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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風箏

2024-04-10 02:43于博
安徽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放風箏王國風箏

于博

正月里來正月正,

正月十五啊去望青,

捎帶著呀放風箏啊,

來到郊外放風箏……

這幾句唱詞是二人轉小帽《放風箏》的第一段。唱的是姐妹二人放風箏,時間是正月十五,地點是郊外。今天我們講的這個故事,內容就是放風箏,可是,主人公不是姐妹,是一對戀人,時間也不是正月十五,而是春風輕吹、大雁南飛的時候。

在東北,在我們老家奎縣二佐,正月十五還是冰天雪地,大風小嚎,那是嘎嘎冷啊,沒人放風箏。要是玩,也只有大人鑿冰窟窿撈魚,上山攆兔子、抓野雞,小孩則踢個馬掌釘、掛個冰燈啥的。

放風箏最好的時節是在陽春三月,天氣暖洋洋的。小河開化了,河水用小手給壓在身上面的冰塊撓癢癢,冰塊刺撓得受不了了,咔吧咔吧地笑,把自己一點一點地笑碎了。小草使勁兒地拱著地皮兒,燕子在空中搖頭擺尾,麻雀在大柳樹上喳喳叫。大柳樹也精神了,胳膊上鼓起一排小包,嫩綠的芽兒在里面憋著。這樣的好天,大芹就拿著風箏,走到屯子東。屯子東頭有一大片空地,可開闊了,是放風箏最相當的地方了。

大芹十九,眉清目秀,一笑倆酒窩,長得喜性,還勤快。這樣的丫頭,打著燈籠都難找,誰家不愿意娶進門?十七那年,大芹家就進媒人了。但大芹不干,說自己還小著呢。歲數小,并不是啥理由。那年月,十七八出門子,再正常不過了。大芹的爸是個井匠,年輕時身強力壯,一棒子都打不死,歲數大了,得了哮喘病,氣管的事,東北常見病,齁嘍氣喘的,下邊一水水仨姐弟,大芹脖子一梗,等兩年吧。其實,提親的人家不對大芹的撇子。要是老福子家,她早就羞答答地捻著大辮子,默默地點頭了。

老福子在家排行老末兒,但個頭可不矮,長得也蠻帥。原本哥仨,老大被小日本鬼子抓勞工了,說是去漠河淘金去了,到現在音信皆無,也不知是死是活。老二給大地主孟大斗扛活,趕馬車,有一年出事了,馬毛了,車翻了,他被活活地壓死了。有人說,這些事都是孟大斗故意安排的,因為他看上了老福子的媽。但沒得手,就想整事,讓老福子媽屈服。

一連串的打擊,讓老福子的爸吐了血,沒幾天就咽氣了。老福子媽一夜之間就瘋了,沒多久,掉進了東大泡子。大伙都可憐老福子,說他們一家命太苦了,老福子這回就剩下兩間破馬架子房,幾壟菜園子,別的啥也沒有了,真是腿肚子綁個灶王爺,人走家也搬。前年,東北民主聯軍進來時,老福子樂壞了,終于翻身了,他腰桿子一下子就挺直了,成了民兵骨干??磩e人張羅娶媳婦,他滿臉不在乎,跟沒事兒一樣,其實心里那個急呀,和點著了一把火似的。但有啥招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大芹家門檻子踩壞了,啥話也說不出。老福子和大芹家沒隔多遠,但也只能腳步不送。

然而,誰也想不到,大芹和老福子投心對意,背后談上戀愛了。那時候,找對象都是明媒正娶,自己處,有違風俗,會被人笑掉大牙,說不正經。大芹和老福子做得比地下黨還隱秘,倆人處大半年了,硬是沒有透出一點兒風絲。

二佐最具實力娶大芹的應該是小慶子。小慶子的爸爸王國章識文斷字,是二佐農會會長,家境也不錯。小慶子有文化,剛從縣高小畢業,十里八村少有的“秀才”,聽說馬上去九區政府當文書,吃公家飯了。進了“衙門”,當了“官差”,端上鐵飯碗,再加上人長得也不賴,哪方面都好,給他保媒的人自然就多。

沒想到王國章不同意,他語氣堅定,急啥呀,大丈夫應該建功立業,等全中國都解放了,再提這個話茬!別看王國章說得像回事兒,但人們心里都明鏡似的,知道他葫蘆里裝的啥藥。哎,人家兒子那條件,不得找一個相當的呀,最起碼要門當戶對。

小慶子和老福子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樂意捅咕風箏。倆人從小就在一起玩,摸魚打雀,和泥洗澡,老鷂鷹抓小雞,玩啥都樂樂呵呵的,特別是放風箏。有時候,小慶子還把家里的大餅子揣出來,掰給老福子一半。當然,這些事也落不下大芹。后來都長大了,大芹不咋來了,小慶子和老福子總覺得沒啥意思了,玩的次數漸漸少了。不過只要在一起玩,兩個人就不像原先了,都暗自較勁兒,想辦法把對方比下去,定出輸贏,分清勝負。老福子說,你那兩下子還得練幾天。小慶子撇嘴,我不照你差哪兒去。再說了,你那破風箏,七拼八湊的,連張像樣的花花紙都沒有,你看我這個,新鮮的,帶勁兒。老福子樂了,我是沒那條件,也不跟你置氣,比不了你家,咱比速度比高度。小慶子撇嘴,嘖嘖,啥速度,啥高度,量量吧,差多少?你有速度有高度,你還能蹽外國去呀?那可備不住。老福子邊說邊扯著風箏向遠處跑去了,不一會兒,一段二人轉小帽飄了過來——

正月里來正月正,

正月十五啊去望青

……

小慶子看著老福子,心里暗自佩服,這小子是能耐,干啥像啥,這二人轉唱得也帶勁兒。正瞇著眼睛看,眼睛立馬放大了,哎,大芹,大芹,你來了?

大芹點點頭,隨后沖著老福子招手,一邊晃動著手,一邊喊,老福子,回來,快回來,麻溜的。

咋了,大芹?

小慶子爸在我家呢,說讓你倆痛快回去,村里有事兒。

這時候,老福子顛顛地跑回來了。其實根本不用喊,他一搭眼,看見大芹,就立馬掉頭跑過來了。

王國章坐在大芹家的炕沿上,對著站在屋地上的三個年輕人說,區里要舉辦文藝表演,各村出啥節目自己定。我琢磨咱們二佐就整風箏,你們仨對這玩意兒有一套,估計能造一陣子。好好整吧,這算村里布置給你們的任務。

沒等老福子和大芹表態,小慶子舉手贊同。

王國章看了一眼小慶子,又瞅瞅其他倆人,最后把目光定在大芹身上,叮囑道,大芹,你把婦女發動起來,這個風箏弄好了,我看你就可以到村婦女委員會工作了。說完,站起身走了。

大芹的爸倚在炕頭的被垛上,盡量控制自己不咳嗽,不時伸下脖子,喉結上下滑動。大芹媽在外屋搋黃面呢。黃面,就是大黃米面,用來包黏豆包用的。她挓挲著兩手,大兄弟,你就在這兒吃唄?王國章背著手,頭也沒抬,不吃了,農會有的事兒呀。說完,他好像想起什么事兒了,突然轉回身,張大哥,你體格咋樣啊,沒事吧?過兩天村西頭那口井得淘了。另外,我們農會昨晚開會了,決定在前街再打一口,水是咱們的命根子呀。我怕到數伏,天一旱,別說澆地了,吃水能供上就不錯了。對了,一會兒我讓關先生來,給你號號脈,抓點藥,馬上動工了,你得到現場把關,沒你不行啊。

王國章說話的時候,大芹爸就想回答,可他一張嘴,一口氣上來,把整個喉嚨堵住了。他心里著急,連忙挪動著身子,可越著急越說不出來,憋得滿臉通紅,最后實在忍不住了,便大聲地咳嗽起來。小慶子一見,急忙上前為大芹爸捶背。只幾下,大芹爸就不咳了,氣也勻了,終于開口說話了,沒事兒,我肯定到現場,放心吧。王國章還想說什么,尋思一下,沒有說出來,便推門走了。

大芹媽滿臉不好意思,看著王國章走出去,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小慶子從里屋探出頭,大嬸,不用放在心上,咱們兩家誰跟誰呀。大芹媽看著小慶子,一邊笑,一邊點點頭。她在心里夸,這孩子,有眼力見兒。

發面淘米,這本是婦女的活兒,但黃米面不行,它不同于白面和小米,還有包米子。黃米面特別黏,量也大,所以,發黃面都用黃泥燒制的大盆和二盆。男人戴上圍巾,挽起袖子,雙手用力,搋下來,也是腦袋冒汗,氣喘吁吁,一般女人根本搋不動。年輕的時候,這活兒根本輪不到大芹媽,可現在,大芹媽沒辦法,只好一小盆一小盆地倒著搋。說來奇怪,這樣弄,蒸出來的豆包不筋道,色也不好。大芹不讓她媽干,她媽不聽,說發面是一家之主的事,你快點兒找婆家吧,就可以發面搋面了。大芹臉一紅,不找,就不找,我就在家伺候你。每當說起這個話題,她媽總是嗔怪地瞪她一眼,你不痛快找婆家,身下的妹妹咋整?大芹不答話,獨自拿起風箏,默默地端詳著。

小慶子在大芹媽溫暖的目光中轉過身,對大芹和老福子說,我爸剛才交代了,這個任務咱們一定要完成好,給二佐爭光。風箏這個東西我還真研究了,你們猜,咱們老祖宗啥時候就玩了?

別賣關子,咱們二佐就你墨水喝得多。老福子白了小慶子一眼。

老福子,你嘎哈呢?大芹也白了老福子一眼。

大芹媽抬頭往屋里看了看,沒吱聲,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風箏,最早是墨子用木頭做的,形狀像只鳥。后來,魯班發明了竹子的。

那你說,紙糊的是誰發明的?

不知道,書上沒說。但肯定是蔡倫造紙之后,當然就是東漢以后了。

這有啥用?你知道再多,能整出幾個花樣?

你看你,就是不虛心,還沒耐心,由此看,你不能干大事兒。

老福子沒正面回答,他問小慶子,整下一步吧,找人,扎風箏,然后去練習放,耍嘴皮子啥也不頂。對了,也不能都把心思用在這上面,頭遍地也得耥了。說完,老福子轉身走了。大芹和小慶子急忙跟了出去。

一片蔚藍的天空下,雜七雜八的樹抖著精神在躥高。幾只小鳥歡快地鳴叫著,風暖暖地刮著。一望無垠的黑土地,被剛出土的莊稼苗兒覆蓋著,像碩大的地毯。地毯上,十幾個丫頭和小小子在放風箏。風箏在天上飄著,像一只只展翅的大鵬鳥。小慶子很興奮,他高喊,好好整著,咱們二佐一定要拿到冠軍。有人高喊,不帶差的,男的是老福子,女的就是大芹。小慶子臉色一變,沒出息,自己就不能拿個冠軍,整個第一嗎?都加把勁兒,沒到最后,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呀!啥死誰手?愿意死誰手死誰手,可別死我手,我包不起。劉二這句話一出口,引得大伙哈哈笑。

正熱鬧著,一陣有節奏的鐘聲傳來。大伙豎著耳朵一聽,馬上一本正經起來,趕緊往回收風箏。這是農會定的規矩,村里若是有啥緊急情況,便以敲鐘為號,村民不管有啥事兒,離多遠,必須緊急集合。

農會院子里站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男人抱著放馬的鞭子,有人扛著鋤頭,有的女人在納著鞋底,不時用針在頭皮上刮兩下。王國章背著手,身邊站著一個穿著土黃色衣服的人,斜挎著一把王八盒子,一看就是個舞刀弄槍的軍事干部。小慶子他們走進院子,王國章沖那個干部點點頭,看著村民一笑,然后收起笑容,跳上一個石磙子,把手一揚,大聲說,今天,咱們九區武裝部的王助理來了,干啥來了,就是有件大事要辦。啥大事?就是我們要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大部隊南下,我們要做南下部隊的大后方,支援前線。咋個支法?一是當兵,二是造擔架,三是做鞋,四是繳糧食。擔架由鄧木匠領頭做,咱們二佐不缺木頭,也不缺手藝人;鞋,當然是布鞋,就是行軍鞋;糧食就是軍糧。后三樣都好說,我們奎縣是受到東北人民政府表彰的,我們是支援前線的模范縣、先進縣?,F在,我們當務之急就是第一項,當兵,這是緊關節要的,也就是頭等大事。因為這次征兵時間緊,任務重,所以敲了緊急鐘,希望大家踴躍報名。男子漢,志在四方,當兵報國,建功立業。不管怎么說,我們二佐決不能拖九區的后腿,讓人看笑話。

我,我報名。王國章話音剛落,小慶子第一個舉手大喊。王國章定睛一瞧,哎小慶子,不愧是我兒子,好。你,第一個,不過你先過來,他停下話,側身一指桌子,早打你的單了,你先在這兒負責填表、登記,李會計一個人忙乎不過來。

王助理看著走過來的小慶子,點點頭,嗯,小伙子精神,是個好苗子。他邊說邊拍了一下擦身而過的小慶子,面帶微笑。當小慶子坐下后,在報名表里寫下自己的名字后,王助理更樂了,哎呀,這字寫得漂亮,文武雙全呢,你當兵就對了,部隊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放心吧,你一定能有出息。

王國章看了一眼小慶子,轉回身,剛要繼續動員,劉二和幾個小伙子舉著手喊,報名,我去。還有我,算我一個。王國章滿意地點點頭,他拉著王助理,往邊上挪了挪位置,大聲喊,別急,一個一個地來,都有份兒。喊完,王國章一愣,他發現了老福子。他看到老福子向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去。王國章扭頭看了一眼王助理,轉過來大喊,老福子,老福子,你待得挺消停啊。老福子正抱著膀眼睛看著地皮,聽到王國章喊他,一激靈,嗯了一聲,說,我在這兒,我來了。說完,大步向前走去。

老福子,你斗孟大斗那會兒多積極!對了,前兩天你不還吵吵要當兵南下,消滅國民黨,解放全中國嗎?咋了,放空炮,瞎咋呼,假積極?

叔,不是王會長,我的情況……老福子臉有些紅,吭吭哧哧地不說了,還偷著瞅了大芹一眼,用手撓了下腦袋。

王國章點點頭,沉吟一下,抬起頭環視一圈,突然提高嗓音,大伙聽著,剛才我也講了,咱們奎縣是支前模范縣、先進縣,各村各屯都掀起了當兵上前線的熱潮。我們二佐的青年個個優秀,拉出一個是一個。我們不能落在別人的后面,讓他們笑掉大牙,使勁兒地戳咱們脊梁骨。當然,客觀條件也要考慮,各家情況不一樣,就比如老福子,沒有爹,沒有媽,經濟條件還不好,咋辦?我相信老福子的覺悟,他是農會骨干,先進民兵,這點兒困難算個啥?再說了,老福子也有他的優勢,他的優勢別人還真比不了。王國章停住話,看了一眼老福子,接著說,他輕手利腳,沒有后顧之憂,對吧?再說了,困難是暫時的,我們哪家能看有困難人家的笑話,是不是呀?

王國章話音剛落,人群就齊刷刷地喊上了,不能,別說翻身解放了,舊社會那陣子也不能啊。王國章伸出手,有力地一揮,對呀,現在我們成了主人,我們貧苦人是一家人,我們身后的靠山是農會,是共產黨,我們怕啥?!啥困難不得繞著咱們走哇。大伙熱烈地附和著。王國章上前一步,拍了一下老福子,話說回來,像老福子這種情況,也可以考慮,是不是呀?說完,他瞅著老福子。老福子臉更紅了,他大聲說,我早就想當兵了,這下想明白了,天底下比我困難的人多了,可是都不上前線去,誰打仗?那得啥時候能過上好日子呀?老福子說完,幾步走到小慶子面前,報名,給我寫上,張慶福。小慶子樂了,你要不說,我都把你大名忘了。說罷,低頭寫字。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了,我,大芹,張芹,我也報名,我也要當兵。這下子把大伙都造愣住了。

你,你要當兵?小慶子抬頭,吃了一驚。

對呀,女的不也一樣嗎?抗聯英雄趙一曼,女的吧?對了,去年咱們二佐來了一個騎著大洋馬、挎著匣子槍的連長,女的,我們就面對面站著,都沒超過一米遠。大芹的眼睛眨動著,嘴角上翹,臉上透著剛強的勁兒,那模樣兒顯得格外好看。

王助理走上前,對大芹說,整個九區也沒有招收女兵的計劃。當兵是個嚴肅的事兒,別說他一個助理,就是區委楊書記說了也不算。

王國章看著大芹,顯得很激動,好孩子,你這個行動值得表揚??墒峭踔碚f了,沒有計劃,沒有計劃也就沒有指標。不過你不上前線,在后方照樣能加入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的隊伍。說完,王國章轉回身,揮了揮手,大聲地說,大伙聽我說,好男兒當兵打仗,我們在后方要做他們堅強的后盾,繳公糧,做軍鞋,需要我們干的事情海了。不管是上前線還是在后方,我們都是一個目標,那就是解放全中國。

一陣歡呼聲響起,農會的院子里群情激昂。西邊的太陽也仿佛被這熱烈的氛圍吸引住了,漲紅著臉,瞪大了眼睛注視著,久久不愿離去。緊挨著農會的老張家的棗紅馬仰脖嘶鳴,前蹄刨地,仿佛吹響了出征的號角。

沒幾天,一陣鑼鼓響,老福子等七個青年戴著大紅花,坐著棗紅馬駕轅的大車去了九區。送行的時候,王國章的眼睛濕潤了,他說真舍不得你們這些活蹦亂跳的大小伙子呀,你們上前線要狠狠地揍那幫狗日的,但也要千萬多加小心,子彈不長眼哪??上Я?,小慶子被區政府留下當文書了,要不也和你們成為戰友,一起出生入死,把青春獻給革命獻給黨。唉,他嘆了口氣,話說回來,在哪兒都是革命,就是分工不同,不過說實話,你們是最光榮的,瞧好吧,最有出息的是你們。走吧,我等著你們的喜報呀。說完,王國章一揮手,棗紅馬打了個響鼻,嘚嘚上路了。馬車走遠了,王國章還在歪著腦袋看送行的人,他在找大芹。大芹這會兒正躺在炕上發燒呢,她閉著眼睛,嘴里斷斷續續地嘟囔著——風箏,風箏……

老福子走了不到半年,來消息了。消息是王國章從區政府帶回來的,說是縣里武裝部打來了電話,老福子在遼寧錦州一次戰斗中被炮彈炸飛了。大芹聽到信的時候,正在放風箏,離比賽沒幾天了,老福子當兵去了,小慶子上班,整風箏這事兒自然就落到大芹頭上了。大芹聽說老福子的事兒,一下子呆住了,風箏的線從她的手中像一條蛇一樣溜走了。風箏在空中搖頭晃腦,不一會兒就化作一只蝴蝶,鉆進一片白云之中了。但比賽那天,大芹還是上陣了,可她眼睛通紅,看樣子熬了幾個通宵。有人悄聲說,這個丫頭為了比賽,可真下血本了。

比賽的結果不太理想,大芹他們取得了第四名。王國章絲毫沒在意,這就不錯了,咱們是主力缺陣哪,要是老……啊,啊啊,沒事兒,沒事兒,還是要表揚你們。王國章也覺得自己說禿嚕嘴了,“啊啊”兩聲,便轉移到別的話題上了。

秋風涼,樹葉黃,轉眼之間,雪花漫天。大雪封門的時候,臘月到了,二佐進入了最冷的時節,也是最閑的季節。臘七這天早上,天嘎嘎冷,滴水成冰,麻雀都縮著脖子待在窩里。七點過一點兒的光景,天光大亮,二佐正大街一戶人家披紅掛彩,鑼鼓喧天,嗩吶聲聲。大門和窗戶上貼著的通紅的囍字,還有從門縫擠出來的肉香,告訴人們這家辦喜事,娶媳婦了。九點多,鞭炮響過,馬上就要開席了,一匹黃驃馬從村口奔了過來。搭眼一看,不用說,這肯定是遠道來的。騎馬的這個人掛了一身的霜,狗皮帽子被白霜裹得嚴嚴實實,眉毛和眼毛還有胡子也被白霜圈住,鼻子眼兒冒出兩道熱氣,兩只眼珠子在霜的包裹下滴溜亂轉。馬身上也掛著一層白霜,有的地方被汗化掉了,弄得一疙瘩一塊的,熱汗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霧氣,裊娜地彌散。

這個雪人在離辦喜事家十米遠的地方勒住了馬韁繩,恰好老王太太走過來,他用手一指,大娘,打聽個事兒,這是小慶子家吧?老王太太側著臉,捂著耳朵,大聲說,是呀是呀。小慶子今個兒娶媳婦,你是來喝喜酒的吧?

小慶子結婚?好事呀。他娶誰家閨女了?

誰家?你不是他家親戚嗎,會不知道?大芹唄。

老王太太的話音剛落,旁邊的炮仗堆突然炸響一個麻雷子,動靜特別大,崩起一陣灰。這是個啞炮,放時沒響,這時候卻炸了。雪人似乎被嚇了一跳,身子猛地一挺,就僵在那兒,像個雪雕。那馬原本還輕輕地刨著蹄子,和人跺腳暖足相仿,突然也一動不動了。

咋的了大侄子,你咋這么膽小呢?你是小慶子家啥親戚呀,快進屋哇,別凍壞了。

老王太太這一喊,雪人似乎緩過神來,勒過韁繩,掉轉馬頭,用腳使勁兒踹下馬鐙,甕聲甕氣地喊了一聲“駕”,那馬像離弦的箭一樣,很快在王老太太面前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白白的煙霧,紛紛揚揚地落下。

在雪人喊“駕”的時候,洞房里,炕上坐著大芹,一身紅衣服,臉蛋用胭脂抹得粉紅。外屋放席,人們剛要端起碗來喝酒,就聽屋里一個女人哏嘍一聲,接著是撲通一響。腿快的人推門一看,吃了一驚,快來看呀,大芹咋的了?

小慶子和他媽聞聲跑進屋,刷地蹦到炕上,著急地叫了起來,大芹,大芹,你咋了,你這是咋了?大芹沒有表情,眼睛直直的,盯著小慶子看。半晌,她喘了一口粗氣,小慶子,你不說老福子犧牲了嗎,我咋聽見他回來了,還說話了呢?小慶子趕緊抱起大芹,拍著她的后背,你咋說胡話呢,老福子被炮彈炸飛了,這是縣里武裝部張政委親自說的,還能有假?大芹說,你糊弄人,我明明看見他回來了,就剛才,在門口放風箏呢。小慶子伸手摸了下大芹的額頭,哎呀一聲,發燒了,燒糊涂了,說瞎話呢。

小慶子媽不愿意了,臉一下子撂了下來,心里一翻個,當初小慶子的爸不同意,因為啥呀,不就差你心里有人嗎?小慶子是個干部,好姑娘有的是,可為啥就偏偏看上你了?都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可末了歸終,我們到底讓你們給治服了。小慶子爸一個招兒就把這事兒辦成了,不顯山不露水,嚴絲合縫,一點兒毛病都看不出來??山Y果呢?小慶子,這回你傻眼了吧,知道自己吃生黃豆是啥滋味了吧?

小慶子媽心里正想著,大芹哼了一聲,慢慢睜開了眼睛,小慶子媽身子微微一動,臉上瞬時開了一朵花,傻孩子,你沖著啥了吧?正要往下說,房門咣當一下開了,隨著一股冷風,老王太太進來了。她邊對著手哈氣,邊把剛才遇見雪人的事前前后后說了一遍,然后連連晃著腦袋,吧嗒嘴,嘖嘖稱奇。大伙也覺得奇怪,你沒看清是誰嗎?

造得跟雪人似的,上哪兒看去。我眼神就怪好的了,使勁兒看,也沒看出來。

那你聽口音,他是哪兒的?

沒聽出來,和咱們一樣,反正是當地的人,不帶差的。

有人悄悄上前,趴在她的耳朵邊說,是不是老福子?

老王太太一激靈,往屋里探探頭,用手晃了晃,別說,細尋思,真有點兒像。接著,她馬上瞇起眼睛,使勁兒地搖搖頭,但聲音卻壓得很低,不是,肯定不是。要是老福子,他能不進屋?再說了,哪有這么巧的事兒?

一個月后,正是正月里,這天晚上,大芹突然干噦起來,急忙捂著嘴跑到外屋吐了起來。小慶子急忙跑進東屋喊他媽,聽小慶子一說,他媽咯咯樂了,好事兒。好事兒?嗯,你媳婦懷上了。小慶子聽他媽這樣一說,急忙撤回身,嘎哈去?等一會兒,你去問問你媳婦,得意酸的還是得意辣的?咋的,要給做菜呀?讓你問你就問。小慶子點下頭,嗖地跑出去,幾步沖到大芹跟前,抱起媳婦進了屋。他趴在大芹的肚子上聽聲,邊聽邊問,你愿意吃辣的還是酸的,想吃啥?大芹剛要回答,突然她隱隱約約聽到了一聲巨響,腦袋不由得嗡的一下,眼睛一下子直了,這一出把小慶子嚇得夠嗆。他抬起頭,看著大芹,聲音都有些發顫,媳婦,你咋的了?大芹看著小慶子,光嘎巴嘴,說不出話。半晌,她晃了晃腦袋,指著自己的耳朵,一滴眼淚滾落下來。

媽,你快來,我媳婦,我媳婦,大芹,大芹的耳朵聾了。小慶子真有點兒害怕了,他使勁兒地喊。

與此同時,離二佐很遠的大青山上,土匪孫二虎被奎縣縣大隊包圍了,激戰中,土匪撇來一顆手榴彈,為了救戰友,副大隊長張慶福不幸犧牲了。

二佐村農會辦公室里,王國章剛領著幾個干部開完會,他站起身,走向火盆,拿起烙鐵在盆里翻動一下,一個燒熟的土豆露出來。他伸手抓起,接著咝了一口,雙手來回倒換土豆,土豆像個球似的從左手跳到右手上,只挨了下掌心,又蹦回到左手掌上,王國章來回倒了幾下,把土豆掰開,隨著一股熱氣冒出,土豆的香氣也彌漫開來。他使勁兒咬了一口土豆,說了一句帶勁兒,突然嘴巴停止嚅動,他迅速把土豆放到炕沿上,興奮地說,來,接著開會,議題就一個,開粉坊。

大伙看著王國章,哎王會長,咋想起這事兒了?王國章有點兒激動,你們看,前街的水井打好了,井框都是榆木的,水也好。別看張井匠有齁嘍病,打井的手藝沒說的,咱們要把這口井利用起來。我剛才靈光一現,咱們二佐產土豆子,大家看在井邊開個粉坊咋樣?漏粉啊,漏粉能提高土豆的價值,最主要的是支前,支援前線。粉條子干,運輸方便,再說了,豬肉燉粉條子,多香啊,戰士們吃完,渾身有勁兒,保證打勝仗啊。大家一聽,都高興地點頭,佩服王國章。王國章正要拍板,縣大隊李排長帶著張慶福犧牲的通知書來到了二佐。他說,張慶福參軍后,隨部隊一路南下,在遼寧錦州一次激戰中,被炮彈炸傷,抬到戰地醫院后,馬上手術了,但是,原部隊接到緊急命令,連夜南下了。等張慶福傷好后,被派回縣大隊,參與東北人民政府的剿匪戰爭,擔任縣大隊副大隊長。

他……他啥時候回來的?王國章問。

啥時候?李排長瞇起眼睛,回來的日子好記,是臘七這天。那天晚上他去縣大隊報到,牽著一匹黃驃馬,跟個雪人一樣。李排長說完,肯定地點點頭。

王國章接過通知書,盯著張慶福三個字看了半天,輕輕念叨著,老福子,老福子。

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一對青年男女在放風箏。男的大聲喊,大芹,大芹。大芹沒有回答,她緊緊地攥著風箏的線,癡癡地望著天上。天上的風箏擦著白云邊,在搖頭擺尾。男人跑過來,大聲說道,大芹,我要當兵去了,大芹,我明天就去當兵了,我去縣大隊,我是副大隊長,我要把奎縣的土匪一個不剩地全部消滅,我要報仇,我要替老福子報仇,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大芹回過頭,看著男人,眼睛像一汪水。她雖然聽不見,但她知道她男人在說什么。她認真地點點頭,小慶子,你看,風箏飛得多高哇。說完,她轉過身,慢慢地仰起頭,在望向風箏的同時,輕輕地唱了起來——

正月里來正月正,

正月十五啊去望青,

捎帶著呀放風箏啊,

來到郊外放風箏……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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