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轆轤井

2024-04-10 02:43明月
安徽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黑毛

明月

菊鎮瓦哥的華堂封頂,三萬響的電子鞭炮把屋宇泊在一片電光石火里。封頂是吉日,也是南荷改嫁的喜期,男方是個喪偶的中學教師,很低調,沒有大操大辦,自駕吉利來接南荷,南荷是瓦哥的棄婦,也很低調,一襲隨身衣服,素面朝天。吉利在經過看熱鬧的人群時,南荷透過擋風玻璃瞥見王憨子正架著拐躲在人群后面偷窺,一時就來了氣,示意男人停車,上前抓住他的褂領子,不由分說朝臉就扇兩巴掌,然后揚長而去。

男人皺了皺眉頭,就問,為啥打他?

南荷說,打他不分馬牛。

男人眨巴眨巴眼,莫名其妙。

南荷家的黑毛柴犬把主人送到村口小橋邊,眼淚巴叉,依依不舍。

看熱鬧的人群被南荷這一舉動弄得一頭霧水,紛紛圍住王憨子,手點著他腦袋,七嘴八舌地寒磣他:

你小子八成沒干好事吧?

南荷換個門樓搗鍋底礙你蛋疼了?打你活該!

……

王憨子惱得紅頭漲臉,光嗚嚕嘴就是說不出話來,實在不想解釋,這種事也解釋不清,事實上他也弄不清南荷到底為啥扇他,一時頗納悶,頭一扭架拐走了。

俗話說,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平時見面嫂長嫂短地叫著,南荷這是咋啦?

閑言碎語三五天,又復歸平靜。勞教歸來,原本就一蹶不振的王憨子,被南荷莫名其妙的這一扇便越發地成了悶葫蘆,再無臉面往人前湊了,百無聊賴時,見哪個地方僻靜就往哪里鉆。常去的地方有兩處,一是小南河,又名西淝河;再就是山腳下那孔廢棄的破窯洞。站在窯頂眺望菊鎮,瓦甍參差,格局老舊,唯獨瓦哥的別宅采用徽派建筑風格,猶如鶴立雞群,特別扎眼。

徽州一帶留馬頭墻是為了防雷、防風、防火,瓦哥你這是在防啥呀?

瓦哥在千里外的贛城倒騰廢品回收,三倒騰兩倒騰,居然把日子搗成了一坨發面團。一時又是豎樓,又是換車,又是換女人,風光無限。車雖是二手林肯大陸,但也是豪車呀。菊鎮人家多是一些常見的吉利、北京現代、哈弗、豐田、奧迪、雪鐵龍、桑塔納等,就是沒有這個牌子。不知坐林肯大陸是一種啥感覺,若是擱在六年前,那時梨花還在,樓房還在,比亞迪還在,他肯定會第一時間蹭上門央求瓦哥讓他坐上體驗一把,如今混砸蛋了,抬不起頭了,屬小車的,還是往后扎扎吧。

華堂落成后,瓦哥并未急著返回贛城,說是在家沒蹲夠,還想再多玩幾天。瓦哥的玩法很特別,一不壘長城,二不扎場酗酒,三不會故交,而是找個開闊的場地玩飆車。在贛城,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橫不開,廣場倒有好幾處,可惜都不是玩車的地方?;氐骄真偩筒灰粯恿?,路多且寬,場地大,可以隨心所欲。瓦哥不飆飛車,也不飆越野,而玩百米沖刺急剎車,或乾坤大挪移。讓小鎮人大開眼界,沒想到轎車居然還有這種玩法!

瓦哥說,在外地混,不會幾手絕活,站不穩腳。

瓦哥的林肯大陸頂蓋可以自由打開,把頭探出來,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菊鎮是個旅游古鎮,沿襲鄉俗,家家戶戶年年都愛種南瓜、吊瓜、絲瓜、西葫蘆……鐵絲左一道,右一道,織成一張天網,金風送爽時,吊滿秋實,構成一道特色風景,常常招來鳥兒啄食,淋上雨水,或拉上鳥屎,極易腐爛,時有游客被不幸砸中。瓦哥心有所怵,每次經過天網時都要下意識地加大油門。

瓦哥常玩的地方多半在破窯洞前的一片空地上。瓦哥是王憨子的發小,王憨子越是不想見到他,瓦哥就越是在這里戀著不走,左一個急剎車,右一個大挪移。王憨子心里苦,很不喜歡這種令他心驚肉跳的玩法,便悄悄走下破窯洞,朝著南荷家一瘸一拐搗去。南荷家坐落在鎮西郊,一座七成新的四合院,朱門半掩,三間平房起脊,苫淄博紅陶瓦,兩間廂房,也是平房起脊,鋪牛窯青瓦。小院左側有眼廢棄的轆轤井,上面爬滿紫牽牛,井床青石結構,瘋長的蕨草籠罩大半個井口,井床外側栽一棵大紅月季,笑得前仰后合。

南荷改嫁,她家的黑毛柴犬卻沒有隨她而去,而是日日守著這棵大紅月季,不離不棄,夏日臥在井床上,趕上雨雪天氣就躺在屋檐下那只荊條筐里,筐底鋪半張黑狗皮。黑毛柴犬嗅嗅,是同類的皮,不臥,把它叼到一邊,臥空筐。

黑毛柴犬認識王憨子,搖搖尾巴,算是打過招呼。王憨子不恨南荷,站在轆轤井邊,東看看,西看看,人去屋空,一時觸景生情,頗不是滋味。井邊種兩畦韭菜,剛割過,新鋪一層兔子糞;三壟辣椒,青的紅的紫的全被摘掉。

王憨子屁股一沉掛在井床上,穩住下盤后,頂出一支煙,點燃,裊起一縷青煙,把大紅月季模糊在一團彩暈里,大紅月季一忽兒幻化成南荷的一張笑臉,再一忽兒又幻化成梨花的一張笑臉。

梨花已經出走六年了。

黃昏,瓦哥經過石板街時,被半只腐敗的吊瓜砸中了光頭。

村人說,這種天災,一年之中僅有萬分之一的概率。

當下村人便把他送到醫院搶救。

醫生說,砸得不輕啊。

吊瓜距離瓦哥的光頭足足四米,四米的勢能比一個頂斤的梨子還要沉呢。

醫生全力搶救,折騰了一個多月,瓦哥方才出院,出院后的瓦哥架拐走路。

醫生說,瓦先生患三高,能恢復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前世燒高香了。

王憨子買上重重的禮物去瞧瓦哥,瓦哥瞅瞅他架拐的那條瘸腿甚為感動。

瓦哥安慰王憨子說,憨子,草棵里餓不死瞎眼螞蚱,從頭再來。

瓦哥回贛城不能再駕長途,就把王憨子帶走了,中途讓他駕一程,說是想拉他一把,找個吃飯買賣,穩住身心。瓦哥口中的吃飯買賣就是在他手下打雜,吃碗邊飯。瓦哥的廢品回收站規模較大,承包兩個工廠的廢品回收。下設兩個分點,跟南荷離婚時,把這兩個分點劃到她名下,卻依然掛著“瓦哥廢品回收站”的招牌,中間曾經幾度猶豫,換成南荷的名字,擔心拉不住生意,便一直保留原樣子。瓦哥出手大方,喂熟了許多朋友,黑白通吃。瓦哥捎信傳書讓南荷來接手,南荷說,贛城是她的傷心地,揪掉頭也不去。

南荷結婚第二年,便跟著瓦哥來到贛城混窮,沒想到稀飯剛粘碗,就被他一腳踹了,奇恥大辱哇!擺上桌面的理由是,瓦家不能絕后。南荷努力了十年,為瓦家生下一對千金,長女瓦蘭,次女瓦菊,離婚時,南荷要求離婚不離家,次女瓦菊判給她。

真正讓南荷動心眼兒換口井吃水是半年前的事,暫且不提。

瓦哥讓王憨子代理南荷名下的那兩個廢品回收點,一是出于同情,二是放心。王憨子有這兩個回收點養著,煙火日子便日漸有了起色,比較明顯的變化就是從此戒酒了,敢于抬頭看人了,走路也不再躲人了。敢于抬頭看人的王憨子,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回菊鎮把樓房贖回來,重拾昨日風光,也不是幫二叔把那半畝苘麻拔掉,將地翻起來,這種力氣活兒根本不用他插手,由侄兒幫著代勞呢,而是排排場場地回去晃一趟,讓老少爺們看看,混砸蛋的王憨子如今又支棱起來了!再順便看看南荷家那座四合院荒到了什么程度。說不清為啥,總是魂牽夢繞。

爬滿井架的那株紫牽??梢圆煞N了,井旁那株大紅月季也可以修剪了。黑毛柴犬的一對虎牙長得邪乎,是個隱患,主人不在身邊,容易傷到人,得找個牙醫給它拔了,鑲一對平頭烤瓷牙。

王憨子就把回菊鎮的想法跟瓦哥說了。瓦哥說,開我的林肯大陸回去吧。

王憨子說,瓦哥,咋忘了我是終身禁駕呢。

瓦哥說,別忘了代我買點贛城特產,看看俺爹俺娘。

王憨子這次回菊鎮,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表現特別低調,穿的依舊是那套過時的便裝,有所不同的是秋意漸濃,新添一件加厚內衣,穿一雙半新的奧康皮鞋,新喂的油。

不想見熟人,時間選在狗鉆窩雞上架的薄暮時分,距離菊鎮尚有半里腳程,王憨子便讓的哥回去了,下車架拐走。第一站先去拜望瓦哥的高堂,然后才去看望二叔。六年前樓房抵債,媳婦梨花暫居二叔家,趁他勞教期間,她帶著兒子不辭而別。二叔四處尋找,至今依然杳無音信。

二叔問,在瓦哥手底下還能吃飽飯吧?

王憨子說,借瓦哥的光,差事雖不多體面,但能吃飽飯。

二叔說,能吃飽飯就是最好的差事。

二叔,若不嫌棄,把家里拾掇一下,跟我一起去贛城吧,幫著打打雜。一手按倆鱉,顧不過來。

王憨子二老走得早,二叔是他唯一的親人。

二叔說,兒子不找了?

當然要找,急不得,先吃飽飯,兩不誤。

王憨子惦記南荷家的小菜園,次日,便帶上家伙走進四合院。南荷跟公公犯戧,自從離開瓦家后,公公因為心里有疙瘩,極少光顧這里,任其荒蕪。倒是婆婆念及婆媳一場,時常過來看幾眼,給黑毛柴犬送點吃的喝的,見狗窩太簡陋了,就請焊工加工個狗屋,無奈這廝不領情,不認新家,依舊臥在那只空筐里,一句罵狗的臟話頂到嗓子眼橫幾下,又咽了回去,搖搖頭,嘆口氣;見瓦脫脊了,或坡瓦鬧別扭,就請來瓦匠倒攏倒攏;見菜旱了,就澆點水;見草大了,就拔掉。不管咋說,南荷作為瓦家的媳婦在這里煙火十年,井床上鈐下她的足跡,門環上沁下她的汗漬。為瓦家撇下一對千金,沒有“功勞”有苦勞,南荷這輩就不講了,還有小孫女呢,將來瓦菊不論香飄哪里,落地何處,依然是姓瓦的骨血呀,她這樣做權且為兒子贖罪。

王憨子出于同情,就想幫南荷打理一下,或許南荷這輩子再也不會回菊鎮了,世事多變,誰又說得清呢?

王憨子給兩畦韭菜飲足水,再鋪一層越冬肥,然后拔掉辣椒,把地深翻一遍,末了,又把那株大紅月季的老枝弱枝病枝全部剪去,留下一枝半開的花朵兒搖曳老秋。有黑毛柴犬守護著,沒人敢掐這朵花。

南荷迷信,改嫁時,并未給朱漆大門落鎖,認為一旦落了鎖,就等于把對這個家的一切念想全關死了。王憨子收拾好小院,次日又請人給大門、轆轤井喂了一遍巴蜀桐油,再喂一遍清油。

王憨子這樣做,瓦哥的父母不理解,認為動機不純,善解人意的二叔也不理解,小鎮人更不理解,他也懶得去解釋。收拾妥這一切,便帶上黑毛柴犬去鎮上的寵物醫院拔牙。

牙醫說,本院只治病,不拔牙。建議他去曇城跑一趟。

王憨子便搭公交去了一趟曇城,曇城的寵物醫院不算少,但開設拔牙門診的卻沒幾家,穿街越巷,跑了幾條街,最后才找到一家。地方有點偏,出門便是老城墻,墻外是悠悠小南河,再遠點,便是一抹蒼黛的小南山,南荷娘家就在山里,山上有梅花。站在家鄉菊鎮也能看到小南山,綿延千里。

牙醫打量一眼王憨子,介紹說,本店有烤瓷牙、全瓷牙和金牙三種,請任選一款吧。

王憨子說,金牙太奢侈了,就鑲平頭烤瓷牙吧。

牙醫說,柴犬怕生人,拔牙時肯定不老實,請問是采用局麻,還是全麻?

全麻。

牙醫下手重,王憨子不敢看,把黑毛柴犬交給實習生抱著,便悄悄溜出大門,爬上古城墻眺望小南山,茫無涯際,整不清小南山是大別山的余脈,還是大別山是小南山的余脈。

距離寵物醫院百米開外的地方是所紅太陽幼兒院,旗桿高擎,紅旗招展。就想,如果梨花不把兒子帶走的話,這時應該讀大班了,不知如今流落何方,入園沒有?能不能笑起來?

牙醫很快就把黑毛柴犬收拾好了,它還沒有從麻醉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憨態可掬。王憨子抱著它再次爬上古城墻,背倚著城垛裊光兩支“金皖”,它才慢慢醒轉過來,東看看,西看看,一臉迷茫。

王憨子決定把二叔帶走。

王憨子有了二叔這個幫手,便輕松多了,行動也自由多了。一天,瓦哥約他去南閣茶樓品茶,要了一壺祁雅雀舌,在清新脫俗的旋律中邊品邊聊,沒話找話說,憨子,可知道南荷為啥扇你兩巴掌?

王憨子眨巴眨巴眼,說,不知道。

就扇你個不知道。

王憨子一頭霧水,這話從何說起呀?

瓦哥說,在我手下打雜的那個伙計跟南荷的再婚丈夫是鄰居,聽說你跟南荷不清白,兩人感情已經出現了危機。

瓦哥,天地良心,我跟南姐一清二白,啥事都沒有哇。

南荷當著一干人眾扇你兩巴掌,咋解釋?扇你時,她男人就在車里,你說啥事沒有,他會相信嗎?

瓦哥,我……我冤枉??!

你抽空去一趟瓦蘭姥姥家,摸摸情況,如果實在過不下去,就建議分手吧,別傷害孩子。

王憨子沒有直接去南荷娘家,而是回到菊鎮。轆轤井邊那株大紅月季依然不屈不撓地大紅著,便搖了幾桶水把月季和韭菜飽飽地喂一遍。第二天,帶上黑毛柴犬打的去南山,的哥把他送到山口周坪鎮招呼站就不走了,說是通向南石沖的路正在施工,禁止通行。王憨子只好下車架拐走,黑毛柴犬認路,頭前帶路。山里黑影爬墻早,王憨子背著禮物,一瘸一拐,搗到南石沖時,炊煙已然裊亂暮色。南荷的母親耳聾眼花,認識黑毛柴犬,卻不認識王憨子,便盤問他是誰。

王憨子大聲說,我是菊鎮的王憨子。

老太婆看他一臉憨相,暗自嘀咕一句,一個憨子來俺家干啥?

南荷的父親怕老太婆慢待了王憨子,忙丟下鋤頭,從暗影里走到明亮處,滿臉堆笑,煙茶招待。黑毛柴犬門前家后轉悠一趟,把瓦菊從菜園里找了回來,瓦菊抱著黑毛柴犬,一會兒給它順順毛,一會兒又摸摸它的嘴。

王叔,黑寶寶的一對小虎牙咋沒了呀?瓦菊心疼得揪出幾滴清淚,嘴撇成碟沿兒,一副想哭的樣子。

怕傷人,請牙醫拔掉了,鑲了一對平頭烤瓷牙。

南荷父親說,你就是王憨子?

對,俺就是王憨子。

你可把俺家南荷害苦了呀。

南叔,我……

王憨子怕跟老人解釋不清,干嗚嚕嘴沒話說,一臉尷尬,憋成豬肝色,手足無措。

南荷父親朝臉扇了自己兩巴掌,丟人哪丟人!往門旁一蹲,把頭沉到襠里,好一會兒沒言語。

弄得王憨子無地自容。

王憨子從南荷父親口中得知,南荷的再婚男人懷疑南荷用情不專,為此兩人經常丁當,慢慢地,感情便變得生分起來,南荷見他對待瓦菊不冷不熱,一氣之下,就把她送到了姥姥家。

王憨子說,南叔,瓦菊正是上學的年齡,實在耽誤不起呀,您若是同意的話,這次我就把她帶去贛城上學。

南叔對王憨子不放心,隨即擰通南荷電話,了解情況。

南荷說,您讓憨子接電話。

南荷說,憨子,在贛城還能吃飽飯吧?

沾南姐的光,已經脫貧致富了。

我就把瓦菊交給你了。

放心吧。

次日臨走,南叔說,我給你逮兩只山雞帶上吧。

王憨子說,車上帶活口不方便,不如挖棵蠟梅,南荷喜歡花。

老太婆說,這時候起花能栽活嗎?

王憨子說,帶土移栽,一年四季都行。

南荷父親將蠟梅裹一層稻草,再包一層塑料膜,扎牢,然后駕著電動車把王憨子和瓦菊送到周坪鎮招呼站。

王憨子沒有直接去贛城,而是又折回菊鎮,把蠟梅栽在轆轤井邊,怕旱著,在根部壅了一層厚厚的腐葉土,這才返回贛城。

瓦哥托人多方神通,把瓦菊安排在附近一所幼兒園就讀,每天由二叔負責接送。

瓦哥說,晚間就讓瓦菊跟瓦蘭住在一起吧,做個伴。說著,眼圈兒紅了。

王憨子說,也好,手心手背都是肉。

王憨子把瓦菊帶到贛城讀幼兒園,解除了南荷的一塊心病。南荷的再婚男人在曇城一所中學教書,申請一套廉租房。前妻病故后,撇下一個男孩兒,已經讀初中。梅開二度,就是為了給他找個“保母”,無奈兒子感情上不接受,這令南荷很苦惱。

南荷本想坐地生根,在附近找個陪她說話的頂門棍,瞅來瞅去,瞅上勞教歸來的王憨子,無奈王憨子心里裝著梨花,無動于衷,有瓦哥在那里戳著,縱有“賊心”,也沒那個“賊膽”哪。他跟瓦哥發小,能做那個好歹不分的混蛋嗎!

半年前,經人牽線搭橋,認識了現在的男人,真正促使她改變初心的動因是男人的那句慷慨許諾,保證給她一個溫馨的家,讓瓦菊讀曇城最好的學校。然而,這一切都成了明日黃花。受傷的永遠是女人。

當年與瓦哥共食煙火時,也曾海誓山盟,白頭偕老,如今花正好,月未老,卻早已春水一舍分南北了,做個女人咋恁難呢!

夢里夢外,唯有院角那眼轆轤井沒有變。

南荷放心不下瓦菊,考慮再三,決定去一趟贛城,順便見一面瓦蘭。乘火車凌晨三點到達贛城,選擇在“瓦哥廢品回收站”附近一個如家賓館住下。次日早餐后,便給王憨子擰去一個電話,約他到南閣茶樓喝茶。

王憨子說,南姐,來贛城理當我請你,就別整恁風雅了。

南荷說,喝茶就是風雅嗎?好吧,那就到濱河公園隨便走走吧。

兩人沿著步道剛走半圈兒,便停下來,找一張條椅坐下,中間隔只保溫杯。

王憨子的一副憨臉憋得像只下蛋的老母雞,心里惦記著南荷那兩巴掌,始終放不下臉子,手腳局促,一時不知咋開口。南荷扭頭瞟他一眼,微微一笑,說,憨子,才幾天不見呀就變得生分了?心里有啥話,不妨直說。

我……南、南姐,為啥當著一干人眾讓俺下不了臺呀?

南荷再度微微一笑,說,還記仇呀?幾個月過去了,咋還沒想明白呀?

憨子糊涂。

這說明你還欠姐兩巴掌呢。

王憨子猜不透南荷是啥意思。

南荷也不去點破,讓他自己去琢磨。

次日是周末,南荷想帶瓦蘭和瓦菊去楠竹坪看竹海,那里風景好,問王憨子愿不愿陪著一塊散散心。

王憨子說,我來負責后勤保障。

進山的公路通到臥牛沖,這是個不足千人的山坳小鎮,放眼望去,大舞臺、停車場、小廣場、民宿、特色小吃店鋪、超市等一應俱全。王憨子和南荷一前一后走進一家超市,挑了幾瓶飲料和孩子愛吃的零食,兩人爭著付錢。

余下的路是石級,像個風騷娘們,左一扭腚,右一調胯,蜿蜒而上,山高嶺險,竹喧鳥鳴。瓦蘭和瓦菊猶如魚得新水,歡天喜地,頭前探路。周末游人多,彎彎山道上紅男綠女上來下去,下去上來,兩個孩子見縫就鉆,來到一座六角亭稍事休息。王憨子和南荷上著上著,石級一分為二,一路爬上山頂,山頂有座八角亭,檐牙高啄,層嵐氤氳;另一路岔向楠竹坪,古剎深藏,梵唄悠悠,白鷺盤桓。但見山襠處一脈飛瀑訇然而下,遠遠地傳來轟轟隆隆的水車轉動聲和撲騰撲騰的搗漿聲。

王憨子說,南姐,走,去那看看。

說著,王憨子便向兩個孩子招招手。

走進工棚,只見水輪車帶動著巨大水碓,砸向地面一堆發黃的碎屑,兩個山民蹲在地上頭抵頭,尖著眼挑揀雜質。工棚的兩端是水池,池內是米黃色液體,一工人操縱一個長約一米的木框,往下一扎頭,平鋪在水面上輕蕩一下,然后取出,此時的細篾竹簾上便漬上一層乳黃色薄膜。

兩個孩子看不懂幾個工人叔叔在忙啥,便問南荷。

南荷說,問恁王叔吧。

王憨子見多識廣,說,楠竹坪是個旅游區,這幾個工人是在操作古法造紙,吸引游客,游客可以隨時參與其中,體驗一把。

遠處,是塊平坦的場地,居中堆著幾垛楠竹和樟葉。恰巧這時,幾個身背楠竹的村婦裹一身綠霧款款走出毛竹林,其中一個穿一襲印花斜襟便裝,面貌姣好,南荷遠遠地啄一眼,似有幾分眼熟,便提醒王憨子說,憨子,你看那人像不像你家梨花呀?

王憨子心頭一蕩,不信真有恁巧的事,便慌忙上前迎接幾步,目光啄來啄去,還真有幾分神似呢。

那個穿一襲印花斜襟便裝的少婦,就是梨花。

王憨子說,沒想到二叔找了幾年沒見蹤影,今兒在這里遇巧碰著了。

南荷心頭一沉,說,憨子,這次就看你的神通了。

王憨子回頭便找瓦哥幫他想辦法。

瓦哥說,這里不是菊鎮,給我點時間吧。

瓦哥通過人脈關系,很快便與楠竹坪派出所取得聯系,通過他們先摸摸梨花是被人拐賣到那里,還是自愿落地生根。派出所辦事效率高,很快就有了回音,說是根據梨花本人供述,她來楠竹坪旅游時,見這里山清水秀人亦秀,鳥語花香飯亦香,自愿落地生根。

瓦哥不相信,就帶上王憨子親自去了一趟楠竹坪派出所,要求見一面當事人。

派出所的領導說,去補個手續吧。

瓦哥和王憨子提筆忘字,遂到律師事務所請人捉刀。楠竹坪派出所正式立案。經調查核實,梨花不屬于拐賣,并提出跟王憨子離婚,理由是,王憨子曾經被勞教過。王憨子一肚子苦水,卻又百口莫辯。

瓦哥說,憨子,強扭的瓜不甜,梨花離開你已經六年了,你想想,花樣年華能有幾個六年哪,早就跟你生分了,再想攏到一處,恐怕有困難。爭取一下,實在不行,就離吧,天涯處處有芳草。

王憨子蹲地上就抹眼淚,瓦哥,我實在舍不得呀。

瓦哥說,關鍵是,梨花卻能舍得你。

派出所沒有做通梨花的思想工作,她堅決要求分手。

一場車禍,王憨子人財兩空。保險公司理賠六十萬,余欠三十六萬,只好拿樓房抵債。

王憨子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說,我要告她重婚罪。

梨花與山里男人已經煙火六年,生下一子。

派出所警察說,身子掉進井里,耳朵掛不住。你就權當成人之美了,離就離吧。

兩周后,老家曇城法院開庭,經調解無效,同意兩人離婚,兒子楠楠判給王憨子。入獄時,楠楠剛落草,轉瞬已經六歲。小男人不認識大男人,大男人也不認識小男人,兩個男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淚人兒,自此,小男人遠離了媽媽,大男人失去了發妻。

王憨子安排楠楠與瓦菊同一所學校讀書,彼此有個照應,從此,生活便有了意義。

瓦哥說,憨子,把錢攏攏,抽空回一趟菊鎮,把樓房贖回來,裝修一下,遇著合適的再續一房吧,把日子盤活。

王憨子把口袋掏凈只能湊夠一半,尚欠一半,便張嘴跟瓦哥借了另一半。掂了掂,交代一下,回到菊鎮,把樓房贖了回來,人去屋空,四顧茫茫,屁股掛在井床上,一時百感交集,左右開弓,扇了自己幾巴掌。都是酒駕肇事惹的禍呀!

菊鎮是個旅游鎮,規劃一盤棋。王憨子若想翻蓋樓房,必須經過鎮里審批,把申請遞上去,鎮里壓著不批,回復說,菊鎮實施鄉村振興,吃旅游飯,可以修舊如舊,禁止辟地新建。王憨子捧著錢花不出去,恓惶不安,便隔著千山萬水,跟瓦哥討教這事咋辦?

瓦哥說,還需要個啥呀,咋辦,還能咋辦呢,按章辦事唄。

早先,王憨子和瓦家同為菜農,瓦家兜里硬實,在鎮上另置一處吉宅,王憨子家根扎黃泉,只好一直守著老風水。菊鎮共有兩家裝修公司,資質都不錯,想來想去,決定招標。王憨子比較一下,確定一家。王憨子把效果圖發給瓦哥,請他幫自己掌掌眼。瓦哥說,挺好,如果裝修費不寬綽,到時只管張嘴。

仿佛鬼使神差,一時高興,又把效果圖發給南荷過目,南荷立馬回復一幀壽春甕城視頻。王憨子琢磨了好幾天,也沒猜透這是啥意思。

黃昏,去了一趟南荷家,發現黑毛柴犬的眼不知啥時瞎了一只。問它咋的?沉默不語,跟他玩深刻。

黑毛柴犬無端被人欺負,王憨子心里頗不好受,特地找到王皮匠,量身定做一只漆皮眼罩,一個牛皮項圈,然后拍照留念,想發給南荷看看,又怕她見了傷心,遂即打消這個念頭。

秋風老熟,井旁的那株大紅月季將殘未殘。王憨子找人來剪枝,進行二度修剪。然后分出一株,栽在自家轆轤井邊。

時值季冬,天鬧情緒,日日叆叇復叆叇,沛然欲雪,王憨子又給南荷家的兩畦韭菜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葉,給黑毛柴犬的臥筐鋪了一層厚棉墊,在頭頂上方吊只風鐸,然后在門樓的檐檁上也吊只風鐸。

年關逼近,王憨子返回贛城。月把時間不見,楠楠已經適應了城市生活,聽班主任說,楠楠這孩子比較聽話,學習上進。

王憨子感覺日子有了奔頭。

一天,瓦哥說,憨子,打算在哪里過年哪?

王憨子說,俺還沒想好呢。

瓦哥關心說,楠楠判給你了,窩也筑好了,手里攥著生意,起了春,就托媒人幫你神通個當家花旦吧。

王憨子說,好事急不得。

王憨子再三考慮,為了照顧他和瓦哥兩家的生意,不打算回菊鎮過年了,他家和二叔家的春聯就煩請侄兒代貼。這是他解決了樓房歸屬權后,六年來首次堂堂正正貼春聯,心里別提有多高興。

小年那天,南荷擰來一個電話,說她在曇城藍關賓館住著呢。王憨子心里咯噔一下,舉國祭灶日住賓館干啥呀?腦海里驀地蹦出韓愈的一句詩: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王憨子就猜,莫非南荷和男人的婚姻走到了藍關?不然,春節轉瞬即至,何以至此呢?聽說男人的心眼比針鼻兒還小,這種人不值得托付,分手也罷。年節忌諱多,南荷不明說,他也不便多問。

王憨子說,南姐,來贛城過年吧,瓦菊想你了。

南荷說,讓我想想吧。

王憨子說,俺還欠你兩巴掌呢。

那就放車來吧。

王憨子租了一輛比亞迪,連天加夜趕到曇城藍關賓館。南荷一臉憔悴,仿佛一瓣縮水的粉蓮。王憨子心里把揪似的疼,鳥男人!天剛放亮便耍到菊鎮,把黑毛柴犬接走。

南荷說,憨子,黑寶寶咋弄成這副模樣呀?

你不在家,日子難過呀。

南荷眼圈兒登時就紅了,一時禁不住眼淚巴叉。摸摸黑寶寶的嘴,一對平頭烤瓷牙不知啥時脫落一顆。

王憨子說,待回到贛城,就找牙醫給它補上。

春節期間,贛城禁放煙花爆竹,人們便鳴放電子炮仗,沒有硝煙,動靜一樣不小,千家明燭,萬戶同歡。王憨子也特地買了一掛萬響的電子鞭炮炸晦氣。

王憨子覺得,六年了,就數這個年過得最有意義。

南荷怕人說閑話,年初六便帶上黑毛柴犬,告別女兒,踏上返程的路,再次入住藍關賓館,次日便托人把黑毛柴犬送回菊鎮,百無聊賴時,就去幾個新建小區轉悠,看看哪里區位好,距離學校近,環境美,出入方便,價位合理。菊鎮是沒臉回去了,她想把家安在城里,這里教學條件好,方便瓦菊上學。待緩一緩,再請人把菊鎮老家的四合院修繕一下,給轆轤井起個亭子,保護起來,民間傳說,天上的彩虹就是從轆轤井里長出來的。

瓦哥是過罷元宵節回到贛城的,看王憨子又當爹又當娘,不住地搖頭,再次督促他盡快把當家花旦解決了,王憨子也認為是到了應該解決的時候了,三思過后,決定撇開請人保媒那一套,趕一回時尚,征婚。

王憨子,男,漢族,1985年生人,身高1米78,相貌一般,雙眼皮,高中學歷,有婚史,一子六歲。職業為廢品回收,月收入6000元左右,有房,愛好駕駛,曾經勞教六年。

欲尋一位年齡相當的女士為伴。要求:年齡30—35歲,身高1米65左右,品貌端正,溫柔善良,能夠同甘共苦,學歷不限,婚否不限,有無工作不限,有意者請與菊鎮婚姻介紹所的歐陽女士聯系,電話:“169××××6699”。

王憨子調整好措辭,便發給瓦哥把脈。

瓦哥建議把王憨子改成原名王金牛,再劃去“勞教六年”。

王憨子執意不改,說,這種事兒俺得實事求是。

其實,王憨子并不憨,屈在長一副憨相上,諢號憨子。

王憨子復核無誤后,便把它發給菊鎮婚姻介紹所。一周后,歐陽女士篩出五位候選人,問王憨子,王先生,啥時候方便回來一趟啊,我把幾位美女約來見個面?

王憨子說,天天忙得分不開身,再晚兩周吧,麻煩您幫我把資源再挖挖。

故意端一把,拖到出正月才回菊鎮,正巧趕上二月二龍抬頭。黑毛柴犬的瞎眼還沒完全好利索,迎風流淚,漆皮眼罩臟兮兮的,已經不能再用了,便找到王皮匠又加工了幾只備用。王憨子在家憋了三天才去見歐陽女士,歐陽女士問他,王先生,是約到所里集體見,還是找個地方單獨約會呀?

王憨子說,就到小南河邊一對一吧。

王憨子上午見一個,下午見一個,三天見完,結果一個也沒談成,問題的癥結全在他“勞教六年”上。

王憨子望著彎彎的小南河,默默無語。

瓦哥就熊他是死心眼!

歐陽女士安慰說,王先生,婚姻講求緣分,別失望,慢慢碰吧。

不知哪個活雷鋒把王憨子征婚失敗的消息轉告了南荷,南荷出于關心,給王憨子發去一條短信——憨子,緣分沒到,別灰心,來日方長,慢慢碰。

謝謝南姐,憨子愚鈍,俺還欠您兩巴掌呢!

歐陽女士不想失去王憨子這單生意,開導說,王先生,可否考慮把網再撒大點?或十步之內,或放眼遠方?別掯死鲇魚!

王憨子頓了一下,說,征婚長期有效,就地起土暫不考慮,俺的風景在遠方。

南荷是他的遠方嗎?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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