上除了指導員的手槍,只剩下一只鋁盆和一只口缸,裝在干糧袋里。鋁盆屬于戰備物資,老兵們叫它萬能盆,過年包餃子靠它和面、拌餡、裝餃子,打仗的時候,洗臉是它,洗衣服是它,盛菜盛飯是它,甚至有時候燙腳也靠它??诟资莻€人物資,喝水靠它,刷牙靠它,盛飯也靠它。

除了鋁盆和口缸,還有一個背包。出征之前,個人的所有物品,凡是有字的,包括一本連環畫《山鷹之歌》,那是我從家里帶到部隊的唯一的文學作品,我非常羨慕那個名叫阿爾邊的游擊隊員,當然更喜歡和他生死與共的扎娜,如今,他們都被我裝進手提包里,放在連隊的倉庫。

我們的背包里,有一套換洗衣服,一雙膠鞋,還有三角巾等,用一塊白布,打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每個人的小包都是這個規格,然后結結實實打進背包里。背包的用處就大了,有條件睡覺的時候可以解開當被子,行軍休息的時候可以當凳子,戰斗激烈的時候可以放在掩體前面當工事。老兵說,那塊白布,實際上是一塊衛生布,負傷了可以包扎傷口,陣亡了可以包裹尸體……不管是背包還是小包,都是為死亡做準備的,好像我們是背著自己的家,同時也背著自己的棺材,進入了南方的山岳叢林。

好在,我背上了手槍,這讓我生出一些優越感。雖然手槍不是我的,可是背在我的身上,還是讓我的身高憑空長高了一些。手槍不僅能夠增加我的身高,更能掩蓋我的恐懼,可是,我什么時候才能有一把屬于自己的手槍呢?

我正在胡思亂想,突然傳來一陣哨音,排長從遠處狂奔過來說,臥倒,趕快臥倒!

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趕緊臥倒。這里是山岳叢林,附近沒有青紗帳,只有一些灌木叢,我覺得灌木叢同樣不安全,倘若炮彈真的落下來,把我跟灌木叢一起炸得稀爛,還不如死在光天化日之下。

臥倒之后,我還東張西望,看見幾個人腦袋鉆進灌木叢里,屁股還拱在外面,覺得十分好笑。我告誡自己,任何時候都不要出這種洋相,把動物爪子當成人手的笑話再也不能發生了。特別是,還有逃跑的念頭,想都不能想,想想就是罪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嗡嗡的聲音由遠及近,抬頭一看,遠方的天空下有一個移動的白點,白點上面是藍天,白點從薄紗一樣的云絮里穿過。盡管我是新兵,我也知道那不是戰斗機,也不是轟炸機。

虛驚一場之后,就開飯了。炊事班在甘蔗地里挖灶搭鍋,居然做出了白菜豆腐和蘿卜燉肉,幾個大鋁盆擺在地上,熱氣騰騰。真餓啊,我想這回可以放開肚皮吃一頓了。

排隊打飯的時候,看見有線班副班長吳曾路只盛了半口缸米飯,我說吳老兵飯量那么大,怎么只盛了這么一點點。旁邊的馮葉說,哈哈,杜二三你不懂吧,先吃半碗,快速吃完,然后再擂上一滿碗,就可以慢慢地吃了。老吳,我說對了吧。

吳曾路臉一紅,也不回答,埋頭吃飯。

吃過飯不久,連隊又接到命令,對方在瞽山部署了第二道防御,交叉火力封鎖了道路。上級命令我們連隊,分別把炮推到幾個高地,以單炮為作戰單元,在步兵的背后,形成環形火力支撐,配合總攻。

一年后我在軍校學習步炮協同,得知瞽山戰斗是炮兵作戰史上的一個經典戰例。沒想到,我本人會成為這個戰例的參與者。

我們無線班被分為三組,馮葉率領的這一組,也就是率領我本人,跟劉橋的六班行動??纯袋S穆也跟上來了,我悄悄問馮葉,黃穆還會打炮?

馮葉說,當然,黃穆當過瞄準手。

我說,當瞄準手的,怎么又到偵察班了?

馮葉笑笑說,他還當過炊事班長,還會……還會跳舞呢,嘿嘿,這個人……

我有點犯傻,從炊事班長到偵察班長,這之間的距離也太大了。我說,他在長形高地戰斗中,假傳命令,副營長明明要四炮先上,他說四炮被堵住了,讓六炮先上。

馮葉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這也不算什么,靈活機動嘛……六炮打得確實漂亮。

馮葉雖然這么說,但是我感覺他和黃穆的關系并不太好,他們兩個是同年兵,還來自同一個地方,黃穆班長都當兩年了,還是干部苗子,馮葉心里會有點酸吧?

六班在山上構筑陣地,馮葉把電臺架起來,不大一會,傳來了滴滴的信號聲。我持槍警戒,瞪大眼睛看馮葉操作。

馮葉口中念念有詞,抄了兩份報,最后一份抄譯完畢,他扭頭看了看我,突然跳起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揪了兩下又放開,嚷嚷起來,杜二三立功了,三等功,你小子真走運。

站在一邊的黃穆說,啊,立功了,這小子干了什么就立功了?

我沒有理睬黃穆,我知道他不待見我。

不遠處,炮手們正在搬運炮彈,馬濤一只手攥著油紙,一只手拄著豎起來的炮彈箱,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是羨慕我還是嫉妒我。

我向馬濤揮揮手,我說,馬濤,就看你們的了。

馬濤沒有回答,腰一彎,把炮彈扛到肩膀上。

馮葉說,電報沒有那么詳細,估計以后要報立功材料。

黃穆看看我,陰陽怪氣地笑了一下。

大約過了十多分鐘,山谷槍聲大作,劉橋著急地問馮葉,步兵都打起來了,我們為什么還……還沒接到命令?

馮葉說,我怎么知道啊,別急,也許快了……話音剛落,電臺信號燈亮了。

馮葉全神貫注地抄譯電報,譯完了,表情奇怪地看著電報紙說,啊,派一部電臺到師指揮所,到師指揮所干什么?

這時候指導員過來了,看看電報,抬頭對馮葉和我說,你……還有你,馬上下山,到……指導員說出了一個坐標。

劉橋急了,嚷嚷道,電臺走了,我怎么辦?

指導員說,這里不用電臺,我讓有線兵架線。

又對黃穆說,偵察班長,去告訴連長,啟動有線聯絡。

黃穆說,好!說完轉身就走。

山谷里傳來沖鋒號音,劉橋一臉困惑地說,這都打起來了,我們還沒有接到命令,還把電臺調走了,這仗打得蹊蹺啊……

指導員眼睛一瞪說,什么蹊蹺,這是戰術,總攻還沒有開始,現在應該是佯攻。

說完,又向馮葉說,快點下山。

馮葉二話不說,收起電臺,向我一擺腦袋,很瀟灑的樣子。我們兩個一路小跑,迎頭遇上吳曾路和曹侗壯,兩個人背著線轱轆,一邊跑一邊放線,跑得飛快。

馮葉說,老吳,這回要露一手了,沒準能立大功呢。

吳曾路嘿嘿一笑,啥也不說,從我們身邊擦過的時候,把馮葉撞了個趔趄。

馮葉沖吳曾路的背影喊,老吳,你故意的吧?

吳曾路還是不搭腔,轉眼已經跑出十幾米遠。

馮葉望著他的背影說,這個悶驢,沒準要走運。

我說,這個悶驢……你就這么叫他?

馮葉說,這么叫他,嘿嘿,我們都是老兵,開玩笑是正常的。你注意老吳的腿沒?

我說,我沒有注意。

馮葉看著吳曾路一跳一跳地鉆進樹林,不確定地說,這個悶驢,沒準腿上還綁著沙袋。他媽的,睡覺他都綁著沙袋。

我知道,有線兵需要腿功,跑得快,爬得高,可以迅速架線,遇山過山,逢水過水,可是,這都什么時候了,這是打仗啊,還有必要在腿上綁上沙袋嗎,難道他想把自己練成飛毛腿不成,難道曹侗壯的腿上也綁著沙袋?

我打算回來告訴曹侗壯,野戰條件下,就不用綁沙袋了,綁著沙袋打仗,太傻了。

到達指定位置,老遠看見一輛越野吉普車,旁邊站著一個高個子首長。旁邊還站著幾個人,有我們營長,還有兩個軍官。

馮葉一下子愣住了,脫口而出,團長,是團長……不,副師長,鄭副師長。

我也認出來了,當新兵的時候就見過,紅臉漢子,眼睛很亮。我說,副師長怎么到這里來了,這是火線啊。

馮葉說,副師長肯定一直跟著我們團行動。

首長看到我們兩個,笑笑說,啊,小馮啊,我們又見面了。

馮葉大聲報告,報告首長,九連無線班第三小組向首長報到。

首長對站在一旁的幾個人說,你們,各忙各的,有這兩個小伙子就行了。

說完,向馮葉和我一揮手,上車。

副師長讓我們兩個坐在后面,他自己坐前面,副師長剛一上車,車輪往下沉了一下,接著彈起,唰地一下,沖出老遠。這司機的技術太厲害了。

拐了一個彎,槍聲就逼近了,從車窗里能夠看見山下硝煙彌漫,搞不清楚是對方的兵力,還是我們的人,有的貓腰沖擊,有的快速奔跑,喊聲,槍聲,爆炸聲不絕于耳,有些子彈就落在越野車的前后左右,崩裂的亂石甚至打在我們的車上。

我扭頭看看馮葉,馮葉的臉色蒼白,一只手緊緊攥著司機椅背的扶手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再看看副師長,副師長的后腦勺像焊接在脖子上,一動不動。

再往前走,路被炸斷了,路邊有幾個尸體,半山腰有幾幢房子,司機的臉白了,不安地看著副師長。

副師長的后腦勺還是一動不動,兩秒鐘后,喊了一聲,靠左,停車,不熄火。

司機將車停下。我不明白為什么要靠左,正在觀察,副師長突然喊,貼緊山根,二檔前進……換擋,加油,再踩一腳……

我還沒有明白過來,只覺得背后好像被人猛推一掌,唰唰,唰唰唰,我們的越野車像一頭豹子一樣,離開山根,箭鏃一般沖向前方,身后隨即傳來密集的槍聲……

直到拐了一個彎,副師長擦擦腦門,回過頭來笑笑說,媽的好險,要是一個副師長被伏擊了,那可就鬧笑話了,沒準是開戰以來犧牲的最大的官,哈哈,老夫且發少年狂啊。

看樣子,已經進入我軍控制區了,我們都松了一口氣。

越野車跳躍著前進,我的思維也在跳躍。我長久地盯著副師長筆挺的后腦勺,我的脊梁上背著709B型小功率電臺,肩上斜挎著手槍,懷里揣著三等功,腦子里飄揚著勛章、鮮花和朝思暮想的……某個姑娘,心潮澎湃。我警惕地觀察車內,一直糾結一個問題——如果這時候一枚手榴彈落進車里,我是首先撿起手榴彈扔出呢,還是首先撲在副師長的身上呢?我有點拿不定主意。

半個小時后,到了師指揮所,只見到處都是忙碌的人影,其中有一些女兵,忙著發報收報。一個印著紅十字的帳篷旁邊,有一個保溫桶,里面裝著綠豆湯。

副師長下車后,讓我們不要離開,就在車邊等待。

馮葉盯著那個紅十字帳篷說,師部還會有傷員?

我沒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師部會不會出現傷員。這時候從另一個帳篷里面走出一個女兵,端著一個鋁盆,她在轉身的時候似乎看見我們,停下步子,徑直看著我。我的心里一陣緊張,怦怦亂跳,被女兵這么看,還是頭一次,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女兵放下鋁盆,朝我們走來,我的心更加慌亂了,拿不準要不要迎上去,琢磨該怎么跟她對話……我正心慌意亂,聽到一個驚喜的聲音,馮葉,你怎么在這里?

我的肩膀往下一墜,沖鋒槍背帶差點兒從肩膀上滑落下去。原來她是沖馮葉來的。

馮葉說,哈哈,奉首長命令,到師指揮所,直接指揮我們連隊,配合瞽山拔點戰斗。

馮葉說了一大串,就像照本宣科,傳輸口令。

女兵說,太好了,宣傳隊解散后就沒有見到你們,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了。

馮葉還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我們炮團九連,在瀾溪長形高地中,創造了近戰五百米,大炮上刺刀的戰績,我本人……很好。

女兵的眼睛里流露出驚喜的光芒,這時候我才敢偷看她的臉,白里透紅,腮幫上還有酒窩。女兵注意到我在身邊,朝我一笑,我連忙把頭低下,假裝去舀綠豆湯,一邊快步離開,一邊從腰間摘口缸。等我打好綠豆湯,女兵也離開了。

師部真好,我想,要是我在師部當兵就好了,不管是在通信營還是在警衛連。

來了一個參謀,跟馮葉交代了幾句,馮葉讓我把幾個裝食品的空箱子碼好,架上電臺,就成了簡易的無線通信站。一個有線兵背著線轱轆,把線一直布到我們腳下,參謀坐在食品箱子上,舉著電話話筒,聽一陣,向馮葉復述一陣。

馮葉剛開始有點手忙腳亂,不過很快就穩住了,一邊抄錄,一邊傳輸。

那些口令,有的我懂,有的我不懂。就在口令下達幾秒鐘后,遠處傳來隆隆的轟響。隨著馮葉嘴里數字的變化,遠處的爆炸聲也不斷變化,有時間隔短促,有時連續爆炸,就像鞭炮,有時齊射,聲音巨大。我知道,那就是我們連隊實施的單炮火力支撐,在步兵的背后,直瞄和間瞄相結合。

馮葉操作的過程中,我無事可做,東張西望,抬頭望去,看見城墻上面有腳尖和師首長的身影,不遠處仍是槍聲炮聲廝殺聲,不時能聽到頭頂傳來興奮地喊聲,某某部隊穿插成功了,某某團上去了!

大約半個小時以后,山下的槍炮聲稀疏下來。

我問馮葉,我們連隊打了嗎?

馮葉的臉憋得通紅,額頭上掛著汗珠,瞪著我說,聽不出來啊,我們的加農炮,嘿,我直接指揮的,不,是副師長直接指揮我指揮的,走運的話,我也可以立個三等功。

這時候一個參謀過來說,你們的任務完成了,可以回去了。把你們營的越野車帶上。

馮葉說,回去?就我們兩個?

參謀說,還有司機。放心吧,瞽山據點被拔掉了,這一帶,都是我們的部隊。

馮葉向我揮揮手說,把電臺收起來,背上。

返回連隊的路上,馮葉跟我講,副師長出征前還是我們團的團長,因為要打仗了,才提拔為副師長。

為什么要我們連隊派一部電臺呢,馮葉說,鄭副師長要直接指揮我們連隊近戰,在師部便于掌握步兵情況,適時調整。又說,這回知道了吧,我們排為什么叫指揮排,不是我們直接指揮,而是……首長指揮我們指揮部隊。

我說,我太榮幸了,跟著你指揮部隊。

馮葉說,你小子真走運,新兵排一解散就分到無線班,知道嗎,無線兵是炮兵里的技術兵種。

我說,走運什么,我更想到偵察班,連姚強都分到了偵察班。

馮葉突然湊近我,壓低聲音說,你知道啥,要是打大仗,實施間接瞄準射擊,要開設前進觀察所,前進觀察所一直跟步兵行動,甚至比步兵還要靠前,傷亡率……

我提高嗓門說,那我也情愿,怕死我就不來當兵了。

我嘴里這么說著,心里想起了一句話,“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么想著,情不自禁地哼了出來,嘴里念念有詞。

什么,你說什么?馮葉瞪著大眼看著我。

我回過神來,嘟囔說,我沒說什么,我說,我要向老兵學習。

馮葉的眼皮跳了幾下說,你說,勇敢的海燕……好幾次聽到你說海燕,海燕是誰,你女朋友?

我說,扯淡,我哪有女朋友,你連海燕是誰都不知道???

馮葉想了想說,想起來了,看過一幅油畫,一個架線的女民兵,騎在電線桿上呼叫,我是海燕,我是海燕……那不是有線兵,那是個女二球,你也是二球。

我說……我在心里說,你才是二球呢,還想讓我當你的姐夫,不是二球是什么?

馮葉是城市兵,大臉龐,高鼻梁,凹眼窩,有點像那個有法國血統的相聲演員。我分到無線班之后,程于俊就讓他帶我,教我背九九密碼。他不像連隊其他人那樣討厭我。休息的時候,他會把作業夾打開,用鋼筆刷刷地畫些素描。出征之前,有一次他打開作業夾,讓我看一幅畫,是一個裹著頭巾的女子。他跟我講,杜二三啊,我把我姐姐介紹給你當女朋友怎么樣?我有點不高興,就算我長得老相一點,可我比你小一歲啊,干嗎介紹你姐姐啊,為什么不把你妹妹介紹給我?馮葉笑笑說,我妹妹?我妹妹她才十三歲。我說我可以等,等她長大了。馮葉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小子,有理想,不過,你得先當上軍官,我知道,你一定能當上軍官,你小子運氣好。

我想問問那個女兵的事,沒準是馮葉的女朋友呢,可是我沒問,戰士不許談戀愛,問這事犯忌。

實話實說,在九連,喜歡我的人不多,馮葉要算一個,跟他在一起,我的心情通常都很好,這次到師指揮所,報務工作都是他完成的,我就像他的隨從。

這天上半夜,在一個名叫班占的地方宿營,連隊秘密召開一個戰斗骨干會議,除了班長們,還有幾個老兵。意外的是,我也接到通知了。

指導員在會上講,前幾次戰斗檢驗了我們,總體看,我們連隊是好樣的。但是,有些同志戰斗作風不過硬,關鍵時刻不敢沖在前面……戰斗骨干的任務,就是要“注意”和“幫助”那些意志薄弱者,防止他們在戰斗殘酷的當口開小差……不知道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確有其事,我總覺得指導員暗示的那些需要“注意”和“幫助”的人當中,就有姚強。

姚強的事我是聽曹侗壯講的。指揮排里,只有三個新兵,我無形中成了曹侗壯和姚強的主心骨。

在瞽山戰斗中,對方一個排偷襲了我們的一號陣地,擊中了一臺通信車,那臺通信車被燒了,據說當時是姚強和另外一個老兵警戒,他們擅離職守造成的。

偷襲敵人是吳曾路和黃穆最先發現的,他們邊打邊報警,直到連長調整兵力,各班的沖鋒槍都調過來了,這才將敵人打退。

但是,姚強和那個戰士都堅持說,他們沒有發現敵人偷襲,他們以為是山下傳來的槍聲。黃穆證明,他發現敵人的時候,姚強確實在他的警戒位置,并沒有擅離職守,更談不上臨陣脫逃。

雖然黃穆這么說,但是當敵情出現的時候,姚強和那名戰士不在現場,有畏縮不前的嫌疑,所以就成了需要“注意”和“幫助”的人。

打了幾仗,部隊的情緒就調整過來了,大家的臉上不再陰沉沉地,有了空閑時間,還聚在一起聊天講笑話。

有天下午,有炮的擦炮,沒炮的擦槍,我從吳曾路那里弄來槍油,把手槍大卸八塊,放在槍油里浸泡。

輕武器分解結合,當新兵的時候學過,不過那主要是步槍。手槍的分解結合沒學過,但也難不住我,可以說,在沒有摸到真手槍之前,我就了解它的全部結構,可以說無師自通。

那天我先是把各部零件擦好,然后用探條擦拭槍管,擦得差不多了,舉起來,接點陽光進來,從彈倉往外看,突然發現槍管內壁有幾道彎曲的、很淺的凹槽,就像……就像后來見到的石膏人體塑像上的曲線,均勻而流暢。

正在擦槍,黃穆雄赳赳地走過來了,我注意到他換了一身干凈的軍裝,扣著風紀扣。我相信,在我們九連,不,在整個參戰的部隊里,恐怕只有他一個人會換衣服。過去在新兵排,他要求姚強,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邋里邋遢的,就是救火也要把風紀扣扣好。我估計他有潔癖。

看見我擺弄手槍,黃穆一臉的不屑,訓斥道,你怎么把手槍拆成這個樣子,這是你的手槍嗎,這是指導員的手槍,你把它弄壞了誰負責?

我不卑不亢地說,指導員讓我替他擦的。

黃穆說,???那你要小心了,可別把撞針弄壞了。

我心里想,你又不是我的班長,你管得著嗎,真是狗拿耗子。但是我沒敢說出來。

黃穆離開后,我的心情被他搞得一團糟。這家伙,不知道為什么總是跟我過不去。我聽人說,他還在我們班長面前說我的壞話,說杜二三這小子,很自我,牛皮哄哄的,你們要加強管理,別出問題。

我不知道程于俊是怎么回答的,我要是程于俊,我就會把黃穆頂回去,我是班長,你也是班長,你把姚強管好就行了,你管我的兵干什么——但是我估計程于俊不會這么說,程于俊是個老實人,他不會得罪黃穆。

這里要說說偵察班是怎么回事了。

我們炮兵連隊的偵察班,同步兵偵察班不一樣,不是靠擒拿格斗和化妝偵察吃飯,炮兵偵察班的主要任務是測地并進行計算,計算射擊諸元,也就是說,炮兵連隊的偵察班是炮兵連的靈魂,炮口指向哪里,主要是偵察班說了算。據老兵說,黃穆是我們連隊一等一的人才,聽說他考大學總分只差了四分,原因是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這兩個名詞的意思完全弄反了,一道問答題拉下了很多分。

我不認為黃穆是因為考大學差了四分才來當兵的,但是,作為偵察班長,黃穆的聰明才智高于其他班的班長,這一點我相信。我奇怪的是,他不僅當過瞄準手,當過文書,還當過炊事班長,這是個什么人吶,有點神秘哦。

不知道為什么,自從我背上了指導員的手槍,好像大家都有點疏遠我,好像我身上有傳染病似的。我不是太懂什么叫“自我”,但是我能聯想到“自以為是”“自命不凡”“自高自大”等等不好的詞語。

我自以為是嗎,我不覺得,我覺得我挺謙虛的。我自命不凡嗎,可能有一點,因為我是海燕啊,“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有一次姚強跟我說,杜二三,你老是背著指導員的手槍干啥,你應該把手槍還給指導員。

我說,我為什么要把手槍還給指導員,只要他不要,我就一直背著。

姚強說,我們班長說了,杜二三這小子牛皮哄哄的,早晚會出事。

我從鼻孔哼了一聲說,黃穆,他以為他是誰啊,好像他是連長指導員似的。我出什么事啊,我出事也不關他的事。

姚強說,你不知道嗎,我們班長很快就要當排長了。

我說,他就是當軍長,老子也不尿他。

姚強吃驚地看著我,半天才說,杜二三,你還是把手槍還給指導員吧,你這么囂張,沒準要吃虧。

我當然不會聽姚強的,把指導員的手槍背在身上,我感覺我的膽子大多了,我是不會把它還給指導員的,能多背一天算一天,除非指導員把它要回去。

推進,推進,我們得到的信息是,直到南北南當局從北緯乙撤兵為止。連續一個星期,步兵在前面打,我們在后面跟隨,前幾天,有些仗需要配合,后面幾天,基本上都是備用。聽老兵說,自從瀾溪長形高地戰斗之后,步兵404團7連就伴隨我們,若即若離,如影隨形,常常是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老兵說,我們連隊有可能會被授予稱號,404團7連也可能會被授予稱號。

好像是離開瞽山的第六天的中午,我們被堵在一段十分崎嶇的山路上。

山的對面有一個村莊,居民們自然早已逃之夭夭,但是還有幾頭耕牛在戶外漫不經心地游動。這些牲畜沒有意識到戰爭的危險正在向它們逼近,還在我行我素地覓食糊口。

就在這時候,不知道從哪里傳來槍聲,一聲響悶之后,我看見水田里的耕牛像是吃了一驚,接著就顛簸著跳了起來,方向是盲目的。但是接著又是一陣槍聲,耕牛終于不跳了,龐大的身軀隆重地臥倒在泥水里,先是跪下了一條腿,卻用力地仰起了頭,向我們這個方向張望。它大約是想在最后的時光里看清楚那張面孔,看看到底是誰,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向它開槍??墒撬裁匆膊豢赡芸匆?,我甚至擔心它最后一眼看見的是我。

很久以后,我都沒有搞明白,是誰向那頭耕牛開槍,為什么要開槍。一定是那些海鷗和海鴨干的,暴風雨來的時候,它們都躲在巖石下面,風平浪靜了,它們就出來逞英雄,我覺得它們挺……可憐的。

轉戰山岳叢林,風一陣雨一陣,熱一陣冷一陣,我的身上長了很多濕疹,兩條大腿內側好像貼上了對聯,走路的時候,老是覺得有紙張摩擦的聲音。

在孟楠打了一仗之后,部隊在一座縣城邊上休整,因為有步兵警戒,連隊給我們兩個小時時間,處理個人衛生。十多天了,從來沒有換過衣服,沒有洗過澡,連臉都很少洗,我非常想跳到河里洗個澡。跟排長說了,排長說不行,以山根這棵樹為圓心,活動半徑不得超過五十米。

排長離開后,馮葉仰著下巴說,不讓到河邊去,那我們就到山上日光浴。

新兵們不懂什么叫日光浴,跟馮葉到了山坡,只見他把上衣脫了,又把褲子脫了,接著連背心和短褲也脫了,我的天吶……馮葉說,脫吧,讓那些不見天日的地方見見太陽,他媽的,可以撕掉一層皮……

黃穆沒有跟我們一起脫光衣服,他提著三個軍用水壺,走到離我們大約十多米的地方,背對著我們,把上衣和褲子脫了,掛在樹枝上,擋住我們的視線。

我問馮葉,黃班長干什么?

馮葉向那邊看看說,洗屁股,洗褲襠。

我說,這么講究啊,我們都是男人。

馮葉從大腿根處慢慢地扯掉一層紫色的痂皮,笑笑說,這個人,清高得很。

我討厭黃穆,不僅因為他傲慢,經常居高臨下地訓我,還有一個深層次的原因——新兵下班的時候,我們十幾個新兵排成一排,由班長們挑選牲口一樣挑來選去。我非常想進偵察班,可是黃穆這家伙,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到了分兵的關鍵時刻,他從我面前過的時候,看都沒看我一眼,而是直接走到姚強的面前,假模假式問了姚強幾個問題,然后拍拍姚強的肩膀說,小伙子,愿意到偵察班嗎?姚強胸脯一挺說,愿意。那一時刻,我對黃穆充滿了不滿,也包括對姚強。

但是我不敢對黃穆翹鼻孔,畢竟,他是老兵,是偵察班長,沒準哪天還會管著我們無線班。雖然我開口閉口黃班長的喊,但在心里,我卻暗暗地使了一股勁,加油啊,最好能遇上一場惡戰,要么在戰斗中光榮犧牲,要么立個大功活著,爭取在黃穆當上指揮排長之前當上連長——當然,這只是癡心妄想,我一個入伍不到兩個月的新兵,離連長的位置還有萬水千山。

那天夜里,又打了一仗,是404團7連打的,我們炮團只是在火線靠后的地方實施了一陣壓制射擊。

黎明時分,戰斗結束了。太陽照在叢林里,硝煙在掛著露水的枝頭上繚繞。

在步兵搜山的那個上午,我們連隊留下來待命。指揮排無事可做,排長讓黃穆和馮葉給本排三個新兵突擊補一下戰地知識,就在臨時休整村落后面的山根下。那個村莊叫茶棚。

黃穆拿著一張地圖,打開指北針,先給我們講子午線、地理坐標系和平面直角坐標系的關系,然后講定點——確定站立點和目標點。

黃穆說,戰爭的所有學問,一個是空間,一個是時間,或者說,一個是位置,一個是速度,包括部隊和彈丸在內,在指定的時間內到達指定的位置,即可達到戰斗的目的。所以說,定點很重要。

然后他就定點的要領開講,目測法、截線法、后方交會法、磁方位角交會法……

我對定點這門學問非常有興趣,盡管我不喜歡黃穆,但是我不得不承認,黃穆講課還是像模像樣的,他站在草地上,兩條長腿略微分開,仰著下巴,好像在眺望遠處的山根和水網稻田,侃侃而談。好像他不再是一個班長,至少也是一個團長,胸有成竹,指點江山。

我很快就記住了地圖上的各種標注符號,譬如森林、河流、道路、橋梁……還有子午線。一年之后,我仍然記得那次上課的情景,并且悟出了定點和定位同人生目標的聯系。

事實上,這門課學得最好的不是我,也不是姚強,而是曹侗壯,因為有線兵野外作業多,識圖用圖要求高。曹侗壯不怎么說話,看起來有點木訥,實際上是很聰明的。那天我觀察他的褲腿,并沒有綁沙袋,他不像他的師傅那樣死板。

搜山戰斗很快就結束了,步兵抓了幾個俘虜,捆成一串從我們所在的山根下路過。

黃穆停下授課,帶頭圍觀,我們也湊到近處看稀奇,我們還沒有見過俘虜呢。

俘虜中,有個女的,上面穿一件黃色的軍裝,下身是一條肥大的黑褲子。她的雙手反綁在身后,眼上蒙著黑布,從她的步伐上看,應該很年輕。因為她的皮膚很白,我又懷疑她不是南方人。她好像不大在乎,嘴角還掛著微笑,我注意到她的下巴很豐滿。

在他們走近我們的陣地時,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不知道從哪里沖出一個老兵,直奔俘虜,揪住了其中的一個,拳打腳踢,邊打邊罵,甚至帶著哭腔——你這個敵人,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你這個魔鬼,你這個造反派,三種人——我要報仇,我要……他一邊聲討,一邊拼命地往那個俘虜身上臉上飽以老拳,那種巨大的仇恨和憤怒讓我們面面相覷。

我認出來了,那是六班的一個老兵,叫李剛,過去我在新兵班沒少受他訓斥,他甚至想用他的舊膠鞋換我的新膠鞋,被我婉言謝絕了。這個人給我的印象不太好。

在李剛十分有力的打擊下,俘虜的鼻孔和嘴角都滲出了液體。幾個新兵——我,姚強和曹侗壯都看不下去了,黃穆上前說,李剛,你干什么,虐待俘虜是違反紀律的。

李剛說,違反紀律,可我打的是敵人,敵人啊……

黃穆說,他已經放下武器了,失去了戰斗力。你這樣做很不體面。

李剛茫然地看著黃穆說,體面?體面是什么東西?你閃開,我要報仇,我要替死難的戰友報仇。

一個步兵干部聞訊而來,看著李剛,鄙夷地說,你他媽的要報仇,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掂根槍到陣地上去?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還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風?你要是把他打死了我怎么交代?走——開!

李剛不解地看著步兵干部,又看看黃穆,扭曲的臉上仍然噴射著憤怒的火焰,嘴里喃喃地嘟囔:敵人——你們包庇敵人,難道……階級敵人……不應該嗎……

步兵干部說:報仇?我跟你講,這家伙是特工隊長,我把他放了,給他一桿槍,你敢不敢跟他比試一下拼刺刀?

李剛頓時臉色蒼白,嘴巴蠕動了兩下,終于沒有再爭辯下去。

步兵干部看看我們幾個問,你們這里誰負責?

黃穆往前一步說,我……臨時負責。

步兵干部說,這個同志——他指了指李剛——要教育,要讓他學會尊重自己。

黃穆立正,煞有介事地回答,是,要教育,我向連長報告,關他禁閉。

步兵干部吃驚地說,關禁閉?那倒不至于吧,教育教育就是了……步兵干部正講著話,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問黃穆,你們是哪一部分的?

黃穆咧嘴一笑說,我們是近戰瀾溪高地,大炮上刺刀那一部分的。

步兵干部像吃了一驚,啊,炮團九連啊,我們可是生死之交啊,我是404團7連的,副連長喬雨川。

黃穆好像也有點吃驚,“咔嚓”敬了一個禮說,喬副連長好,聽說過你的事跡,神槍手,孤膽英雄……

喬雨川擺擺手說,哪里哪里,徒有虛名……

說著,他又看看一旁呆立的李剛說,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是九連的,說話說重了,別往心里去啊兄弟。

李剛的臉鐵板一塊,瞪著喬雨川,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什么話也不說,昂首挺胸地走了。

喬副連長尷尬地笑笑說,你看,你看這事鬧的,誰知道你們是炮團九連的呢,我這也是……打仗打得一身火氣。

黃穆說,沒什么,老李這個人,他就是愛沖動。他做的確實不對。

喬副連長說,都是啊,我們都是臭脾氣。

黃穆說,前面幾仗,我們九連都是配合404團7連,怎么樣,我們還行吧?

喬雨川說,請你轉告九連的首長,你們不是一般的行,你們是大大地行,比行還行。跟你們并肩作戰,我們七連更有底氣。

黃穆說,我代表我們連首長,謝謝喬副連長和步兵老大哥的信任。

喬雨川帶領他的手下離開后,黃穆追上李剛,拍拍他的肩膀,陰陽怪氣地笑笑說,伙計,這回可把臉丟大了,讓人家笑話我們炮兵只會打俘虜。

李剛一臉僵硬的表情,憤怒地看著黃穆,嘴巴動了動,半天才說,你……你們都是一丘之貉,為什么包庇敵人?

黃穆臉一板說,什么包庇?這是優待俘虜。

李剛說,俘虜,俘虜就不是敵人了嗎?

黃穆說,放下武器了,就不應該再打人家了。

李剛說,你能保證,他們抓住我們的人,就不打了嗎?

黃穆愣住了,愣了一會說,你抬什么杠啊,我跟你講,我不管他們怎么做,我們不能不體面,戰爭是有規則的。

李剛不依不饒地說,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黃穆說,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

后來聽馮葉說,那天下午李剛告了黃穆一狀,說黃穆包庇敵人。指導員問明原委,對李剛說,黃穆制止你是對的,我們是文明之師,不能調戲婦女,也不能打俘虜。

我問馮葉,黃班長說李剛的行為很不體面,為什么這么說?

馮葉瞇眼想了想說,啊,不體面?那個人,愛拽文……他可能講的是風度吧。俘虜是弱勢群體,欺負弱勢群體,當然是……是……不道德的。

我有點疑惑,我說,馮老兵,你這樣說我也不太同意,俘虜怎么是弱勢群體呢,他是敵人啊,他確實在跟我們戰斗,沒準他的手上……

馮葉不高興地看著我說,你怎么回事,你替李剛叫屈嗎?我跟你講,俘虜是敵人不錯,在戰場上他是敵人,被俘虜了他就是俘虜,在戰場上你可以一槍斃了他,當了俘虜你再打他,是違反……違反,國際上有個公約……叫什么來著?

我說,日內瓦公約。

馮葉驚訝地問我,你還知道這個?

我得意地說,我當然知道,要不是因為化學只考了七分,我就到北京上大學了。

馮葉說,很好,日內瓦公約很好……敵人和俘虜是兩回事,敵人不一定都是壞人,親人不一定都是……說到這里,馮葉停住了,我期待他的下文,但他不說了,只是說,明白了吧杜二三?

我說,明白了。

其實是半明不白。我覺得馮葉的思想有問題。

夜里露營,我們幾個新兵又被派去警戒,我和姚強分在一組,我被指定為組長,這是我第一次被明確擔任領導職務,當時心里有點小激動。

在哨位上潛伏下來之后,姚強突然跟我講,杜二三,你看見沒有,那個女人的腳趾頭很大。

我有點不高興,我已經是小組長了,這小子居然還叫我杜二三,簡直不尊重領導。不過,我沒有發作,我問姚強,哪個女人?

姚強說,俘虜,那個女俘,她一定能跑山路,就像曹侗壯。

我說,咸吃蘿卜淡操心,你關心她的腳趾頭干什么?

姚強說,我當然不關心她的腳趾頭,我關心的是,步兵老大哥會不會槍斃她。

我說,不會,她已經放下武器了,我軍不會虐待俘虜。

姚強什么也沒有說,過了一會,才咽了一下口水說,嘿嘿,把女人的胳膊綁在后面,嘿嘿,前面,好大兩坨肉呢。

我討厭姚強吞咽口水的聲音,這聲音好像……好像是某種動物在某種時候發出來的聲音,有一股騷乎乎的氣息。我說,閉嘴,管住你的……骯臟的念頭。

遠處傳來腳步聲,姚強和我都不作聲了。

帶哨的程于俊走了過來說,你們兩個不要嘀嘀咕咕,十分鐘后換個位置。杜二三你要負起責任。

程于俊離開后,姚強問我,你剛才說“骯臟的念頭”是什么意思?

我說,什么意思?比如,胡思亂想,想女俘。

姚強愣住了,愣了好大一會才說,杜二三,我跟你講,我不光想女俘,我還想把她放了。你相信嗎?

我也愣住了,我沒有想到他會這么說,他這么一說,我反而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愣了一會我才說,姚強,看在同年兵的份上,我不計較你,但是我警告你,上頭不要亂想,下頭不要亂動。要是我發現你真的有錯誤想法,別怪我不客氣。

說著,我還拍了拍腰里的手槍。

姚強說,杜二三,你真是二百五啊,背個手槍,你看把你燒包的,趕快把手槍還給指導員吧,早晚它會給你惹麻煩。

兩天以后,部隊集結在蒼皋東北方,我們炮兵緊隨而上,據說要打一次大仗。

走著走著,過了一個山根,又被堵上了,前面擠成一鍋粥。聽說公路被敵人炸斷了,工兵正在搶修。車上的人多數下車聊天,老兵們抽著煙罵著娘,罵該死的公路。

我沒有抽煙也沒有罵娘,我在看天,擔心這會下雨。

天高云淡,沒有下雨的樣子。

忽然,我看見兩個人從車隊后方匆匆走來,走近了,前面那個人是曾經在師部指揮所見到的女兵,還背著手槍,原來是個女軍官。

我連想都沒想,回到車上喊馮葉,馮葉跳下車,高興地迎著來人說,叢蓉,叢蓉,你怎么來了?

那個被稱作叢蓉的女兵說,跟你一樣啊,被堵住了,怎么,你們連隊……她四處張望了一陣,好像在找一件重要的東西。

馮葉見我還在傻站著,對我招招手說,杜二三,去,把偵察班長叫來。

我轉身就往車隊前面跑,跑到車下朝上面喊,偵察班長,馮老兵讓你到后面去一下。

黃穆坐在大廂板上,正在跟吳曾路掰手腕,頭也不抬地說,馮葉找我?什么事???

我說,他女朋友來了,一個女兵。

車上的五六個人一起看我,又看向黃穆。

黃穆也愣住了,松開吳曾路,嘴里嘟囔一聲,叢蓉?她怎么來了?

黃穆跳下車子,往車隊尾部大步流星走去,我跟上去,黃穆扭頭問我,你怎么知道是馮葉的女朋友?

我說,啊,我見過她,在師指揮所,她和馮老兵很親熱。

黃穆說,豈有此理,那就是女朋友了?新兵蛋子,說話沒個深淺。

我不說話了,想想好像是那么回事,我說話確實沒個深淺。

這一回,我沒有靠近,在離他們還有十幾米的地方停下步子,我給他們站崗。我也想聽聽他們說話。

黃穆最后幾步走得很快,走到叢蓉面前,叢蓉迎上來,展開雙臂,黃穆也展開雙臂,接住了叢蓉的雙臂,但是他們并沒有擁抱在一起,大約覺得這個地方不合適。

黃穆說,你怎么到這里來了,還可以放電影嗎,聽說宣傳隊的女兵都到師醫院了。

叢蓉說,電影暫時放不成,我現在是護送組長,護送傷員到后方醫院,剛剛返回,被堵在這里。

黃穆說,哦,護送傷員也很危險,你們的車……他往后看了一眼說,你們的車上有紅十字標志嗎?

叢蓉說,沒有,我們車上只有偽裝網。

黃穆說,你應該向上面建議,車頭應該掛一面白底紅十字旗幟,這樣,會受到保護。

一旁的馮葉說,萬萬不可,不要以為哪里都會遵守公約,戰爭,沒有公約可言。

黃穆說,啊,那也應該有公約意識,戰爭是殘酷的,但是……總得有人守規則。

叢蓉說,嘿,你們兩個,還是那么愛抬杠啊,別抬杠了,我聽說,很快就要結束了,你們可得保重啊,回去咱們還要組織宣傳隊呢。

馮葉說,叢蓉,照相機帶來沒有?咱們留個合影,沒準以后就沒有機會聚在一起了。?

黃穆看了馮葉一眼說,看這話說得。

叢蓉倒是沒在意,興沖沖說,是啊,是該留個合影,照相機帶了,在車上,我去拿。

叢蓉說完,就往回走。我也很高興,估計可以沾光,留一張戰地英姿,我的屁股后面,還有一把手槍啊。我琢磨要不要把手槍取出來,拿在手上,或者插在前面的腰帶里。

遠遠地看見叢蓉過來了,我琢磨用什么辦法才能引起她的注意,瞅瞅路邊,看見山坡石坎上掛著一叢金銀花,我靈機一動,折了幾根樹藤,編了一個花環,插上幾朵金銀花,有白的也有黃的,香氣撲鼻。

叢蓉回來了,臉上汗涔涔的,后面還跟著一個女兵和一個男兵。女兵的手里拿著照相機。然后就照相,先是他們三個人照了一張合影,接著叢蓉分別和黃穆、馮葉合影。

機不可失,我覺得差不多了,舉著花環,準備靠近他們,但是因為心慌,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話說,所以步子就邁得遲疑。倒是叢蓉,看見我手里的花環,眼睛一亮說,啊,好漂亮的花圈,是送給我的嗎?

我一下子愣住了,捧著花環呆在原地。黃穆和馮葉一起看著我,馮葉沖我吼了一聲,你湊什么熱鬧,回到你的車上去。

叢蓉似乎意識到什么,表情僵住了,好大一會才苦笑說,怎么啦,是不是我說了什么不得體的話……沒有必要當真吧,小伙子,把你手上的……

我馬上接上去說,這不是花圈,這是偽裝帽……我,還是自己留著吧。

叢蓉說,可別啊,本來沒有什么,你留下來,還真的在心里有了什么,把它給我,我戴上照張相。

叢蓉說著,不由分說,走到我面前,接過花環,戴在頭上,招呼那個女兵,羅霞,來,給我照一張單人照。

說完,往前走了兩步,擺好姿勢,仰起下巴,還把手槍從槍套里取出來,擎在手上,顯得英姿颯爽。

那個叫羅霞的女兵擺弄了一會,按下了快門。

叢蓉收起手槍,看看我說,小伙子,面熟啊,我們見過面吧?

我說,是的,那次在師指揮所。

叢蓉說,想起來了,來,你也來照張相。

我心里一喜,猶豫著,看著黃穆和馮葉的臉色。馮葉說,照吧,你小子運氣真好。

我鼓足勇氣,走到叢蓉的面前,指著花環說,把它還給我吧,我還留著打仗用呢,這是我的偽裝帽。

叢蓉笑呵呵地看著我說,還給你?你要的不是這個東西吧,還是我留著……這花真香。

路終于疏通了,車隊繼續前行,我趕緊爬上車,回頭向后看,看見叢蓉和她的兩個兵已經快到他們的車前了,叢蓉走路的樣子很好看,標準的齊步,前腳掌著地,但是腳板離地面稍微高一些,顯得輕松輕盈。背在身后的紅色手槍套,在陽光下閃爍,還有她頭上的花環。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但此后我就記住了這個地方,我把它命名為金銀坡,就在這里,我照了進入戰區的第一張相。

為了疏通擁堵,我們連隊有兩輛車被推到稻田里,人員重新編組乘車,馮葉帶領我,黃穆帶著姚強,乘坐同一輛炮車。

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沒法不想,叢蓉,那個背著手槍的女兵,她同馮葉、同黃穆是什么關系。我總覺得他們的關系非同尋常,既不是我想象的戀愛關系,也不是普通的戰友關系,而且,好像她同黃穆的關系更近一點。

有那么一陣子,我總覺得那天不是個好天,盡管陽光明媚,可是,似乎從哪里飄來一片烏云,壓在我的心上,那是什么呢,說不清楚。我甚至感覺,馮葉和黃穆的心里,都有一片烏云。

走了一段,路更差了。我站在車廂最前端,緊貼著駕駛室。路過一段峽谷的時候,帶車干部從駕駛樓伸出頭來高喊,這一段可能有埋伏,做好戰斗準備,一旦打響,快速通過。

說完又補充一句,一般情況,不會停車。大家聽清楚了?

車上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有槍的紛紛安上彈匣。我卻莫名地興奮起來,盼望著真的出現敵情,那樣的話,我的手槍就派上用場了。

姚強也在前面,坐在我腿桿邊,縮成一團,他大約以為把頭縮起來就安全了。我踢踢他說,站起來,別像縮頭烏龜似的,真的有情況,木板是擋不住子彈的。

姚強沒吭氣,也沒有站起來,只是抬起頭,陰沉沉地看著我,只看了一下,眼神就兇狠起來。趁車子顛簸,故意用槍托搗了我一下。

黃穆對馮葉說,老馮,你這個兵真不省心啊,讓他老實點。

馮葉不買黃穆的賬,眼皮一翻說,我有什么資格管他啊,我又不是排長。

我雖然沒有反抗,心里還是嘀咕了一句,是啊,你又不是排長,你憑什么管我啊。

我想起那個名叫叢蓉的女兵,依我目測,叢蓉的年齡應該比黃穆小,兩個人好像很親密,但是她不可能、也不應該是黃穆的朋友,她是軍官,背著手槍。黃穆算什么,沒準打完仗,就卷鋪蓋復員了。

那段路實在太差了,公路不像公路,土路不像土路,路面坑坑洼洼。前面的汽車卷起陣陣黃塵,迎面撲來,好像我們每個人都是從沙堆里剛剛鉆出來。

雖然塵土彌漫,我還是瞇起眼睛,興奮地東張西望。再往前走,想象著隨時出現的遭遇戰,腦子里涌出很多畫面,特別是孤膽英雄楊子榮智斗座山雕的場面——

臉紅什么?

精神煥發。

怎么又黃啦?

防冷涂的蠟……

恍惚中,我看見楊子榮舉起手槍,一槍將威虎廳里的油燈打滅……就在這時候,悲劇發生了,車子猛地一顛,我猝不及防,手上一松,正揮舞著的手槍脫手而出,落入駕駛樓和大廂板之間的縫隙。等我明白大事不好,卡車已經哮喘著駛出十米開外,我高聲叫起來了,停車,停車!

沒有人理睬我,炮班的幾個老兵都閉著眼睛,假裝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卡車仍在咆哮,顛簸著前行。我橫下一條心,二話不說,翻身越過大廂板,跳了下去,一頭扎進翻滾的塵土里,摔了一跤,爬起來后沒命地向來路奔去。

手槍啊手槍,指導員的手槍,我要是把它丟了,就算不槍斃我,可是我在連隊還怎么混呢?

那個時候,我真的是不顧一切了,穿過滾滾黃沙,連滾帶爬往回奔跑了三十多步,終于在一個亂石堆里找到了手槍。等我直起腰來,車子已經開出去一百多米了。我跑啊跑啊,感覺我就像一頭豹子那樣凌空飛翔,可是,我跑得再快,也跑不過汽車??!

這個時候,我真的產生了恐懼,我知道這是一段狹長的峽谷,是最方便打伏擊的地段,而我們那輛卡車,是整個車隊的最后一輛,雖然后面還有車隊,可是還有一段距離,而在這十幾分鐘里……不,也許只需要幾分鐘,甚至一分鐘,如果敵人的小分隊從樹林里出現,那我只能……那我就真的“馬革裹尸”了。

我“咔嚓”一下把子彈推上膛,我不知道槍口應該對準前方還是后方,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有一個聲音在心里咆哮,快跑,跑不動也要跑,累死也不能停下……這個時候,我忘記了海燕,忘記了海鷗,忘記了海鴨,我只想成為騰云駕霧的孫悟空。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我發現兩百米外的卡車屁股聳了兩下,放慢了速度,接著從車上跳下來幾個人,迎面向我撲過來,直到面對面了,我才看清楚,是黃穆、馮葉和姚強,他們二話不說,架起我,連滾帶爬,追上了忽左忽右的卡車。

回到車上,我驚魂未定,把手槍裝進槍套,死死地抱在懷里。

黃穆坐在我對面,盯著我懷里的手槍說,杜二三同志,還不接受教訓啊,把手槍交給馮葉。

我的兩只胳膊抱得更緊了,我說,不,你沒有這個權力。

馮葉說,讓他背著吧,再丟了,我們就不管他了,讓他留在這里打游擊。

黃穆想發作,終于沒有,向我冷笑一聲,再也不理我了。

以后馮葉跟我講,因為塵土飛揚,我跳下車子的時候,車上的人并沒有看見,忽然聽見姚強拖著哭腔喊,杜二三,杜二三不見了。

一個老兵說,怎么會呢,剛才還在這舉著手槍,八路軍似的,怎么轉眼之間就不見了。

黃穆問姚強,你是什么時候發現他不見的?

姚強說,沒多久,過路口的時候他還踢了我一腳。

那個老兵說,這小子不會帶槍投降吧?

黃穆沖到前面捶駕駛樓,大聲嚷嚷說,無線班的杜二三兵不見了,趕快停車。

帶車干部從駕駛樓里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問,什么時候發現的,現在回頭找也來不及啊。

姚強擠到前面說,我向毛主席保證,杜二三剛剛不見的,好像他的東西掉下車了。

帶車干部問黃穆怎么辦,黃穆說,我和馮葉下去找人,你們繼續前進。

帶車干部說,那不行,把你們單獨留下來,太危險了。

還是那個老兵說,不能停車,都停下等,更危險。

帶車干部猶豫了一下,對黃穆說,好,車子可以開慢一點……

又回過頭對司機說,老侯,老侯,放慢速度,走之字形……誰跟黃班長去找人?

老兵們都不吭氣,黃穆向馮葉和姚強一揮手說,我們指揮排的下去……

聽完馮葉的介紹,我才知道事情的經過,我從心里感激馮葉和姚強,也包括黃穆。

馮葉說,把手槍還給指導員吧,這該死的手槍早晚會給你帶來壞運氣。

我口是心非地說,好的。

我們在南北南地區進行了一次間瞄射擊,是攻打景旺,這一次我們連隊被編入炮兵群,九連前進觀察所的人員有連長、指揮排長、偵察班長等等,姚強也跟著黃穆去了。

什么是間瞄呢,就是間接瞄準射擊,彈道呈拋物線,象棋規則里面有炮打隔子,就是這個意思。陣地在后方,是睜眼瞎,要靠前進觀察所下達射擊諸元。我們八五加農炮,最大射程是一萬五千六百五十米,想想都激動,十五公里還要多,彈道要在空中飛行十幾秒鐘甚至幾十秒鐘,穿過云層,撲哧一下落到地面,落地開花。我們在陣地上根本聽不到聲音。想想那些畫面,就像無聲電影。

前進觀察所是上午出發的,到了中午,炮班就陸續占領陣地了。

指揮排其余人員都在陣地上,由我們班長程于俊負責,幫助炮班運送炮彈。

看樣子,要打一場大仗。

一發炮彈二十公斤,一箱兩發。我們新兵只能兩個人抬,老兵就不一樣了,一人扛一箱。特別是吳曾路,扛著炮彈箱,跑得飛快,別人運兩趟,他可以運三趟。

我和馮葉兩個人抬一箱,我說吳老兵真厲害,干活一點不惜力氣。馮葉無精打采地說,那是啊,咱們吃饅頭,二兩的饅頭最多吃三個,他能吃八個,八個啊,半臉盆。

我說,馮老兵你怎么老糟踐吳老兵啊,他能吃,可是也能干。

馮葉說,那是啊,知道嗎,他家那地方是鹽堿地,窮得不得了。他想提干,要不就當志愿兵。要是復員回家了,恐怕還沒有飯吃。

我說,哦,難怪。

馮葉哼了一聲說,門都沒有,別說提干,就是志愿兵也輪不到他。

我說,為什么,他工作那么積極,打仗不怕死,那次在瞽山,還跟你并肩戰斗……

馮葉說,嘿嘿,那也不行。他沒有文化,連初中都沒讀完,還不會講話,悶驢似的。不過,看運氣吧,萬一他運氣好呢……哎喲,放下來歇歇,我這腰啊……

我只好停住步子,配合馮葉把炮彈箱放下。我說,馮老兵,你總說運氣,難道你相信上帝?

馮葉捶著腰,一副德高望重的樣子,笑了笑,上帝?我誰都不相信,我就相信運氣。你看你小子,第一仗就立了三等功,你給我說說,你憑什么立三等功?

我說,那也不是我自己封的啊,那是連隊報的,還有團里批準的啊。

馮葉斜著眼看我,很不屑的樣子說,連隊報的?連隊為什么要報你,團里為什么批準,還不是你運氣好。

我生氣了,我說,那我就沒話說了,你為什么運氣那么差,你還……鄭副師長還指揮你指揮全連呢。

馮葉說,所以說啊,還是運氣,運氣啊運氣,他媽的運氣……走吧,抬起來,這該死的炮彈,比豬還重。

休息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忍住,問馮葉,那個叢蓉,她到底是黃穆的女朋友,還是你的女朋友?

說這話的時候,我仿佛看見,山下的公路上,一輛車頭豎著紅十字旗、渾身掛滿偽裝網的汽車,在綠色的水網稻田中間行駛,遠處的山巒和天上的白云緩緩后退……

馮葉扭過臉,看得我直發毛。馮葉說,什么女朋友,我們是宣傳隊的戰友。打仗前兩個月,宣傳隊解散,我們各回各的部隊,我搞我的無線電,他搞他的測距儀,叢蓉護送傷員。就這么回事,我們那個宣傳隊是業余的,明白?

我說,叢蓉,她是干部啊。

馮葉說,是的,打仗前才提的,師放映隊的隊長。

我說,那你們……你和黃班長……

馮葉說,運氣啊,運氣。不過,叢蓉確實很出色,當年我們三個一起到部隊,其實他們兩個都考上大學了,黃穆自學了四門外語,但是……

我說,可是你還說,要把你的姐姐介紹給我認識,你還有個十幾歲的小妹妹,她們都……黃穆和叢蓉的家里還有親人嗎?

馮葉不說了,看著遠處。

我不再問了,我覺得他們——黃穆、馮葉和叢蓉,他們之間,他們的身上有很多秘密。早晚,我會知道的。

扛了一下午炮彈,又來了一道命令,讓陣地派幾個人給觀察所送飯,指導員指定了三個人,吳曾路、曹侗壯和我,吳曾路負責。

送飯當然沒有話說,可是一看要送的東西,我傻眼了,有兩桶米飯,兩桶饅頭,一桶稀飯,一鋁盆咸菜,居然還有一個保溫桶,里面裝著開水。我說,班長,有稀飯了,干嗎還要帶上開水???

吳曾路說,用得著,用得著。

我看看曹侗壯,曹侗壯看看我。我尋思,這一趟非把我們兩個新兵累趴下不可。

出發之前,吳曾路進行分工,兩桶米飯、一個保溫桶和咸菜為一擔,由他自己挑。兩桶饅頭和一桶稀飯由曹侗壯挑。我干什么呢,吳曾路把三支沖鋒槍交給我——因為觀察所的人員多數只有手槍,所以特意讓我們帶上三支沖鋒槍。

吳曾路說,小杜你少背點,負責警戒。

我說好。我對吳曾路頓時肅然起敬,這個被馮葉稱之為“悶驢”的人,居然也知道我是戰斗骨干,知人善任,我一個人就是一支部隊。

我問吳曾路,班長,帶個電話機干什么?還嫌東西少??!

吳曾路說,用得著,用得著。

走了不到一公里,我就知道輕重了,吳曾路就像一個駱駝,他身上承載的重量將近五十公斤,居然能夠如履平地,紅紅的臉膛上始終掛著淺淺微笑,我估計他實際上已經笑不出來了,但是當他回頭看我們的時候,他仍然是滿面春風。

曹侗壯的擔子比他輕多了,最多也就是他的一半,就這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好像隨時都會癱倒在路邊。

我呢,我本來以為我是最輕松的,可是漸漸地就發現,沒有一個人是輕松的,我就像一個軍火運輸隊,渾身披掛著槍彈,三支沖鋒槍、九個彈匣、六個手榴彈,一只手槍……總共也有六七十斤。上山的時候,兩只腿像綁上了鉛塊,每挪動一米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氣。

我想,那應該算奇跡吧,記不得是在什么地方,一個山坡上,有一片毛竹,可能是步兵留下的杰作,毛竹被齊刷刷地扳倒,被軋路機軋過似的,竹片就像地板一樣平滑,從山坡鋪到山下。我們不用挑著擔子走了,而是躺下來,身上的物件和身體一起沿著竹片地板往下哧溜。

張開雙臂,感覺就像飛翔,藍天在頭頂移動,白云在身邊移動,大地在身下移動?!昂Q嘟泻爸?,飛翔著,像黑色的閃電,箭一般地穿過烏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飛沫?!?/p>

飛啊飛,飛過了勞累,飛過了恐懼,飛過了饑餓,飛到了夢中的觀察所……這個過程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可能有一個世紀。

后來我問曹侗壯,那天你飛了嗎?

曹侗壯瞪著一雙懵懂的眼睛反問我,你是不是發燒了?

我說,在我們送飯的路上,我們飛了一段,我們像溜冰一樣從山坡飛到山下,那一段路,我們是飛過去的。

曹侗壯說,看來你是累的,做夢啊。從頭到尾,我們靠的都是雙腳。

從夢中回到現實,真累啊,那又是一個我最不怕死的時刻——生不如死,累得不想活了。那個時候,如果讓我選擇是活著還是死去,我可能會選擇無所謂——不管我活著,還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樂的牛虻——只要能睡上一覺。

我太佩服吳曾路了,不僅佩服他力氣大,更佩服的是他的臉上不見一絲痛苦。

不知道翻了幾座山,走了多少路,總算快到指揮所了,就在這時候,前方傳來密集的槍聲。吳曾路讓我們放下擔子,休息一會,他自己跑到路邊,東看看西看看,好像找什么東西。我問曹侗壯,他要干什么?

曹侗壯也是一臉懵懂。

大約過了五分鐘,吳曾路在離我們十幾步的地方,彎下腰,從草叢里扯出一把草——我們看清了,不是草,而是幾根黑色的膠皮電線。他從身上掏出小鉗子,小心翼翼地割開一根電線,把身上的電話單機聯上,啥也不說,只說,喂喂,喂……吳曾路對著話筒說了一陣,換一根電線,再聯上,如此三番五次,終于直起腰來,對我們說,觀察所被襲擊了,轉移了,我們得重新找路。

我的天吶,我一屁股跌在地上,我說我不走了,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走了。

吳曾路沒有理我,對曹侗壯說,走。

曹侗壯看看我,擠擠眼,從我身邊拿起一支沖鋒槍放在他的擔子上,跟著吳曾路,像一條瘸腿的驢,一拐一拐地往前走。

我在地上賴了不到三分鐘,撿起一堆槍支彈藥披掛在身上,踉踉蹌蹌追了上去。曹侗壯的負擔那么重了,我怎么忍心讓他幫我拿槍???我把那支沖鋒槍又從他的擔子上拿了過來,背在自己的身上,這根稻草把我壓壞了,但是我咬緊牙關,看看吳曾路和曹侗壯,我沒有理由趴下。

天擦黑的時候,我們找到了觀察所——準確地說,我是聽到尚斌副政委的聲音,才知道我們找到了觀察所。

尚副政委站在一個高坡上,朝樹林里喊,同志們,九連的同志送飯來了,大家過來喝稀飯。

一個干部說,還帶來了三支沖鋒槍。

我和曹侗壯癱倒在地上,半靠在樹干上,看見觀察所的幾十號人拿著口缸,興高采烈地盛飯打菜。

沒想到在這里還見到了鄭副師長,他走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蹲下來摸摸我的腦袋,笑呵呵地說,啊,我認識你啊小伙子,我們是老戰友了。

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鄭副師長居然說我和他是老戰友。

鄭副師長說,這幾個傻小子,還送了開水,就差送酒了。

大家吃喝的當口,我看見姚強了,他端著口缸走到我和曹侗壯的跟前,我發現他的皮膚還是那么白凈。

我說,姚強,敵人偷襲的時候,你在哪里?

姚強愣了一下說,我在觀察所啊,他媽的太嚇人了,那些人就像從地里蹦出來的,忽然就是一陣掃射,把譚副營長的下巴都打掉了。我們排長,胳膊被打斷了。

我盯著他問,你手里有槍,你開槍了嗎?

姚強說,我開了,但是我只打了一梭子,槍就被班長搶走了。

我說,哦,又被他搶走了,黃穆,他……沒篩糠吧?

姚強說,那是啊,他一邊打還一邊跳,從這塊石頭后面跳到那塊石頭后面,吸引敵人的火力,掩護首長。

我說,他一定學過單兵戰術。

姚強說,我跟你講,我們班長,他可真是好樣的,你往后要尊重我們班長。

我說,我怎么不尊重他了,我非常尊重他,可是他從來不把我放在眼里。

姚強說,不是,我們班長說,杜二三這小子很聰明,就是表現欲強,討厭。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說,啊,他是這么看我的,那我得注意了。

姚強又說,排長負傷下去之后,鄭副師長當場指定我們班長代理排長,這次戰斗,我們連隊的射擊諸元,就由我們班長決定。

這天夜里,就在山上露營。山岳叢林的夜晚真冷啊,我和姚強、曹侗壯,指揮排的三個新兵第一次聚在一起,背靠背鉆進草叢里,凍得瑟瑟發抖。

后來黃穆過來了,扔給我們一件大衣,我們三個人每人扯一塊蓋在身上。前半夜自然睡不著,探出腦袋,仰望星空,感覺有很多活思想,我又想到了瀾溪戰斗,那只似是而非的手,還有我那靈光一現的可恥念頭。

身下是山岳叢林潮濕的土地,這土地連著遙遠的地方,包括我們的家鄉。身邊這兩個年輕的伙伴,是此刻距離我最近的親人。曹侗壯,這個不哼不哈的小伙子,明顯成熟了,前往觀察所的路上,他沒有一絲恐懼和退縮的表現,他比我強。姚強呢,他在觀察所,經歷了一場偷襲戰,我感覺,他的小白臉上的表情,要比過去從容多了。

這個夜晚,我的思想發生了變化,特別是對黃穆,我想,黃穆不喜歡我,一定是我的問題,我確實有“自我”的毛病。

我問姚強,知道你們班長的歷史嗎?

姚強說,什么歷史?

我說了我先后兩次見到叢蓉的經過,姚強說,那個我知道,我們班長是唐山地震幸存的孤兒,馮葉和你講的那個女兵也是,地震的時候,他們正在少年宮的一個廣場上排練節目,躲過了一劫……

哦,原來是這樣,后來呢?

后來,我們部隊去搶險救災,就在少年宮廣場搭帳篷,他們三個人跟部隊宣傳隊吃住一起,當編外演員。后來部隊返回駐地,他們也跟著來了,終于當兵了。

我說,你知道嗎,你們班長還當過炊事班長。

姚強說,知道,宣傳隊的炊事班,連他只有兩個人。他和馮老兵的實力一直在炮團。我聽副班長說,出發之前,本來師里要提拔調班長當文化干事,我們班長說,我必須回到我的連隊,回到我的偵察班,當一回真正的偵察班長,然后才考慮其他的事情。

我驚愕地問,還有這樣的事,你不是在吹捧你們班長吧?

姚強說,信不信由你,不過你很快就會知道,我們班長,他……他不是一般的班長。

我沉默了。

黑暗中,我回到了蒼皋東北方那段擁擠的路面,那天的太陽很亮,漫無邊際的水網稻田波光粼粼,一輛披掛偽裝網的軍車穿行在綠色和銀色之間,車頭上的白底紅字紅十字旗迎風招展,突然一塊瓦片從空中落下,將十字旗切開,染著紅色的白色布片在稻田上方飛舞……

我驚出一身冷汗,半天才明白這是一場夢。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問題,叢蓉,自從我見到她之后,就算認識她了,我和她之間也有了聯系,假如下次我們在別的地方見面,她也會把我當作相依為命的戰友,就像同黃穆和馮葉一樣。只不過,我不知道她的車頭是否掛上了白底紅字十字旗,更拿不準,掛上這面旗幟是兇是吉。還有我那該死的、自以為是的金銀花偽裝帽……

身邊傳來呼嚕聲,是曹侗壯,在曹侗壯的催眠術一般的呼嚕聲中,我聽見我也發出呼嚕聲。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陣嘈雜的聲音震醒,睜開眼睛,看見不遠處的山坳里燈光閃爍,鄭副師長、團長、徐副主任,還有黃穆以及幾個我不認識的干部,正在緊張地作業。不知道什么時候姚強也離開了,我看見他在黃穆的身邊,坐在石頭上,像織毛衣那樣快速地操作計算盤,不停地向黃穆報告一串數字。

哦,姚強參與了本連最大一次遠程射擊的諸元確定,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電池燈下,我能看見黃穆頻頻向姚強點頭,黃穆和連長也在計算——以后我才知道射擊指揮程序,為了確保精度,每個連隊的觀察所里,根據步兵提供的目標坐標,連長、指揮排長、計算兵,三個人同時計算射擊諸元——即表尺、方向,對照沒有大的誤差之后,才能下達給陣地。

那一幕就像電影一樣映在我的腦海里了。我對曹侗壯說,看,姚強拉計算盤的樣子,很穩重啊,就像個老兵。

曹侗壯說,是啊,姚強的速算能力比我們都強……也不知道我們有線班用上沒有?

我說,啊,你還關心這個?

曹侗壯說,觀察所的電話是營部開設的,我們副班長……

就在這時候,我們聽見了一個聲音——炮火準備,放!

這是鄭副師長下的口令。

隨即,各營、連長開始下達本單位的射擊諸元,“集火射擊”“兩個基數”“表尺加三”“向左0-02”……之類的口令聲不絕于耳。

我們知道,一切都就緒了,目標、坐標、表尺、方向、裝藥……至于彈道修正,那是下一個波次了。

炮火準備不是準備炮火,炮火準備就是用炮火覆蓋目標區域,摧毀敵人的堅固工事,殺傷敵前沿陣地的有生力量,為步兵沖擊打開通道……我們的連長,我們的偵察班長(代理指揮排長),我們的有線班副班長,我們的同年兵計算兵,在那一瞬間成了一個整體,一個決定著我們連隊六門炮炮口方向和俯仰的指揮機構,當然,也是決定無數生靈命運的主宰。

天快亮時,炮擊結束了。第二天上午我們得知,我軍控制了景旺。

返回的路上,我們沒有同觀察所一道走,還是吳曾路帶著我和曹侗壯,直插景旺。

我問吳曾路,為什么我們沒有跟觀察所走,吳曾路說,各走各的,還有任務。

倒是曹侗壯跟我講,觀察所的人走另外一條路,還要開設新的觀察所。

回來的路要輕松得多,曹侗壯的話稍微多了一點,他告訴我,昨天夜里,觀察所上,不僅有電臺,還開設了電話站,都是營部指揮排的人。

我問為什么有了電臺還要開設電話站,曹侗壯說,為了雙保險,一個是保證通訊暢通,有線和無線互為備份,防止通信中斷。第二個,也是防止陣地上的電臺和電話抄收出現誤差,互相印證之后才能下達給炮班。

看得出來,有線兵能夠在這么大的戰斗中發揮作用,讓曹侗壯感到很興奮,這就是所謂的職業自豪感吧。曹侗壯,這個來自貴州山區的新兵,似乎很少考慮個人的事,也很容易滿足。

走了一上午,走過了中午,又累又餓,路過一個橋頭村莊,看見有十幾個步兵正在張羅野炊,聽說我們是炮團九連的,一個干部過來說,啊,九連的,我們是老搭檔了。

我和曹侗壯都認出來了,是404團7連喬副連長。喬雨川熱情地邀請我們一起野炊。他們帶了許多罐頭,路邊有現成的蔬菜。吳曾路問曹侗壯,會不會做飯?曹侗壯說,做過,但是……沒有做過像樣的。

吳曾路說,那你就做一頓像樣的。

我們和步兵一起忙乎起來,吳曾路到地里摘菜,曹侗壯找了幾個罐頭盒子,跑到路邊溪水里洗干凈。

我正在架柴生火,一個步兵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抱到我面前,往地下一扔說,這家伙,狡猾狡猾的,要殺它,它就把頭縮回去了,交給炮兵老大哥,用炮打。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烏龜,長相十分丑陋。

我高興地說,交給我,這東西燉湯喝大補,我來收拾它……

我的辦法是笨辦法,用一只腳踩它的背,迫使它把腦袋伸出來,然后拿刀砍??墒遣攘藘上?,這家伙就是不伸腦袋。

我急眼了,拿起步兵用來開路的砍刀,準備跟它動武,亂刀解決問題。

那個步兵戰友說,先別急,我來捅它的屁股。

然后,找來一個方凳,把烏龜卡在方凳的四條腿里。

這一遭果然奏效,烏龜被捅疼了,伸出腦袋,像黃鱔那樣扭動脖子,爪子也伸出來了,拼命地蹬,似乎想掙脫方凳,好像嘴里還發出嗚嗚的鳴叫,呼救似的。

步兵戰友雀躍歡呼,哈哈,腦袋出來了,砍??!

機不可失,我把刀舉起來,運了運氣,突然覺得胳膊好像被誰打了一下,好像是瀾溪戰斗中遇到的那只“手”出現了,正在猶豫,聽到一聲驚呼,不要!

原來是曹侗壯,他的手里舉著幾個罐頭盒子,撲過我面前,蹲在地上,看看烏龜說,不能殺,這是斷背龜,在我們老家,它是神龜,吃了會遭報應的。

我說,扯淡。這么多天了,天天吃罐頭,好久沒吃活肉了,你閃開!

曹侗壯依然舉著罐頭盒子,擋在我面前說,不能吃啊,它在哭。

我奇怪地看著曹侗壯,我說我怎么沒有聽見,烏龜還會哭?笑話!

曹侗壯堅持不讓殺龜,寸步不離。

就在我們僵持的時候,喬雨川過來了,看看曹侗壯和我,又看看烏龜說,這東西確實是好東西,我們還有兩個傷員呢,這就是最好的藥啊……怎么辦,是人要緊還是烏龜要緊?

曹侗壯愣住了,我看見他的眼里竟然濕潤了,可憐巴巴地看著喬雨川說,首長,放了它吧,你看,它在磕頭呢。

烏龜好像真的聽懂了人話,明白眼前發生了什么事情,腦袋和爪子盡管還在縮著,龜背卻好像在悸動,一聳一聳地。

那個步兵戰友說,不吃它,可是留在這里……難道,留給我們的敵人?

曹侗壯說,它會回到山里去的。

喬雨川問我,你說,怎么辦?

我看了看手中的柴刀,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剛才我還覺得渾身是勁,可是,這會兒我的胳膊,抬不起來了。沒準這烏龜有靈性,真的不能殺。

喬雨川輪流看著我們,然后把目光落在曹侗壯身上,好久才說,這個同志說得對,它會回到山里的,它不屬于我們,也不屬于敵人,它不屬于任何人,它屬于土地,屬于……地球。

大家都不說話,我們全被喬雨川這句話弄懵了,感覺他講話好深奧。

喬雨川說,好吧,把它放了。

曹侗壯一直緊繃的臉突然放松了,嘴一咧,兩顆眼淚從眼眶里掉下來,掉到龜背上,發出嗒嗒的聲音。

喬雨川把目光從曹侗壯臉上移過來,看著那個步兵戰友,又看看烏龜,突然笑了說,把它像俘虜一樣抓來,還差點兒把它吃了,確實對不起它。好事做到底,給它搞個送行禮。

我們傻眼了,我稀里糊涂地問,怎么,還要搞個放生儀式?

喬雨川說對曹侗壯說,你看,送到哪里合適?

曹侗壯說,就送到小溪里吧,條條江河歸大海。

喬雨川說,好,抱上它。

曹侗壯把龜抱在懷里,像抱一只寵物,往溪邊走的路上,他還回頭看看,仿佛擔心喬雨川反悔。走到溪邊,他蹲下來,對烏龜說了幾句什么話,然后把它放在地上。

遠遠地,我們看見烏龜真的把頭伸出來,轉動著,明亮的眼睛在陽光下閃爍,爪子也伸展開了。

我喃喃自語,又像是對喬雨川說,也許,它會游遍全球,它會把今天的事情告訴全世界。

喬雨川說,哈哈,它講什么,我都不會反對。

烏龜啟程了,很隆重地聳動屁股,還搖了搖尾巴,腦袋向曹侗壯伸了一下,屁股一甩一顛,向河水走去,很快就沒入水中。

送完烏龜,大家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剛剛結束一場戰斗。

曹侗壯的臉紅撲撲的,忙得尤其起勁,用了十幾個罐頭盒,把米淘洗干凈,裝進罐頭盒里,放進火堆里燒。不知道他從哪里找來豬肉,又從附近的地里搞了一些青菜和蒜苗,放到一起炒,用鋁盆炒。

不多一會,曹侗壯說,開飯了。

喬雨川說,還有酒哦,拿過來。

那天中午,在一個不知名的橋頭,吳曾路、曹強和我,我們三個和喬雨川率領的十幾個步兵戰友一起,蹲在地上,圍著幾個鋁盆,喝了進入戰區的第一頓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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