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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皮艇

2024-04-10 04:55王往
鴨綠江 2024年3期
關鍵詞:橡皮艇皮蛋老媽

我們到了領骨灰的窗口,穿著防護服的火化工走過來說,再看一眼,就告別吧。他身后的鐵架子車上躺著皮蛋,小小的身子像一個冰塊。這塊冰將被火融化,然后散去,不再有任何留戀。

我攙扶著老爸,害怕他情緒再次失控。但是這次老爸反而平靜如大理石,朝著皮蛋揮手,皮蛋,寶貝兒,再見,再見,寶貝兒。

火化工往上一抬手,一塊鐵皮落了下來,擋住了窗子。

我扶著老爸坐到窗子對面的椅子上,老爸擺擺手,沒事的,你老爸不會倒下。

皮蛋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三歲,過完了一生,因為喜歡玩水而葬身于水。

我這一生運氣都不好,老爸的手掌捂在腦門上,一根手指揉著過于浮腫的眼袋。剛才皮蛋被推出太平間時,老爸和欒阿姨情緒失控,欒阿姨被親人們帶到了殯儀館門外,她幾近昏厥。我知道,老爸也是硬撐著的。他也只有硬撐著,真正的悲傷無法讓別人分擔。

皮蛋的夭折,讓他一夜白發,聲嘶力竭,丑陋不堪。然而,就是在這幾天中,在他最落魄無助的時候,我這個和他聚少離多的兒子才看出他真正的內心,發現他也是需要安慰的人。

老爸說他親歷過幾起死亡事件。他17歲時,去一個鎮上打工,包工頭讓他操作升降機,往樓上送材料。半個月后,包工頭的侄子阿勇也來到工地,包工頭朝老爸招招手,遞給他一支香煙說,阿勇以前也是開升降機的,我想讓他再熟悉熟悉。老爸知道這只是借口,開升降機是工地最輕巧的活兒。老爸生氣,也沒辦法,他躲到工棚里看書去了。阿勇接過這輕巧活兒,兩小時后就丟了命:固定升降機的鋼絲繩竟然斷了,彈到了他腦袋上,把他抽出去幾米遠,撞在一堆螺紋鋼上。工地上的人都說老爸命大,讓阿勇替他一死。老爸22歲那年,在昆山做老屋外墻粉刷的小工。有一天正當他在底下攪拌砂漿時,頭頂傳來砰砰幾聲響,兩個工人應聲落地:穿行在屋檐下的電線破損漏電了。老爸說,自己因為沒有手藝,反而撿了一條命。最驚險的一次,是在丹陽青龍山采石場,一個雨天,無法施工,老爸想去山外的鎮上買一本雜志。他跟食堂的師傅借了自行車,沿著運輸石子的山路向下飛奔,快到山下時,一個顛簸,將他連人帶車掀到了山下。老爸說,等他蘇醒之后,才發現好巧不巧,自己竟然摔到了垃圾場的一塊床墊上,自行車八瓣開花,他卻有驚無險。那一年老爸25歲。

類似這些事情,并沒有給老爸留下什么陰影,相反他還經常說給我聽,有些故事被他寫進了小說。對了,老爸是個作家,盡管我和老媽都沒把他當什么作家看。在我們看來,作家比一般人的缺點還多。他們自戀、虛榮、傲慢、愛犯神經病、懶于家務和瑣事。但老爸又似乎只適合做文字工作。

25歲那次墜落山下差點丟命后,老爸的運氣似乎好起來。在一次頒獎會上,領了獎的老爸認識了一家雜志社的社長,社長很欣賞他,也同情他的遭遇,讓他去做了編輯。他也從此被命運編輯。老爸有了更多的寫作時間,打算在文學之路上大顯身手了??墒钱斔岩黄l表在重量級雜志上的小說拿給主編看時,主編“祝賀”之后,微笑幻化成鏡片后兩道嚴厲的目光,讓你們來做編輯,就是要為雜志社、為作者和讀者服務的,我個人不提倡編輯寫稿,雜志社也不是培養作家的地方。老爸說,那個主編是從一個與文學不相關的單位調進去的,偶爾搗鼓些“青春是一場盛宴”之類的雞湯文章,身邊的人誰寫得好他打壓誰。

其實,老爸寫作沒耽誤編輯工作。老爸跟我說過一件垃圾箱得寶的事。編輯部走廊盡頭、靠衛生間的地方放著一個空的冰柜包裝箱,放垃圾的,老爸經常在別人下班后,把別人成捆扔掉的來稿抱回辦公室,一個個打開,一篇篇瀏覽。那是20世紀90年代末,老爸說,文學熱還沒退,寫稿的特別多。他是聘用編輯,不敢得罪那些正式工,只能偷偷行事,那些看也不看就扔了的稿子讓他心疼。一天晚上,老爸竟然從垃圾箱里翻到一部長篇小說,作者是一名海軍戰士,叫戈飛鴻。小說30多萬字,老爸看了幾天才看完,感覺作者編故事能力很強,但文字粗糙不堪。老爸給小戈寫信,說他們雜志不用長篇小說,建議小戈將文字理順一下,往出版社投稿。小戈接到信,直接摸到了編輯部,問老爸如何改。老爸說了半天,小戈不得要領。老爸說這樣吧,我幫你潤色一下。經過老爸潤色的這部書竟然出版了,小戈信心大增,又接二連三寫了幾個中短篇,有兩篇就發在老爸他們的雜志上。后來,小戈受到部隊領導重視,被培養為一名文職軍官。小戈送了老爸一個軍艦模型,說,要不是我老爸幫他,他就退伍回家,不知干什么呢。多年來,老爸一直把那個軍艦模型放在書桌上。

編和寫一直是老爸引以為豪的事,但他自己也沒想到,這兩件事情帶給他的是日漸落魄、支離破碎。我5歲,也就是老爸35歲那年,外公給老爸一個電話,讓老爸去他的公司上班。舅舅是搞橋梁工程的,說老爸只要寫寫方案,寫寫諸如“生命最重要,戴好安全帽”之類的標語,就給年薪15萬。老爸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老媽和她大吵了一架。老媽跟老爸談戀愛時,外公是竭力反對的,他認為一個文學青年是不會有什么出息的,至于所謂的編輯也不過是個臨時工,拿個千把塊錢。有一次,老爸去找老媽,用她家客廳里的座機打電話,剛接通,外公從臥室出來了,指著老爸說,街頭上電話亭多呢,你用我座機干嗎,你出電話費了?這是你能用得起的?老爸當即跑出門,在街頭直沖沖卻又無目的地走著。老媽和老爸結婚時,給外公打幾個電話,他也沒答應參加婚禮,還說在哪兒找的破飯店,有什么好吃的,要我過去!把老爸老媽都氣哭了。直到有了我,外公的態度才有所緩和。外公的電話讓老媽激動,我們家太需要錢來改變現狀了。老媽老爸結婚后,我們一直是租房子住。我上公立幼兒園也上不成,因為沒有學區房。老媽開始為她看上所謂作家而后悔,為她因愛情而發昏的頭腦買單。除此而外,老爸還有一個經常需要他接濟的家庭。爺爺身體不好,和奶奶、叔叔種著幾畝田,奶奶給他的電話幾乎都是叫他打錢的,看病、買化肥、農藥、上人情禮。每次老爸接她的電話,在說完“好的好的”后,就會兩手抱頭,使勁向后擼著頭發。老媽問他什么事,他又笑著說,沒什么大事呢,沒什么大事。

老爸對付困難的方法只有一個:寫稿,寫一篇篇短篇小說,從夜里寫到天亮。他不再用原名,取了個筆名。但是匯款單上還是原名。單位辦公室人員拿著匯款單找到主編,王大樹還在寫稿,還拿稿費,有時一篇稿費比工資還多,不像話,還讓不讓別人活了。主編這次沒有找老爸談話,直接在編輯會議上點了老爸名,說單位有一股歪風,編輯不把精力放在業務上,一心謀私利,自己寫作,王大樹,我說得沒錯吧?你要好好反思。老爸震驚之時,主編又來了一句,如果沒有單位這個平臺,誰會發表你的作品,嗯?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老爸,他狠狠頂了回去,如果沒有單位這個平臺,也輪不到你對我說三道四!我寫小說怎么啦,我是因為寫作才到這個單位的,我發表作品是自由投稿,沒走任何關系,沒占用任何資源,沒有人能擋住我寫作!

老爸的話也徹底激怒了主編,他把眼鏡摘下來使勁擦著,眼睛周圍的凹痕像盤著的蛇,好,王大樹,你竟然這么理解,那我無話可說,你就等著做你的大作家吧。

在以后幾個月中,老爸送審的稿子一篇也沒過,按當時的編輯部內部規定,編輯上一篇稿子有120元的補助,累積到年終還要另外補助,和績效掛鉤。這筆錢事關我們的生活,也關乎老爸在單位的面子。老媽讓他去找當初介紹他來的社長,老爸說我不想給他再添麻煩,聽說社長和主編關系比較緊張,他會很棘手的。老媽說你掀翻了桌子,卻沒本事收拾,跟著你,一家人受罪。老爸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會想辦法的。

老爸的辦法其實就一個字:逃。他讓老媽和我待在老地方,自己一個人去闖廣東。老媽說,把我們放家里,其實還不能算家,租的房子,我也沒個穩定工作,你讓我們怎么活呢?老爸說,等我安頓好了,來接你們。老媽說,你呀,老是不知足,說白了,你就一農民工,在編輯部好好干著不就行了,非要跟人頂撞,這會兒又要去闖廣東,那里有金元寶等你?老爸說過去的事情不提了,我去那邊安頓好了會來接你們。老媽說,要不這樣,我跟我爸說說,你還到他的公司上班。老爸的回答是,我在那種環境下沒辦法寫作,我會闖出一條路的。老媽說,你這種做法就是不負責任,王大樹啊,你摸著良心想想,我跟著你頂了多大壓力!我爸皺著眉頭,吐出一口濃煙,我知道的,但我要出去闖闖……

這當兒,老媽做了一個決定:把我丟給外婆,她去外公的公司,掙工資養我。老爸說,這也好……老媽冷笑著,好什么呢,王大樹,你不是覺得自己比一般人能耐嗎?你的孩子不一樣成了留守兒童?老爸看也不敢看老媽,眼圈泛紅,使勁碾著腳底的煙頭,別說那么多了,我先去廣東了……

老爸去廣東的第八年,我13歲了,上了初中。那個夏天,老爸給我的信件中夾了一張照片:三艘橙黃色的橡皮艇呈品字形,在海面上劈波斬浪,老爸站在最前頭的皮艇尾部,救生衣在陽光照射下像金燦燦的大杧果,頭發被海風吹成了大波浪。皮艇的前后左右是隱約的海鳥,我好像能聽見它們的叫聲。我從來沒見過老爸這么神氣,這么英姿勃勃。

老媽說,老爸就是從那一年有些起色的。廣州一家地級市雜志聘用老爸為執行主編,實際上是將雜志以內部承包的方式交給了他。承包費是幾個文友湊起來的,老爸其實只出了很少一部分,他想多出也沒錢。能讓老爸做執行主編,主要是看中他曾經有多年的編輯經驗。還有一點,那時候老爸的短篇小說已經有些名氣,被國家級選刊轉載過幾篇,在一個全國性短篇小說征文中獲過二等獎,而一等獎獲得者是早就全國聞名的名家。文友們開玩笑說,一等獎那個是主辦方為了打招牌,二等獎才是貨真價實的嘛。那個時候,廣東的外來人口數量急劇膨脹,都是年輕的打工者。老爸將雜志定位為打工文學,反映打工者自己的生活,作者也以普通打工者為主,口號直接又詩意,“在他鄉守護夢想,用文學喂養靈魂”,一下子打開了市場,訂戶加零售達百萬份,廣告收入源源不斷。在討論辦刊口號時,老爸的團隊圍繞“滋養”和“喂養”這兩個詞語爭論了半天,最后是老爸一錘定音:還是用“喂養”吧,“滋養”有點小資感覺,咱們的讀者都是跟我們一樣赤手空拳討生活的,精神物質都匱乏,嗷嗷待哺,還談不上“滋”,“喂養”更形象生動,更有畫面感。后來,老爸跟我說,那張皮艇照的人就是他們的編輯團隊。那次海上兜風是為了慶賀雜志拿下了一單大額廣告。

到廣州的前幾年,老爸一直在大大小小、正規或不正規的雜志之間游走。他在電話里對我說,兒子啊,一定要好好讀書上大學,現在不想吃讀書的苦,將來就要吃不讀書的苦,你爸被一張文憑害慘了,到哪里都不享受正式工待遇……

老爸的雜志辦到第三年,主辦方換了領導,說雜志內部承包有違相關規定,要終止合同,收回自辦。老爸百般活動,但無濟于事。老爸的同事說,王總,你還看不出來嗎,人家是看好咱們打下的底子,想摘桃子,斷咱財路。老爸想了想說,好在咱們都有一支筆,不會餓死的。

老爸的編輯團隊解散以后,又在廣州晃蕩了幾年。老爸跟我說過一個趣事,說有一年,那邊的作協想推出一批70后作家,給資金出書,在雜志設專欄推作品,老爸的條件都夠,就年齡上卡住了。老爸的身份證上出生日期是1969年12月31日,差一天錯過70后。老爸哈哈大笑著,又說,聽我奶奶說,他還是夜里11點半生的,要是奶奶再堅持半小時,他就是妥妥70后了。我呀,運氣總是差那么一點點。老爸說,生活與文學之間有敵意。

在廣州的最后幾年,老爸不停地換工作。進入新世紀,雜志似乎不好賣了,人們的視線轉向了網絡。大大小小的雜志,如果沒有官方養著,很難生存。他找編輯工作就很難了。好在老爸辦雜志時賺了一筆錢,心里有個底。但他不敢亂花,死死捏著這筆錢,以防不測。他到家具城做搬運工,到廣告公司寫方案,什么能掙錢來什么??臻e了,就寫小說。

也許是太累了吧,老爸最終選擇回老家槐城,經當地文友介紹,在市志辦謀了個差事,還屬于編外人員,工資勉強夠零花的。老爸說,不錯了,擱廣州誰用我這么大歲數的人,一晃快50歲了。老爸拿出在廣州辦雜志賺的錢,老媽拿出在我外公那兒的打工積蓄,買了一套房子,我們一家又團聚了。搬進新房子那天晚上,老爸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坐在陽臺上,靜靜地吸煙,一直坐到夜里11點。我能在那種寂靜里聽到一種聲音,什么聲音我說不上。

老爸給自己布置了一個書房。他要了一個小臥室,中間放床,四面都裝上書柜。在他眾多藏書中,短篇小說集占了大頭。我問他,老爸你為什么對短篇小說情有獨鐘?老爸說,這么多年,他感覺自己就像被獵人緊追不放的兔子,無法停下來,只能看短篇寫短篇。又說,看多了寫多了,才發現一個好的短篇里本來就包含一個長篇的人生。短篇是作家記憶的閃光點和痛點,每個片段里都有命運的暗示??ǚ蚩?、海明威、卡佛、莫泊桑,還有咱這邊的魯迅、阿城、汪曾祺,嘖嘖,寫得多好啊……一提寫作,一提短篇小說,老爸就剎不住話題。

你也可以寫啊,有一天老爸對我說,我看你作文不錯,里面經常有不錯的比喻,有出人意料的結局,短篇嘛,很講究境界上的飛躍。

這時候,老媽在一邊接過話,寫不寫隨孩子,寫了又能怎樣,不寫又能怎樣,能找個好工作才是正事。

老爸看也不看她說,寫作和找工作不矛盾,這是一種精神活動。說完,丟下我們進了書房。傍晚時,我去他房間,叫他吃晚飯,發現他躺在床上,電腦屏幕上是一個短篇小說的開頭:“我躺著,躺在這里,像一個放錯位置的標點,一個被刪除的片斷,一篇無人閱讀的小說,身邊是大面積的失敗……”

我似乎又聽到一種聲音,仍然說不上是什么聲音。這種感覺讓我害怕。

一年后的一個黃昏,老爸老媽突然把我叫到一張沙發上坐著。他們說,他們要離婚,征求我的意見。我不知道他們要離婚的具體原因,但我知道,時間本身就會生出腫瘤,如果不狠心切除,它會快速地擴散。我能說什么呢?我說,我也大了,會找到工作的,不用你們操心,你們自己決定吧。老爸對老媽說,兒子是同意了,你也說要離,這就簡單了,我搬出去住,除了書和電腦帶走,別的都給你們。

老爸老媽去民政局簽了離婚協議當天,老爸就收拾東西準備走了。我心里堵得慌,躲在房間,大被蒙頭。老爸推門進來,在我床邊默默坐了一會兒,叫我起來,把一本書遞給我。這是他前不久出的書,他的一個短篇小說集,有800多頁,頁邊距很窄,文字撐得滿滿,打開來就像掉進螞蟻洞。我曾問過他,為什么印這么厚,老爸解釋說,當地一個熱心文學的企業家,拿出一筆錢資助本市5名作家出文集,我趁這機會就把所有短篇都收進去了。你想想,像老爸這種名不見經傳的,能有多少人讀咱作品,我怕自己辛苦寫的小說,一篇篇消失了。

這本書,你留一本吧?老爸把他的書遞到我手上,兒子,原諒老爸,你老爸只會做這些事,但沒做好。

我接過書,撫摸著,爸爸,其實,我看過里頭好幾篇,我發現一個秘密。

什么秘密?老爸露出一絲驚喜。

我發現,你凡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小說,只要提到跟“我”相關的親人,里面的時間和現實里的時間都是一樣的。

你竟然看出來了?

是啊。比如,你寫“我爺爺”去世的時間是1998年8月20日,和爺爺去世時間就是一樣的,那次你是坐飛機從廣州回到的,到家里是8月21日,前一天爺爺去世的,對嗎?

老爸點點頭,深吸了一口煙。

我又說,我的生日是6月22日,你在一篇小說里寫“我兒子”的生日也是6月22日。

老爸說,是有這么一篇小說。

還有,你寫“我女友和我是中秋節剛過的八月十六結的婚”,什么桂花已經飄香,仿佛浸透了天上月亮,八月十六不就是你和媽結婚的現實時間嗎?對了,那篇小說好像就叫《桂花浸透月亮》。

老爸一下子拉過我的手,哽咽著,長長的煙灰掉落胸前,兒子,謝謝你看老爸的書。你要知道,老爸很愛這個家……還有你爺爺奶奶,你的幾個伯伯叔叔和姑姑,我都一直掛心上的,可是沒讓你們過上好日子……老爸的命不好。

我擠出一絲笑,老爸,我聽我媽說,你經常偷偷給叔叔和姑姑錢?有沒這回事?

有啊,你媽沒冤枉我。再怎么說,我有工資有稿費,比他們日子好,他們沒文化,掙不到一點活套錢,太困難了,生病了我能不管,孩子沒學費我能安心?兒子,爸這一生太不容易了,都是人前笑,人后哭。我和你媽到這一步,也不怪她……

我說,老爸,我還是覺得你的生活適合寫長篇。

老爸笑笑,也許以后會寫吧,一個短篇就像一場喜宴,或者一場葬禮,一兩個人物在上面表演,就能看到一個時代了。

老爸離婚后不到三年,竟然又結婚了,對方比他小了整整20歲,叫欒曉靜,我叫他欒阿姨。欒曉靜也是短篇小說迷。對他倆這樁婚姻,老媽半是吃醋半是擔憂,這個死老王,到底還是想吃嫩草,能過得好嗎,年齡懸殊,還都想寫作,將來有了孩子,還不把他累死。唉,你爸這人啊,從不曉得審時度勢,到老了還任性。

老媽的感嘆讓我感到煩躁,我說,你別管別人的事,把自己日子過好就行。

我管他們?老媽一聲冷笑。

老爸和欒阿姨很快有了孩子,男孩兒,小名皮蛋。皮蛋一歲時,我去老爸家,老爸像接待客人一樣接待我,扎著圍裙還套著護袖,在廚房燒魚燒肉。見了我,趕緊停下,從冰箱里拿出半邊西瓜,兒子,先解解渴。然后朝臥室里叫道,小靜啊,快把弟弟抱出來,讓他哥哥看看!阿姨抱著皮蛋出來了,帶著一絲羞澀,對著皮蛋說,叫哥哥。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老爸在圍裙上擦擦手,捏著皮蛋的腮幫說,還認得哥哥嗎?又對我說,小東西光顧長肉了,再過幾個月就會說話了,會叫哥哥了,到時候我們一起去青島,去大連,去海南。說罷,從沙發上拿起一個橡皮艇玩具,遞給皮蛋,向大海出發,寶貝兒,先跟哥哥玩,老爸去燒菜給你們吃。老爸走向廚房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背有些彎了,手在腰上捶了兩下。

我回去對老媽說起這事,老媽說,你爸愛逞能,有苦頭讓他吃。過了一會兒又說,有個弟弟也好,獨生子女沒個兄弟姐妹走動也孤單。

想不到,皮蛋短命,趁大人不注意溜到河邊玩,落水溺亡了。我從來沒見老爸大聲哭過,那次我見到了,他好像把一生的悲苦都哭了出來。聞訊而去的老媽也跟著掉淚,說,老天不公,你爸的命怎這么苦呢。

那天從殯儀館去山陽湖的路上,老爸一直抱著骨灰盒,臉緊緊貼在上面。皮蛋的骨灰撒在了他喜歡的水里。老爸把皮蛋的那個橡皮艇玩具放在水里,對我說,兒子,將來我走了,骨灰也撒在這里吧,皮蛋提前給我選了墓地。

皮蛋走后,老爸的脾氣變壞了。過年也不回老家,老同學或是老鄉要來見他,他也不見。欒阿姨說,你爸現在有一點點不愉快就發火,我都拿他沒辦法了。

一個周末下午,欒阿姨給我電話,讓我趕緊去醫院,說老爸出事了。萬幸的是,我到了醫院,老爸已經從搶救室移到了病房。

事后我們才知曉,午飯后他去運河邊散步,看到一個碼頭邊停著幾艘橡皮艇。那是河道清潔工人用來打撈雜物的,里里外外都是污跡。老爸發現其中的一艘橡皮艇忘了帶走安全開關的鑰匙,還掛在發動機上。他莫名興奮起來,解下纜繩,鬼使神差地上去了。他取下鑰匙,這里戳戳,那里碰碰,試探著拽動了啟動繩。發動機仿佛遭遇偷襲的豹子,抗議似的吼起來,瞬間,橡皮艇如箭離弦,在兩岸都是蘆葦的運河上飛馳。老爸一邊操縱方向盤一邊大叫。開出得有二里地,迎面來了一艘運煤的大輪船,老爸著慌了,不知道如何控制方向和速度了,他想躲開貨船一側的浪頭,橡皮艇卻翻了,將老爸扣在了下面。前面又來了一艘運水泥的拖掛船,船家發現了掙扎的老爸,將他救了起來。老爸因為嗆了過多的水,已經奄奄一息。

欒阿姨和我、老媽都去了醫院。一番搶救,老爸脫離了危險。他用被子捂著頭,背對著我們。我們問什么他都不作聲。好久,才帶著哭腔說,為什么沒死?我應該跟皮蛋去的,皮蛋在那兒等我……

過了一會兒,來了倆警察,叫老爸出院后去一趟分局,要對他偷開橡皮艇進行處罰,還要賠償損壞的橡皮艇。老爸壓抑著哭腔說,知道了。

老媽說,你個死老王,你看你闖了多大禍,你會開橡皮艇嗎,救生衣都不穿,讓這么多人為你擔心。

老爸躲著老媽的目光說,以前在廣州一個海邊浴場打過工,天天看人開,感覺沒什么。說不清為什么,我就把它發動了。

我突然想起我13歲那年,老爸寄給我那張照片:三艘橙黃的橡皮艇呈品字形,在海面上劈波斬浪,老爸站在最前頭的皮艇尾部,頭發被海風也吹成了波浪。

醫生進來,叫我們去外邊。

到了門外,老媽拉著欒阿姨的手說,小欒啊,老王全靠你照顧了,你多擔待他,這個死老王的脾氣我曉得的,一輩子都是個犟驢……

欒阿姨點著頭,眼淚一個勁兒往下掉。

老爸在槐城的文友也接二連三地來探望。在文友們面前,老爸打起了精神,跟他們說起了早年他親歷的死亡事件。一個文友說,老王你命大啊,福氣在后頭呢。老爸搖搖頭,什么福氣,這一生盡受折磨了。不過,我也想,一回回的險境都躲過去了,這回又沒死成,是不是還有什么重要的事等我去完成?

文友說,當然啦,我們還期待你的大作呢。

老爸說,讓你們說對了,我還要寫,大作不敢說,我就寫短篇,短篇小說。這幾天,我還有一個構思呢,絕對好玩,你們想不想聽?

文友們異口同聲,講講,講講。

老爸一下子來了精神,坐正了身子,伸手擼了一下頭發,一點不像剛從死亡線上回來的人。

作者簡介>>>>

王往,江蘇淮安人,淮安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從事多年編輯工作。1995年開始文學創作,在省級以上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120多篇,多次入選國家級選刊,小說《趕廟會》獲得“中駿杯”第四屆《小說選刊》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如此憂傷如此之美》《柿子在街頭叫喊》《花船》《捉魚小孩》,詩集《夢境與筆記》《不竭之水》,長篇童話《塔格斯:冰火之戰》《飛向海邊的房子》《貨郎挑走的時光》等。

[責任編輯 陳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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