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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蝴蝶

2024-04-10 02:43王建平
安徽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花臉

王建平

消失了二十年的劉麗霞竟然以一個富婆的身份回來了,這在姑城這樣一座四平八穩的小縣城里,很容易就成了一個被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仿佛是有意充實人們的談資,劉麗霞這次回來動靜不小,她先是密集拜訪了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接著又在前呼后擁中考察了一些項目,然后便在一個周末的晚上,做了一件暴發戶似乎必須要做的事——設宴招待親朋好友。那天的酒宴安排在姑城國際酒店,總共八桌,我也有幸參加了。我之所以能參加,是因為我和她沾著親,她是我的遠房表姐。她在姑城早就沒什么直系親屬了,我和她以前算是走得還比較近吧。

那天晚上,是我時隔多年第一次見到她。她頂著一個淑女波波頭,穿了一套酒紅色的修身直筒西裝,顯得精致而颯爽,看上去頂多也就四十歲。其實她比我大六歲,應該有五十歲了。我自慚形穢地坐在那兒,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上已經開始下垂的蘋果肌,感覺到自己這些年太放任歲月那把殺豬刀肆意妄為了。

就在我恍惚之際,劉麗霞開始說話了。她先是說了一番客套話,然后便向大家宣布了她這次回來的一些打算,歸納起來其實就是兩件事:一件是想收購城郊的野生動物園,另一件是要將閑置的姑城劇場改造成一個城市記憶館。她的話引起了大家的議論,大家一致認為投這兩個項目風險都很大——動物園因為經營不善,已瀕臨關停;而記憶館算是公益項目,更是賺不到錢。但礙于情面,大家在她講完后,還是報以熱烈的掌聲。

那天晚上,劉麗霞過來敬酒時,在我跟前愣了一下才認出我。我自嘲地說,霞姐,我這模樣讓你失望了吧。她莞爾一笑,說,小萍,看來你活得很放松哦。

很快,人們便在縣電視臺的新聞里,看到了劉麗霞和有關負責人簽約的畫面,縣長竟然也站在后面見證了簽約。

對劉麗霞的議論最終都集中到了一些謎團上:據說她當初離家出走是為了尋找失蹤的未婚夫,她找到了嗎?她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些啥,咋就發達了?她現在有家有孩子嗎?……

劉麗霞和我單獨見面,是在我的店里。

我開的這家店叫“正義筋骨堂”,主要是搞中醫理療,生意一直還不錯。說到這里,還得感謝我的前夫趙正義。這貨精得很,當初他要把店開在護城河廣場時,我堅決反對,因為那兒的門面租金太貴了,但他卻一再堅持,而事實證明,他的堅持是對的。護城河廣場也是全縣最大的露天舞場,很多人下了舞場感覺不適,就會來理療。有的患者經過一段時間理療,又重新奔赴舞場。一段時間下來,我感覺筋骨堂就像是一所戰地醫院,不斷收治著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員。

然而,有得必有失,我得到了金錢卻失去了婚姻。趙正義那廝竟然和一個經常來理療的女人搞上了。那女人是在廣場上領舞的,盡管比我還大幾歲,卻風騷得很,整天濃妝艷抹的,就像是戴了副俗艷的面具。趙正義的魂被這副面具給罩住了。我知道他倆的破事后,快刀斬亂麻地提出了離婚。到民政局辦離婚的那天,從不化妝的我竟也是濃妝艷抹,甚至還穿上了節日的盛裝,以至于辦證大廳里的人都以為我是來領結婚證的。在大家驚詫的目光中,我就這樣興高采烈地和趙正義分道揚鑣了。

劉麗霞是某天下午來的,進了二樓我的辦公室,她把一套很高級的化妝品遞給了我??粗凶由夏莻€婀娜動人的美人,我剎那間就被觸動了,心中涌起一種想要挽回什么的沖動,就像一個已經打算放棄治療的絕癥患者忽然看到一種救命的靶向藥。但我很快就平復下來了,因為我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我這塊舊冰要想化成一汪新水,談何容易。再說,就算化開了,對我又有什么意義呢?

盯著劉麗霞那張充滿膠原蛋白的臉,我突然想到,最近這段時間,她可是姑城人八卦中的主角。這位神秘的主角大駕光臨,不免讓我的內心蠢蠢欲動。我給她沏上一杯猴魁,準備坐下來和她好好聊一聊。但她似乎沒有和我敘舊的打算,直接問,小萍,你這兒能做頭部理療嗎?我說,做是能做,可到這兒來的很少有做頭的。她說,那就試試唄,太陽穴痛,睡不好覺。我領她進了一間單人VIP房,親自給她張羅起來,我小心地把兩塊溫熱的中藥敷墊貼在她兩側的太陽穴上,用理療帶固定好,然后打開理療儀并調到適中的強度。理療開始后,我站在她旁邊沒話找話地絮叨著,試圖勾起她的談興。但她卻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著,這讓我感覺有些自討沒趣,便問她要不要來點音樂。她說,有小號嗎?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時候,她已經打開手機,調出了一曲小號演奏的《紅河谷》。在熟悉的旋律中,她閉上眼睛,顯得安靜而放松。

一個小時后,理療結束,我推開房門,聽見音樂還在回旋,她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我輕聲問她是否睡著了。她喃喃地說,做夢了。我又問她做了什么夢。她停了好半天,答非所問地說,你見過紅蝴蝶嗎?

當年,劉麗霞的未婚夫商天鳴就是縣文工團吹小號的,他的號聲悠揚而深沉,曾經在無數個夜晚撥動過姑城女人們的心弦。他人長得也很帥,一米八的個頭,一張俊朗的臉,還有一頭自來卷的長發。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的照片曾長期被置放在縣城曙光照相館的櫥窗里展示。自然而然,他擁有了無數的迷妹。但他身上所散發出的那份洋氣和眼睛里時隱時現的那份憂傷,和小縣城的氛圍實在是格格不入,這讓他和周圍的人產生了一種無以名狀的距離感。

在商天鳴眾多的迷妹中,劉麗霞算是最癡狂的一個了,她竟然公開表示非他不嫁。說這話的時候,她剛剛高中畢業。高考落榜后不久,在街上做麻辣燙生意的母親病故了,她便接管了母親的生意,并把攤子擺在了姑城劇場的門口。她這樣做,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商天鳴。那時候,文工團經常要到劇場來排練,她守在攤子上,見到商天鳴就會主動打聲招呼。而商天鳴一般只是禮節性地點一下頭。文工團的人在歇工后,有時候會聚到她的攤子上擼串喝啤酒,但商天鳴卻很少來。他那玉樹臨風的背影總是從她的攤前一晃而過,便如夢幻般消失了。

文工團一旦有演出,劉麗霞便會把攤子丟給一旁擺水果攤的老馬照看,然后將自己捯飭得整潔干凈,去看演出。商天鳴的小號獨奏一般都是保留節目,她每次都聽得如癡如醉,并伴有相應的肢體語言。我上初二那年,有一天晚上,她帶我去看演出。那天,商天鳴吹的是西班牙的民歌《鴿子》,曲調舒緩而輕松,不少人合著節拍愉悅地哼起歌詞,但讓我沒想到的是,劉麗霞聽著聽著竟然淚流滿面。散場后,她牽著我的手,走在路燈昏暗的街上。在一個轉角處,她突然停了下來,對我說,小萍,我要讓商天鳴成為你的表姐夫。我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她用勁捏了一下我的手,仿佛是在傳遞一種勢在必得的信念。

從那以后,我就成了劉麗霞的信使,經常替她向商天鳴傳送情書,而作為回報,她總是免費讓我吃麻辣燙。商天鳴平時住在文工團家屬院的單身宿舍,我總是將那些情書悄悄塞進他的門縫里。有一次,我在無意中推開了他的屋門,屋里沒人,整個屋子看上去非常整潔,書柜里的書排列得整整齊齊,床上的被子疊得就像是豆腐塊,桌上的那盆文竹修剪得恰到好處,那把掛在墻上的小號閃著高貴的光澤……那一刻,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對劉麗霞的追求抱著悲觀的態度了。

果不其然,劉麗霞的那些情書就像是扔進大海的小石子,連一絲漣漪也沒能激起。但她并不死心,而是采取了一種更大膽的表白方式。有一次,文工團在城隍廟前的廣場上演出,商天鳴剛演奏完,她就捧著一束鮮花上了臺,獻完花,她拿起話筒對著他說,商天鳴,我愛你。她說話時并沒有一般女粉絲那種心血來潮的癲狂,而是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這讓她的口氣聽上去就像是在教堂婚禮上的表白。只可惜,并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

這場突如其來的表白,引發了幾乎是一邊倒的議論,大家都認為,一個賣麻辣燙的女子,長得也不算閉月羞花,怎么敢打“小號王子”的主意吶?

劉麗霞一下子就成了姑城的一個笑話。

在甚囂塵上的議論中,劉麗霞算是消停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里,她學會了剪紙,一有空就剪,家里被她貼得花里胡哨的,什么龍鳳呈祥、喜鵲鬧等等。她沉浸在那些美好的圖案中,似乎忘了那些煩心的事。

但有一次我去她家玩,還是覺出了她的心事。那天,她正剪著一幅丘比特一箭穿心的圖案,突然說,小萍,你說商天鳴到底是個啥樣的人吶?這個問題對于一個初中生來說,實在是無法回答。事實上,姑城很多人都問過類似的問題,但卻沒有一個令人誠服的答案。在姑城人的心目中,商天鳴和他的家庭始終是一個謎團。

大約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姑城的南寺巷里悄然開出一爿裁縫店,屬于前店后宅的那種,里面住著一對異鄉母子——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帶著個十多歲的男孩。女人長得很好看,但面部表情卻有些木然,也很少聽到她說話。男孩長得也是眉清目秀,但似乎遺傳了他母親的沉默寡言。因為很難溝通,姑城人不知道他們的來歷,也不知道他們為何要棲身姑城。但這更加引起了人們的興趣,于是看向他們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探究的意味。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女人的異樣,她竟然說得一口悅耳的普通話,不過她說話的時候,大多是自言自語。店里沒顧客的時候,她常常會對著掛在墻上的那件作為樣品的灰色中山裝輕聲說話,或喜或悲,或哀或怨,好像那衣服是穿在一個大活人的身上。至于那個男孩,雖然話不多,但很聰明,不但成績好,還很有音樂天賦。雖然他很少在眾人面前展示其天賦,但人們還是經常能從他家后宅閣樓上飄出的樂器聲中領略到。在優美的旋律中,人們記住了那個男孩的名字——商天鳴(后來才知道他是隨母而姓)。

商天鳴后來考上了天津一所大學的音樂系,但在大三那年的下學期,他突然放棄學業,回到了姑城。當時恰逢姑城文工團招人,他便考進團里做了一名小號手。人們對他的這種做法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為了回來照顧身體和精神狀態欠佳的母親,也有人說他在大學里經歷了一場備受折磨的情感挫折,還有人說他因為經常莫名其妙地曠課導致完不成學業……

人們對商天鳴進文工團的選擇很不理解,因為在大家眼里,文工團是比較亂的,團員們臺上臺下紛爭不斷,戲里戲外糾纏不清。盡管他算是鶴立雞群,但畢竟是與一群“雞”為伴,豈能免俗?而人們很快就體會到這只“鶴”身上的仙氣,他不爭強不斗狠,不拈花不惹草,就像個傳說中了卻紅塵的仙家。

團里那個唱民歌的女歌手是公認的大美人,加上風騷豪放,對男人幾乎是攻無不克。她在一次聚餐后,憑著幾分醉意,放出話來,說要讓商天鳴原形畢露。那天晚上,她回家洗完澡,穿著一套性感內衣就去敲商天鳴的宿舍門,商天鳴剛打開門,她就帶著一團香氣撲進屋里。但幾分鐘后,她卻主動離開了。據她后來透露,讓她離開的原因不僅是商天鳴目光中那份灼痛人心的鄙夷,還有那張床。那張床上鋪著潔白的床單,看上去不僅一塵不染,甚至連一絲皺褶都沒有,一床同樣潔白的被子則被疊成了有棱有角的豆腐塊。她突然間就放棄了和他滾床單的想法。

種種跡象表明,商天鳴是個不容易相處的人。關于這一點,文工團團長老陶深有感觸。有一次,縣里一位主要領導去北京開會后載譽歸來,文工團接到任務,要組織一支歡迎隊伍去火車站接人。老陶趕緊拿出方案,商天鳴的小號《迎賓曲》自然便是領銜。但任務布置后,商天鳴卻不愿接受,淡淡地說了句,誰想聽我的號聲,就讓他坐到觀眾席上來吧。任老陶百般相勸,他始終不為所動。老陶最后憤憤地罵了一句,商天鳴,你就是個怪物。

現在想來,也許正是商天鳴身上的那份“怪”,深深地吸引了劉麗霞。

易主后的動物園很快就開始了全面升級改造,項目涉及增設兒童游樂設施、添加夜游燈光秀和補充珍稀動物等等。劉麗霞也開始忙得不亦樂乎,跑部門,下工地,談合作伙伴,整個一副女強人的樣子。

初秋的一個上午,姑城人見證了一個盛大而奇異的場面,一支浩蕩的動物隊伍穿城而過,那是新入園動物的一次巡游。劉麗霞氣場十足地坐在一輛紅色敞篷車上,身后綿長的車隊滿載著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打頭的則是一只氣宇軒昂的長頸鹿。為了讓這支隊伍能夠順利通過各個路口,交管部門還特意設置了信號燈綠波帶管理。城管等部門的人也紛紛出動,防止擁擠的人群發生踩踏事故。

那天我也擠在人群中看熱鬧,當車隊駛過來時,我突然覺得劉麗霞就像個殺伐果斷的女將軍,正率領著一支部隊去攻城略地。

很快,升級改造后的動物園就正式開園了,生意比人們想象的還要好,尤其是節假日,連周邊城市的人也蜂擁而至。劉麗霞在贏得開門紅后,更是成了縣里頭頭腦腦的座上賓,他們都感謝她給本地帶來的名氣、人氣和財氣。而在姑城老百姓的心目中,她已然從當初的那個“笑話”變成了一個“神話”。

而接下來,她又將“神話”變成了“佳話”。

幾乎沒用多長時間,劉麗霞就在姑城人心中樹起了“愛心大使”的形象,她救助患病兒童,資助寒門學子,幫扶孤殘老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還向資金短缺的縣精神康復中心捐了一百萬元,算是解了該中心的燃眉之急。

就連當年不怎么待見她的人也得到了她的幫助。文工團團長老陶當年就反對她把麻辣燙攤子擺到劇場門口,甚至還動手掀過她的攤子。后來他因為貪污公款被開除公職,妻兒也離他而去,日子過得很是落魄。劉麗霞不計前嫌,讓他做了動物園的保安隊長。老陶穿著一套類似于袁世凱就任大總統時穿的那種禮服樣式的保安服,變得神氣活現,每次見了她,都要夸張地敬禮。

劉麗霞用自己的方式討回了當初丟失的顏面,她眾望所歸地被評上了“姑城好人”,事跡進了“好人館”,照片印在了街頭的燈箱廣告上。隨后,她便有了一系列頭銜——縣政協委員、縣商會副會長、縣慈善總會名譽會長……

盡管劉麗霞很忙,但她還是會忙里偷閑地到我店里來做理療,我們之間的話也多了一些。這段時間,她談得最多的還是她的動物園。我很好奇她怎么會對動物園如此感興趣,直到有一天,她邀請我去動物園觀光,我才知道了一些原委。

那天上午,劉麗霞親自帶著我在園子里參觀,她一邊走一邊給我介紹著。在長頸鹿館前,我們停住了腳步。館里圈著幾頭長頸鹿,我感覺個頭最高的就是那天參加巡游的那頭,而此刻它全然沒了那天的神氣,默默地站在那兒,迷茫地看著前方,那樣子就像是在思戀遠方的故鄉,或是某個天各一方的親密伴侶。劉麗霞仰頭看著它,眼里充滿了溫情,嘴里則發出一種沉浸式的絮語。

當初,她被人當成笑話議論時,很多同學朋友都不愿和她來往了,她一下子就變得孤獨起來。那段時間,她除了愛上剪紙,還喜歡上了動物園。那時候的動物園動物品種很少,但她能在那兒一待就是半天。她經常對著動物們絮叨,而那些動物大多能安靜地傾聽。有一次,她對著動物園里唯一的一頭長頸鹿傾訴時,那頭原本正在發呆的長頸鹿竟然低下頭來,在她的臉頰上嗅了嗅,那種熱烘烘的感覺讓她突然想起了母親的氣息。她覺得全身涌起一股熱流,就像是突然接收到一種巨大的能量……

此刻,看著那頭心事重重的長頸鹿,我感嘆道,這些動物也怪可憐喲。劉麗霞看看我,你是想說它們被困在這兒,就像是坐牢吧。我說,但愿它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被困住了。她說,我們應該這樣想,它們在這里過著飯來張口的日子,有的還生兒育女,享受天倫之樂。而更為重要的是,它們幾乎是無所作為的日常卻能得到人類的欣賞。我說,可能還是有些動物不能適應這種狀態吧,比如說這頭長頸鹿。她的表情變得有些黯淡,唉,你說的也是,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這頭長頸鹿。我說,你看上去那么自由自在,怎么還說這種話吶?她說,被困也是人類的常態嘛,有人被監獄的高墻困住了,有人被家里的門窗困住了,還有人被窘迫的生活困住了,即使是看上去風光無限的人,也有可能被內心深處的某個結給困住了……再說了,不是有一種說法嗎,地球就是外星人的一個大監獄,人類就是它們的流放者……劉麗霞越說越興奮,我感覺她的話似乎有些玄深。

我和劉麗霞的接觸頻繁起來,她除了來我店里做理療,有時還會主動約我一起喝喝茶、吃吃飯。我當然是樂此不疲,可以預見的是,通過和她的頻繁接觸,我將會對她有更多的了解,借此,我將在姑城的八卦界聲名遠揚。但她和我在一起說話的樣子與她在公開場合說話的樣子大相徑庭,那些周密堂皇的語言和自信滿滿的神態不見了,代之以一種碎片化的表述,有時甚至就像是在夢囈,眼神也會變得迷離,就像是在對著一個想象中的人說話。每次聽完她說話,我都要經過好半天的消化,才能覺出點什么。我感覺自己就像個缺少布料的裁縫,在試圖用零碎的邊角料拼湊成一件衣服。

但我并不灰心,我在等待機會讓她的話匣再打開一些,最好能讓她肚里的話就像開閘后的庫水一樣,放縱奔流。

冬至過后的一天早上,劉麗霞打來電話,約我去藏云山玩。藏云山距縣城二十多公里,據傳是李之儀最后的歸隱之地,那首著名的《卜算子》就是在那兒寫就的。每年春天去玩的人最多,但絕大多數人并不是為了追尋李之儀的足跡,而是去看懸崖上那株野生的牡丹花。我沒想到她會選擇在這樣的季節進山,拗不過她,只好上了她親自開過來的車。

到了山下,她把車停在一戶農家樂門口,便和我一起去爬山。翻過一道山岡,我們就進入了花溪谷。山谷里陰森森的,路邊的樹木掛滿了枯萎的藤蔓,就像是一道道挽幛。溪流中布滿的巨石猙獰古怪,就像是一堆堆史前怪獸的殘骸。而偶爾傳來的幾聲怪異鳥叫,就像是亡靈在歌唱。我有些害怕了,真想轉身就走,但我看到劉麗霞依然饒有興致地走在前面,只好硬著頭皮跟上。

轉過一個彎,就看見了那道舍生崖,那株叫“白姑娘”的牡丹花就長在它的崖縫里。相傳,古代一位姓白的少女在情郎意外過世后,便從那山崖上跳下去殉情了。后來,她的魂魄化成了一株牡丹。每到春天的時候,山崖上便會開出一大叢白色的牡丹花,花朵又大又白,就像是白姑娘的笑臉。

待到走近山崖,劉麗霞站在那兒,癡癡地仰望著那株只剩下綠葉的牡丹,好半天,她發出一聲輕嘆,就是在這兒,我第一次看見那只紅蝴蝶的喲。

劉麗霞上初一那年,學校組織學生到藏云山踏青,同學們看到盛開著的牡丹花很是興奮,嘰嘰喳喳地發表著各自的感受,只有她默默地盯著花看。就在大家將要散去的時候,她突然看見一只鮮紅的蝴蝶在那白花間翩然起舞,那片白色因了這舞動的紅點顯得越發生動,她不禁脫口叫了一聲,快看,紅蝴蝶。當同學們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株牡丹時,都感覺上當受騙了,因為根本就沒有看見什么紅蝴蝶。班主任正好帶了望遠鏡,對著看了半天,也沒有看見紅蝴蝶。放下望遠鏡后,還給她普及了一下關于蝴蝶的常識,說是在江南一帶,根本就不可能出現紅蝴蝶。她還想申辯,可同學們開始起哄了,都罵她是騙人精。

那天下午歇息的時候,同學們都聚在一起吃各自帶來的吃食,她躲到溪流邊的一塊石頭后面啃一塊半生不熟的紅薯。就在這時,那只紅蝴蝶又出現了,它在她周圍繞了一圈后,向溪流的上游飛去。她下意識地跟著它往前走,它則飛飛停停,就像是在有意引導她。

她就那樣鬼使神差地跟著它,不知不覺就走進了一片小徑分叉的密林。天色漸漸暗下來,那只蝴蝶的影子也漸漸模糊,直至完全融化在黑暗中。她這才感覺到了害怕,不知道該往什么方向走了……

直到夜半時分,老師和附近的村民才在一處形似荒墳的土堆旁找到了她。在往回走的路上,她還不停地念叨著那只紅蝴蝶。一位上了年紀的村民打斷她,閨女,我在這山里待了大半輩子了,從來就沒見過啥紅蝴蝶哦。

很快,關于她中蠱的議論就傳開了,她聽到一次就解釋一次,動不動還對天發誓。她的犟勁從那個時候起就初見端倪了。

劉麗霞就這樣站在那兒,長時間地沉浸在她的紅蝴蝶的故事里。

那天往回走的時候,我發現一旁的樹林里有個老頭在尋覓著什么,出于好奇,我走過去問了一下,原來他是在尋找李之儀的墓。我對他說,別找啦,都快一千年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找過吶。老頭不理我,轉身再度探尋起來。我還想對他說些什么,劉麗霞過來叫住了我,說,還是不要輕易打擾一個苦苦尋找的人吧。

我跟在她后面走著,一路無語。

“舞臺表白”失敗后,劉麗霞并沒有放棄對愛情的追求,只是她的不屈不撓中加入了不少“技術含量”。

她參加了自學考試,選擇的專業是漢語言文學。她愛上了看書,看的大多數是外國名著,尤其是博爾赫斯、馬爾克斯之流的作品。事后我才知道,她這樣做,都是因為商天鳴,商天鳴上過大學,也同樣喜歡這些晦澀難懂的文學作品,她要設法和他拉近距離。

當她知道商天鳴是個大孝子后,她便想試著走進商天鳴母親的生活中。她經常會光顧縫紉店,不是送點吃的,就是幫著干點小活。盡管她試圖和商母聊天的想法被證明是徒勞的,但她還是經常對著商母娓娓道來。終于有一天,商母木訥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久違的笑意。

劉麗霞的努力總算是沒有白費,她終于進入了商天鳴的視野。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她的攤子上吃東西,就見穿著風衣的商天鳴走了過來,他走到攤子前和劉麗霞打了個招呼,便找了個背朝大街的位置坐了下來,然后點了幾串蔬菜串,還要了一瓶啤酒。那天攤子上沒什么其他顧客,但我發現劉麗霞在侍弄那幾串蔬菜時竟然有些手忙腳亂。

商天鳴吃串的樣子很斯文,一片土豆要吃上好幾口,就像是蠶在吃桑葉。他看上去心情不錯,還主動和劉麗霞聊了起來。劉麗霞慢慢也放松下來,接上了他的話茬。我斷斷續續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剛開始,我還能聽懂,但到后來就有些懵懂了。商天鳴好像是談到了一篇外國小說,說是一個血統高貴的男孩竟然在樹上生活了一輩子。我后來上大學時才知道,那篇小說叫《樹上的男爵》,作者是卡爾維諾。而當時的我覺得這個故事實在是有點扯淡,真想插話發表一下自己的觀點。但劉麗霞卻率先發出一陣感嘆,要是還能續寫的話,我相信這個男孩肯定會長出翅膀來的,他會成為一個云端上的人。商天鳴顯然是對她的表達比較滿意,很愜意地呷了一口啤酒。

多少年后,我想起那個晚上他們談話時的情形,覺得很不真實。試想,在煙熏火燎庸常乏味的小縣城街頭,竟然還有兩個人在談論卡爾維諾,那真算得上是鳳鳴雀巢了。而我在后來才意識到,我上大學之所以選擇中文專業,可能或多或少和那個夜晚有關。

劉麗霞和商天鳴在人們眼里真正成為一對戀人,還是在那起流血事件發生后。

那天下午,商天鳴從劇場排練出來,剛拐進通往宿舍的巷子,就被幾個不三不四的痞子堵住了,為首的那個光頭綽號王老扁,是縣化肥廠一帶的狠人。王老扁吹了一聲口哨,幾個人撲上來對著商天鳴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他踉蹌著差點摔倒,但最終還是站住了,抬起頭輕蔑地掃視了一圈后,用力將一口鮮血吐向了王老扁。隨著鮮血吐出的,還有兩顆白森森的門牙。就在王老扁他們還想繼續行兇時,劉麗霞沖上來擋在了商天鳴的前面……

事后,經公安查明,王老扁行兇和他的女人有關。王老扁的女人是他從外地連哄帶騙弄回來的,人長得很漂亮,也很得他的寵愛。但這女人在看過一場文工團的演出后,便被商天鳴給迷住了,經常找借口去搭訕他,甚至正著手織一件毛衣送給他。王老扁知道后,醋意大發,這哪是給人家織毛衣吶,分明是給自己織綠帽子嘛。于是,他便先在家里將那女人收拾了一頓,轉過頭來就去收拾商天鳴了。

商天鳴被打成輕微腦震蕩,住進了縣醫院。劉麗霞為了照顧他,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出攤。商天鳴出院后,人變得更加沉悶了,因為缺了兩顆門牙,小號也吹不了了,他向團里請了假,整天躲在裁縫店后面的閣樓上看書。有一天,劉麗霞上了那幢閣樓,見商天鳴正仰面躺在床上盯著屋頂的那塊明瓦發呆,就說,不就是掉了兩顆牙么,再裝上去就是了。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一條白色的絲絹手帕,放在他的枕頭邊。商天鳴直起身子打開手帕,發現手帕正中間繡著一只鮮紅的蝴蝶,蝴蝶上放著兩顆潔白的牙齒……

劉麗霞竟然將商天鳴被打落的兩顆門牙給找到了,這讓他很是感動。隨后,他便在劉麗霞的陪同下去了南京的一家牙科診所。雖然掉落的牙已經不可能再裝回去,但他還是在她的勸說下,裝了兩顆假牙。

那把金色的小號再次響起來,同時響起來的還有劉麗霞那甜美的笑聲。

劉麗霞和商天鳴戀愛的消息傳出后,姑城人大為震驚,尤其是女人們,她們在震驚之余毫不掩飾自己的嫉妒。劉麗霞并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她在大街上挽著商天鳴的胳膊,在聚餐時給商天鳴夾菜,還特意在商天鳴的那把小號上系了一個紅蝴蝶結……她做這些,就是要向眾人宣示“主權”。

那段時間,劉麗霞的人生可謂風生水起,她不但情場得意,商場也跟著得勢。她停掉了麻辣燙,租下一套臨街的小二樓,開起了飯店。她的“小得利酒館”甫一開張,竟然顧客盈門,很多時候是一座難求。隨著生意的火爆,她的經商天賦也開始逐漸顯露出來。

隨著戀愛的鋪陳,婚姻變得觸手可及,劉麗霞開始悄悄準備起了嫁妝。除了準備那些穿的用的,她還發揮自己的專長,剪出了各種各樣的“喜”字。那些鮮艷的“喜”字將她的笑臉映得通紅。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卻出了岔子。

動物園正常運營后不久,劉麗霞就開始著手打造城市記憶館了。消息傳出后,人們關注的目光都集中到已經閑置多年的姑城劇場,那些記憶中的場景便在腦海里浮現出來。

當年的姑城劇場既能看電影,又能看演出,可以說是姑城人最重要的文娛場所。能在劇場上班的人,大都有些門路。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劇場那個人稱吳大姐的女人,她拖著根長辮子,走到哪兒都有人主動和她搭訕。人們搭訕她并不是因為她長得有多漂亮,而是她手里有緊俏的電影票或是戲票。在那個一票難求的年代,“吳大姐”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記得小時候我爸和我媽吵架,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還以為你是吳大姐呀,你要是她,我早把你當仙姑供著了。這話很傷我媽的自尊,她就像被一劍封喉似的,原本昂揚的狀態頃刻坍塌。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姑城劇場漸漸冷清起來,看電影的都去了縣城新開的幾家影城,來演出的大多去了新的大劇院。再后來,劇場徹底熄火。幾乎與它同時熄火的,還有它的兄弟單位文工團。那些演員們開始自謀生路,有的加入了鄉村的草臺班子,有的做起小生意,還有的憑著幾分姿色做起了不勞而獲的“小三”。那個曾經想勾引商天鳴的民歌手后來倒還本分,她可能是在自己無法控制的肥胖中得到了某種啟發,便因勢利導地開了一家叫“胖姐等你”的鹵菜店。打她店旁經過的人經常能聽到她站在柜臺前扯著嗓子唱民歌,但細一聽,歌詞竟被她改成了廣告詞:小妹子想哥想斷腸,來上一串鹵豬腸;小妹子記哥記心頭,送去一盤鹵鵝頭……很多人聽了都覺得好笑,但我卻不知怎么了,每次聽了總會心頭一酸。

鑒于姑城劇場的荒廢狀態,政府一度想拆掉它,就地建一個商業綜合體,但遭到了很多有劇場情結的市民反對,只好作罷。有關部門想把它租出去,但因為年久失修等原因,一直無人問津。而就在這時,劉麗霞提出了將它改造成城市記憶館的設想,自然是皆大歡喜。

人們很快從某些跡象中覺出,劉麗霞是個非常懷舊的人,于是紛紛帶著不同的目的來投其所好,有人來找她大談姑城歷史文化,還有人來找她共敘往日友情。她的幾個初中同學發起了一場同學會,并特意盛情邀請了她。她磨不開面子,就讓我陪她一起去了。

那天聚餐的地點還是在姑城國際酒店,總共是六桌。酒宴上,她自然是主角,話題基本上都圍繞著她進行,氣氛也很好。酒酣耳熱之際,不知是誰順嘴提到了當年的那只紅蝴蝶,眾人立馬啞然,氣氛尷尬起來。這時候,那位腿腳已經有些不太靈便的班主任老師站起身來,用一種很權威的語氣說,紅蝴蝶在我們這一帶出現是完全有可能的,那是一種遺傳基因的變異。隨后,他還舉出一個非常有力的證據,說合肥郊縣的一個農民長得恰似普京,并因此上了俄羅斯的電視節目。他的話剛說完,大家紛紛鼓掌。一個當年總是朝劉麗霞翻白眼的女同學信誓旦旦地說,她就在縣里那座教堂的尖頂上看見過一只白烏鴉。一個大腹便便的男同學走到她跟前艱難地鞠了一躬,說,麗霞,都怪我們當年不懂事啊。

這餐飯本來說好是AA制的,但最后還是劉麗霞把賬給結了。在酒店門口和大家寒暄告別后,她突然問我,小萍,你說他們剛才說那番話是真心的嗎?我說,何必計較吶。她幽幽地說,在這個世上,他才是唯一真正相信我見到過紅蝴蝶的人。她嘴里的那個“他”自然就是商天鳴。

那一年,藏云山的那株牡丹花開得最熱烈的時候,商天鳴和她進了山。但他們真正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看花,而是想看到那只在花間飛舞的紅蝴蝶??墒菑脑绯康鹊街形缫矝]見到蝴蝶的影子,她有些過意不去,提出要返程,但商天鳴卻堅持要再等等。等到傍晚,還是沒能見到那只紅蝴蝶?;貋淼穆飞?,見她有些悶悶不樂,商天鳴說,麗霞,我相信那只紅蝴蝶一定還會再來的。她一聽,眼圈一下就紅了。

我對劉麗霞和商天鳴的關系似乎有了一些新的認識。

過了兩天,趙正義來找我。這廝臉皮比姑城的城墻還要厚,離婚后還經常來找我,不是找我借錢,就是托我辦事,真是陰魂不散。我時常想,他要是像商天鳴那樣突然遁跡就好了,我才不會去找他吶??赊D念一想,他這爛還真沒有商天鳴那種說走就走的勇氣。

那天,他轉彎抹角說了半天車轱轆話,最后我才聽明白,他是想通過我來找劉麗霞,去做城市記憶館布展這塊的活兒。他開了一家小廣告公司,最近幾年生意不太好,他來找我,也算是病急亂投醫了??粗移ばδ樀臉幼?,我突然有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而這種陌生感很快讓我進入到一種短暫的迷離狀態——我想起了自己腳踏西瓜皮的情感生活。

少女時代,我曾經十分迷戀一位香港歌星,甚至夢想著能夠撲進他的懷抱,但后來這位歌星自殺了。而奇怪的是,在難過了一陣子后,我很快就把他給淡忘了。上大學時,我愛上了我們班一個才華橫溢的男同學,他喜歡文學,我也喜歡,我倆很談得來,但他愛的卻是班花。當他把我寫給他的那封情書退給我時,我毫不猶豫地撕碎了它,一同撕碎的還有我對他的念想。大學畢業,我到一所鄉鎮中學當了老師,又愛上了學校里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同事。但我在和他接觸的過程中,卻發現他和另外兩個女孩也有著密切的交往,于是我就立馬將他“忘了”。那時候,我一心就想離開鄉鎮,調到縣城來。對我來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是等著考縣直部門的公務員,二是辭職。我感覺辭職比考公務員省事得多,便辭了職。辭職后,我在縣城開了一家大肉面館。那時候,趙正義就在面館隔壁開漁具店,因為他經常來吃大肉面,我們便認識了。他長得尖嘴猴腮的,兩只婁阿鼠似的小眼睛滴溜溜轉著,顯得很不安分。我可能到死也搞不明白,當年怎么就鬼迷心竅上了他的套,并最終嫁給了他。

現在想來,我的情感夢想就像是一只漏氣的氣球,一步步在萎縮,從最初迷戀的香港歌星,到最終委身的趙正義,差距之大太不可思議了。而吊詭的是,這種差距似乎并沒有給我帶來多少痛苦。即便是后來和趙正義離婚,我也沒有什么挫敗感。我已經從學會放棄變成了習慣放棄,在不斷的放棄中,我變得超脫或者說是麻木,然后心寬體胖地活在這座小縣城里。我初步總結了一下我的過往人生,得出了“三隨”的結論:隨波逐流、隨方就圓、隨遇而安。

和劉麗霞相比,我活得太散淡了。

我以一種極其潦草的方式應付著趙正義,就像一個習慣躺平的官僚在接待一個難纏的上訪者。趙正義又磨蹭了一會兒,大約覺出此路不通,只得怏怏而去。

可沒過幾天,他就自個兒去找劉麗霞了。事后我才知道,他還帶去了一份珍貴的禮物——一張劉麗霞家住過的老宅照片。這處老宅原本在縣城的三條巷里,是縣房管局的公房,但早在二十年前就作為危房被拆掉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照片的。后來,我在城市記憶館看到了這張照片。

劉麗霞在準備答應趙正義的請求前,征求過我的意見。我淡淡地說了一句,你看著辦吧,這和我無關。她淺淺地笑了一下,問我,你愛過姓趙的嗎?我本來下意識地想點一下頭,但不知怎么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她又問,那你恨過他嗎?我繼續搖頭。她感嘆道,你這也是沒啥說的了,境界??!我說,境界談不上,糊里糊涂地過唄。她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目光玄遠地看著窗外。

城市記憶館正式開館的前一天下午,我陪劉麗霞去看了一下。大門旁過去用來張貼海報的櫥窗里立著一塊醒目的宣傳牌,“姑城往事”四個大字赫然入目,大字下面是一行小字:關于一座縣城的市井記憶。

走進室內,時間仿佛就靜止在記憶中了。館里保留了劇場的部分原貌,舞臺還在,舞臺上那塊銀幕還在,臺下中間區域的木制座椅還保留著。其他空間則通過實物、圖片等形式全方位展示了姑城人昔日市井生活的景象。在文化生活展區前,劉麗霞放慢了腳步,在一張照片前,她停了下來。那是一張當年文工團的全家福,商天鳴很顯眼地站在后排中間的位置。靜默了一會兒,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都老啦,他也該老了吧。

轉了一圈后,我倆坐到中間的一排座位上。這時候,一道光柱從我們頭頂上方打過去,銀幕閃了一下,開始放電影了。電影是《海上鋼琴師》,但好像有意關掉了聲音??戳艘粫?,她開始說話了,我和天鳴最后一次看電影就是看的這部片子哦。那天看完電影,我倆在交換觀后感的時候,還發生了分歧,主要是圍繞鋼琴師應不應該下船的問題。我認為鋼琴師不下船是對的,那艘船才是他的自由王國。商天鳴卻認為他應該棄船登陸,那艘船就是一座漂流的監獄,待在那座監獄里,他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

電影放到鍋爐工丹尼撿到那個棄嬰時,劉麗霞又說,小萍,你說商天鳴后來出走,算不算是“棄船登陸”?

我側過臉,茫然地看著她,昏昧的光線似乎給她那張白皙的臉鍍上了一層滄桑。

就在劉麗霞的新娘夢即將實現的時候,商天鳴的母親突然病倒了,被查出是肺癌晚期。

商母的病情發展得很快,被轉到市里的醫院時,她已經處于彌留之際了。從母親的病情被診斷出來后,商天鳴一直陪在她身旁,常常是整夜都很少合眼??粗俱驳拿婵?,劉麗霞心痛不已。

商母去世的那天早晨,突然回光返照般睜開了眼??匆娝齑皆趧?,商天鳴趕緊把耳朵湊了上去。站在一旁的劉麗霞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卻看到商天鳴的身子在顫抖,煞白的臉頰上有一根藍色的血筋在突突地跳動著。

母親去世后,商天鳴變得魂不守舍,即使和劉麗霞在一起,也有些心不在焉。劉麗霞一心想著要讓他盡快走出痛苦的陰影,但想來想去也沒有什么好辦法,最后便決定把自己的身體徹底獻給他——她要讓他在酣暢淋漓的男歡女愛中排解痛苦和煩惱。和商天鳴戀愛后,他們之間的親昵還是適可而止的,她原本是想將女兒身守到新婚之夜的——她要在那個完美的夜晚,將自己完整地交給心愛的人?,F在,她的計劃提前了。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新娘,然后匆匆趕往商天鳴的宿舍。一路上,她的心里就像有一只歡快的兔子在跳,跳得她渾身燥熱,鼻尖上也沁出了細細的汗珠。到了宿舍門口,她敲了半天門,里面沒有反應,她便從坤包里掏出商天鳴給她的備用鑰匙打開了門。摁亮電燈后,屋里卻是空無一人,她走到書桌前,發現了他留給她的一封信:“麗霞,對不起,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得走了,等我找到那個屬于我的答案后,我還會回來的……”

劉麗霞定在那兒,突然想起頭天晚上商天鳴宿舍里傳出的號聲,那是一曲《紅河谷》。當時她就站在走廊上,本來是想進去陪陪他,卻不忍心打斷那如癡如醉的曲調?,F在想來,那曲調中充滿了告別的意味……眼淚一下子飆涌而出。

商天鳴就這樣不知所終了,劉麗霞再次成為姑城的笑話,這一次,這個笑話的內容更加勁爆。

商天鳴的出走引起了種種猜測,有人說他是去找他那個已經回心轉意的前女友了,也有人說他找他那個從未露面的父親去了,還有人說得更玄乎,說是王老扁對他起了殺心,他是出去躲命了。

劉麗霞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商天鳴要找的那個答案到底是什么?難道就不能當面和她說明白?會不會是他突然對這座縣城或是對她感到厭倦后逃避的借口……直到那個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對商天鳴和他的家庭情況實在是知之甚少。

在經歷了一段時間毫無頭緒的尋找后,她稍稍冷靜下來,決定還是等待,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后給她一個解釋。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眼看著一年就要過去了,商天鳴還是杳無音訊。這期間,開始不斷有人給劉麗霞介紹對象,其中不乏條件不錯的,但她一概無動于衷。有一個小學語文教師看上了她,經常來她的飯店吃飯,并借故和她搭訕,她總是愛理不理的。有一次,那個教師來吃飯時,拐角的那臺電視機正播放著關于亞馬遜原始森林的紀錄片,他便開始賣弄起文采,滔滔不絕地贊美起大自然的神奇,甚至還引用了“林深人不知”之類的古詩句。一旁的劉麗霞大約是因為那片森林而想起了“樹上的男爵”,冷冷地打斷他,問,你知道卡爾維諾嗎?那個教師愣了一下,有些發窘,訥訥地說,什么“唯諾”?我只曉得唯唯諾諾哦。劉麗霞突然狂笑不止,一直笑到那個教師落荒而逃,然后抽出幾張餐巾紙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

第二年清明節,劉麗霞去了城郊的西山公墓,給商天鳴的母親掃墓。那天天上的云層很厚,重重地壓在人頭頂上,整個墓區看上去陰沉而獰厲。和周圍的墓相比,商母的墓前顯得很冷清。她獻上鮮花,擺好供品,然后便開始敬香磕頭。所有的程序完成后,她站在墓碑前發了一會兒怔。墓碑上,商母的照片很清晰,但臉部的表情卻讓人感覺有些莫測。

商天鳴走后,她隱隱覺得,他的行為和他母親臨終前對他說的話有關。隔了一個多月,等到裁縫店的女房東從外地回來,她請人家打開了店門。店里的陳設基本還是商母生前的樣子,只是那件中山裝不見了,墻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印跡……她由此想到另一件事,她曾無意中在商天鳴宿舍書架上的一本書里看到過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個戴眼鏡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很是儒雅。她懷疑那個男人就是商天鳴的父親,她想當面問問他,但不知怎么,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商天鳴的出走和他有關嗎?

一陣哭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那是一個男人壓抑后崩潰的哭聲,她循聲看去,并沒有看見男人的身影,卻看到一只紅蝴蝶向她飛來。紅蝴蝶在商母墓碑前的那束白菊上停了一下,又飛走了。她下意識地移動了腳步。紅蝴蝶在前面若隱若現地飛著,她在后面若即若離地跟著。沿著墓區的石階,她往山上走去,石階消失后,她又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往前走。到了山頂,那只紅蝴蝶便消失在了一片雜樹林里。她愣了一下,也恍恍惚惚地跟著走進了樹林,走著走著,忽然間便打了個激靈,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一處懸崖的邊上,向下看去,那是一個很深的廢棄礦坑。她吃驚不僅僅是因為身處險境,還在于她在姑城生活了這么多年,來這片墓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壓根就不知道這兒還有這么深的一個大坑……

幾天后,劉麗霞也離開了姑城,仿佛是一次訣別。她的離去同樣讓姑城人困惑不解——一個去試圖解開謎團的人,最終自己也成了謎團。

重陽節那天上午,我陪劉麗霞去縣精神康復中心慰問。

縣康復中心是一所公立??漆t院,它的前身是一所部隊醫院的精神病科,姑城人習慣叫它“四病區”。

院長和幾個班子成員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他們先是陪著我們在醫院里轉了一圈,在住院部,我看到了那些神態各異的精神病患者,他們有的對著墻上的斑點發呆,有的抱著枕頭哼唱,有的不停地扳著手指頭數數,還有一個女的嘴里老是念叨著一句“倒車請注意”。院長告訴我們,這女人在拿到駕照的當天,在自家門口倒車時,把自己三歲的女兒給軋死了,跟著自己就瘋了。

看著那些病人,劉麗霞的表情漸漸恍惚。我猜,她可能是想起自己的父親了。

劉麗霞的父親是我的表姑父,當年我去她家玩時,總能見到他那副可笑的樣子——他總是躲在墻角一遍又一遍地數錢,有時候會數得很開心,但有時候數著數著就大發雷霆,說是有人偷了他的錢。劉麗霞告訴過我,她父親的毛病是在她母親去世后不久發作的。那一年,她父親從縣肉聯廠下崗后,母親恰好風濕性心臟病發作,臥床不起,為了給母親治病,父親掏空了微薄的家底,還到處借錢,但就是這樣,也沒能挽回母親的性命。母親去世后不久,在一個債主盈門的晚上,父親突然大喊一聲我有錢了,便鉆到床底下掏出一個大紙箱來,待打開時,眾人呆住了,原來里面是一疊疊裁好的報紙……劉麗霞后來把父親送到了四病區,但他的病情始終沒見有什么好轉,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只是換了個數錢的地方而已。一年后,他竟然在睡夢中死在了病床上,據說,他死得很安詳,手里攥著一大疊“紙錢”,看上去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劉麗霞從恍惚中走出,對我說,小萍,你還記得我爸的樣子嗎?我點點頭。她又說,我那時候就想要掙錢,掙好多錢,治好他的病,就是治不好,我也要拿幾捆真錢去讓他數數。但現在我有錢了,他卻不在了。我安慰她,姑父那樣子也好,至少感覺不到什么痛苦和煩惱。她說,是啊,就像眼前的這些病人,算是解脫嘍。

慰問儀式在餐廳里舉行,劉麗霞走進餐廳的時候,十幾個老人在醫生的引導下鼓起掌來。劉麗霞深深地鞠了一躬,簡單地說了幾句,便開始給老人們逐個遞上事先準備好的鮮花和禮品。一個手拿紙風車的老頭顫顫巍巍地朝她走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說,閨女,總算找到你了,我去給你買個風車,你轉身就不見了,我找啊找,找啊找……院長趕緊過來拽住老頭,向她解釋,說老頭自從年輕時在集市上丟了女兒,腦子就壞了。劉麗霞的眼圈紅了起來,默默接過了老頭手里的那架紙風車。

臨別時,劉麗霞向院長表示,她還將捐出三十萬元,專門用于改善病人的伙食。我驚訝于她的大手大腳,有些替她擔心。

中午,劉麗霞請我在上島吃牛扒,還開了一瓶紅酒。喝出幾分醉意后,我也少了不少顧忌,對她說,霞姐,你這樣大把花錢,快樂嗎?

談不上什么快樂,但至少可以消解一些煩惱,或者說暫時分散一些對煩惱的注意力。

你還有煩惱?我看你現在挺風光的喲。

唉,我的風光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人帶走了。

你說的是商天鳴吧?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還想著要找他?

怎么說呢,我也是在找我自個兒哦。她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苦笑了一下,小萍,你說我這樣子,是不是也要進四病區呀?

怎么會呢?

真要是進了四病區,就省心嘍。

我看著她,一時無言以對。

隨著和劉麗霞的深入接觸,我發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懂她了。到目前為止,她竟然還沒有放棄對商天鳴的尋找。在尋人網上,她懸賞的金額一直是最高的。一有什么消息,她就派人去核實,有時候還會親自出馬。這樣說來,她這次回到家鄉,動機也不單是為了找回面子,或是葉落歸根那么簡單,我猜多少還是和商天鳴有些關系。至于她是想回到姑城來體味商天鳴殘留的氣息,還是想回到這個原點來等他,就不得而知了。

我試圖用自己“腳踏西瓜皮”的情感經歷來勸慰她,讓她想開一點,但她根本就聽不進去。在一次苦口婆心的勸說后,她對我說,小萍,我也想過放棄呀,但就在每次將要決斷時,那只紅蝴蝶就飛過來了……在她的描述中,那只紅蝴蝶每次出現都會將她引入一種幽深和未知,她在一次次無果的追尋中,感受到一種刺激、興奮和誘惑,內心深處某種將要安息的意念總是會被激活……當然,這個過程也常常伴隨著疲憊和失望。

我沒有說服劉麗霞,她倒是說服了我——讓我幫她找人。

我第一次登入尋人網時,感到非常震驚,原來竟然有那么多人失蹤,又有那么多人在尋找——找父母的,找孩子的,找配偶的……商天鳴的照片是一張手拿小號的藝術照,這張照片記憶館里也有,但放在那些密集的失蹤者的照片中,顯得很不起眼。

我將頁面從“家尋親人”跳轉到“親人尋家”,然后按照我和劉麗霞商量的,將商天鳴母親的照片掛到網上,以她的名義幫她尋找家人。而一旦有了什么結果,商天鳴身上的信息自然也會多起來。

很快,我就成了一個大忙人。由于在網上留的聯系方式是我的,隔三差五就有人打我電話,或要加我微信,這些人都聲稱自己就是商母要找的人。剛開始,我還滿腔熱情地去一個個甄別,到后來我就有些心灰意懶了,因為他們當中除了極少人是真心想認親,絕大多數人是沖著高額的賞金來的。有一天,一個找上門來的外地男子,用一番繪聲繪色的說道,讓我和劉麗霞對他將信將疑,便決定跟他去鄂北某地尋訪商母的相關訊息。但第二天上午我們去賓館與他會合時,卻聽說他剛被警察帶走了。我是去刑警大隊做材料時,才得知該男子是個騙子,身上還背著命案,當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

那天一出刑警隊,我就勸劉麗霞還是死了那顆心吧,不要再抱有什么幻想了。她卻淡定地對我說,這算什么,毛毛雨啦,我這一路上見過的電閃雷鳴多著吶。

劉麗霞當年是坐火車離開姑城的。那天晚上,她從姑城火車站上了一列開往杭州的綠皮火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上這趟車?;疖噯雍?,她向車窗外看去,月光下的姑城在暗昧中顯得冷寂而虛荒,她的心里已然雜草叢生,這塊生養地轉眼就成了她的傷心地。

第二天早晨,她從杭州下車,卻不知道往哪走。她漫無目的地走在杭州街頭,毫無來由地想,商天鳴就應該生活在這種天堂般的地方,便感覺每一個挺拔的男人背影都像是他。傍晚時分,她走到西湖邊上,看著湖面上映照的滿天落霞,想起了白娘子的故事。當目光落在殘陽下的雷峰塔上時,她突然間悲從中來,不是為白娘子難過,而是為她自己。不管怎么說,白娘子的愛是有結果的,而她的愛卻是有始無終。相對于白娘子被有形之塔鎮壓的結局,她則像被一座無形的塔給壓住了。她抱住湖邊的一株楊柳號啕大哭起來。

離開杭州后,她輾轉去了更多的城市,后來,又從城市轉到鄉下,甚至是一些窮鄉僻壤。能用的辦法都用盡了,就是找不見商天鳴的蹤影。

因為認定商天鳴的出走和他父親有關,劉麗霞的腦海里一直纏繞著關于商父的困惑:商天鳴母親帶著他背井離鄉和這個男人有關嗎?為什么商天鳴從來不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父親?如果是去尋父為什么就不能當面向她解釋一下?商父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想來想去,她覺得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商父是一個給家人帶來傷痛的人。他可能是個“狠人”,無休止的家暴讓妻兒離他而去;他可能是個“死人”,對他的過度思念讓妻兒選擇了逃避;他也可能是個“罪人”,商母出于某種考慮,一直向兒子隱瞞真相,直到臨死前才說了出來。相比較而言,她更傾向于第三種可能性。

劉麗霞開始想方設法尋找商父,找到他,就有可能找到商天鳴。她找到一位畫肖像的高手,讓他根據自己對那張照片的記憶畫出了商父的樣子。她拿著那幅畫,四處打聽商父的下落,跑得最多的自然是監獄。

又過去大半年,也就是商天鳴出走后的第四個年頭,劉麗霞終于有所收獲——一位曾在河南某監獄工作過的老獄警告訴她,他的監區里曾經關押過一名強奸犯,長得和她那幅畫像中的人倒是有幾分相似,不過那人前幾年就越獄跑了,一直沒有歸案。細一打聽才知道,那名犯人原本是個中學音樂教師,因為強奸罪入獄的,告發他的人正是他的一名女學生,而這名女生在他入獄后不久便不知所終。據說,他曾經向一位獄友透露,他要想辦法出去找到那名女生,讓她還自己一個清白。

那天,當劉麗霞問起那名犯人的家庭情況時,老獄警嘆了口氣,只說了句,早就妻離子散嘍。她又從包里取出商天鳴的照片遞給老獄警,問見沒見過他來探監。老獄警看著照片,搖了搖頭說,犯了這種罪的人,家人不來探監也是很正常的哦。

劉麗霞不死心,纏著老獄警幫她查那幾年的探監登記冊,老獄警很同情她,就找人幫她查了,結果顯示,沒有商天鳴的任何記錄。老獄警解釋說,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商天鳴前來探監時,他父親已經出逃了。

來之不易的線索最終還是中斷了。接下來的問題是,商天鳴離開姑城后的這幾年到底去了哪兒呢?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劉麗霞心里不禁有些發毛——他會不會遭遇到什么不測,已經離開人世了?從那以后,她便開始關注起那些無名死者,只要得到消息,她立馬就會趕去認尸。有時候,她還會主動去火葬場打聽情況。而商天鳴則始終處于一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狀況。

在尋找商天鳴的過程中,劉麗霞吃盡了苦頭,甚至還遭遇過兇險,她住過橋洞,吃過餿飯,被瘋狗追過,被醉漢打過……有一次,她還被騙進了一個賣保健品的傳銷組織。在那里,她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那本“組織”統一配發的書——《究竟向狼學習什么》。在反復看了多遍后,她竟然感覺自己突然變得強大起來。事實證明,在逃離傳銷組織后,她就像是在老君爐里煉過一樣,那顆迷頑的心又罩上了一層堅硬的外殼。

在所有的遭遇中,最讓劉麗霞難以釋懷的是那次被綁架的經歷。那天上午,她正在鷹潭火車站附近散發尋人啟事,一個年輕女子湊上來,說見過她要找的人,就在附近,馬上就可以帶她去確認。她原本不太相信她的話,但可能是病急亂投醫的緣故,還是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了。到了一處已經停工的建筑工地,突然有兩個壯漢躥了出來,不由分說地將她摁進了一旁的面包車里,隨即給她蒙上了一只黑色的頭罩。

面包車在開了好長時間后,終于停了下來,當她被摘了頭罩帶下車后,一下就驚呆了,眼前陡峭的山崖上七零八落地住著幾戶人家。她被帶進一戶人家的院子里,一個跛腿的中年男人從屋里迎了出來。一個壯漢推了她一把,喏,這就是你要找的男人。話音剛落,又有幾個男男女女進了院子。一個尖下巴的女人指著她對跛腿男人說,喲,阿金,這女子比菊香俊多了,你可別再弄跑啦。一個白眉毛的老頭說,這下可得看好了,大家都費心望著點。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劉麗霞只得和那個叫阿金的男人共處一屋,好在阿金看上去還算老實,并沒有太為難她。只是想要出門卻難,必須要和阿金一道才行。偶爾出一下門,她會感覺到四處都投來獵人般警覺的目光,這讓她感覺出逃的希望很是渺茫。后來她才知道,阿金的前妻是從中越邊境那兒被拐賣過來的,但在一年前跑了,他出去找人不小心把腿摔殘了,從此悶悶不樂。家人不忍心看他這樣活下去,就想重新找個女子來和他過日子。

盡管劉麗霞每天都苦口婆心地對阿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放了自己,但他始終就像個悶葫蘆,對她的話不置可否。萬般無奈下,她開始以絕食的方式表示抗爭。到了第六天,她已經變得虛弱不堪,大腦一片混沌,那只紅蝴蝶又出現在眼前,這一次紅得有些瘆人……當天晚上,阿金下了一碗面條,然后端到她跟前,面無表情地說,吃點東西吧,明早我帶你去個地方。

第二天早晨,阿金背起采草藥的藥簍,帶著劉麗霞往后山走去。一路上,習慣早起的村人們都用怪異的目光打量著他倆,有人話里有話地喊道,阿金,有事招呼一聲哦。阿金也不吱聲,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她則提心吊膽地跟在他后面。

繞過后山腰,就見到一片蒼茫蓊郁的竹海。就在她疑惑之際,他停了下來,指著一條漫入竹海的草徑對她說,你走吧,沿著這條道走出這片竹林就行了。說完,便從藥簍中取出事先準備好的干糧和水遞給她。她愣了一下,說,你、你真的放我走?阿金面無表情地說,我要找的人是菊香,她帶走了我的娃呀。

快進竹林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阿金朝她無力地揮了揮手。她的心頭突然涌起一陣酸楚。

劉麗霞后來加入了一個叫“歸愿”的尋親志愿者組織,在自己找人的同時,還幫著別人找人。也正是這一舉動,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她的人生。

那年夏天,她在經歷了一段艱難的陜北之行后,幫著一位父親找到了他失散二十五年的兒子。等父子在重慶相認時,她才知道那位父親是當地赫赫有名的富商,名下有房地產、藥廠、酒店等多種產業。

那天,相逢的場面安排在富商的大酒店門口,當那位平時不茍言笑的富商摟著兒子放聲慟哭時,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劉麗霞站在那兒,突然就想起商天鳴和他父親相見的情形……過了一會兒,她驀然轉過身,悄悄離開了。

劉麗霞在重慶待了一段時間,白天找人,晚上擺地攤。為了生存,她每到一處就通過打短工、擺地攤等方式賺點錢。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她正在朝天門附近擺地攤,一個青年男子過來,大手一揮,要把她攤子上所有的東西都買下來。就在她詫異時,對面一輛大奔上下來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一看,正是那位剛找到兒子的富商……

遇到貴人的劉麗霞漸漸發達起來,但她卻從不向外人提及其中的細枝末節。我曾經試探性地問過她,她只是輕描淡寫地給了我四個字:陰差陽錯。是的,沒想到滿世界找人的她卻意外找來了財富。

在創造財富的同時,她遇到了一個男人,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外科醫生,長得高大帥氣。在那位鉆石王老五熱切的追求下,她最終嫁給了他。但婚后不久,她就后悔了。每次和丈夫歡愛時,她因為滿腦子想的都是商天鳴,而無法呼應他的激情。時間長了,她對他很是愧疚,并開始懷疑自己嫁給他的動機。原來,她根本就找不到一個能夠替代商天鳴的男人。

這段短暫的婚姻因此戛然而止。

事實證明,無論是追逐財富還是建立婚姻,都沒能讓劉麗霞從魔障般的世界里走出來。即便是在充滿欲望的喧囂聲中,那清純的小號聲總是在她的耳畔若隱若現……

一開春,就有消息傳出,一個全國性的動物園協會的現場會將要在姑城召開。雖然只是個行業協會的會議,但畢竟是扛著“國”字號,所以縣里很重視,專門成立了以分管副縣長為首的籌備小組,宣傳推介、服務接待、環境整治等工作均擺上了議事日程。

但就在這節骨眼上,動物園卻出事了——一只老狼逃跑了。監控顯示,那只老狼是在飼養員打掃狼舍時,趁機溜出來的。我是后來才知道,逃走的老狼竟然是一只生下過四只狼崽的母狼。

“狼來了”的消息讓姑城人驚悚不已,籌備小組立馬變成了應急小組,開始調度搜尋行動。但連續找了三天,也沒找到狼的蹤影。劉麗霞很是著急,嘴角都起了泡,在著急的同時,她和其他人一樣感到不解,這只母狼為何要丟下自己的孩子獨自逃竄呢?為了盡快找到那只狼,她把懸賞的金額從五千元一下提高到了三萬元。這樣一來,自發的尋狼隊伍一下就壯大起來。

到了第七天下午,人們終于在城郊一處雜草叢生的荒地里找到了那只母狼,當時它正混跡于一群流浪狗之間。那群流浪狗是一個叫“小海子”的老頭收養的。小海子長期住在附近的窩棚里,以撿垃圾為生,因為頭腦有些迷糊,平時很少與人交往,倒是有一群流浪狗整天圍著他。據找到那只母狼的退休老教師說,他剛開始并沒有從那群流浪狗里辨認出它,直到小海子過來投食,他才看出了異樣。那些狗都搖著尾巴撲了過去,只有它呆呆地站在那兒,好像在思考著要不要加入那個混亂而熱鬧的場景中。也就在這時,他發現了它那根鐮刀般下垂的大尾巴……

母狼被送回了動物園的狼舍,姑城人終于松了口氣。但讓人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就有人發現它竟然死在了狼舍里。消息傳開后,姑城人又興致勃勃地議論起來。有人說根本就不該把它找回來,在外面它說不定還能在狗群里自在地活下去。但也有人針鋒相對,說找回來畢竟還能死在子女跟前,要是死在外面,豈不更慘。劉麗霞沒有參與議論,但看得出來,她很難過,也很困惑。

似乎是為了記住那只狼的存在,劉麗霞決定將母狼的尸體制成標本,她對制作師提出的要求是,標本要能體現出狼嘯傲山林的野性。后來,我在城市記憶館里看到那只狼的標本時,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荒誕感。

在經歷了一段有驚無險的插曲后,現場會如期召開,會期一天——上午觀摩動物園,下午召開學術交流會。在下午的會上,一位專門研究動物心理學的專家就動物異常心理和行為的產生做了專題發言。他分析了在特定環境下,動物抑郁或焦慮的具體表現:社交恐懼、手足相殘、自殘自殺等等。他還通過PPT向大家展示了相關圖片:一只啄光自己羽毛的鸚鵡,一只呆若木雞的猴子,一只啄食自己下的蛋的母雞……我坐在一個角落里旁聽了他的發言,感覺很是新奇,按照他的觀點,我似乎理解了那只母狼的怪異行為。

但當天晚上,劉麗霞在和我聊天時,對我用專家觀點解釋母狼行為的說法卻不盡贊同。她若有所思地說,那只狼不見得就有病哦,它或許就是想找到它要找的東西,比方說,它想找到它的故鄉和曾經的同伴。只不過因為老眼昏花,它把那片雜草叢生的荒地看成了草原,把那群流浪狗看成了同類……從她的眼神中,我能覺出她的思緒在無盡地擴散著。

第二天早晨,與會的部分客人先走了,剩下一些不著急趕路的客人還想留在姑城再看看。吃過早餐,劉麗霞陪著他們先去參觀了城市記憶館。一位來自湖北某動物園的女園長站在商天鳴那張手拿小號的照片前,沉吟半晌后,提起她最近在老家見到的一位小號手。劉麗霞起初并沒在意,直到女園長說起那位小號手的奇特之處,她的眼睛里突然閃出了電光石火。

前不久,女園長的公爹去世了,她趕回丈夫的老家——一個位于大別山豫皖交界處的村子奔喪,在葬禮上見到了那位小號手。他走在一支喪葬管樂隊的最前面,將一曲《送別》吹得如泣如訴。她當時就覺得很奇怪,在那樣的窮鄉僻壤,竟然還有人能吹出如此神曲。等到公爹下葬后,她才聽說了關于那位小號手的故事。

原來,那位小號手竟然是個來歷不明的人。二十年前,村外的山道上發生了一起車禍,一臺手扶拖拉機墜入了路基下湍急的小河中。拖拉機上有兩個人,開拖拉機的是本村村民,坐拖拉機的是個外地客——可能是搭順風車的。等村民們把倆人從水里撈上來時,司機已經沒了生命體征,而那個外地客則昏死過去。聞訊趕來的村支書老萬立馬讓人將外地客送往縣醫院。經過搶救,命算是救了回來,但面目卻因為留下的疤痕顯得有些猙獰,而最大的問題是,醒來后他已經記不住之前發生的任何事了。由于他身上沒有任何證件,一時無法證明他的身份。老萬和村民們對他都很同情,就將出院后的他接回村里暫時住了下來。盡管大家一直在千方百計地幫他找家人,但卻始終沒有任何消息。他就這樣在村里長期住了下來。大家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能是看他臉上有不少疤痕,就隨口管他叫“花臉”。剛開始,他是靠村委會和村民們的救濟生活,直到有一天,村里一位老人去世了,他的兒子為了讓父親的喪事辦得體面些,特意從城里請來了樂隊。從靈堂里傳出的樂曲聲吸引了很多村民去看熱鬧,花臉也去了。在一段演奏間歇,他突然抓起旁邊的一只小號吹了起來,雖然有點斷斷續續,但人們還是聽出了曲調,便都驚奇地看著他。那位城里來的小號手對他說,你學過?他沒吱聲,只是沉迷地看著那把小號。

老萬知道這件事后,特意給他弄來了一把小號。他抱著小號,沒日沒夜地吹了起來,兩個月下來,竟然吹得有模有樣了。后來,他加入了一個鄉村喪葬管樂隊,總算能自己養活自己了。再后來,他還和一個啞巴女人搭伙過起了日子。那女子也是外地跑來的,同樣是來歷不明。

聽完女園長的敘述,劉麗霞猶如靈魂出竅般地魘住了。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我陪著劉麗霞趕赴女園長說的那個山村。我們是開車去的,精心打扮的她獨自端坐在后排,就像個等待閃亮登場的演員??吹贸鰜?,她對這次出行十分重視。一路上,她很少說話,但我似乎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波翻浪涌。

趕了八個多小時的路,我們終于來到了那個村子。這時候,太陽在西邊的山梁上只剩下半張害羞的臉,天空和山林間留下一天中最魔幻的景象,讓人想入非非。由于事先聯系了當年的村支書老萬,他就在村口的雜貨店門口等我們。見了面,寒暄幾句后,他便帶我們去找人。他告訴我們,村里剛好有位百歲老太去世了,花臉隨著管樂隊的人在靈堂里吹號。轉過一個彎,他指著一處砌著石頭墻的屋子,說這就是花臉的家。說完便帶著我們拐了進去。屋子里黑黢黢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才看出一副亂糟糟的樣子。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瘦女人正趴在八仙桌上剝葵花籽,只管剝,也不見她吃,面前堆著一小堆葵花籽仁。老萬向我們介紹,她就是花臉的女人。女人抬起頭來,嗚哩哇啦地對我們說著什么。老萬說,你們別看她啞,和花臉倒是蠻般配吶。

靈堂設在村子中間,四周已經亮起幾盞大燈,燈光下人影幢幢。幾個男人正散坐在外面的凳子上吹著管樂,竟然是一種很喜慶的曲調。老萬指著其中一個光腦殼對我們說,喏,那個就是花臉。我走上前仔細一看,嚇了一跳,那人看上去已經有六十歲開外,臉上幾道疤痕閃電般將臉撕裂開來。劉麗霞顯然也被驚呆了,嘴唇張合了一下,卻沒說出話來。這時候,老萬扯開嗓子喊道,大家先歇會,花臉,有人找你。樂聲停了下來,花臉站起身,個頭倒是蠻高,手里拎著那把小號晃晃悠悠地向我們走了過來。

劉麗霞遲疑了一下,說,是商天鳴嗎?天鳴,你還認識我嗎?我是劉麗霞呀!

花臉看了一下她,晃了晃腦袋,從耳朵上取下半支吸過的香煙,用打火機點著后,自顧吸了起來。

劉麗霞又說,你能給我吹一曲嗎?就吹《紅河谷》吧。

花臉不吱聲,老萬在一旁插話說,他只給死人吹吶。

我湊近劉麗霞,悄聲提醒她,說花臉很可能不是我們要找的人。沒想到,她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拔高嗓門說,姓商的,我找了你二十多年??!你以為你弄成這樣我就認不出來了,你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

花臉吐掉嘴里的煙頭,用手摸了一下光腦殼,操著當地口音嘟囔道,記不得,記不得啦……

就在這時,那個女啞巴出現在花臉的身旁,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仁遞到了他的手里?;樋纯醋约旱氖中?,突然做了個仰頭捂嘴的動作,很豪邁地把那些瓜子仁全部倒進嘴里,兩塊咬肌也跟著不停地跳動起來。女啞巴一臉幸福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個母親看著自己正在舞臺上表演的孩子一樣。

我感覺劉麗霞的身子晃動了一下,趕緊伸手扶住了她。見此情形,老萬便勸我們先去吃飯。我扶著劉麗霞跟在老萬后面剛走沒幾步,她突然想起什么,轉過身來心有不甘地喊道,那你還記得我說的那只紅蝴蝶嗎?你還相信我真的見過它嗎?……

她的話還沒說完,花臉和啞巴已然轉身走開了。

老萬帶著我們來到他家時,他老伴已經燒了一桌子菜在等我們,但劉麗霞似乎一點都感覺不到餓,從包里取出商天鳴年輕時的照片,請老萬辨認。老萬戴上老花鏡看照片的時候,我能感覺出劉麗霞的緊張,她就像個疑神疑鬼的病人正等著專家讀片。老萬看了半天,遲疑地搖搖頭,這都過去那么多年了,再說他當時被救上來時,臉上血糊糊的,也看不大清楚喲。劉麗霞又問,花臉是不是有兩顆假門牙。老萬笑了,他差不多是滿嘴假牙吶,還是我帶他去城里裝的喲??磩Ⅺ愊加行┦?,他便指著照片似是而非地說,那只手倒是有點像,細細長長像蔥稈一樣。等劉麗霞追問下去,他卻沒了下文。她取回照片,仔細端詳著,突然發出一陣乖戾的笑聲,姓商的,想不到你找來找去,把自個兒給找丟了。

當天晚上,我們就住在老萬家,倆人睡在一張床上。劉麗霞睡不著,我只好陪她說話,但說著說著,我倆就發生了分歧。我認為花臉怎么看都不像那個能把被子疊成豆腐塊的商天鳴,他的身上根本就看不到一點當年的影子——英俊、冷傲、憂傷……劉麗霞則堅持說她在花臉身上聞到了商天鳴的氣息。我不知道她怎么會把土頭土腦的花臉和那個衣袂飛揚的商天鳴聯系在一起。難道就因為他會吹小號?

我倆爭來爭去,話題最終還是回到了那個終極的哲學命題上:花臉到底是誰?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劉麗霞提出了破解這一命題的方法——第一步,在回到姑城后,她要設法找到商天鳴當年的指紋或生物檢材,借此來驗證花臉到底是不是商天鳴;第二步,一旦證實是同一個人,她將不惜一切代價為他修復臉上的傷疤和失去的記憶,讓他盡可能接近商天鳴應有的樣子……漸漸地,她完全沉溺于自己的敘述中,幾乎無視我的存在了。在她的絮叨中,我漸漸有些犯困了。

也不知瞇了多長時間,我還是被她的說話聲弄醒了,只見她正看著手里那張商天鳴的照片,喃喃自語,姓商的,你把我托到樹上,自個兒卻走掉了,我怎么下來呢?我沒有吱聲,將睜開的眼睛又閉上,卻再也睡不著了,思緒開始信馬由韁地奔騰起來。我想,如果沒遇到商天鳴,劉麗霞現在或許就是眾多姑城廣場舞大媽中的一個,過著隨遇而安的俗常生活,而如今她卻身不由己地活在了“樹上”。我又想起了趙正義,他和商天鳴正好做著相反的事,他把我從云端上拉入了塵埃中,我不知道是要感謝他,還是要抱怨他……我覺得,或許老天和我們都開了一個大玩笑,把我們原本的人生走向弄得錯亂不堪。

第二天早晨,我們剛起床,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管樂聲,走到大門口一看,一支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走了過來。老萬也站在門口,他告訴我們,今天那位百歲老太的骨灰要下葬了。隊伍經過門口的時候,樂手們吹起了那曲《送別》,突顯的小號聲果然不同凡響——那種響遏行云的哀婉讓人如墜夢幻……我簡直無法想象它竟然出自花臉那張干癟的嘴。

而此刻,劉麗霞看著從跟前走過的花臉,目光漸漸變得虛茫起來。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看到。

從大別山回來后,劉麗霞大病了一場。我是在她發病一周后才知道的,在這之前,我打了她幾次電話她都沒接,我以為她忙,就沒多想,直到她的司機打電話告訴我,她得了腦梗,正在南京鼓樓醫院治療。

我趕到醫院看她時,她已經脫離了危險,但看上去非常虛弱,整個人老了許多,皺紋仿佛在一夜之間圍剿了她的眼睛,這倒與她目光中泛出的滄桑相吻合。見到我,她有氣無力地說,小萍,我差點就見不到你嘍。

我說,你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這點毛病算啥,幸福還在后頭吶。

你說啥叫幸福?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將目光投向天花板,這幾天我老是想起花臉那天吃葵花籽的樣子,那才是幸福該有的樣子吧?

我說,是啊,幸福就是一場自我感覺良好的夢,花臉正夢著吶。

她的臉上綻放出一絲孱弱的笑容,沒有將花臉的話題繼續下去。

我愣在那兒,突然想起最近在抖音上看到專家解說的“薛定諤的貓”——有些事只要不去查看它的真相,它就始終處于一種“兩可”的糾纏狀態。我不知道這樣的狀態對劉麗霞這樣的人是否更有意義。

劉麗霞閉上眼睛,她的笑容也隨之湮滅了。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感覺她是那樣陌生而遙遠……

出院后的劉麗霞在休養了一段時間后,恢復得還不錯,只是左手好像有點不太靈便。自從生病以后,她便很少主動和我聯系了,我去找過她幾次,見面后卻發現她變得談興索然,更沒有再提起涉及關于商天鳴的任何事情。而我說話的時候,她老是走神,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春節過后的一天,我突然得到消息——劉麗霞正著手轉讓她在動物園的所有股份,同時,她決定將城市記憶館也捐給地方政府。我趕緊找到她,問她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小萍啊,你說人這一生,怎樣才能真的放松下來呢?

她的這句話讓我想了好些天也沒想明白,終于有一天,我在一個場景中似乎感悟出些什么來。那天晚上,我在縣城一家頗有名氣的土菜館門口看到了小海子,他半躺在一輛三輪車的座椅上抽著煙,腿架在車把上,很愜意地抖動著。我知道,他是在等店里的客人散去后,去拖泔水。這時候,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摟著一個美艷的女人從店里晃了出來,他一邊用牙簽剔著牙,一邊毫無顧忌地打著飽嗝,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那一刻,他和小海子在我眼里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放松——一種是滿足后的放松,一種是放棄后的放松。隨即,我的腦海里又浮現出花臉的樣子,這讓我又想起了另一種放松——遺忘后的放松。細細一琢磨,無論做到哪一種放松,其實都不容易。

股份轉讓后不久,我陪劉麗霞去了一趟動物園。那天,我們轉了一圈后,還是來到了長頸鹿館,那頭長頸鹿已經不再凝視遠方了,正在那兒優雅地吃著草,看上去就像個入鄉隨俗的雅士。劉麗霞看著它,臉上露出了略帶困惑的笑意。

轉讓動物園股份的資金很快就有了去向——全都捐給縣慈善總會??h慈善總會根據劉麗霞的意愿,拿出其中的四十萬,分成兩份,分別捐給了花臉以及他所在的那個村子。劉麗霞沒去,是慈善總會的人代勞的。

雖然上述捐款沒有搞任何儀式,也沒有做任何宣傳,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姑城人在感動之余,倍感震驚。隨之而來的八卦熱潮席卷了九街十八巷。但人們說來道去,對劉麗霞的印象反而越來越模糊了。那段時間,一撥撥好事的婦女跑到我的店里,想從我嘴里得到一些關于劉麗霞的消息,她們眾星捧月地圍著我,我卻總是想三言兩語就把她們打發走,就像一個草率的郎中急于打發掉那些饒舌的病人。

十一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我接到老萬的電話,他告訴我,花臉死了。我吃了一驚,愣在那兒聽完了他夾雜著唉聲嘆氣的敘述。原來,花臉在拿到二十萬捐款后,就想將自己的老屋翻建成兩層樓,結果就在房子封頂的時候,他不知怎么就從樓頂上摔了下來。這次,老天沒給他任何機會——他的光腦殼直接砸在了一塊尖銳的狗頭石上……

老萬只將花臉的死訊告訴了我,他沒敢對劉麗霞講。我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有必要讓她知曉。我先給她打了個電話,當得知她正在護城河邊的龍舟廣場時,我便趕了過去。

閑下來的劉麗霞又撿起了年輕時候剪紙的愛好,沒事就剪些魚蟲花鳥打發時光。我走到龍舟廣場時,看見她正坐在一張矮桌旁剪紙,一群婦女和小孩圍在她身旁,不時地發出一陣贊嘆。幾個拿到剪紙作品的小孩高興地向路人展示著。我走過去仔細一看,他們手里拿的竟然都是紅蝴蝶?;蛟S是桌上那個“免費領取”的小牌子的原因,人越聚越多。

我決定暫時不去驚擾她,繞著護城河轉起了圈子。隔河相望,綿長的古城墻就像是一道箍,箍住了老城區。姑城算得上金陵門戶,歷史上總是戰火紛飛,而最為激烈的戰線就在這道箍上,守箍和破箍常常是處于交織狀態。后來雖然硝煙散盡了,但對于那些習慣了住在老城區的老人們來說,那道箍的效應似乎依然存在,他們堅守風俗,保持習慣,拒絕搬遷,頑固地保留著祖上說話的腔調……我有些糊涂,那道箍到底是“困”住了他們,還是“護”住了他們呢?

等我再次轉到龍舟廣場時,劉麗霞身旁的人已經散去了,或許是因為累了,她正靠在那把藤椅上打盹。面前的矮桌上除了一把剪刀,什么也沒有了。在暮春和煦的陽光映照下,一切顯得那么寧靜安詳。我突然猶豫起來,到底應不應該把花臉的死訊告訴她呢?

在糾結中,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劉麗霞的身旁。她突然就醒了,看見我,定了定神,說,小萍啊,剛才我還做了個夢吶,我又夢見紅蝴蝶了,這一次是一大群啊。她的目光越過波光粼粼的水面,落在了河對面的城門洞里。

她的話就像咒語一樣突然就讓我魔怔了,我愣在那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恍惚間看見一群紅蝴蝶在水面上翩然飛舞,它們一會兒舞成一道紅色的幕墻,一會兒又舞成一團紅色的云霧,最后則舞成了一條紅色的長龍,穿越那古老的城門洞,迤邐而去……

責任編輯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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